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
我將里脊切成粗細均勻的肉絲,放進碗里,用調(diào)料腌好,然后一邊哼著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fēng)中飄揚》,一邊開始切小蔥。周日上午,明媚的陽光灑在洗碗槽里,游移不定的光影宛如一簇水草。偶爾下一次廚,竟能真切地感受到短暫的安謐,甚至覺得整個世界被按下了暫停鍵,這讓我頗感意外,因為我一向認為做飯是一件瑣碎而枯燥的事,讓人不勝其煩?;蛟S這些平和的心緒與下廚無關(guān),而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周日上午留給人的美妙印象。
平日里我很少做飯,今天心血來潮是因為早上躺在床上玩手機時,無意間看到一個魚香肉絲的教學(xué)視頻??赐暌曨l,本想著中午點一份魚香肉絲外賣,但無孔不入的大數(shù)據(jù)又給我推薦了好幾個同類視頻,看得我手心癢癢的。正好上午打算去超市采購生活用品,便買回了做魚香肉絲的食材,重新踏進被我冷落數(shù)月的廚房。
油燒熱后,正準(zhǔn)備往鍋里下肉,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手機響了。我愣了幾秒,一時不知道是該先關(guān)火還是先下肉。
“在干嗎呢?”電話里傳來顧銘渾厚的聲音。
“炒菜啊?!蔽野央绾玫娜獾谷脲佒?,右手拿起鍋鏟在鍋里翻炒,左手舉著手機。
“炒菜?”他滿腹狐疑地重復(fù)道。
“是啊,有什么事快說?!比饨z在鍋中嗞嗞作響,我把手機移至鍋邊,“聽見響聲沒?”
“也沒什么事,就是……晚上見面說吧。”
“行?!?/p>
像許多個一去不返的周日傍晚一樣,我和顧銘坐在“天堂水吧”僻靜的角落里,他喝波本威士忌,我喝檸檬汁。
“給你介紹個女孩吧。”顧銘啜了口威士忌,“我妹妹的朋友?!?/p>
“相親?”
“別說得那么俗氣,就是認識一下交個朋友,合適的話可以繼續(xù)發(fā)展嘛?!?/p>
“我現(xiàn)在還沒有那方面的打算?!?/p>
“等你有了打算,那不就成了事務(wù)性的相親了?”
我掰著手指思考了一陣他的話,似乎有些道理。
“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顧銘身子向前傾斜。
“安靜內(nèi)斂,性格溫柔,表面看上去神經(jīng)大條,內(nèi)心卻有著豐富細膩的情感?!蔽覍⒈优e到嘴邊又放下,補充了一句,“最好像黛安·基頓那樣的。”
“別做夢了,這年頭能認識個知根知底的優(yōu)質(zhì)女性就不錯了。聽我妹說,那個女孩今年二十七歲,本地人,獨生子女,長得也不賴,直爽開朗,辦事果敢,非常有能力,是個女強人啊?!?/p>
“那可能不太適合我?!?/p>
“管他的,先認識了再說?!?/p>
就在兩年前,我還熱衷于結(jié)識各種各樣的女孩,并與她們保持曖昧關(guān)系,但一過了三十歲,這股勁頭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上了初中便突然對四輪腳踏車失去了興趣一樣。二十多歲的那段日子里,我本有機會結(jié)婚成家的,那時候邁入婚姻的殿堂,對我來說就像喝下一瓶可樂一樣簡單,而一旦錯過了最佳時期,世上就再沒有比戀愛結(jié)婚更難的事了。如今的我變得既遲鈍又敏感,既自卑又自負,尤其在感情方面,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我中心主義者。連我自己都對此嗤之以鼻,又怎么能指望別人喜歡呢?身邊的熟人一個接一個地結(jié)婚了,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他們怎么能如此輕易地完成終身大事呢?這未免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zé)任了。眼下,我的狀況雖說不上多稱心,但卻沒有不滿意。一切順其自然,既不傷害別人,也不被人傷害,這樣再過上四十年也未嘗不可。當(dāng)然,要是有機會發(fā)生改變我也不抗拒。對于自己的人生,用一部伍迪·艾倫的電影來形容再貼切不過了——《怎樣都行》。
顧銘把女孩的微信發(fā)給了我。何敏君,不知為何,聽名字就感覺不是我的菜。對方大概同我的感受一樣。我對加陌生人微信這件事,懷有極大的恐懼心理,特別是對方通過之后,開場白總是讓我頭疼不已,無論說什么都感到渾身不自在,身上像有螞蟥在蠕動?!澳愫?,我是高成林?!薄澳愫?,何敏君?!比缓竽??絞盡腦汁想出無聊的話題,為緩解尷尬而面無表情地打出“哈哈哈”的笑聲,配上幾張萬能的表情包,這樣的聊天簡直是一種折磨,卻成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們從相識到相知的必經(jīng)之路。為了延宕這一令人窘迫時刻的到來,直到晚上睡覺前我才向她發(fā)送好友申請,并備注了姓名和添加好友的原因,隨后關(guān)掉了手機的無線網(wǎng)絡(luò)連接,調(diào)好明早的鬧鐘,睡了過去。這樣的做法看上去像掩耳盜鈴,卻能讓我睡得心安。
起床時已經(jīng)添加好友成功了,看時間她是在早上六點三十九分通過我的好友申請的,還留下了幾句“昨晚睡得早?!薄澳阍趺催@么晚還沒睡?”之類的話。話題由她開啟,聊天就變得簡單多了,接著她的話說下去就好了,這對于躲在手機屏幕背后的我來講,還是能應(yīng)付自如的。一整天我們就這樣在工作的閑暇里東拉西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們的聊天竟出奇順暢,這一半歸功于她,一半歸功于互聯(lián)網(wǎng)。如果沒有網(wǎng)絡(luò),我認識的女孩大概會少五分之四。她的公司和我上班的地方就隔著兩條街,都在高新區(qū),我們約好星期三下班后到附近的商業(yè)廣場一起吃晚飯。大學(xué)時代,和新認識的女孩共進晚餐怎么也得一個月后吧,高度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一切都太快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多認識一些人,運氣足夠好的話,愛情就會來敲門,因為無論人生還是愛情,歸根結(jié)底還是運氣在主導(dǎo)。即便大多數(shù)時候留下的是綿延的傷感和徒勞的虛無,但洶涌而來的大數(shù)據(jù)很快就會讓所有情愫全部更新?lián)Q代。
星期三傍晚,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我打著傘站在商場入口處等她。不一會兒便遠遠地看見了她——憑直覺確定是她。她上身穿了一件綠色衛(wèi)衣,黑色瑜伽褲包裹著纖細的雙腿,白色棉襪的襪筒在小腿處十分醒目。她也認出了我,并向我揮手示意。我們?nèi)チ艘患胰樟系?,等待上菜時,我才看清她的臉。她長著一張鵝蛋臉,五官稱得上漂亮,尤其是那雙鮮靈的眼睛,流露出活潑敏銳的目光。雖然打扮得很年輕,像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說話方式卻很老成練達,席間談話內(nèi)容和節(jié)奏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任何人只要和她說過幾句話,都不會否認她是個邏輯清晰、思維敏捷、社交能力出眾的女孩,這樣的人在公司里定然是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而我卻偏偏對這樣的女孩不太有好感。我中意那種靦腆矜持的女孩,和不熟悉的男子說話會強裝鎮(zhèn)定,由于緊張而臉頰泛紅,甚至語無倫次,躲避對方的目光,習(xí)慣性地微微低著頭,臉上現(xiàn)出茫然的表情……這些在我看來都很可愛。世上有形形色色的審美觀,何敏君的魅力讓我欽佩,卻沒讓我心動。面對這樣的女孩,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對你的看法。吃完飯我付了賬,走出餐廳,她當(dāng)即轉(zhuǎn)了一半的飯錢給我。我們在地鐵站分道揚鑣,各自匯入茫茫人海。
顧銘發(fā)來消息問我進展怎么樣,我說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又問對方的態(tài)度如何,這種事我哪知道呢?他說晚上讓顧菲(他的妹妹)去探探口風(fēng),我說算了,我們可能不合適。但他鐵了心一樣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也就不再多說什么。為了不顯得太過冷漠,我也問了幾個與何敏君相關(guān)的問題。比如,她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是非常受歡迎的類型,為什么沒有談戀愛呢?顧銘解釋道她的工作環(huán)境中全是女性,幾乎接觸不到男人,所以才拜托顧菲給她介紹合適的對象,要不然哪會輪到我?經(jīng)他這樣一說,我感覺自己仿佛撿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更出乎意料的是,何敏君告訴顧菲,她對我的印象是“挺好”,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顧銘一副激動萬分的樣子,打字的速度突然快了許多,他勸我趕緊趁熱打鐵,平時多找她聊聊天,周末約她出來散步看電影,如果她沒有明顯的抵觸情緒,這件事就十拿九穩(wěn)了。
“哪件事?”我問道。
“終身大事?!彼f。
“哪有這么簡單?”
“就是這么簡單。”
“我們沒有任何感情基礎(chǔ),她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啊?!?/p>
“感情可以用時間來培養(yǎng),喜歡的類型也不會一成不變。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最終能和自己心中描繪的完美形象共度余生呢?我初中時期就迷戀上了王祖賢,現(xiàn)在的女朋友和她也不沾邊啊。”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嘛?!?/p>
“我表達的大概意思你明白就行,具體如何抉擇,還是要遵循你的心。”
我還未看清我那顆被迷霧籠罩的心,便已經(jīng)稀里糊涂地與何敏君約會了。就我而言,我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無非消耗一些感情和時間罷了。在迄今為止三十二年的人生中,我一直在大肆揮霍這些寶貴的財富,現(xiàn)在,再多浪費一點也無所謂。
周六下午,我和何敏君去逛了人民公園,還在人工湖里劃了一個小時的船。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冷場,她擁有高昂的熱情和源源不斷的話題,在她的濡染下,我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徜徉在春日午后波光粼粼的湖面,周圍環(huán)繞著悠悠蕩蕩的游船,不時拂過一陣暖融融的微風(fēng),對面坐著的女子綠鬢朱顏、神采奕奕,身處這般暇逸的環(huán)境之中,我心中生出了別樣的愜意,渾身酥酥軟軟,像要融化了似的。我們將船停在湖心,任其隨波東飄西蕩,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從西藏的納木措聊到了霍格沃茨的大禮堂,又從布蘭妮·斯皮爾斯的專輯聊到宮保雞丁的做法,等船靠岸時,平日寡言少語的我早已口干舌燥了。我買了兩瓶蘇打水,和她繼續(xù)在公園里漫無目的地游蕩,到了一處人聲鼎沸的回廊,何敏君告訴我,這是公園里最熱鬧的地方——相親角。
回廊很長,每兩根石柱之間都系著幾條麻繩,繩子上掛滿了A4紙和硬紙板,上面詳細地介紹了這座城市中許許多多單身男女的基本信息和聯(lián)系方式。長時間守在這里的盡是些中年人,手里同樣拿著自己子女的簡介牌,希望從熙來攘往的游人中物色到合適的人。盡管在我看來這與守株待兔無異,但說不定緣分到了,兔子自然會撞上來,而且有時候還不止一只。
“有沒有發(fā)現(xiàn)適合你的人?”何敏君開玩笑似的問道。
“沒有。你呢?”
“我都沒仔細看。”她突然揚起手,指著一頁A4紙,“這女生的條件很不錯啊?!?/p>
紙張上方印著“尋緣”兩個大字,下面寫道:
女,出生于1987年3月,未婚,身高1.68米;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碩士學(xué)歷,市內(nèi)某三甲醫(yī)院工作,收入穩(wěn)定,有房有車;為人真誠善良,性格隨和,容貌姣好;父母退休,身體健康無負擔(dān)。尋男,28至34歲,身高1.75米以上,學(xué)歷本科以上,工作穩(wěn)定(最好在體制內(nèi)),誠實穩(wěn)重,有責(zé)任心、上進心,無不良嗜好。聯(lián)系電話:135……
“可惜我只有一米七四,工作也不在體制內(nèi)?!蔽乙猿錆M遺憾的口吻說道。
“你還真的在認真考慮啊?!彼琢宋乙谎郏叭思以谶@里列出的只是最低門檻,就算你全部滿足也還要看其他方面的條件?!?/p>
“這就是她還在這里找相親對象的原因。”
“唉?!彼皣@一聲,“說不定幾年后我也和她一樣?!?/p>
這回輪到我白她一眼了。
逛完一圈,時間尚早,我們又去看了一場電影——肯尼斯·羅納根導(dǎo)演的《海邊的曼徹斯特》。由于中午只吃了兩塊面包,又走了不少路,電影沒放映多久,饑餓感就在我的胃里一陣一陣地翻涌。暮光迷離的時刻,我們從電影院來到街頭,去事先預(yù)定好的意大利餐廳吃晚飯。這家餐廳是顧銘推薦給我的,味道環(huán)境俱佳,考究的裝潢充滿中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用餐期間,婉轉(zhuǎn)動人的鋼琴旋律倏然飄落于耳畔的瞬間,胸中會莫名地升起一股生活美滿、事業(yè)有成的錯覺,這種奇妙的感覺在看見賬單的那一刻才徹底化為烏有。何敏君搶著付了賬,她說電影票是我買的,晚飯理所應(yīng)當(dāng)由她來請??赏聿偷幕ㄙM卻比看電影的花費高出一大截。我在微信上將一部分錢轉(zhuǎn)給了她,她不僅沒收,還把我奚落了一頓,說我斤斤計較,像個小女人。我正欲反駁幾句,還未說出口,她就岔開了話題,轉(zhuǎn)而對紅酒燉牛肉這道菜侃侃而談。
一個月后,在初夏第一縷陽光的見證下,我結(jié)束了五年零九個月的單身生涯,開始與何敏君正式交往。隨著年齡的增長,戀愛于我,早已失去了青春時期的激情與神秘。不知何敏君是如何看待這段關(guān)系的,但我隱約感到,即使最終雨斷云銷,我們誰也不至于傷心欲絕。許多年前,我還對愛情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深信殉國是最偉大的死法,而殉情則是最浪漫的死法。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中許多段長長短短的戀情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潛移默化的洗禮之后,我的思想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xiàn)在如果誰再為愛情郁郁寡歡、黯然神傷,我便不動聲色地把他們歸納進“十足的傻瓜”這一類名單中。
何敏君高中時代的朋友張馨過生日,她叫我周六陪她一起去。我本不愛參加這類社交活動,但礙于我們剛交往不久,不好直接拒絕,就答應(yīng)了下來。那天下午我們在KTV里唱歌,總共八個人,五女三男,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和我一樣,是某個女孩帶來的對象,其余六人是相識已久的朋友。唱完一首周杰倫的《東風(fēng)破》,我找了個黑暗的角落坐下,看著這群快活的年輕人,我感覺自己更老了。何敏君也坐了過來,頭靠在我肩上,問我:“怎么不去點歌?”我說:“想聽你們唱?!彼音尤灰恍Γ骸跋肼犑裁锤??”“什么都行。”她唱了兩首梁靜茹的歌,和朋友聊了一會兒天,隨后就一直坐在我旁邊,給我講他們高中時期令人懷戀的往事。
在KTV待到晚上六點,我們?nèi)チ艘患一疱伒辍Og服務(wù)員搬來兩箱啤酒,開了幾瓶放在桌上。張馨為我們倒酒。
“我酒精過敏,就不喝了?!蔽覍⒕票笈擦伺病?/p>
“沒事,先滿上嘛?!弊易髠?cè)的男子又將我的杯子推了出去。
一起舉杯祝張馨生日快樂時,我舉起了茶杯,大家一飲而盡后放下杯子,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小聲嘀咕著什么,似乎是“哪有男人不會喝酒?”之類的話。我裝作沒聽見,不予理睬。在鍋中撈了幾次菜后,他拿起酒瓶往自己杯里倒酒,然后端起酒杯準(zhǔn)備向在座的人輪流敬酒。他先和張馨喝了一杯,然后按順時針敬酒。輪到我時,我仍然舉起茶杯。他執(zhí)意要我喝酒,還說喝酒臉紅的人更能喝,坐我身旁的男子也來勸酒,說:“少喝一點也沒關(guān)系?!蔽覔u了搖頭,放下茶杯,局面陷入了僵持狀態(tài)。這時,何敏君端起了我的酒杯,說由她來代我喝。對方猶豫了兩秒,說:“讓女士代喝不太合適吧?”何敏君很堅決地說:“沒什么不合適,你不一定比我能喝。”他們喝完后,何敏君再度添滿酒杯,說是替我敬他,于是兩人又喝了一杯。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沉悶,不過很快被幾句玩笑話化解了。
送何敏君回家的路上,我問她:“頭暈不暈,有沒有醉意?”她爽朗地笑了,說她喝啤酒很難喝醉。我問她:“喝醉過嗎?”她思索片刻,說:“大學(xué)畢業(yè)吃散伙飯時醉過一次,那晚全班都醉了?!蔽腋嬖V她:“其實我大學(xué)時也喝酒,后來在網(wǎng)上看見一篇論文,說喝酒臉紅是由于體內(nèi)缺少乙醛脫氫酶,從而難以分解酒精產(chǎn)生的乙醛,導(dǎo)致患胃癌的風(fēng)險增加,自那以后,我就沒喝過酒了?!?/p>
“不喝最好,酒不是什么好東西。”
“那以后遇上今天這種情況怎么辦?”
“有我在啊?!边@句話很是讓我感動。
“我也不想讓你多喝?!?/p>
“那我們都不喝,我也酒精過敏?!?/p>
到了她家樓下,我們輕輕擁抱在一起,她呼出的氣息中還殘存著淡淡的酒味。在夏夜朦朧的月光中,我吻了她的嘴唇。
夏末秋初,何敏君搬進了我的公寓,我們同居了。她帶來很多行李,各式各樣的物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藥状笙?,花了一個下午才全部收拾完。此外,在她的影響下,廚房受到了應(yīng)有的重視,使用頻率陡然上升。“我們不可能吃一輩子外賣吧,又貴又不健康?!彼缡钦f道。她的話不無道理,我只好隨聲附和,耐心地等待她的后續(xù)安排。而后,她列出一張購物清單,上面包括廚具、調(diào)料、食材等物,我們下班后從超市采購回來,分門別類地整理好,從此便開啟了廚房的新紀(jì)元。工作日,除了午飯在公司吃,其余兩頓我們都在家自己做,周末會出去改善伙食,這是必不可少的。早餐吃得很簡單,通常是雞蛋、火腿、面包、牛奶或者燕麥,由我來準(zhǔn)備。晚餐則較為豐盛,一葷一素一湯,她下廚,我洗碗。不久之后,出于責(zé)任感和進取心,我時不時自告奮勇地包攬晚餐。這期間我的廚藝突飛猛進。為了炒好一個菜,我會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教學(xué)視頻,并綜合他們的做法,設(shè)計出一套最適合自己的炒菜流程,雖然偶爾會出點小差錯,但大多數(shù)時候做出的飯菜都能得到何敏君的認可。當(dāng)她夾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緩緩點頭稱贊的時候,我心里喜滋滋的,像上學(xué)時得到老師的表揚一樣。
常言道,距離產(chǎn)生美。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久了,無論多么契合,都難免會產(chǎn)生摩擦,甚至厭倦,進而導(dǎo)致親密關(guān)系的破裂。同何敏君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們之間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過大大小小的矛盾。有時候我暗自思忖,要是我的女朋友不像她這樣強勢、精明、固執(zhí),那該有多好。她如同菲茨杰拉德描繪的那些初入社交界、身著綴連流蘇的華麗禮服流連于各類舞會的摩登女郎,而我像村上春樹筆下寡言少語、形單影只地徘徊在城市冰冷的樓宇間的社會邊緣人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們倆的匹配度都很低,就像將兩件毫不相干的物品——譬如鉛筆和香蕉——硬生生地湊成一對。想要在瑣碎的生活中做到融洽相處,就必須熟練運用偽裝和隱忍這兩件至關(guān)重要的法寶,如此,自然也會失去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
事實上,我們并非每晚都能對坐在那張大理石餐桌旁一邊吃飯一邊侃侃而談,并非能意興盎然地享用每個來之不易的周末時光。她加班很頻繁,經(jīng)常九點之后才下班,而我下午五點準(zhǔn)時離開辦公室,從不多待一秒。我勸過她幾次,讓她把做不完的事往后推一推,沒必要非得趕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這是不合理的,實在不行,帶回家做也可以。但她說這是她的習(xí)慣,改不了,而且一旦回到家里,就沒心思再工作了。在這座生她養(yǎng)她的城市里,她有數(shù)不清的朋友——兒時的玩伴、學(xué)校的同學(xué)、新結(jié)交的同事等等,幾乎每個周末都有人約她出去,或是逛街,或是看畫展、打麻將、聽演唱會……她也會叫我同去,但比起和一群素不相識的女孩共處,我更愿意一個人待在家里看書看電影。有一回,她一大早就和朋友去博物館看蘇軾主題文物特展,下午兩點,我打電話問她是否回來吃晚飯,她說回來吃。鑒于我們有幾天晚上沒坐在一起吃飯了,加之又是時間充裕的周六,我打算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一頓豐盛的大餐,給她一個驚喜。四點不到我就著手準(zhǔn)備了,從冰箱取出肉解凍、改刀,一絲不茍地切好配菜,調(diào)制好幾種料汁,并在網(wǎng)上為她下單了一瓶芬格富葡萄酒。最后一道菜——土豆燉牛腩的香氣溢滿廚房時,她突然來電說晚上要和朋友去一家新開的粵菜館,不回來吃了。放下電話,我怔怔地盯著砂鍋上方升騰的熱氣,仿佛那是我出竅的靈魂。我獨自坐在餐桌前,細嚼慢咽地吃著這些蠟塊般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往胃里灌葡萄酒,最后菜沒吃多少,酒倒喝了大半瓶。很快我的臉頰變得又紅又燙,頭也昏昏沉沉的,沒收拾桌子就去床上躺下了。雖然頭暈,卻怎么也睡不著,心臟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響一直在耳畔回蕩。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見鑰匙開門的動靜,聽見收拾碗筷的聲音,聽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聽見她躡手躡腳走進臥室,躺在我身旁。接著,黑暗中傳來一陣低緩斷續(xù)的抽泣,持續(xù)了兩分鐘左右,她翻了個身,房間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哭。她沒有錯,我也沒有錯,但我們都受到了傷害,白白耗費了最真摯的感情。
春來秋去,時節(jié)如流,我們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此類令人心碎的夜晚,有好幾次我們都站在了懸崖邊上,只要一陣微風(fēng)吹過,便會立即掉進萬丈深淵,可偏偏那時候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這是交了好運呢還是厄運?誰也說不清。生活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沉浸在這種渺小微茫的悲傷中,更別提去追溯其源頭了。一雙無形的巨手推著我們馬不停蹄地向前。我們上班下班,穿梭在人潮洶涌的地鐵站中,我們洗衣做飯,擁著彼此溫暖柔軟的肉體交媾,我們用幸福的彩帛層層遮掩住那些裸露在外的瘡疤,用心與心之間擦出的火花照亮岑寂的黑夜。我們走啊走,時而齊頭并進,時而前后接踵,途經(jīng)蕭索的街道,涉過及胸的湍流,橫穿幽暗的森林,翻越崴嵬的險峰。一路上經(jīng)歷了千磨百折,丟棄了一些與生俱來的重要東西,終于走到了莊嚴(yán)肅穆、光彩耀目的婚姻圣殿門前。
拍完婚紗照的那個晚上,我把困乏的身子沉進沙發(fā)里,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連轉(zhuǎn)動眼珠的力氣都沒有。我的目光飄飄然落在茶幾上的天鵝狀陶瓷果盤中,這只白潤光潔的果盤還是她剛搬來不久后買的,轉(zhuǎn)眼間一年多過去,它依然一塵不染、锃亮如新,歲月不能奈何它,卻在我們——它的主人身上鐫刻下一道道難以磨滅的印痕。我們的關(guān)系也曾如它的軀體一樣純凈,現(xiàn)在卻已千端萬緒,剪不斷理還亂地盤繞在一起。
“擺了一天Pose,累了吧?”何敏君關(guān)切地問道,聲音中略帶倦意。
“不累?!蔽蚁笳餍缘貏恿藙幽X袋,“這才剛開始呢?!?/p>
“唉,你的意思是結(jié)婚就是受苦受累?”
“我可沒說。不過嘛,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上撫養(yǎng)兒女,直到他們長大,這可是一個人的極限啊。”
“那人的極限也太低了吧?!?/p>
“至少是我的極限,”我歪著脖子覷了她一眼,“也是卡夫卡的極限?!?/p>
“人生就是不斷挑戰(zhàn)極限的過程,你遲早會突破極限的。”
“突破極限后會怎么樣呢?”
“我也不知道。”
我們停止了交談,舒展四肢,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安適的沉默籠罩著房間。半晌之后,我清了清嗓子,將頭轉(zhuǎn)向她,鄭重其事地說:“想跟你商量個事。”
“你說。”
“我們可以旅行結(jié)婚嗎?”
“旅行結(jié)婚?”她一臉茫然。
“不用舉辦婚禮。我們可以去蘇梅島、北海道,或者馬爾代夫……”
“什么?”她大喊一聲,像被推了一下似的,忽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絕對不行!我從小就幻想自己婚禮的場景,這么重要的儀式怎么能沒有呢?你怎么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你別激動,我只是隨口問問,我們當(dāng)然是要辦婚宴的?!蔽亿s緊解釋道。
“嚇我一跳!”她捏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還以為你認真的?!?/p>
沉默卷土重來,我閉上眼,沉入到自己的心靈深處,思考一個看似關(guān)鍵實則無足輕重的問題:我到底愛她嗎?我在湖底一般冥蒙的心中四處游蕩,搜尋答案,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皭邸边@個字太深刻,太沉重了,或許早已淪沒在淤泥之下,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徐徐掃視整個房間,感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挺好,這就足夠了。
選自《當(dāng)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