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那時,他們住在平頂樓房。
夏天已經(jīng)過盡。窗紗從碧綠褪成蒼灰色,近拉手的部分有破損的痕跡。窗戶玻璃的裂紋用透明寬膠帶粘住,時間太久,膠帶與玻璃之間溜進空氣的地方出現(xiàn)幾條縫隙,里面蓄滿很細的水珠,膠帶不再透明,像蒙著層霧,灰舊,渾濁。窗簾一直拉在兩側(cè),夜晚也不合攏,因為被曬得褪色得厲害,從外面看進來又泛白又微紅,給人感覺不吉利。二樓窗臺內(nèi)側(cè)的寫字桌覆著一塊玻璃,桌面襯了一張正紅皺紙,壓在玻璃下面,紅色的背景里點綴數(shù)十張相片,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的,大大小小,相片四周被裁出精美的鏤空圖紋,像林黛玉住的瀟湘館的窗戶縮小數(shù)倍,塑在玻璃下面。玻璃右下方裂出一道彩虹似的彎縫,寫字桌上的電視機不在了。
淑瓊在一樓客廳寫作業(yè),四腳板凳當(dāng)桌子,坐著小椅子,挺著背,寫得很辛苦。她沒有上學(xué)前班,追在一幫上過的同學(xué)后面,氣喘不迭。不是不會,是慢,字寫得漂亮工整,就是慢。點燈的時候,她收攏作業(yè)簿,把鉛筆插進削筆器孔洞,筆頭重新變尖細的鉛筆與抹干凈碎屑的橡皮躺進筆袋。
十八瓦白熾燈的黃色光芒從高高的天花板落下來,很稀疏,很黯淡。建平那邊的酒精氣味飄到淑瓊這面,味道很沖,她悶聲快速吞飯粒,零星夾幾顆豌豆,把醬油色的瘦肉薄片撥在餐盤一側(cè)。淑瓊不碰肉,就著劣質(zhì)酒精味,她沒法沾肉。飯畢,照常跟在建平屁股后面,走到村西,又來到村東,像一只小拖油瓶,但是她不去拖建平的手,離他始終有一點遠。
建平酒喝得很慢,啄一小口一小口,菜吃得多,一筷子夾起來滿捧,快速往嘴里塞。待兩盅酒終于喝完,把杯子一推,不要飯了,起身往外走。他心急如焚,每晚要去候搭子,生恐落空。忠筏小店是其中一站。這一夜,他擲到了北,店鋪的正廳位置。煙霧繚繞之際,淑瓊知道這個地方不會蹦出孫悟空,只有紅中九筒發(fā)財碰……她被熏得胸悶,推門在店鋪東墻的水泥椅子上坐下來。路燈在老遠處,淑瓊這里暗黑,初秋的晚風(fēng)把寬大的校服吹得緊貼皮膚。她覺得自己瘦得很深,感覺太冷,太不耐寒。
“你在這做什么?”淑瓊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坐到了身邊,很瘦,短發(fā),沒有穿校服。
“呃,看星星?!卑党恋墓饩€里淑瓊確認自己并不認識這個女孩。
“沒有星星啊,只有云?!蹦桥⒀鲱^看著天空說道。
確實沒有星星,黑灰的云,一大片壓在一大片上,層層疊疊,云朵邊沿出奇地亮,極細的光圈住了云,緩緩?fù)髅嬗蝿印?/p>
“我叫魚魚,剛剛上唐楓小學(xué)一年級,你呢?”
“許淑瓊,實驗小學(xué),也讀一年級?!毕乱庾R不愿意自己是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也許去縣里最好的小學(xué)是她心底的愿望,畢竟曾經(jīng)差點實現(xiàn)。
“實驗小學(xué)什么樣?”她見到魚魚盯著自己的眼睛亮得刺目,心虛得立刻躲回相觸的眼神。
“進大門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雕塑,金色的,嗯……教室是六邊形的?!笔绛傠S母親逛街尋小吃攤時在金屬柵欄外仔細看過,有向往的成分,打量得特別細致。
“什么形狀的雕塑?”魚魚緊追不舍。
“一條大魚,尾巴翹得很高,我們?nèi)ヒ魳方淌疑险n,會經(jīng)過那座雕塑?!笔绛傉f得逼真,幾乎自己也相信是實驗小學(xué)的一分子,幸好是在夜晚,魚魚看不到她臉上發(fā)窘。
“這里好冷,我要進去了?!背吨e不宜拖長,淑瓊知道自己很難編下去了。
一大半的長城已經(jīng)被推倒。建平護住兩塊躺著的牌,大拇指在牌面上摩挲,似乎一再確認自己的牌沒出什么問題,拇指的力量顯示出他是要究竟到底。
“淑瓊,這副牌爸爸要是贏了,給你買好吃的,你選一樣?!彼娴暮茏孕拧?/p>
淑瓊感到荒謬,又窘起來。
“那個葡萄干好了?!彼D(zhuǎn)頭,隨便指向高柜上掛著的一袋葡萄干。包裝袋皺皺的,沾染了灰絮,一副沒人要的模樣。
“一言為定?!?/p>
淑瓊不知道父親是出于什么興致如此高漲,也沒有胡,就算真胡也沒什么大不了。麻將對于父親的意義是她不愿意理解的。
建平左手夾的一枝煙快燃盡,灰垂下頭就要落在地上。他顧不上,死盯著其余三方出的牌,每次甩出從所剩不多的長城摸來的牌后,總搖頭,大嘆痛失好幾百。他不知道他那副樣子懂牌的人早猜到他的牌,三方都不肯自投羅網(wǎng)。
真的沒胡成。建平頭搖得厲害,一雙大手在牌桌上推來揉去,好像很失望,但是沒有掃興;不管輸贏,牌,他總要打到底的。
“下一副,淑瓊,下一副爸爸準贏?!彼ゎ^過來看女兒,淑瓊正哈欠連天。
睡在忠筏家客廳,涼席鋪在瓷磚上,沒有枕頭,淑瓊不太習(xí)慣,又不愿去討。頭靠近正門,腳對著北向一副巨大的“家和萬事興”壁畫,畫的上端一只正方形鐘,走到了八點四十七分。竹編的椅子近在席邊,椅腳離得尤其近,粗得離奇,像要朝自己逼近,感覺太驚恐,還是把眼睛閉上。她很困了,舒展雙臂,手背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瓷磚的涼意沁進骨頭,寒絲絲。頭越來越沉,像飄滿雪花的電視機熒幕,一片空蒙,很滿,非常滿,全世界只剩下空蕩的滿。
心里如同設(shè)了一座小鬧鐘,忽然鈴鈴起來。還未睜開眼睛,前間小店里的笑鬧聲沖撞著把雪花驅(qū)趕出去。建平的聲音特別重,聲調(diào)是嚇人的,說的話卻讓人輕視,不是外強中干,就是不分輕重、廢話一車。淑瓊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像是要父親讓座,看不過去他的爛輸。人聲眾多,好像有了更多的看客,麻將攤搞得像戲臺。她聽得不耐煩起來,睜眼與一雙黑豆小眼睛對上,居然是一只小老鼠,蹲在腳旁的涼席外緣。淑瓊像被點住了穴,害怕那小動物忽然沖自己過來,一動也不敢動,眼神也不動。小老鼠竟然也沒動,拖著一條漸細的尾巴,把四只腳藏在腹下繼續(xù)蹲著。四眼相對凝視,雙方都沒有敵意,等著對方會做出什么動作。
淑瓊看著它跑到墻角就消失了,似乎是一瞬間的事。老鼠停過的那邊她不敢走近,有一點惡心,也擔(dān)心它會再次突然跑出來,或是有別只。這間客廳不再安全了,她要逃出去。
掀開課桌板,一本同步練習(xí)簿赫然撞入眼簾,周正的長方形,暗紅色封面觸目驚心。數(shù)學(xué)老師正開始檢查作業(yè),鄰桌紛紛把簿子翻到昨晚的作業(yè)那頁,攤開在桌面上。一桌桌、一排排走過來,走到淑瓊這桌,老師站住了。她是真的忘記了,心沒有跳出來,但是也差不多崩裂了。整個班級共有六個學(xué)生,組成一隊,被老師喝斥到教室外的陽臺角落罰站、補寫。淑瓊站在陽臺直角處,下巴幾乎貼到胸口,鉛筆快速在簿子上涂。右面腰忽地被戳了一下。是魚魚。怎么會是魚魚?
魚魚雙唇往上堆,笑得有點不明意思。淑瓊的身體忽地僵化,又馬上跟著笑起來。害怕魚魚在這個時候揭穿她,但是她只一味笑,沒有開口。忽然一聲訇然刺穿耳膜,這回聲音尤其震耳欲聾,抬頭見黑色的鐵鈴在墻壁高處瑟瑟震顫。魚魚的嘴在這時動起來,完全聽不清她說了什么,薄雙唇正如一只小小的東南西北四方折紙開開合合,沒幾下又閉上,重新往上堆著笑開來。她想問魚魚說的是什么,又擔(dān)憂一對話誘出昨晚的事情,還是按捺著疑惑。一回到教室,兩個人像水滴藏進了深海。五十八個同學(xué),淑瓊開學(xué)兩個月單認識了坐在身邊的五六個。魚魚個子高挑,坐在倒數(shù)第二桌,淑瓊是第三桌;魚魚在第四排,淑瓊坐第二排。所以魚魚是在昨晚就認出了她,睜眼看著她說瞎話?淑瓊的兩瓣臉像是嘟著嘴往兩邊鼓,嬰兒肥很像紅蘋果,她是真的后悔死說了那個謊。
美術(shù)課,魚魚向淑瓊借灰湖綠水彩筆,淑瓊正涂著她的大象肚,等到抬眼,見魚魚走回了座位。一支水彩筆由同學(xué)遞過去,涉過千山萬谷,好像她們已經(jīng)是患難之交。魚魚接過交疊了很多同學(xué)指紋的水彩筆,舉起來沖淑瓊晃了晃,仿佛招搖勝利的旗幟,滿臉得意。她居然沒有提起那個夜晚(淑瓊相信沒有聽清的內(nèi)容與那個夜晚沒有關(guān)系)。淑瓊本能地舒慰。在學(xué)校和魚魚碰面,兩人也沒有許多話,彼此靈犀相通,因為有個近似荒誕的謊。淑瓊可以定義為戲謔,假如魚魚會說起,不過她相信她不會,關(guān)于這個,她相信。
周末,建平騎自行車載淑瓊一塊去吃上梁喜酒。車子鎖在山腳,鵝卵石鋪的窄路幽幽斜著往上蜿蜒,似乎永遠走不盡。沒有走幾步,一處矮長石凳腳邊擺滿粗細不一的香,豎站著,一袋緊挨一袋,可又沒有人坐著售賣。淑瓊問建平,方知道香要心誠的人自取,不要錢。出于敬畏,香客不會隨便亂拿。但是香織寺還沒有完全建好呀。淑瓊納悶。虔誠的香客已經(jīng)在初一十五上山拜了。建平這日頗有耐心,向淑瓊解答這樣那樣,但是她心里依舊吊著,懸而不定,拿不準他的眼睛幾時又要冒火星。
山腰處,樹木陡然多了許多。窄路兩側(cè)密密布滿了樹葉,上空也搖著眾多枝葉。淑瓊認得的植物不多。紅楓的紅色很舊,暗沉在滿山的綠林里十分孤獨。南天竹要么不長,要么長一叢,一根一根孤立地站著,像丹頂鶴,遺世獨立的模樣。最平常的是香樟,一年綠到底,好沒意思。泡桐的枝葉太疏朗,過于渙散了。她先捕到認識的細看,又就近觀察那些不認得的。樹干光滑的顏色泛灰白,粗糙的顯得臟黑,樹葉也不盡相同,尖尖延展出去,橫著長,很優(yōu)雅,也有像樟樹葉那樣擺脫不了地心引力垂墜的。啾一聲,什么在頭頂叫喚,聲音是移動的。淑瓊仰頭見一只鳥,生平第一回見到這種不大不小的鳥,尾巴像一面快收攏的折扇,黑色的條紋亙在雪白尾處,翅羽并不寬大,有一定厚度,是羽毛蓬松,重重疊疊,長長地張開在兩側(cè),飛速啾了過去,停在對過一株青楓樹上,腦袋朝淑瓊這邊別過來,像是終于發(fā)現(xiàn)了山叢里隱沒的兩個人,驚著飛走了。
還來不及問建平是什么鳥,等想問的時候,它早已消失,像沒有飛來過。山里寂沉,淑瓊也不開口問了,知道又怎么樣呢?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了。
快到山頂,聽見香織寺方向已經(jīng)人聲爆竹聲迭起。很怕見到太多人,朝父親問東問西,最怕看住她直接問她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大人們喜歡問什么,很沒意思。
小舅舅看到了他們,手臂向上伸得老長,左右擺動著向他們打招呼,另一只手扶著胸前掛的黑色相機。
淑瓊被拉到大雄寶殿前留影。雙層頂之間支著許多濃棕色鐵管,最上的巨大三角狀頂蓋鏤空,插了許多彩旗,還沒有完全建成。鏡頭里,淑瓊站在飛檐下面,異常緊張,手心貼在大腿外側(cè),兩只腳并得很近。她排斥鏡頭。在她的腳邊,散布著八爪魚形狀的炸香腸般的碎爆竹,一瞬間她想要去翻著看。很小的時候聽建平講起公司里有人放爆竹把金戒指放走了,尋來尋去,最后在一截破爆竹內(nèi)壁找著了。見了碎爆竹如獲至寶,覺得里面也有寶藏等著自己。這種好事自然從沒發(fā)生在她身上。又穿過一處拱門,來到一塊高大的石碑前,碑上鐫刻“白峰積雪”,很好聽,但是沒有真的雪痕。小舅舅叫她爬上石碑,貼在那四個字右面照相,又把她的左手撥起來叉在腰處。這張相片照得很神氣,壓在寫字桌玻璃下很多年,母親喜歡她難得精神抖擻的樣子。
吃過喜酒,小孩子被允許大方帶走零食。淑瓊得到了雙層蛋糕,裝入蛋糕盒里,固定在建平自行車的后座。一只巨型鮮紅氣球系在小舅舅的自行車把手,淑瓊騎在他的后座上,仰著臉搭手遮陽,一路盯著氣球深望。再也想不起有哪一天這么快樂過,因為一只超級碩大的氣球,比鳳凰牌自行車輪胎還要大。以后她想起那一天的快樂驟然飛丟的心碎,對快樂也小心敬畏,甚至繞著走,因為不想失落,那種得了又沒有了的空悵。氣球太大,躲避著樹枝下坡,也還是在近山腳的轉(zhuǎn)彎處被松針刺破。啪嗒??鞓菲频弥皇O录t色的碎片,一根細塑料繩從空氣里落下來。小舅舅轉(zhuǎn)頭對她遺憾地微笑,示意抱歉,解開那細繩,繩子徹底躺在鵝卵石地上,但是那只紅色的大氣球會永遠在淑瓊的腦袋里占據(jù)一隅,隨時對她宣戰(zhàn)。
黃昏,灑起雨滴,到了晚間,落得滂沱如注。建平臉上像浮著層油,很紅膩,看不出是輸還是贏。他不知道淑瓊在小舅舅家等得心也急碎了。還有作業(yè)要趕回去做,他卻總不來老不來,等到變天,等到暮色墨黑。他們趕到公交總站,末班車剛開出,漸漸遠去的尾燈在雨幕里成為很模糊的光暈,像冬日里小小的太陽,看起來十分溫暖。她站在檐下,看建平跑去推自行車,頭發(fā)濕成一綹一綹的,腳亂踩在滿是水潭的馬路,狼狽得不成樣子。那只小老鼠像是又在她眼前急匆匆溜過,淑瓊像被針戳了一下。
斜坐在橫杠上,建平要她抓緊車把,淑瓊就握得像把雙手焊住了一樣。一雙眼剛好透過雨披透明的那一正方塊看到雨幕里的前方。騎出縣中心就幾乎沒有路燈,憑著地面上反光的積水潭辨認路況。車子顛簸不已,約兩厘米直徑的橫杠差點托不住淑瓊,她感覺整個人快要震下來。全身藏在雨披里,只有兩只手焊在車把那淋雨。起初手背上的雨還是雨的觸感,沒一會,感覺是在被燭淚澆,許多根蠟燭點在她頭頂,倒著往下灑燭淚。這種燙是冰寒的,凝在手背上,一層又一層,凝得很厚,手完全被封凍,失去知覺。她還是得寫完作業(yè),母親把仍熱燙的鋁鍋擺在桌上,讓她烘。手背貼一會,手心貼一會,還是像殘肢,毫無知覺。
淑瓊記得最后是安然無恙了,但是手是怎么暖起來的,她不記得了;作業(yè)幾點才做好,也不記得了。好像是理應(yīng)如此,也沒有受傷,只是僵冷,總會好的。她覺得建平當(dāng)時一定是那么想的,興許對著她說了出來。他從來不會體恤她與母親的感受。
半夜里醒來,他們吵得厲害,淑瓊腦袋昏沉沉的,但立馬領(lǐng)會他們的意思,按捺到她睡著后才吵已經(jīng)是體貼她的意思,應(yīng)該是母親明郁早察覺建平又賭了一下午,還拖累得淑瓊的手成那副樣子,火冒得一忍再忍,故意拖到淑瓊睡著。
建平正拿剪刀剪褲袋,里襯翻了出來,兩只口袋被剪去一部分,像什么小動物被削了腦袋。明郁推開柜子玻璃,把一只冷水杯子砸在地上。建平瞪著她,往衣櫥鏡子逼近,明郁退到鏡子前沒法再退,他一只手掄拳砸在明郁腰際。淑瓊看著母親挨在鏡子上又癱倒下去,右手護腰,左手撐在地上,母親沒法站起來了。她走過去想要扶母親,建平立刻把怒目瞪在她身上。淑瓊害怕他對她也來那么一拳,可是還是扶母親重要,他掄淑瓊實在沒道理。
冷水杯的碎片實在碎,反復(fù)掃許多遍才掃干凈。漸變的茶褐色冷水杯壺套裝從上海坐夜班輪船又坐汽車,一路顛簸沒壞,擺在家里沒幾年,只剩下完好的兩只杯子。一把壺和其余六只杯子死在他們的爭吵里,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
建平照例在大吵后的一天沒去單位,端著酒杯,嚼虎皮花生。明郁受傷的腰貼著膏藥,不管怎樣都咽不下那口氣。她從樓梯下的雜物間踢出一只痰盂,穢物呈帶狀潑在建平腳邊,浸透尿液的草紙凸在地面上,陳腐的糞味尿味。建平放下酒杯,雙手在桌沿一抬,整張圓桌掀翻在地,水泥地上狼藉混雜,酒液混入尿液,四面流淌。建平摔門走了出去。明郁坐在地上號啕,但是太無用太無力了。沒有人會來安慰,沒有人會幫助收拾殘局。淑瓊也去坐到母親身邊,睜著一休那樣很圓的眼睛,只是沉默地坐在母親身旁,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良久,明郁站起來去推自行車。
“媽媽,你去哪?”
“買敵敵畏去。”口氣相當(dāng)決絕,駟馬難追的感覺。
她看著母親騎遠,拐出巷子。淑瓊不知道她會在外面解決,還是回家里來喝。從前也有人喝,也是吵得沒法收拾,一橫心就喝了下去,是個男人,后來看到那家的小孩總要想起敵敵畏三個字。其實淑瓊自己也還是小孩子,但是她很疲憊,非常疲憊,像破石廠的石粒子覆在心臟上,一重又一重,突圍不出去了;一副小孩軀殼裝著破舊的殘碎的靈魂。
明郁回來了,沒有買敵敵畏,買了六顆阿咪奶糖,她連一袋也不肯買。床頭柜抽屜里的紙幣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堆硬幣,她抽了幾個,賭氣買糖給自己吃。也是從這以后,明郁不再把家里的錢放在抽屜里,建平是有多少就在長城堆里貢獻多少。
躺在床上一直沒說話,整張臉和整個身體漿得硬直。嘴里含著糖,含了很久,一顆才完全化掉。
魚魚到她家里來,淑瓊吃了一驚,很快鎮(zhèn)定下來。她家沒有圍墻與鐵門,誰都可以直接走進院子。這天陽光很好,室內(nèi)的光線也很好,使人感覺舒朗。淑瓊坐在廚房小桌子邊,一碟醬油,用筷子頭蘸一星,吞一口飯,醬油很鮮美,添過一小勺味精的緣故。
她抬著下頜看魚魚。魚魚像剛洗過頭發(fā),顯得很蓬,發(fā)腳新新的。魚魚并不坐下,笑容清新地也看著她。淑瓊窘起來,魚魚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到那碟醬油,她趕緊走到前廳。兩個人一人一把竹椅坐下來。淑瓊想問她怎么找過來的,但是窘勁沒過去,兩片嘴唇粘牢了,開不了口。魚魚家搬到了淑瓊家前面。淑瓊聽后馬上往窗外望,前面分明沒有換人家。前面就是前方,不是貼隔壁。淑瓊跟著魚魚出門,走到了巷子里。
是可以稱前面,出了巷子,朝南走二十余步就到了。西面圍墻一個門小小的,是一圈方形鋼填了塑料網(wǎng)當(dāng)作大門。兩間平頂水泥房,玻璃擦得很亮。淑瓊一進門,聞見一股魚味。四方桌上一盤魚,盤子很小圈,兩條紅燒梅童魚很乖巧地躺在上面。一面網(wǎng)罩護著那盤魚,是防蒼蠅,但是這時蒼蠅已經(jīng)很少了。魚魚的母親從東向臥室走了出來,淑瓊一見到她倏然收回了眼神,擔(dān)憂自己多看幾眼會流露出怪異的神色。問候過阿姨好之后,淑瓊和魚魚坐在小床上玩芭比娃娃。不是正版,頭發(fā)也很多很密,足夠讓小女孩往上面插珍珠簪子(男士襯衫包裝盒里固定襯衫用的金屬針,一頭是白色的假珍珠)。淑瓊也有這樣一個娃娃,和碎布料假項鏈之類放在一只鞋盒里,珍珠簪子她也積了許多。她看過《天龍八部》電視劇后,愛把娃娃的頭發(fā)弄成王語嫣的款式,不能一模一樣,卻也有七八分像。
他們的臥室很空很長,魚魚的小床緊貼北面墻壁,她母親的床隔著幾大步,在房子中間。看慣了建平和明郁的床是兩只并排的枕頭,見這張大床獨有一只,淑瓊略感奇怪,也不好意思問。床單是淺藍底玉蘭花圖紋,鋪得平整,床沿處垂下的一截水平、工整。淑瓊想象魚魚母親躺在那床單上的模樣,一只暗紅色小龍蝦睡在大海上,輕輕浮,可是只能朝左側(cè)或者右側(cè)臥,她不能平躺。淑瓊在想到“平躺”兩個字的時候,似乎已經(jīng)聽到咔擦折斷的聲音。脊椎不會那么脆弱,一只小龍蝦平躺起來也不會斷腰斷背,但是平躺兩個字與魚魚母親關(guān)聯(lián)就會發(fā)出斷裂的聲音。腦海里仿佛自動上演了一場戲,魚魚忽然開口,她卻也聽得分明。
“我家沒有父親,是一只圓規(guī),只有兩個腳?!辈恢吏~魚怎么突然這樣講,聲音很低。
正思索如何接話,窗前身影一晃而過,是小龍蝦被光線拉寬了身體,變成了巨大的甲蟲。淑瓊停止了思忖,魚魚嘆了句“又來”,也不響了。兩個人坐到床上給娃娃做衣裳,淑瓊剪布料,魚魚穿針引線。
魚魚給淑瓊看相冊,幾張合影里有挖空的人影,是魚魚父親,被她都剪得細碎扔進了垃圾桶?!叭绻悴幌朐彛槐孛銖娮约?,再回來也不是原來的他了?!薄霸缰绱耍伪禺?dāng)初,把我生下來干嗎?”魚魚口氣像是她母親,恨是肯定的,母親那個樣子,又成了單親家庭。
她們都不再想起淑瓊那個晚上的謊言,置身魚魚家讓她們互相更為明了。一個缺損的人與另一個缺損的人,不需要說那么多話。魚魚家很沉默,淑瓊的家太沸騰,兩家都壓抑。
淑瓊后來知道魚魚說圓規(guī)暗指自己家缺角,勾股定理是要三角才成立的,只剩兩個角連公式也不能列。還知道了魚魚怕她母親。期中考試,淑瓊語文95分,數(shù)學(xué)98分;魚魚語文92分,數(shù)學(xué)90分。兩人在魚魚隔壁家看過新娘子后回去。魚魚把搶到的喜糖放在臨窗的寫字桌上,她母親果然側(cè)臥,板著臉不響,后背凸起的那圓弧把衣服撐得很飽滿,是一只很大的昆蟲。這樣覺得的時候立刻意識到不敬,剎住了想象。魚魚陪著笑又取來幾顆擺在她枕頭旁,她斜著眼看看,馬上離開視線,仍舊不響。整個臥室成了一座封閉的木板模具,盛進了剛剛攪拌好的水泥,濕膩的,突兀的。漸漸,濕的水泥凝固起來,定型起來,模具失去效用,水泥硬成石頭,密不透風(fēng)。淑瓊想,要是有一只螞蟻湊巧被攪拌了進去,它逐漸失去呼吸,會是什么感覺?
淑瓊感到尷尬,不明白一個人怎么會這么害怕和討好另一個人,至親的關(guān)系?又略猜出幾分她母親生氣的原因,想道別,床那邊開口了:“考這么差,還有興致去看新娘子吃喜糖?!闭f完臉僵得更板。
魚魚沒說話,坐到自己床上。淑瓊覺得道別也不必了,在悶窒的氣氛里逃了出去。難道每一個母親都這樣愛生氣?
這夜,明郁是夜班,傍晚五點鐘值到凌晨兩點。建平?jīng)_了兩碗康師傅紅燒方便面,催淑瓊趕緊吃。明郁不在家,他更好秉燭浪蕩。辣味料放了太多,淑瓊吃得嗆咳起來,鉆痛從牙齦升到耳根,她疼得流淚,但是沒有幾顆淚珠。建平起初埋頭塞面條,根本沒察覺,吸溜完湯汁終于看到,還以為是熱蒸氣熏的,捧腹笑出來。見不對,又催促淑瓊趕快擦,也不悔惜自己給她放了太多辣粉,淑瓊絲毫不會吃辣。
又成為一只小拖油瓶,踢踏,踢踏,顛簸在沙石路上。商場一帶已經(jīng)拖開了桌,霧氣蒸騰。走到忠筏小店更晚,要另起一桌搭子根本不夠。
“吃得那么慢,螞蟻爬一樣,能候著才怪?!笨戳艘谎凼绛偅瑵M是嫌棄與埋怨,但是手伸過來拉了她一下,很快放開。淑瓊察覺是要替她找方向,小拖油瓶的身份又濃上一層。
建平要去商場隔壁的私人錄像廳。初七八的上弦月,越走看起來越小了。嵌在西面夜空,一塊細彎的夜光白玉,太遙遠了,越來越遙遠。較平的那彎凹弧像小孩子用寫粗了的鉛筆畫出來的,不夠光滑,但是稚氣可掬,是淑瓊喜歡的。幼兒園時背到“葡萄美酒夜光杯”,她聯(lián)想到的是月亮,淺淺的上弦月,她沒有見過夜光杯,把美好的事物與美好的事物連綴起來,她第一想到的是上弦月。長大后忽然在書上看到這句詩,又覺得也許是做拖油瓶的時候總是在夜晚,在月光下被動尋麻將搭子,看月亮看多了,就總愛想到月亮,仿佛它的模樣已經(jīng)拓在腦子里,極深,極深。
錄像廳的老板把舞廳設(shè)在前間,九十年代會做生意的貌似都這樣,方便談戀愛的一雙一雙人舞跳得累了,貓進錄像廳看愛情片,但是電影常常不是認真在看,戀愛不是靜止的平面的,它要動起來要立體的。他們一走進舞廳,淑瓊的雙眼忽地暗了一下,黑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見,等到適應(yīng)了幽暗的環(huán)境,才看到舞廳的里面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張一張很小的圓桌正中擺一只小瓶,插著朵紅玫瑰,不知是絨布做的還是真花,應(yīng)該是絨布。有人圍坐的桌子另有一只小玻璃淺杯,盛了清水,浮著一簇小小的火焰,是圓蠟燭在燃燒。舞池很窄促,有三四對情侶(也許不是)在跳慢三,幾縷綠的藍的橙的光從墻角射出來,室內(nèi)仍是黯淡的。淑瓊看到了小舅舅,與一個女的正跳著,兩個人跳得很柔,身體軟軟的,舞步很慢,非常慢。她沒有喊小舅舅,十歲的年紀,自然知道什么應(yīng)該、什么最好不要。
看錄像的人稀落,空座位太多,坐板都豎起來,白布屏幕投出的光把錄像廳照得空洞,淑瓊感覺自己誤入禁區(qū),被敵方用探光罩住,不能脫身了,可是她跟著父親把座位的木板翻下,落座。
假如要逃,又為什么呢?
他們看的是《三毛從軍記》,淑瓊從電影頻道看過,建平不管看沒看過,照樣笑得一頓一頓的,好像噎住了,喘不出氣。不知道已經(jīng)是幾點,淑瓊開始犯困。雙眼微閉之際看到三毛站在列隊的墓碑中間,分岔的小路把墓碑分隔開,看過去很像一個“V”,三毛似乎在彷徨。淑瓊很是恍惚,她真的要睡著了。
建平摟著她,又用手攬住淑瓊手臂,不讓她滑到地上。父親的手很有力,穩(wěn)穩(wěn)地不動,香煙味鋪天蓋地?!澳憧焖?,下一部電影你不要看,快睡?!彼牧伺氖绛?,像是不放心她如果沒有入睡。
是咕噥聲,在很遠處淡下去了,又咕噥一聲,之后是徹底地睡沉了。
建平捏著她手臂,把她喚醒。電影看好了,只能把淑瓊叫醒,一起走回家。困意退得很快,走出錄像廳就完全消退了。天邊的弦月還在,更白亮了,是天沉黑的緣故。一點沒有想起才看過的三毛,也忘記了那咕噥聲音,一心想躺到自己床上,不想第二天上學(xué)遲到。
貼著內(nèi)嵌壁柜睡,光滑的柜門涼涼的,很快想起開司米套衫還沒脫,直起身脫。開司米彈力太足,在潑滿濃墨汁的空氣里噼啪作響,甚至散發(fā)幾絲細小的靜電光。淑瓊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件廉價的開司米威力這么大,深夜里發(fā)出的聲音尤其突兀,獨自在房間,淑瓊也還是深感尷尬。壁柜反光,像湖面,一粼一粼的,也像文徵明山水畫里的水面,平平的筆觸,一抹是一條漣漪,都是橫的,很平靜。忽然聞到煙草味,像又置身錄像廳,充滿了香煙味的氣球被拆開了繩,扣在她的鼻子上,滿腔的煙味。怎么,又是到錄像廳了?
淑瓊身后立了個人?!白罱惺裁慈藖磉^家里,來過前間我和你母親的臥室?”熱的煙味燒糊在空氣中,沉甸甸的。她反感起來,不知道怎么回,一面摸索回話一面屏住呼吸。怎么會有這樣疑心的人?
“好吧,那就是沒有?!苯ㄆ桨阉某聊?dāng)作一種否定的回答,香煙氣味淡下去,房間重新沉寂。
淑瓊臉上閃過一絲抽搐,眼皮的神經(jīng)在跳動。建平方才血紅的雙眼往內(nèi)收,像一只吃醉了酒的老鼠,焦距模糊,又像要緊扣住目標。許久,她終于呼出一口氣,仿佛大難臨頭后逃生的慶幸。
她蒙進被子,太悶熱,又掀開。母親怎么還沒回來?這時才想到母親,也許她的能量在父親面前太弱了,他的沸騰煮沸了整個家,母親也只是顛簸在熱鍋里的一瓣面疙瘩,自身難保。魚魚自嘲圓規(guī),淑瓊沒有告訴她自己這邊連圓規(guī)也不如,卻曾嗤笑魚魚怕母親,難道她沒有對建平畏怯過?后來在太公傳下來的經(jīng)書上看到“眾生苦”,她才了然自己同魚魚,還有明郁、魚魚母親,甚至建平、魚魚父親都輪回在眾生苦之中,自憐還是憐人都是錦上添花?!皻⒙镜臅r候已經(jīng)過去了?!?/p>
課間,淑瓊和魚魚在教室外的平臺上曬太陽,兩個人都穿著冬季校服。魚魚捧著歷史課本,另只手托著下巴,手肘抵在平臺水泥欄桿上?!帮@得你有多認真似的,瞎扮三好學(xué)生?!笔绛偞亮舜了哪?。
這時,她們已經(jīng)是高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淑瓊在“創(chuàng)新班”,魚魚中考成績不夠分數(shù)線,花四萬塊錢買了普通班名額。魚魚和母親仍住著租來的兩間平頂屋,魚魚早上要騎三十五分鐘自行車去學(xué)校。原本訂了村口的商品房,錢給魚魚買讀書名額,房子退掉了。淑瓊家搬到了建平建筑公司分配的商品房里,在縣中心,簡裝修。明郁在淑瓊五年級時下崗了,本來按政策老早應(yīng)該下崗,建平托人疏通,又拿了兩年薪水,終于在下崗潮里被甩在了沙灘上。
鈷藍色上崗證放在書房書櫥里,淑瓊某日忽然翻到,十八歲的明郁臉嘟嘟的,一旋酒窩隨著笑容漾開。她那年和朋友逛街遇到算命的,盲眼先生摸著她的掌心紋路,只道一句: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是淑瓊中考后的漫長暑假里,明郁同她談天隨口說起的,云淡風(fēng)輕的口吻。明郁現(xiàn)在每天把屋子收拾干凈后,坐在書桌前看書,要么去陽臺邊曬陽光邊看,話很少,也不太與建平吵了。建筑公司倒閉后,建平做了工程監(jiān)理,家里幾乎見不到他的人影。淑瓊知道明郁看得最多的是《紅樓夢》,脂匯本,上下兩冊,蠻厚的,復(fù)古紅的封面,里面鉛筆劃線很多,深的淺的,明郁看了很多很多遍;偶爾在廚房擦抽油煙機,昂著頭唱“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越劇版《紅樓夢》看得多也會唱了。
“你說,看一個人看久了會不會有危險?”魚魚忽然冒出這么一句,淑瓊吃了一驚,有點摸到話里的意思,又不確定。
“怎么了?”淑瓊真的不確定。
“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沒有。怎么,你有?”淑瓊是真的沒有,她對男女之間的事不太感興趣,也像是看哪個男的都覺得不怎么樣,是一塊絕緣體。
“近代史可真沒意思,夜晚要背,翻開來,全是遺照一樣的相片?!濒~魚顯然不想招供。高中生談戀愛很普遍,只是都偷偷地,免得招惹老師和家長棒打鴛鴦,影響青春期留念。
自第一回到魚魚家后,淑瓊又去玩過幾回,最后一回去是在中考結(jié)束后。她們兩人仍坐在床上,電扇頭緩緩地搖來搖去,吹著很舒爽。魚魚母親不再隔墻竊聽,但是她們也聊得很少,想說的都在學(xué)校里說完了,多是一塊看插畫書,《灌籃高手》《名偵探柯南》之類,要么靜靜躺著,默契地休憩。魚魚這天說起從前那回打鈴時她說的是“下次去我家玩”,過了那么多年,終于知道了,但是淑瓊沒有老揣測,也從未問起,幾乎早已忘記了那幕。
魚魚母親的床與她們坐的床之間多了一道布簾,紫色小碎花,一拳頭一拳頭的,累累成束。淑瓊知道即便魚魚母親躺在床上,她也看不到側(cè)臥的小龍蝦了,這么想的時候,她笑了笑,無聲地,魚魚沒發(fā)覺。
沒多久,魚魚不再來學(xué)校,淑瓊乘著周末去尋她,平頂房空了,她們搬去了別處。淑瓊沒去班主任那問情況,魚魚家一直沒有裝電話機,也不能打給她。
又過了一陣,校園里有了傳聞。初中時候,淑瓊學(xué)校也有一位女同學(xué)被傳聞退學(xué),是群毆、混黑社會,加以早戀。她不太相信傳聞,但是又疑心有一部分是真的。魚魚問看一個人看久了會不會有危險的時候,她沒有產(chǎn)生任何想象,她對男女之間的事其實很模糊,知道的都是文學(xué)書上讀來的,過于文雅。在聽到傳聞的那刻,她的記憶被刺痛。一只鮮紅氣球爆破在耳畔,煙味近了又近,再是遠了,淡遠到天邊,像是遺忘了。淑瓊感到有什么東西沉沒了,像營養(yǎng)不良的長發(fā)梢開了叉,手指一撕,成了兩條,但是頭發(fā)斷了,永遠終結(jié)了。
高中生的春游也像幼兒園小孩子,淑瓊她們就近在學(xué)校北面的山頂郊游。野餐墊鋪開在香織寺的空地上,花壇里的玉蘭樹擎一只只白色紫紅色燈泡,花朵剛散開到一半。淑瓊看著初綻的玉蘭花,像是已經(jīng)看見它們銹蝕的模樣,心里也不惋惜哀嘆,她不像明郁,過于善感。她覺得一切都會敗損,都會傾塌,像建平從前筑起的長城,總要在四雙手底下拆毀,推了又建,筑了再倒,沒什么大不了的。正方形水泥地磚縫隙里冒著青苔,地上有零星的白灰色鳥糞,小圈地在地面炸開來,凝結(jié)住了。淑瓊拉開冬瓜汁的易拉罐,想到魚魚也最愛喝這種飲料,十余年沒有變更味道,喝著心里感到安全。
一陣初春的風(fēng)吹過,攜來微塵,淑瓊趕緊閉目,她因為近視雙眼突出,很容易沾染塵埃。風(fēng)吹在身上的感覺和遇見魚魚的那個夜晚有點像,魚魚別著頭問她的時候,眼睛里有水光,像玻璃球般明亮。她是一條在月光底下發(fā)光的魚,曾經(jīng)游到了淑瓊的世界,現(xiàn)在又倏然游走了。
春游結(jié)束了,她們下午還要上課。淑瓊迎風(fēng)騎著自行車回家。明郁打去電話回絕也是在雨夜,攜著淑瓊的手來到村長家,進門前母女兩個撣了撣衣服上的雨絲。村長家一盞很大的水晶燈垂在客廳半空,暖黃色的光被百千顆水晶折射滿溢,室內(nèi)仿佛也金黃金黃的。明郁握著聽筒,謹慎按號碼。之前幾個月奔波找關(guān)系買藍印戶口,又去尋校長插班,在雨夜這晚的兩分鐘電話里統(tǒng)統(tǒng)攪碎了。建平嚷嚷著一個女孩子讀書費那么大勁干嗎的那刻,淑瓊感到多米諾骨牌一瞬間倒了下去,像那只14寸彩色電視機從寫字桌被抱到陽臺水泥欄桿上,又被推下去,身心俱焚。后來真的去了縣中心學(xué)校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覺,沒什么分別。
她不再做拖油瓶,也再沒有碰見小老鼠從眼前走過。還是要做功課,很多很多的習(xí)題簿,在書桌上課桌上疊得很高,但是她不用將就灰暗了,現(xiàn)在她有一只月亮形狀的臺燈,她要月光一直一直環(huán)在身上。
(責(zé)任編輯: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