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成
星星是昨夜的。風是昨夜的。
畫樓的西畔,桂堂的東邊。身上沒有
鳳的羽翼、凰的翅膀。只有一根線
牽在兩心之間,從這一頭
疼到了那一頭。
但是我們仍得混跡于
陌生者之間,仍得偽裝成
淑女紳士,行酒令,猜拳,
客氣地寒暄,接受理所應當的分別。
天明之后,我在馬上,
匆匆地趕往俗世。只是衣角猶有余香。
只是某一時刻、某一地,某一個人
在平靜的湖面揪起了一把波瀾。
(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5年第9期)
魯晉云死的時候我不在現場。
魯晉云死的時候
據說天空落下閃電,就像他生的時候
東方恰巧升起了太陽。種種跡象表明
他并非凡人。魯晉云咽氣的屋子
正是他出生的屋子。這容易造成
他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的錯覺。
事實上,他祖籍山西,生于云南,
在安徽念過三年書,大部分時間
則在福建度過。事實上,
他還去過妻子的新疆老家,
對庫爾勒香梨的種植之道頗有研究。
魯晉云一退休就回了云南,
仍然住在野鴨蛋村,二十幾年
沒再挪窩。魯晉云讓鄰居們幾乎覺得
他天長地久地住在這兒,
從來不曾離開。但是現在
他要離開了,因為魯家的墳地
離他的住處還有四五公里。
魯晉云在哭喊聲中,在盒子里,
在八條壯漢的肩膀上,走完了
這四五公里。魯晉云終于擺脫了
他出生的那間屋子,終于沒有結束在
開始的地方。沒想到這四五公里,他
繞來繞去,竟然走了七十多年。
(發(fā)表于《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16年第11期)
我連續(xù)幾天出現在杜家村口
必有可信的理由。我這幾天每次散步
總在杜家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下
停住,冥冥之中必有某種力量
苦心操縱。
我已經不止一次,在歪脖子柳樹下
遇見那個兔唇的女孩,但我從沒問過
她從哪兒來?!鞘裁匆蚬麤Q定了
我不會去問?如果我問了,
又是出于誰的安排?
什么樣的暗示令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又是由誰來保證
此時此刻,想到這個問題的是我,
而不是杜家村里某個姓杜的男人?
一支鋼筆馱著我的手
走成了這首詩?!叩萌绱撕V定,
仿佛受命于另外的主人。
(發(fā)表于《詩刊·下半月刊》2015年第7期)
一百年間有幾次
林木中有大風吹過?一百年間
有幾次你正好站在大風之中,辨認著
海棠香、木樨香、緬桂香
又或是松針與柏葉的香?
十年前,在綿山路。
二十年前,在司馬臺。
三十年前,在故鄉(xiāng)的山巔。
大風吹動世界的衣襟,把我吹成
天地的一部分。
那時我站在故鄉(xiāng)的山巔,
聽大風吹過陣陣松濤,一路遠去;
直到這個正午,在陽光下,
在歷史中,在空無一人的庫爾勒沙漠,
它才終于帶著沙棗花香
吹回到我的面前。
(發(fā)表于《百花洲》2022年第4期)
不能錯過考試。不能發(fā)揮失常。
不能掛科??梢哉埣?,
但不能缺勤??梢曰燠E于人群中
承接厄運,但不能成為
單獨受罰的那個。不能欠債。
不能佩戴著污點,在鬧市區(qū)
若無其事地穿行。
我要求自己
安守本分,護好每一道防線;
相信護不住,就是滅頂之災,
后果不堪設想。
從學生時代起,我一直這么認為;
與此同時,防線卻被一再突破。
在同事眼里,或許我
仍可算是本分之人。而那些防線
真突破了,居然也就這樣。
這肯定是特意的安排。
十多年后,他再次經過野鴨蛋村,
便被一場突來的暴雨
困在了她家門外不遠處的大榕樹下。
這十多年,大榕樹沒怎么變,
榕樹旁的那條河,重修了河堤,
也沒怎么變;只是他
早已掙脫泥土的外殼,變成了一個
地道的城里人。他想象著有多少過客
曾困在此處,想象著那年她濕了頭發(fā)
站在樹下望著天空的焦慮神情。
也許她也站在這個位置。
忽略時間的流逝,就跟他
臉挨著臉,肩蹭著肩;伸出手去,
也許就能將她攬入懷中。他想象著
當年沒有完成的一切,對著虛空
打開雙臂,像是打開一對別人的翅膀。
他想著想著,心里就暖和起來,
就忘了自己是落湯雞,就漸漸開始
感激這場雨,希望它永遠
不要停止?!@場雨無疑
持續(xù)下了十好幾年。
他拍拍褲腿,走出來,覺得才剛
下了半個小時。
記憶中的那棵樹,它在村頭立了很久。
記憶中的那個人,她在樹下站了很久。
我記憶中的那棵樹,是棵苦楝。
我注意到它時,它樹上樹下全是果子。
它在兩層瓦屋的高度分為三杈,其中一杈
不知什么緣故,被人齊根砍斷。
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她每次經過樹下,
都要抬頭望望。她說苦楝的果子可以做成膠,
來粘鞋墊。她沒有粘過鞋墊。她只是隨口一說。
抬頭望時,她瞇著眼睛,一只手搭在眉上。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不能回到記憶。我沒法讓記憶中的那個人
再次少年,重新站在苦楝樹下。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回去。比如我走到村頭,
記憶中的那棵樹,便迅速成為現實,
一如既往地,挺立在我的面前。
西風吹來。虛構的樹上落下幾枚小球。
我撿起來看了看,都是真的。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孩,那么認真,那么仔細,
拽長了袖子,擦拭棺材上的污漬?
那年她十三歲。那年她的父親臥床兩個多月,
也沒跟她商量,就一頭鉆進了棺材之中。
人來人往,鑼鼓喧天。整整一個上午,
她站在棺材旁,拽長了袖子,
擦拭上面的一小塊污漬,像在打磨一只玉鐲。
她居然不怕一口棺材。她居然沒像我兒時那樣
遠遠地望見巨大、漆黑、兩頭血紅的棺材,
就想到死亡、厲鬼、噩夢,就尖叫一聲落荒而逃。
她仰著頭,看著我說:“我爸爸的
棺材臟了。我爸爸的棺材上,有一塊污漬?!?/p>
她是我的侄女。我記得說這話時,棺材
早已被擦得油光锃亮,上面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重復的話,接著重復的話。而我是那個
臉貼手機,認真傾聽的人。
這重復里,有小小的奧妙。
重復十次的,比五次的緊要。
重復次數不多,但多年來
總會不時出現的,必是影響深遠的問題。
對于具體的某次重復,相同的外表下
可能有著不同的實質。比如她說
他們身體很好,我聽得出,這次的好
跟上次的好,其實頗有差別。
還有一些事,重復著重復著,
就漸漸消失了。另一些
則像深海的鯨魚,從無到有,一點一點
露出烏黑的背脊。比如今天,
一條新的鯨魚就浮了起來——
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
最后一次。我們討論了他們死后,
骨灰是該封進壇子,塞進公墓,
還是作為一抔土,埋在老家的枇杷樹下。
我們從矮墻上往下跳,從樹杈上往下跳,
從一切有高度的位置往下跳。
我們熱衷于失重的游戲。
我們享受那一瞬間飛翔的快感。
我們是誰?
隔著時光,我已看不清那些面孔,但我記住了
放學后的熱鬧場面,那一個接一個的
往下跳的姿勢。
一、二、三。我雙腿騰空,
起跳的地方有無數個,著陸處,只有一個。
一、二、三。再來一遍。我雙腿騰空,
三十年后的一群孩子,紛紛落了下來。
父親帶著我、我?guī)е畠?/p>
到山中看望我那住在泥土里的爺爺。
悲傷的離別早已遠去。
春風撫摸般吹過
千山萬山。吹過墳頭草、白發(fā)
和一個中年男人滿頭的汗水,
也吹過快速旋轉的玩具風車。
原野空曠,天空又高又藍。
草木拔節(jié)有噼噼啪啪的聲響。
父親和我坐在墳檐下。
而不遠處,女兒正頂著太陽
在小溪邊肆意奔跑。
就像九十年前
發(fā)現我那五歲的爺爺,太陽發(fā)現了
這個正在抽芽的孩子,便把光
額外地多分給了她一些。
大太陽,他們不出門。
下暴雨,他們不出門。
冷暖正合適,他們出門了,但不進店。
這樣的好天氣,必須頭頂蒼穹
才不算辜負。
我掀開門簾,三個店員同時圍過來,
熱情詢問。見我沒有要買東西的意思,
其中兩個,又退了回去。
柜臺后面,她們輕聲聊著訪客量
和這半天的流水。從早上開門到現在,
前后進來八個人,賣出去了
一根十塊錢的手機充電線。
母親說起鄰居花二嬸家
溺水的孩子時,我的女兒
正念念有詞,在石椅上爬來爬去。
母親說起三十年前的溺水事件,
說起那具小小的尸體
如何浮出水面,那鼓脹的肚皮
如何于驚慌錯亂中,被按在一口
倒扣的鐵鍋上,反復擠壓,
渾身的污水沾滿鍋灰。
母親說,花二嬸在一旁哭天搶地,
但是黃昏,反倒顯得出奇地靜。
母親說,小江拳里攥著青苔,
滿頭都是泥,像是掙命掙了很久。
母親說,小江那天,剛好兩歲半。
兩歲半。
我想象了一下,應該有
九十多厘米高,二十幾斤重,
比我的女兒,略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