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和(內(nèi)蒙古)
烏拉蓋河,不入大河,不入海。挽著寶格達(dá)山臂膀,牽起洪格爾敖包水庫。擁抱納色也勒克河,向西,向西。隱入烏珠穆沁盆地最低處——索里諾爾大濕地,成為了中國第二大內(nèi)陸河。烏拉蓋,蒙古語意為“盲腸”,神出的一刀,把它割落在天邊。一群人在皮革、氈疙瘩里墊上烏拉草,行走在北方牧場葳蕤的腹地。借西北風(fēng)涮筆,揮毫蒙古象形文字,一帖永不褪跡的狂草!烏拉蓋河是一個昔日不死的靈魂,把所有收入箭囊的雁鳴,一簇簇射向天空,又閃耀著陽光折回,再磨鋒銳。斡難河的啼哭在蘆葦根升浮,風(fēng)踏步岸灘上的沙,印下駝?wù)拼蟮暮圹E,沉睡在河床,夢著遠(yuǎn)方越走越瘦的黃驃馬。烏拉蓋河,一條橫貫烏珠穆沁草原的筋,穿過賀斯格烏拉細(xì)石器遺址,以水草豐美。撿一塊石頭打水漂,把一首長調(diào)扔下河。延展冗魯骨、烏爾虎、蘆河遠(yuǎn)古先民的蒼茫。
楓樹指蘸霞彩,不描華發(fā),蔚藍(lán)是混然天成。雁來時剛毅清冽,雁歸時皺容滿面。岸邊雜草中的野蒺藜,是秋天衣袖里的暗器。不在象征中死,就在象征中活!不是每一個人身體里都流著一條烏拉蓋河。睡在蒙古包,能傾聽到烏拉蓋河的脈律,或是,可汗山流放的故人,在濕地寫下苦難的詩句。以一枚銘心的蔚藍(lán),箍在烏蘭琪琪格的無名指。
烏拉蓋河,是從北方骨頭里滋生出來的血液,委婉成牧羊女九曲十八彎的長辮子。
馬,馬鞍,馬嚼子,牧馬人有了這三樣?xùn)|西,就可以一里一里吞掉大漠。不要一盞風(fēng)燈搖晃,只要背后有一雙等待的眼睛,牛糞火上就有一壺?zé)狎v騰的奶茶。逐水草挪動的牧營盤,穿梭在草地河流,摸著北方渾圓的肋骨。淖爾擴(kuò)張著呼吸,等一匹馬,草原的經(jīng)脈在血管里鼓蕩。一根草過于萋荒,像繞動的舌頭,講著騎馬歸來的男子漢,傳來凝固之海的滄桑故事。晨光,托出大地深腹的喧鬧,生活在輪回中演繹,猛然勒緊的馬嚼子回望,馬蹄扣響冬天的血性。直到,在呼和哨布山谷,策馬飛出遼闊荒原的那股氣勢。坡頂,一朵青淡的云升起。山那邊一定有一個牧馬人,一支煙,一根套馬桿,一群馬。他坐在草地上,孤獨(dú)地翻看,早晨,中午,晚上。被馬蜂蜇了的一匹馬,驚擾了寂寞,馬蹄把荒原錘痛。
風(fēng)敞開酒量,把一杯杯打碗碗花斟滿的酒喝盡。晚霞潑下,將草原澆筑于心。牧馬人斜躺成山坡,蒙古包是他吸燃的煙袋鍋。濃一口,是鄉(xiāng)愁;淡一口,是孤寂。煙火,忽明忽暗,把黑暗吸進(jìn)肺腑,把白天吐出來。煙袋鍋一磕,掉出火炭一樣的太陽。
回巢的喜鵲撿拾起細(xì)碎的陽光,河流閃著余暉,蒙古包似乎往草原深處挪了,草場更空曠了,馬群把太陽追到了天邊。馬蹄擾亂了一群烏鴉安靜的傍晚。老牧人搖了搖套馬桿,把北方壓在刻著云頭的鞍座下。高勒如皴裂的皮膚,一寸寸裂開,泥鰍喘出最后一口氣息。牧歸是溫暖的,漫長的白天,落入蒙古包女人的懷抱。
在秋天一個周末,離開四處破土施工的小鎮(zhèn),逃避各種機(jī)械的喧囂,去胡布熱嘎查。那是吉仁太很久沒有去過的敖特爾了,現(xiàn)在只有侄子家在那里養(yǎng)牧。
吉仁太放了一天羊,牧場已黃,四野寂靜。只有羊群唰啦唰啦吃草的聲音,坐在山坡斜面,似乎能看見,曾經(jīng)在芨芨草后面藏貓貓的小伙伴 ,心境自然而然與空寥契合。
有很長時間,吉仁太盯著往圍欄水泥樁落座的鷹,鷹一動不動,吉仁太也一動不動,好像在比耐力。直到有一只草原黃鼠,牽走了他和鷹的視線。鷹翅切斷的風(fēng),在草尖上打了個旋兒,都忘記了有多少年了,沒有過如此安然。
夕陽下暮歸,影子搶先我?guī)撞降郊?,急匆匆端起奶茶碗,盤腿坐在蒙古包里薄薄的氈鋪,緊挨著厚實(shí)的北方。
放牧的男人還走在牧歸的路,鐵爐子上肉湯已經(jīng)滾了又滾,搟好的面皮已經(jīng)晾在蓋簾上,聽見了馬蹄聲,開始細(xì)細(xì)地切面條。挑旺牛糞火。湯要寬,面要硬,羊肉切丁,必須配山韭花,盛上一大碗,寒氣順著哈那桿縫隙鉆出去。
吉仁太接過巴達(dá)瑪遞過來的面條,熱氣就蒙上雙眼,是一生一世的情迷。
在巴達(dá)瑪嫁過來前,合樂睦其就說她做得一手好面條。額吉告訴巴達(dá)瑪,一個男人的肚子暖和了,心就不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