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一
我最早知道阮大鋮是因聽聞了一則趣事:1915年,家鄉(xiāng)的鄰縣懷寧發(fā)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拒阮運動”。當?shù)匕倜e子秀才經(jīng)過考證,認為阮大鋮是桐城人,說:“舊志云明季阮大鋮自號百子山樵,辱此山矣。大鋮實桐城人,今禮部題名碑及府學前進士坊可考也!”但桐城人聽了卻一百個不情愿,說百子山就坐落在懷寧,桐城自古乃詩書禮儀之邦,就像阮大鋮的親世錢澄之說的,桐城怎么會出這樣一個“急權勢、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
這就是流傳在家鄉(xiāng)的關于阮大鋮“桐城不要,懷寧不收”的典故。那時我就知道阮大鋮是一個惡名上了歷史“奸臣傳”的人。他的作品,《明史》“削其詩不登藝文志”,明代朱彝尊的著作《明詩綜》和清代的《四庫全書》也“不屑錄之”。在家鄉(xiāng)還有一句“殺了阮大鋮,安慶始得寧”的俗話。而他聲名顯赫的阮氏家族在編修《阮氏宗譜》時,也把他當成一個不肖子孫,不列其名,不收其詩。比他小四十多歲的同代詩人夏完淳在《續(xù)幸存錄》里,就直接稱呼他為“小人中之小人”。
阮大鋮,字集之,號圓海、石巢、百子山樵,或稱皖髯。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擢戶科給事中。天啟時依附魏忠賢;崇禎時削職為民,寓住南京。清兵入關,與鳳陽總督馬士英擁立福王于南京,任弘光朝兵部侍郎。次年,擢兵部尚書。清兵渡江,南京城破,福王被擒,他逃至金華,為紳士所逐,轉(zhuǎn)投方國安,旋即降清。后隨清軍攻福建時橫死途中。其著作有《詠懷堂詩》《詠懷堂詩外集》等詩兩千首,戲曲作品有《燕子箋》《春燈謎》《牟尼合》《雙金榜》《獅子賺》《老門生》《賜恩環(huán)》《井中盟》《忠孝環(huán)》《桃花笑》十一種,現(xiàn)有四種存世,稱《石巢傳奇四種》。
簡單搜尋阮大鋮的人生屐痕,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極其復雜的人物——據(jù)《阮氏宗譜》記載,阮氏家族原屬陳留阮氏一支,唐末時南遷,是當?shù)匾淮竺T望族。其祖先可追溯到“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以及“竹林七賢”的阮籍與阮咸。明代文學家、萬歷戊戌科(1598年)進士,被稱為“風流太守”的阮自華是他的叔祖父,其一生放蕩不羈,有詩酒風流之譽。據(jù)說他的這位叔祖父好酒,一次御史巡視到他那里,他剛從酒席上下來,忍不住將肚中污物噴了御史一身,遭到了貶斥。他的曾祖父阮鶚字應薦,《明史》有傳。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進士,官至都御史、浙閩巡撫,也是一位抗倭名將,在閩浙一帶享有威名。祖父為嘉靖辛酉年(1561年)舉人,生父叫阮以巽,廩生,人稱柱麓翁,號園。因叔父阮以鼎沒生兒子,父親便把他過繼了過去。住在懷寧的嗣父阮以鼎與叔祖父同為萬歷戊戌科進士。所以他從桐城到了懷寧。到了他這一代,他們一家有五名進士,一位舉人。這在當?shù)貍鳛槊勒劇?/p>
在鄉(xiāng)村,這樣的家族自然是興盛的。只是沒想到,到了阮大鋮這一代卻凋零如花,留給阮氏家族無限的寂寥和一個深沉如墨的黑洞。
據(jù)說在未及第時,阮大鋮屋里就掛有一副對聯(lián):“無字一身輕,有官萬事足?!狈路馂榱顺扇男艞l,他果然無子。但有一女(亦說二女)。道光庚寅年阮氏編纂的《阮氏宗譜》在卷二阮大鋮的名下注云:“行傳九,字集之,號圓?!鞘?,封安人。無嗣,女一,適曹臺望。奉內(nèi)院洪批,議將曹臺望第三子檉繼立為嗣孫。”這一女就是阮麗珍。阮麗珍相貌出眾,很有才華,經(jīng)常協(xié)助阮大鋮訓練家班,有著作《夢虎緣》《鸞帕血》等。只是人散曲盡,僅留存了她與父親合撰的《燕子箋》。至于柴萼《梵天廬叢錄》卷十六《阮大鋮女》說,“阮圓海之《燕子箋》……不知實其女所作,圓海特潤色之。女名麗珍,字楊龍友之幼子名作霖者,美容色,工詞曲,阮降清,女為某親王所得,甚寵愛之,后為福晉所嫉,鴆死?!庇腥丝甲C說這是因為她家門遭遇不幸,所以人們對她生出紅顏薄命、身世飄零之嘆。
錢澄之在《皖髯紀略》里也說阮大鋮無子。他倆是世戚關系,如無偏見,他的話應該可信??墒撬c阮大鋮政見不同,且又受到過阮大鋮迫害,他說阮大鋮絕后,就有人認為他是感情用事。有的學者根據(jù)阮大鋮的詩句“遠樹平疇江上村,遙知稚子候柴門”(《舟行將抵家,趙裕子以詩贈別依韻賦答》),覺得阮大鋮應該有兒子,其子就是《阮氏宗譜》所載的“一衲道人”,宗譜里對此列有《一衲公傳》,曰:“阮濬,字季子,生長名族,幼宕逸不羈,不慕榮利,城潰(此城為安慶)后,益堅糜性,草筑龍山,讀書縱酒,冬夏惟披一衲,因自號焉。工詩畫,遺落世事……”《安慶歷代名人》收錄“阮濬”的詞條,說阮濬是阮大鋮的兒子,怕就是據(jù)此而來。
錢澄之說,弘光元年(1644年)五月,清兵南下,阮大鋮出逃,南京的詠懷堂被搶掠一空,家人星散,在懷寧的舊居也變成了演武場。他晚年路過阮氏的遺址,“問其家,無遺種矣”(《田間文集》卷十八),無限唏噓。
或許因為家道中落,又時值清軍進犯故鄉(xiāng)安慶之際,阮濬以與父親阮大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表明自己的心志,也很有可能——痛恨父親一生的惡行,使他看淡人生,虔心向佛,他不想讓阮大鋮的惡名玷污阮氏家風,同時也在用自己的生命做真誠地懺悔。
二
著名史學家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中說,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是明朝甚至中國封建社會轉(zhuǎn)折的一個十字路口。當時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萌芽,商品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同時朝野黨爭激烈,社會道德崩潰,縱情享樂的糜爛之風蔓延不止。就連阮大鋮家鄉(xiāng)的《懷寧縣志》對那段歷史也有記載:“嘉靖迄萬歷初,風氣趨盛。等威辨,廉恥明。其縉紳崇禮學, 尚節(jié)義……昌、啟以后,淫侈之俗日長。始于大家華麗相尚,繡服珠衫,食備珍錯,紈绔子弟縱酒呼盧,俾夜作晝……閭閻山澤之民,轉(zhuǎn)相仿效,家博人優(yōu),務淫巧而輕穡事,識者已知亂之將作?!?/p>
阮大鋮在萬歷十五年的前一年降臨人世。出生在這樣一個書香門第、科舉世家,他自然衣食無憂,生活優(yōu)渥。他飽讀詩書,少年風流,很快就成了一位辭章才子。任南京禮部侍郎的葉燦曾在《詠懷堂詩序》里說:“公少負磊落倜儻之才,饒經(jīng)世大略,人人以公輔期之。居掖垣諤諤有聲,熱腸快口,不作寒蟬囁嚅態(tài)……家世簪纓,多藏書,遍發(fā)讀之。又性敏捷,目數(shù)行下,一過不忘……”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年僅十七歲的阮大鋮考中了舉人。嗣父去世,丁憂在家。他就在家鄉(xiāng)百子山、浮山、天柱山以及湖北黃州一帶,與同道們一起組建“和簫社”,飲酒唱和,讀書吟詩,詩作后來結集為《和簫集》。因才華橫溢,瀟灑無拘,卓爾不凡,他在當時的科場和詩壇名噪一時,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稱。
到了三十歲那年,他考中了進士,真正進入了而立之年。
“懷寧阮大鋮,初本清流。”明末遺老、也是文學家的歸莊說。阮大鋮初涉官場,專司捧節(jié)奉使,出使過涼州、福建。按歸莊的說法,阮大鋮在天啟元年(1621年)之前,為人處事還是無可指摘的。從這年九月阮大鋮的一封奏疏中也可以看出。奏疏說:“一操守宜核,謂‘貪廉兩字,舜、跖大關,惟言清行濁、盜名欺世之流,殘剝脂膏、廣獵稱譽,決不可取其虛氣魄、偽聲名,溷入清華……一衡量宜定,謂人品各有確然之位置,公論難逃幾許之推敲,發(fā)訪已審,即當速考注銜……”這奏疏就有注重操行和實事求是的觀點。阮大鋮希望朝廷講究因時制宜,不可拘泥成憲。還說“采訪宜精”“衡量宜定”,這也顯出他在意外界的評價。另外他吁請朝廷嚴辨公論或中傷,也很有現(xiàn)實意義。
不僅如此,那時他還有為人仗義執(zhí)言的舉動。
一位名叫劉琛的窮生員十年寒窗苦讀,參加萬歷四十年(1612年)壬子科鄉(xiāng)試,書經(jīng)答卷被當時的監(jiān)試御史錢桓算、大主考官郭涓選為備卷,用以取代引發(fā)物議的原第二十五名沈德符,因此中舉。但卻被人告發(fā)他賄賂考官,約定在卷中寫“因用其道而不以語人”等字相認,所以上榜。此案一拖十一年,天啟三年(1623年),任吏科給事中的阮大鋮和同僚蒲秉權兩人看到,分別上奏朝廷呼請禮部速查,為劉琛申冤。那年二月,阮大鋮從戶科給事中升轉(zhuǎn)為吏科右給事中,資歷優(yōu)于蒲秉權,但他邀請這位“臣同官”同為劉琛申冤,蒲秉權也為他的俠義心腸感動。
因為和左光斗同鄉(xiāng),他最初也以“清流自命”,視東林黨人“為同志”。朱彝尊著《顧杲傳》里說:“大鋮在《東林點將錄》,號‘沒遮攔?!钡教靻⑺哪辏?624年),一件事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泥淖——其時,吏科都給事中職位空缺,按朝中當時次序應該由他接替,左光斗也告訴了他。對此,《明史·阮大鋮傳》記載說:“(天啟)四年春,吏科都給事中缺,大鋮次當遷,光斗招之。而趙南星、高攀龍、楊漣等以察典近,大鋮輕躁不可任,欲用魏大中。大鋮至,使補工科。大鋮心恨,陰結中珰寢推大中疏。吏部不得已,更上大鋮名,即得請。大鋮自是附魏忠賢。與霍維華、楊維垣、倪文煥為死友……”明明左光斗答應的事,卻突然如煮熟的鴨子飛了,阮大鋮氣不打一處來,于是結交了霍維華、倪文煥等閹黨成員,捏造魏大中罪名,迫使吏部重新用他。從此與閹黨有染。但似乎他也清楚此舉有虧,所以任職不到一個月,他就辭官回家。不久,魏大中頂了這個職位,阮大鋮聞訊后,還悻悻地說:“我猶善歸,看左某能如何善歸?”
天啟六年(1626年),東林黨被閹黨打壓下去。阮大鋮被征召為太常少卿。雖然接任了職務,但政治嗅覺異常敏銳的他預感好景不長,于是開始做“騎墻派”,既不想得罪東林黨,又不想得罪閹黨。連在魏忠賢手下為官,每次覲見,他都賄賂門衛(wèi),收回自己名刺。這樣干了七十天左右,他又掛冠而去。崇禎即位時,他準備了兩份奏疏,一份指責魏忠賢閹黨,另一份指責東林黨,并把兩份奏疏交給了楊維垣,想讓楊維垣根據(jù)朝中形勢隨機應對。結果未能如愿,楊維垣送上了那份指責東林黨的奏疏。這使他在光祿卿任上不久即遭到彈劾,最終罷官歸家。崇禎二年(1629年)他被欽定逆案,因依附閹黨,被判永世不得為官。
這就是阮大鋮官場磕磕絆絆的第一步。如果說,天啟三年他在人生舞臺上緊鑼密鼓,還沒有荒腔走板的話,那么到天啟四年三月,他就徹底丟掉了自己道德的外衣,投向了不堪人生的深淵,淪落成一個“二丑”的角色——天啟四年,由此成為他生命中一道涇渭分明的分水嶺。
當然,這樣的劃分也許是沒有道理的。人的一生就像流水。這水,便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洶涌澎湃的道德之水,氣節(jié)之水。
孔孟之道就有“為政以德”“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之說。司馬光也旗幟鮮明地指出:“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用人必須“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才德不能兩全,則“寧舍才而取德”。而文人更要“文如其人”??资ト苏J為學習六藝的人要“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就是有明一代,明末五子之一的屠隆也強調(diào):“夫草木之華,必歸之本根;文章之極,必要諸人品?!保ā栋子芗罚┤畲箐呉簧蠄觯@然就被這滔滔道德之水狠狠嗆了一口。
為此,不少人替他惋惜,認為他走到這一步與他的家族有關——他的曾祖父阮鄂任巡撫期間,帶兵抗倭,卻失事下獄致死。祖父阮自侖、阮自華聞訊后為父親泣血鳴冤,盡管得到平反,終被“詔復公爵,賜祭葬。浙祀名宦,皖祀鄉(xiāng)賢”(《阮氏宗譜》)。但這個過程給他的成長帶來了深刻的影響,使他從小就體會到了人生的涼薄,對災禍和權力有了天然的恐懼和向往。
三
由于品行不端,阮大鋮一下子就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他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地寫進了小說和戲曲,如《樵史演義》《姑妄言》和《李姬傳》等。半個世紀后,孔尚任根據(jù)《李姬傳》創(chuàng)作的戲曲《桃花扇》,用插科打諢的諷刺手法,借用劇中人物之嘴罵他:“褲子襠(庫司坊)中軟(阮)。”作為明代有天造之才的一代劇作家,他恐怕連做夢也沒想到,他從此成了一個“劇中人”,且是生凈旦末丑中的一個“二丑”。
其實,從進士中榜進入官場,由東林黨同志轉(zhuǎn)而依附閹宦,到崇禎即位時被廢貶,然后受阻于東林黨和復社,他前后還有過十七年韜光晦跡、含羞忍垢的閑散生活。再到迎立南明弘光朝廷,依附權奸馬士英,如愿以償?shù)刂匦逻~進宦途,當上兵部尚書。又值清兵攻打金華時,又主動到錢塘江乞降,做貳臣。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他實際為官的時間總共不過三四年。
在如此短短的時間里,就有了四起四落的跌宕人生,真是人間一大奇跡。
《桃花扇》寫的就是他這樣一個傳奇。這部傳奇雖然寫的是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愛情,但他在其中卻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閹宦魏黨殘余,他與東林、復社的文人之間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作為南明弘光朝重臣,他親自參與迎立弘光帝,親歷整個弘光朝從建立到消亡的過程。他趨炎附勢,處事圓滑,對時局卻有清晰的認識;作為一個戲曲大家、一位詩人,他不僅馳騁在當時的劇壇,也有不少知音和粉絲……但終究,他是一個心機深重、肚量狹小、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小人。
在《桃花扇》里,孔尚任讓他出場亮相就現(xiàn)出一副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猥瑣形象。在《哄丁》一出戲里,他看復社文人祭祀孔圣人,也想結交這些年輕人。于是就悄悄地混入其中,不料弄巧成拙,很快就被以吳應箕為首的一群復社的文人們發(fā)現(xiàn),并被毫不客氣地痛斥和驅(qū)趕,使他這個“阮大胡子”——“剩了俺枯林鸮鳥,人人唾罵,處處擊攻?!?/p>
在第四出《偵戲》這段戲里,孔尚任還原了歷史上東林、復社文人在雞鳴棣上邊喝酒邊觀看他的新戲《燕子箋》的故事:因為喜歡他的戲曲,他們特地邀請了他家的戲班子演戲。阮大鋮一高興,不僅叫家里的戲班子穿上最好的行頭,還喊了一個仆役跟著聽聽反應。其時,他的好友楊文驄來到詠懷堂,原也想看戲。但見戲班子被叫走,只好與他一面喝酒聊天,一面聽仆役的回話——“周郎扇底聽新曲,米老船中訪故人?!睏钗尿嬎闶撬闹?。不一會兒,那讓去聽話的仆役回來告訴他,說那邊看戲的人“點頭聽,擊節(jié)賞,停杯看”,又說:“論文采,天仙吏,謫人間。好教執(zhí)牛耳、主騷壇。”都是一些贊揚的話。他聽了十分興奮,說:“太過譽了,叫我難當,越往后看,還不知怎么樣哩?”很快,仆役又傳回了話,說那邊看戲的人話鋒突變,不停地臭罵他、恥笑他,說他是“呼親父,稱干兒子,厚顏無恥,也不過仗人勢,狗一般”。他被氣得惱羞成怒,自嘲道:“好好拜廟,受了五個秀才一頓狠打。好好借戲,又受三個公子一頓狠罵?!庇谑?,就有了楊文驄為給他們撮合,讓他代侯方域迎娶李香君準備妝奩的事??山韼讲蛔岉毭嫉睦钕憔?,當場拔簪脫衣,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讓他徹底斷了結交的心思。
第八出《鬧榭》寫的是端陽時節(jié),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等復社文人又在一起飲酒作詩看燈船,舉行文會的故事。那天夜深人靜,阮大鋮也帶著他的戲班子夜游秦淮河。他不知道他們舉辦文會,心里還想著“只恐遇著輕薄廝鬧,故此半夜才來”,但偏偏冤家路窄,他還是碰上了寫有“復社文會,閑人免進”的船只水榭,嚇得他“歇笙歌,滅燈火,急急撐船下”,趕緊灰溜溜地離開了。
崇禎十七年(1644年),甲申巨變,政權交錯。他和鳳陽督撫馬士英趁此時機,迎立福王朱由崧,建立弘光朝……尋找朱由崧,夜訪史可法,他事事親為,可當萬事俱備,他卻發(fā)覺自己竟沒有任何身份拜見新主。馬士英讓他充當赍表官,他竟毫不臉紅地說:“你不要取笑我,日后掛在凌煙閣上,倒是有些神氣哩!”活生生露出了爭“擁戴之功”的投機者嘴臉??咨腥卧谶@一出戲,用“潛往江浦,尋著福王,連夜回來”等連串的動作,表現(xiàn)他急切難耐的心情和果敢的作風。等到迎回朱由崧,他得意揚揚地對馬士英說:“除了史可法,我看滿朝文武,哪個是有定見的。乘輿一到,只怕遞職名的還挨擠不上哩?!迸c馬士英上下勾連,朋比為奸,在明末士子們彌漫的不屈氣息里,他劍走偏鋒,自甘墮落。
第二十九出《逮社》這段戲,他已從昔日“胯下韓侯”升任兵部侍郎兼右副都御使。在仇恨的煎熬中,他小人得志,勢焰熏天,滿街搜拿東林、復社文人。等抓到復社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三人,他以公謀私泄私憤,窮兇極惡地說:“若是天道好還,死灰有復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顧不得名節(jié),索性要倒行逆施了。”后來在弘光帝的朝堂里,他更是大言不慚,赤裸裸地利用朱由崧沉溺聲色的毛病,獻上自己的戲曲——使“圣心大悅,立刻傳旨,命禮部采選宮人,要將《燕子箋》被之聲歌,為中興一代之樂”。
有意思的是,孔尚任在把他塑造成一個“二丑”形象的同時,對他的才華卻給予了肯定。比如第三十一出《草檄》一戲,他借用在明代有“李龜年”之稱的蘇昆生之口,說出了對他對阮大鋮戲曲的看法——為解救被陷害的侯方域,蘇昆生遠涉湖廣求援寧南侯左良玉,但因“一住三日,無門可入”,蘇昆生住在黃鶴樓畔的酒家,飲酒唱曲以解悶消乏。唱完一曲,借著酒意感嘆,說:“這樣好曲子,除了阮圓海卻沒人鑒賞。罷了罷了,寧可埋之浮沉,不可投諸匪類。”作為天下第一個唱曲的名手,蘇昆生在此提起阮大鋮,認為“除他之外,沒人鑒賞”,可見當時人們對他深深的可惜和無奈之情,真可謂:“最可嘆龍盤虎踞,盡消磨《燕子》《春燈》。”
阮大鋮的種種行為,的確不少都構成一個觍顏偷生的“小人”因子。比如,他賄賂門衛(wèi)收回門刺,準備兩份奏疏和《牟尼合》的兩個曲本,都表明了他深沉的心機和首鼠兩端的陰暗心理??咨腥卧凇短一ㄉ取し怖分姓f自己創(chuàng)作遵循的是真實,云:“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確考實地,全無假借?!睉蚯芳覅敲芬舱f:“觀其自述《本末》,及歷記《考據(jù)》各條,語語可作信史,自有傳奇以來,能細按年月確考時地者,實自東塘為始……”但若說《桃花扇》“語語可作信史”,也有些言過其實。比如《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給阮大鋮安排的“山神、夜叉, 刺副凈下,跌死”的死法就不很確切——只是對于阮大鋮蓋棺定論,戲曲的力量太強大了。
四
阮大鋮有兩部詩集遺世,一部《和簫集》,一部《詠懷堂詩集》。據(jù)學者胡金望先生考證,《和簫集》有王之朝題詞,收錄了阮大鋮七十多首山水田園及應酬唱和之詩,是他青少年時代在故鄉(xiāng)的文學活動與思想反映。王之朝題曰:“詩自歌行五七言近體,無不清雅奔放,名章俊語,擬諸古則長吉之怪,元稹之潔,李玉之豪,出入同異,各臻妙境;而為人復風流宕跌,鑒朗神澄,蓋翩翩西晉間,非后世法中人物也?!比畲箐吅髞碚f自己“蕭然無一事,惟日讀書作詩,以此為生活耳。無刻不詩,無日不詩”。這倒好像是肺腑之言,詩歌創(chuàng)作確實貫穿了他的一生。
人稱“阮步兵”的阮籍著有“詠懷詩”,為追懷先祖,阮大鋮把書齋取名“詠懷堂”,詩集叫《詠懷堂詩集》《詠懷堂詩外集》?;蚋袘咽朗拢驊压旁⒔?,或縱情山水,他的詩既有“蕭蕭彭澤門前柳,閑于鄰翁話晚煙”的閑適,也有“男兒手不草平胡,便當散發(fā)歸江湖”的豪邁,還有“兒家住在橫塘曲,夜夜吳歈唱采蓮”的輕歡。他不僅喜歡竹林七賢,還時時以阮步兵自許。在《詠懷堂詩·自序》中,他把阮籍與詩人屈原、陶淵明、王維相比較,認為他們的詩歌精神相通。無論早期的《和簫集》,還是后來的《詠懷堂詩集》,他的山水田園詩都寫得十分出色,有著與陶淵明一樣的恬淡清雅、王維一樣的空靈脫俗。如:
盡日翠微中,山舍上古風。
槿為門戶障,竹作水郵筒。
柳密鳥呼鳥,天晴峰疊峰。
女蘿人不見,香雨散溟濛。
——《潛山道中》
坐聽柴扉響,村童夜汲還。
為言溪上月,已照門前山。
暮氣千峰領,清宵獨樹閑。
徘徊空影下,襟露已斑班。
——《秋村》
深林麋鹿共忘機,支遠遙遙至翠微。
石路繞松長覺遠,筇聲蹈竹即如歸。
高潭六月嗚寒瀑,彈指孤峰下夕暉。
為約長于鐘月夜,杖藜訪菊啄秋扉。
——《酬契玄至靈谷見訪》
讀他的這些詩,真的讓人感受到山水田園的恬靜之美。無論是香雨中的鳥鳴,還是山月下的孤峰、靜樹、溪流,他沉湎于淡淡的“幽意”。在山間獨行或獨處,看山舍柴扉,或與良友品茗食粥,他追求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至于筆下的山中石路繞松、高潭鳴瀑、夕暉下孤峰,與麋鹿共忘饑、杖藜訪菊等,也都浸淫著仙風道骨式的曠古高邁,也給人一種超凡脫俗之感。有一次,他激動地寫了四首詩寄懷林茂之——林茂之是明亡后一位遺民,因胳膊上長年系有一枚萬歷錢,曾引起遺民界“詠一枚錢”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潮,其清操獨立的人格在明末士人中很有號召力。阮大鋮山居想起林茂之,其中如“單視月何在,斯知心所歸”“塵夢難干處,高峰獨掩扉”“朝夕坐巖下,對之如古人”“百慮都捐際,閑觀浩劫塵”“桃源煙已破,更欲訪云岑”之句,就表達了他遠避世事,做一個世外之人的意愿。
或自辯,或本真,他在給朋友的詩中,一有機會就流露出自己對無欲無求生活的羨慕。如崇禎元年(1628年),他寫給家鄉(xiāng)潛山知縣李新的唱和詩:“疏狂禮法久相仇,農(nóng)圃如今倘自繇。鑿牖薄能通野月,濯纓時復耐寒流。掾曹忝竊征三語,居士寧慚號四休。天柱近傳仙令尹,吟來笙鶴破窮秋。”意思是說,我雖被征召擔任幕府之職,卻羨慕你如魚得水的日子。自由自在地欣賞野外月光,放浪形骸,臨溪洗濯冠纓的生活多么美好!在詩里,他以宋代四休居士孫昉的“四休”(“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為念,說這樣終老就知足了。
在弘光朝求得大官,潛山縣令陳周政賦詩贈他。他以詩原韻作答:“天柱春云映道南,辛盤生菜與同甘。藜分太乙煙相織,花割河陽露并酣。雞肋都忘三見已,鷗群未覺七難堪。剪燈細品千秋雪,稷下應無此夕譚。”說,我與你曾在春天的天柱山一起用生菜卷五辛盤迎春,結有“鷗盟”之約,至今我還記得那美味。我出任這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官職三次,原來相約退隱的朋友卻并不覺得我違約,讓我真的感到羞愧與難堪?,F(xiàn)在燈下細細品味天柱雪景,我想,即便古代稷下的那些人也沒有這樣的雅致吧?
阮大鋮致仕還鄉(xiāng),陳周政雪中到訪,他還寫了《雪中陳潛山蝶庵見枉賦答》,以詩答謝,表達自己脫俗的心跡。
“夫詩者,教所存以情治情之物也。情亦奚事治?蓋身心與物觸,詩生焉。”“夫詩不能志時,非詩也?!比畲箐厡υ姼鑴?chuàng)作是有主張的。但他入世太深的心性使他終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田園詩人。錢鐘書評價他:“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詩格矜澀纖仄,望可知為深心密慮,非真閑適人,寄意于詩者。”又說:“圓海(大鋮)況而愈下;聽其言則淡泊寧靜,得天機而造自然,觀其態(tài)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通身不安詳自在。”錢鐘書認為他的田園詩并非出自機杼,而是言不由衷。因為在人品與詩品之間發(fā)生了錯位,所以他的詩只能淹留在歷史的濁流里。
因為道德惡名,阮大鋮的詩歌幾沒于世。但同光體詩重要詩人陳三立(散原)對他評價極高:“芳潔深微,妙緒紛披,具體儲、韋,追蹤陶、謝,不以人廢言。吾當標為五百年作者?!标愐⊥砟暾劦剿麜r也說:“圓海人品,史有定評,不待多論。往歲讀詠懷堂集,頗喜之,以為可與嚴惟中之鈐山,王修微之樾館兩集,同是有明一代詩什之佼佼者?!闭绿滓矠樗虮Р黄?,說:“大鋮五言古詩,以王孟意趣,而兼謝客之精練……潘岳、宋之問險詐不后于大鋮,其詩至今尤存。君子不以人廢言也?!睂λ脑姼柙u價似乎也從棄之如敝屣,轉(zhuǎn)變到毀譽參半。
五
“春光漸老,流鶯不管人煩惱。細雨窗紗,深巷清晨賣杏花。眉峰雙蹙,畫中有個人如玉。小立檐前,待燕歸來始下簾?!边@就是阮大鋮的傳奇戲曲《燕子箋》“題箋”里的一首《減字木蘭花》唱詞,很多人認為這首詞與北宋詞人的氣韻相諧?!凹氂甏凹啠钕锴宄抠u杏花”由此也成為詩詞名句,被士林傳誦。
明朝的中葉至明末清初,在南曲戲文向傳奇過渡中,戲曲傳奇因注入人文精神,戲曲創(chuàng)作得以繁榮,其中以湯顯祖“臨川四夢”為標志的傳奇達到高峰。同時大量戲曲作家和作品也在那時相繼涌現(xiàn),阮大鋮便是其中佼佼者。他的《牟尼合》《雙金榜》《春燈謎》被認為與湯顯祖的《邯鄲記》《南柯夢記》等有異曲同工之妙。與湯顯祖明顯地暴露官場黑暗不同,他的作品聚焦于普通人命運,演繹著人間的啼笑因緣。
阮大鋮的戲曲因緣,或許與他的祖父阮自華有關。在他考中進士那年,阮自華辭官故里,在安慶天臺里創(chuàng)辦了家庭戲班。后來阮大鋮南京戲班的部分演員,就是從那里挑選過去的。史載,他“流寓南京,治亭臺園圃,蓄聲伎以自娛”,“每夕與狎客飲,以三鼓為節(jié),客倦罷去,阮挑燈作傳奇,達旦不寐,以為常?!背怂摹洞簾糁i》是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作之外,他另外幾種傳奇,大約都是崇禎六年(1633年)至十五年(1642年)在南京附近姑熟(今安徽當涂)和南京城南牛首山的祖堂寺創(chuàng)作的。
《燕子箋》記述了唐代茂陵才子霍都梁與華行云、酈飛云的愛情故事。安史之亂時,霍都梁與同窗鮮于佶赴長安趕考,在下榻的客店與舊友——青樓女子華行云相遇,兩人在青燈古佛前許下終生。但因為霍都梁為華行云所畫《聽鶯撲蝶圖》與酈飛云裝裱的《水墨觀音像》誤取,又加上鮮于佶的陷害和各種誤會,波折橫生。如,霍都梁與酈飛云結了婚,華行云卻對愛情始終如一。只是到最后霍都梁得狀元,又娶了華行云,三人團圓。這部戲情節(jié)曲折,懸念叢生,特別是讓青樓女子與宦門小姐地位平等,顛覆了當時戲曲才子佳人的套路。
較早創(chuàng)作的《春燈謎》一戲,他以湖湘鄉(xiāng)學使宇文行簡兒子宇文羲、字文彥與西川節(jié)度使韋初平的女兒韋影娘、韋惜惜的顛倒姻緣為線索,讓男主人公為逃婚易容改裝,女主人公為愛情變女為男, 從而引出系列誤會。從頭到尾,他設置了很多錯訛,不停地制造戲劇沖突。及至洞房花燭,這才各自得以相認,始知前面的一切都是“錯認”,所以該劇又稱《十錯認》。
《牟尼合》講的是達摩交付梁武帝一對牟尼珠,傳到梁武帝的孫子蕭思遠手中。但蕭思遠因打抱不平,遭奸人陷害,四處逃難。在經(jīng)過一番曲折后,一對牟尼珠終于“團圓”,蕭思遠的冤屈也得以昭雪,被封為蘭陵郡公?!峨p金榜》也是寫一位洛陽秀才皇甫敦被誤認為盜賊被人追捕,皇甫敦經(jīng)過千辛萬苦,身背的兩案才終被昭雪,被授翰林院修撰,結果以家傳碧玉蝴蝶為證,讓一對離散的父子冰釋前嫌,骨肉團圓。
他的這些戲曲傳奇轟動一時,引得復社文人四君子方以智、冒襄、陳貞慧、侯方域等人也競相觀看。“一時應制諸名貴咸置酒高會,中秋夜觴,姬(董小宛)與(冒)辟疆于河亭演懷寧新戲《燕子箋》?!保ń鹚梅摇栋鍢螂s記補》)《西陂類稿》說:“侯朝宗(方域)與貴池吳應箕、宜興陳貞慧善……能歌所演劇號《燕子箋》者……會諸名士以試事集金陵,朝宗置酒高會……方度曲, 四座互稱善……”陳貞慧曾參與過反對他的《留都防亂公揭》一文的起草,但對《燕子箋》卻不吝贊譽:“諸樂府音調(diào)旖旎,情文婉轉(zhuǎn)?!笨咨腥螌憽短一ㄉ取贰皞蓱颉钡哪且怀鰬颍褪且赃@個故事為原型的。
阮大鋮愛戲成癖,不僅自己寫傳奇,還會填詞作曲。高興時,就自己配曲自己鼓板頓足而唱。遇到有北人不懂南方曲調(diào),他也能當場改北方曲調(diào)“弋陽腔”,親自演唱。樊樹志的《晚明史》記載了一件軼事:“阮大鋮督師江上,居然全副戲子打扮,‘衣素蟒,圍碧玉,令人瞠目結舌。”他在船艙里演戲,身穿戲服督師。“左右皆曼聲美色,而倡優(yōu)者皆錦繡?!保ù髅馈舵葸z錄》)陳子龍說這是“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當時的文人學士對他的戲曲評價也很高。王思任在《春燈謎序》中稱他“早慧早髯復早貴。肺肝錦洞,靈識犀通,奧簡遍采,大書獨括;曾以文魁發(fā)燥,表壓會場。奉使極旗亭郵道之蹤,補兗益山龍谷藻之美。著作建明,別有顛尾”。劉世珩跋《燕子箋》時說:“明末阮圓海所撰……曲文雋妙,尚存元人余韻。膾炙藝林,傳播最廣,觀者不以人廢言也。”公認為他是“臨川派”代表性作家之一,是集編導演唱于一身的戲劇大家。
主張“人無癖不可與交”,也很有氣節(jié)的散文家張岱曾說:“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故其傳奇不之著焉?!彼@話的意思是說,阮大鋮創(chuàng)作戲曲如他的詩歌,不僅展現(xiàn)了他個人的人生冷暖,也有向世人洗刷自己冤屈的嫌疑。更有人認為阮大鋮是借助戲曲創(chuàng)作作為自己的進身之具。
當然,持與此相反意見的人也不少。如吳梅在《雙金榜·跋》中就說《雙金榜》“略見寄托,顧亦非詆毀東林也”。
有意思的還是張岱——他一面說著阮大鋮“為士君子所唾棄”,一面卻經(jīng)常跑到他家里看戲,甚至在許多方面與他聲氣相投。在《陶庵夢憶》一書里,他說阮大鋮的戲曲:“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jié)……筆筆勾勒,苦心盡出。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又說:“其串架斗筍、插科打諢、意色眼目,主人細細與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紙札裝束,無不盡情刻畫, 故其出色也愈甚……如就戲論,則亦鏃鏃能新,不落窠臼者也?!?/p>
在《阮圓海祖堂留宿》一詩里,張岱就阮大鋮為復社文人驅(qū)逐一事,說“無生釋子話,孰殺鄭人歌”,把阮大鋮的被哄罵比作子產(chǎn)執(zhí)政之初,不為鄭人所理解而被詛咒。這個比擬有點大——但其中卻包含了他對阮大鋮的深刻同情。對同是定為逆案,也是戲曲家的朱云崍,張岱就毫不客氣,罵他是“無知老賤”。相較而言,對阮大鋮,他是留了情面的。至于他說的“恨居心勿靜”之“恨”,好像也不是痛恨,而是一種惋惜。
這與阮大鋮的家鄉(xiāng)“桐城不要,懷寧不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頗堪玩味。
六
不能不說一下阮大鋮之死。
關于阮大鋮的死亡時間,史家一致公認是在南明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時年已交六十花甲。但奇怪的是,他的死法坊間有不少的猜測:有說他被士卒推擠落崖而死,有說他被雷縯祚擊之墜馬而死,有說他自己在金華督師朱大典宅那里搜得美女四人,宣淫縱欲,中風墜馬而死……史書對此的記載也有三種:一曰他隨清軍從攻仙霞關,僵死五通嶺石上(《明史》);二曰亂后不知所終(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三曰他因畏“龍杠之禍”,自投崖死,仍被戮尸(《明季南略》)……
這些說法都頭頭是道,有板有眼,但又莫衷一是。
他的世戚與一生的死對頭錢澄之在《皖髯紀略》里取《明史》的說法,云:“……始至五通嶺,為仙霞最高處,見大鋮馬拋路口,身踞石坐,喘息始定。呼之騎不應,馬上以鞭掣其辮,亦不動,視之死矣。諸公乃下馬聚哭極哀,急命置薪舉火焚其尸,家僮固請全尸歸葬先壟。諸公不能久待,舁以十二金命為殮具。仆下嶺求棺數(shù)十里外無居人,三日后乃得門扉一扇,募土人往移之下,則已潰爛蟲出矣?!?/p>
無論如何,他真實的生命下場是很凄慘的。
凄慘的還有清代揚州人焦循在《劇說》一書里說的一件事。他說,阮大鋮死后,他的戲班散盡。但他家班伶人為表示對他的尊重,都拒絕再演他的戲曲,以免“每一演其劇,笑罵百端,使人懊惱竟日,不如辭以不能為善也”!
當然,至為凄慘的還是——由于不能承擔嗣子之職,阮大鋮的嗣父阮以鼎后來又從三房頭那里要來阮大锜為嗣。這就等于把他退了回去。
因為生命的荒腔走板,他的人生這一回徹底沒有團圓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