葦岸
我觀察過螞蟻筑巢的三種方式。小型蟻筑巢,將濕潤的土粒吐在巢口,壘成酒盅狀、灶臺狀、墳冢狀、城堡狀或疏松的蜂房狀,高聳在地面;中型蟻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勻美觀,圍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狀,仿佛大地上開放的一朵黑色的花;大型蟻筑巢像北方人的舉止,隨便、粗略、不拘小節(jié),它們將顆粒遠(yuǎn)遠(yuǎn)地銜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丟,就像大步奔走撒種的農(nóng)夫。
下雪時,我總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莢被風(fēng)從樹梢吹散。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給人間帶來某種和諧感,這和諧感正來自紛紜之中。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上的果實(shí),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fēng)刮落。它們漂泊到大地各處,它們攜帶的純潔,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動人的花朵。
寫《自然與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蘆花,觀察過落日。他記錄太陽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鐘。我觀察過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緩慢。觀看日落,大有守侍圣哲臨終之感;觀看日出,則像等待偉大英雄輝煌地誕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陽艱難地向上躍動,伸縮著挺進(jìn)。太陽從露出一絲紅線,到伸縮著跳上地表,用了約五分鐘。
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于崛起。
穿越田野的時候,我看到一只鷂子。它靜靜地盤旋,長久浮在空中。它好像看到了什么,徑直俯沖下來,但還未觸及地面又迅疾飛起。我想象它看到一只野兔,因人類的擴(kuò)張?jiān)谄皆弦呀^跡的野兔,梭羅在《瓦爾登湖》中預(yù)言過的野兔:“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它們是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zhì),和樹葉,和土地是親密的聯(lián)盟??吹酵米雍旺p鴣跑掉的時候,你不覺得它們是禽獸,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颯颯的木葉一樣。不管發(fā)生怎么樣的革命,兔子和鷓鴣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長的人一樣。不能維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
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勞盤旋的鷂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榮。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一塊空地,它的形狀像一只盤子,被四周的樓群圍起。它盛過田園般安詳?shù)难⑦^赤道般熱烈的雨,但它盛不住孩子們的歡樂。孩子們把歡樂撒在里面,仿佛一顆顆珍珠滾到我的窗前。我注視著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游戲,這游戲是每個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的大人都做過的。大人告別了童年,就將游戲像玩具一樣丟在了一邊。但游戲在孩子們手里,依然一代代傳遞。
在一所小學(xué)教室的墻壁上,貼著孩子們寫自己家庭的作文。一個孩子寫道,他的爸爸是工廠干部,媽媽是中學(xué)教師,他們很愛自己的孩子,星期天常常帶他去山邊玩,他有許多玩具,有自己的小人書庫,他感到很幸福。但是媽媽對他管教很嚴(yán),命令他放學(xué)必須直接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是用肥皂洗手。為此他感到非常不幸,恨自己的媽媽。每一匹新駒都不會喜歡給它套上羈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