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奔海
要說最常見的鳥,人們首先想到的應(yīng)該就是麻雀了。麻雀真是太普通了,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幾乎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它灰不溜秋的,卻性情活潑,好奇心強,整天在鄉(xiāng)間的樹上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很令人煩;或者飛到農(nóng)家院子里,在地面上跳來跳去尋找吃食。老家的人都叫它“跳兒”,不知是說它在地上總是跳躍著前行,還是“噪”的轉(zhuǎn)音。雖然麻雀膽大喜歡親近人,但警惕性卻很高,想要徒手抓住它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麻雀的名聲并不好,甚至曾是“四害”之一。記得小時候生產(chǎn)隊里還種谷子,一到秋天,金黃的谷穗都垂下了頭,這是麻雀最快樂的時節(jié),谷地里,一群群麻雀貪婪地啄食谷粒。那時,人們自己都吃不飽,辛辛苦苦種的莊稼哪能這樣讓麻雀隨隨便便地搶吃?村民們不時地在地里趕麻雀,呼趕一聲,黑壓壓一群麻雀飛起逃離而去;可你剛一轉(zhuǎn)身,它們又飛了回來,好像是在故意和你作對。人們在地里扎上個稻草人,還給“他”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嚇唬麻雀,可也沒多大效果,再笨的麻雀也不至于一次次被一個一動不動的假人嚇住。
地里的莊稼要防止麻雀糟蹋,收回家的糧食更不能讓麻雀偷吃。小時候,我常常負責(zé)看護即將入倉的糧食。夏秋季節(jié),母親常會在院子里晾曬各種收獲回來小麥、玉米、豆子等,每當(dāng)這個時候,一群麻雀便藏在院子里的大樹上,小眼睛一直滴溜溜地盯著地面,隨時準(zhǔn)備飛下來偷食幾口,送到嘴邊的食物它們又怎能錯過。母親讓我坐在樹蔭下,趕麻雀。對于母親交給我的這個神圣使命,我不敢有絲毫懈怠,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與麻雀斗智斗勇!只要它們蠢蠢欲動,剛飛離樹枝準(zhǔn)備往下俯沖,我便站起身來,大喝一聲,它們立即縮了回去;有時它們已經(jīng)飛到地面,都張開了嘴巴,可看我飛沖過來,只好悻悻地逃離。那一群群麻雀又急又氣。剛開始,它們根本沒把我一個小孩子放在眼里,卻沒想到我竟然看管得這么嚴(yán),根本不給它們絲毫下口的機會。有些麻雀只好飛去別家院子,但也有些大膽的麻雀,只要我和它的距離不接近3米,它都要急切地啄食上幾口。而等到糧食晾曬好了,母親端著簸箕在一邊簸去土和糠,撿去雜物,麻雀便心安理得地在下面啄食那些被吹落的干癟顆粒,趕都趕不走,好像是家養(yǎng)的一般。
因為麻雀禍害莊稼,又最親近人類,那些年,人們想方設(shè)法地去捕捉它。
離我家不遠有一位叔叔,他是一個捕鳥的能人,用一張籃球場一樣大的網(wǎng)捕麻雀。我家門前,以前有一個打麥場,喧囂的夏收過后,這里便是麻雀的天堂,是天堂也是地獄。無數(shù)只麻雀正在麥草垛下專注地尋食麥粒,那位叔叔在一個角落里控制著大網(wǎng),當(dāng)他看到麻雀越聚越多,時機成熟了。突然,大網(wǎng)從天而降,速度極快,迅雷不及掩耳!驚慌的麻雀剛想飛走,卻已被死死地罩住,它們在網(wǎng)孔里拼命地掙扎,翅膀都折斷了,鮮血從它們?nèi)跣〉纳碜永镆坏我坏瘟魈氏聛?,眼睛里滿是驚恐??墒窃綊暝ǖ迷骄o,過不了多久,便沒了氣息……這些被捕獲的麻雀臨死前大概想不通,偷吃人們的糧食,被人們驅(qū)趕;而現(xiàn)在只是啄食人們不再要的麥粒,卻要葬送性命。
而我們小孩子,是用彈弓打麻雀。有一個小伙伴,他的彈弓打得非常準(zhǔn),一次跟著他去打麻雀,只見他瞄準(zhǔn)樹上的一只麻雀,“嗖”的一聲,一只麻雀瞬時便從樹上掉了下來,他迅速撿起那只麻雀,——它的頭耷拉了下來,鮮血從它的肚子上流了出來,兩只小爪在微微地顫抖。他用泥把這只奄奄一息的麻雀裹起來,燒上一堆火烤。不一會兒,泥塊就烤成了焦黑色,地上一砸,已經(jīng)烤熟的麻雀的香味一下子撲鼻而來,小伙伴吃得津津有味,可我卻沒吃一口,我吃不下去。
為了保護糧食,人們到處驅(qū)趕麻雀,捕食麻雀,可麻雀依然不愿意離開人類,它們還喜歡把巢筑在人們的屋子里。過去,人們蓋的房子都是土墻,屋檐下、墻洞里便是麻雀做窩的佳所。那時的我,常常想,要抓住一只麻雀多好,可它們的窩太高了,根本夠不到。等到麻雀孵出了幼鳥,便會看到麻雀父母整天忙忙碌碌地飛出飛進,只要一飛回來,就能聽到雛鳥在窩里興奮喜悅地叫,我沒有看到過這種場景,但我后來在電視上的動物世界里看到那些鳥兒喂養(yǎng)鳥寶寶的畫面,是那樣的溫馨。那些雛鳥全身還沒有長毛,眼睛還沒有睜開,粉紅的血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一感知到父母帶著食物飛了回來,雛鳥們便一齊伸長脖子,仰起頭來,張開嫩黃的嘴巴,唧唧地叫,那個嘴巴張得特別大,整個腦袋就是一張張開的嘴巴,我能想象它們渴望爸爸媽媽把食物投喂到自己嘴里的那種急切的心情。
我漸漸地長大了,才知道其實麻雀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還是有功勞的,對于消滅農(nóng)作物的害蟲,它們可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們吃的那點糧食和它們保護的糧食比起來真的微不足道。也正是因為這樣,現(xiàn)在麻雀還成了我國的二級保護動物。前些年,農(nóng)田里普遍使用農(nóng)藥,害蟲被毒死了,很多麻雀也被毒死了,令人心痛不已。
對麻雀來說,最難熬的時光就是冬天了,寒冷的冬天,唯一可以看到還在室外覓食的鳥兒好像就是麻雀了。冬天里,能飛走的鳥兒都飛到南方去了,在鄉(xiāng)村,似乎只有麻雀堅守著。它們時而飛到農(nóng)家小院里啄食,時而又飛上墻頭、飛到屋檐下,或者飛到院內(nèi)院外那些低矮的樹枝上,頭縮進身子里抵御寒冷。它們的反應(yīng)變得遲鈍,只有感到生命受到威脅時,才會撲棱棱地飛離。每年冬天最冷的時候,偶爾還會在野外看到凍死僵硬的麻雀尸體。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是最善待麻雀的。我家的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棗樹。每年秋季,那紅艷欲滴的棗兒高懸枝頭,引得每位路人都要駐足觀望。每年都要經(jīng)過幾次“卸棗”才能卸完一樹的棗子,但每年的最后一次“卸棗”奶奶總要讓我們留一些棗子在樹上。奶奶說,冬天,那些寒風(fēng)中的麻雀無處覓食,給它們留幾顆棗子過冬吧。給麻雀留紅棗吃?我那時覺得很可笑。其實那些棗兒都被我悄悄地一天一兩個打下來吃掉了。
幾年前,母親溘然長逝,腿腳不便的父親也被哥哥接到了城里,于是,老屋里的一切都被塵封了起來,變得死寂而冰冷,一天天地荒蕪。去年深秋時節(jié),回了一趟老家,當(dāng)我打開那扇已銹跡斑斑的鐵皮家門,走進屋里,地面上已蒙上了一層灰塵,腳踩上去,都可以踩出清晰的腳印,屋子里唯一的聲音就是屋梁上幾只麻雀的叫聲和它們撲棱棱地飛來飛去的響動。這個時候,它們是最自由快樂的了。
它們看到“主人”回來了,似乎更加歡快,飛前飛后,嘰嘰喳喳地向我問好。其實,它們已成了這里的主人了,而我,則成了客人。
炎炎夏日,每天耳邊都是一只只蟬兒此起彼伏的嘶鳴。蟬是夏天的精靈,夏天要是聽不到蟬鳴似乎就少了一種韻味,讓人感到死寂般的悶熱。可小時候卻不懂得聽蟬,聽著它們扯著嗓門喊著“知了,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覺得它們才不知天高地厚。
夏日的傍晚,是捉蟬蛹的好時機。我們一群孩子提著一個小袋子,沿著村外的渠溝小路前行,只要是有樹有草的地方,我們都會仔細地搜尋。這個時候,蟬蛹剛開始出洞,地面上會出現(xiàn)許多小孔,那種孔不像糞金龜這些掘地昆蟲的孔穴,外面總堆放著泥土,洞里洞外一樣大;蟬蛹的孔很隱秘,有的小得像針眼大小,外面什么也沒有,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但有經(jīng)驗的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它的里面很大,一只蟬蛹正藏在里面。因為這兩種昆蟲的工作方式不同,糞金龜從地面開始挖掘,進入洞里,挖出的土就堆在洞外;而蟬蛹則是從地下鉆上來,最后才打開出口的門。
只要用手指對著小孔輕輕一戳,洞里便豁然開朗。有的洞很淺,一只肥胖的蟬蛹正坐在洞里向上觀望,忽然看到洞口大開,不知是疑惑不解還是欣喜不已。這時你只要向洞里伸個手指頭,那個渴望光明的小家伙便像遇到救星般用六肢抱住你的手指,你只要往上輕輕一提,它便落入你的手掌;但也有些聰明的蟬蛹,它剛抓住你的手指,便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六肢一松,又掉進洞里,死也不出來,如果洞很深,我們便只好放棄。當(dāng)然,捉那些已爬出洞口正在草叢中、樹身上爬行的蟬蛹是最容易不過的了。夜很深了,我們提著沉沉的袋子,聽著袋子里沙沙沙的抓撓聲,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可憐這些小生靈,還沒有蛻殼展翅飛翔,還沒有享受一天的光明時光,便成了我們的囊中之物。蟬蛹是如此普通,如此渺小,在我們眼里它甚至都算不上生命,我們肆意地用它來玩樂,把它放在油鍋里煎炸后當(dāng)作美味享用,或者用它來喂雞喂貓喂狗,現(xiàn)在想來,它們?nèi)淌苤蔚鹊奶弁囱剑伤鼈內(nèi)淌苤?,忍受著,到死也一聲不吭…?/p>
那些逃過了我們魔爪的蟬蛹連夜開始它們的蛻變——“蛻殼”。我沒有見過蟬蛹蛻殼的過程,只是有時清晨出門,看到那些還沒有完成蛻殼的蟬蛹,攀附在雜草或樹干上,它的背部裂開,淺綠色或乳白色的新蟬從裂縫中鼓出來,有的頭已經(jīng)露出來,透明的蟬翅褶皺著,一動不動,樣子丑陋得嚇人。聽說,如果在一只蟬雙翼展開的過程中受到了外界的干擾,這只蟬將終生殘疾,也許根本無法飛行,并且無法發(fā)聲。就像武俠影視里那些正在修煉武功的武林高手,容不得別人的絲毫干擾。那些剛從殼里爬出來的蟬翅膀很柔軟,是不能飛的,它們緩緩地爬向高處,接受陽光的洗禮,很快就會變成能飛的黑蟬。
夏日里,我們最快樂的是去田野里捕捉樹上的黑蟬。炎熱的中午,大人們還在午睡,我們一群小孩子帶上我們的捕蟬工具(在一根長竹竿頂上固定一個用塑料袋做的網(wǎng)兜)溜出了家門,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棵大樹底下,循著蟬聲舉起竹竿,把袋口悄悄地靠近正在樹枝上盡情歌唱的黑蟬,只聽“吱”的一聲,受到驚嚇的蟬兒,剛要飛走,便掉進我們“透明”的圈套里,黑蟬在袋子里亂飛亂撞、驚恐地鳴叫,這時,只要迅速地放下竿子去袋里抓,它們很少能逃走。我們興沖沖地提著一小袋“捕獲品”,在野地里挖個洞,把它們?nèi)M洞里,又用柴草把洞口堵上,點火,燒烤。那一只只可憐的蟬兒在洞里哀鳴,我們卻在洞外歡呼雀躍……然而,蟬聲依舊,似乎在向我們示威,表達它們的憤怒;又像在嘲笑我們,嘲笑我們妄想禁止它們歌唱。
我從一個不知敬畏生命的“熊孩子”開始變得懂得感知動物的疼痛和情感,那些被我捉住的蟬蛹,被我折磨施以“酷刑”時,它們雖然不能鳴叫,但當(dāng)我看到它們的六肢胡亂地舞動時,忽然有了一種罪惡感。后來讀到了法布爾的《蟬》,講到蟬的幼蟲要在地下生活四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然后才來到地面上蛻皮成為成蟲。成年的蟬只能在陽光下歌唱五個星期,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它們要交配、繁殖、然后死亡。“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蔽冶簧钌畹卣鸷沉?,不禁對蟬兒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同情與感傷。我很少再去捉蟬了,我覺得它的生命應(yīng)該受到尊重。
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我的眼界一下子變得開闊,城里有精彩奇幻的世界,有動聽美妙的音樂,大街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在這個充滿著競爭和欲望的世界里,我越來越感到了孤獨,越來越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渺小得如同螻蟻,卑微得不敢把頭抬起,任人宰割,任人欺凌。在繁華喧鬧的都市里,那單調(diào)聒噪的蟬聲我似乎再也沒有聽到過,受到工作和生活雙重擠壓的我,常常感到身心疲憊,對任何事物都熟視無睹、麻木不仁。
再次聽到氣勢磅礴的蟬鳴,已是十幾年后的事了。那時正值盛夏,艷陽高照,大地蔥蘢。而我,卻在人生的道路上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打擊、嘲笑和冷遇,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整日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我疲憊不堪地回到了家鄉(xiāng)那個生養(yǎng)我的小村莊。
寧靜的村莊里,我的心情卻難以平靜,我再也不是小時候的我,可以無憂無慮地在田野里和小伙伴追逐、嬉鬧,受到一點委屈可以向母親哭訴。走出家門就是個大人了,家里再也不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一天中午,我昏昏欲睡,忽然屋外隱約傳來一聲蟬鳴,那種久違的鳴叫聲叫聲由遠及近,仿佛是一聲號令,頃刻間幾乎所有的蟬兒都鳴叫了起來,仿佛擊鼓作戰(zhàn)一般,它們喊著“知了——知了”,仿佛我的傷痛它們都已知曉,——什么苦難我們都經(jīng)歷過,你那一點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啊,小小的蟬兒都在為我吶喊鼓勁嗎?我的精神隨之一振,仿佛一下子融入了蟬聲的世界,那聲聲嘶鳴的“知了——知了”的叫聲,我再也不覺得它是那樣的刺耳和聒噪,那小小的生靈,在深厚的泥土里,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它們挖掘,摸索,前行,一定經(jīng)歷了太多的挫折和磨難,承受了煉獄般的煎熬和等待,可它們,卻從沒想過放棄。我的的確確被這聲聲嘶鳴的蟬聲深深打動,它宣泄了怎樣的一種熱烈和興狂啊,我忽然覺得這才是世間最動聽最恢宏的音樂!
捉蟬已成了遙遠的記憶,聽蟬又成了我心靈的享受。
我相信,蟬是真正快樂的,它們?nèi)跣〉幻煨 T诤诎抵斜隳厍笏?,在陽光下便盡情地歌唱!盡管它們在經(jīng)歷了暗無天日的漫漫長路后只能擁有一個多月的陽光,即使短暫的歡樂之后又要面臨死亡,它們也不感傷悲哀。只要有陽光,它們就要歌唱,為這個夏天而歌,為整個天地而歌!為了慶祝這得來不易卻又如此短暫的幸福,歌唱得再響亮也不足以表達它們無盡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