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色年華書店、問津學生考試書店、啟點書店、新華書店……”一串的名字后面附上地址,后邊挑紅√的就是她今天要跑的地兒。
雪小嬴已經跑遍長春的大半個書店了。三天來吃不好睡不著,能發(fā)動起來的關系她都發(fā)動了,連能聯系上的初中同學她都打過電話,從不愛求人的她每天嘴角堆滿笑意,為了一本書和人家說了不下十幾聲的謝謝,即便這樣,離目標還是很遙遠。惹得閨蜜不斷提醒,做好事要量力而行,別太難為自己。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頹敗,可疲憊的腳步卻不敢停歇。忽然被一陣喧鬧吸引,抬起頭來尋聲望去,原來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一汽九中門口,操場上一群男生正在踢球。
望著這群生龍活虎的孩子,還有窗明幾凈、鱗次櫛比的教學樓,雪小嬴不覺生出一絲羨慕,如果大涼山那群孩子也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讀書該有多好?。?/p>
想起大涼山,不由又想起二〇一六年九月的那個早晨。
“鈴鈴鈴……”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雪小嬴閉著眼睛摸起電話,便聽到一個聲音:“我是四川大涼山的曲霄漢?!?/p>
雪小嬴嗖的一下坐起來,睡意全無。她下意識地咳了幾聲,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尷尬。
去年十月份,在北京。全國企業(yè)聯誼會,雪小嬴陪老公與會。丈夫的一位朋友正為大涼山山區(qū)的孩子募捐,在這里她聽到了一個出現頻率最高的名字——曲霄漢,一個立志要用文化改變大涼山的人。
雪小嬴由最初的好奇升級為感動,又由感動升級為敬重。十四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四年呢。曲霄漢,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只是去大涼山調研,卻一下子被責任震動,把十四年的大好年華留在了山區(qū),把教育當成了他一生的追求。
雪小嬴當場為大涼山捐了一萬元。丈夫的那位朋友見大家募捐熱情這么高,當即就成立一個支教助學協會,也許是人們真的認可她的能力,也許是人們看中了她那顆善良的心,她被選舉為協會的秘書長。
在其位謀其政。會議一結束,雪小嬴便與大梁山那邊的支教團領導通了幾次電話,她感覺那邊的情況比她想的要糟糕得多。支教團倡議者曲霄漢說,他們急需一些適合孩子們讀的書籍。雪小嬴本想回來就給籌集,但她還沒到家,就接單位電話,讓她到上海出差半個月。
出差回來,雪小嬴更加忙了,為大涼山孩子籌集圖書的事也就在忙碌中延后了。今天接到曲霄漢的電話,她頓覺臉上有些發(fā)燒,長這么大,辦事一向都是雷厲風行,答應人家的事情還沒有拖延過呢。
“曲老師,我這段時間實在太忙了,籌集的圖書還不夠,我再倡議一下,下周一定完成,我親自給您送去。”
撂下電話,久未平靜。一周內需要再籌集三千冊書才夠十六萬冊圖書,募集不到她只好去書店買。她發(fā)動全家跑遍長春的書店淘書,又給幾位搞教育的同學打電話求助,第一批書總算籌集完了。
雪小嬴長舒一口氣。
她決定親自押車前往,她要去親眼看看傳說中的大涼山。三千多公里的路,她帶著兩個司機,跑了四天半才到。
幾經輾轉,到達大涼山美姑縣已是夜晚,匆忙吃口飯,倒下便睡過去了。一向認床的雪兒此刻已經忘記床的概念,只要能讓她伸開腿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第二天,雪小嬴還沒起床,就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她慌忙起床,簡單收拾一下就出來了。昨晚到時,天黑看不清,累得也沒心情看,今天終于可以仔細看看了。被大山環(huán)繞的美姑縣城在晨曦中神秘而質樸。湛藍的天空,清新的空氣,少了大城市的車流鼎沸,多的是生命初始的氣息,給人寧靜、安詳之感。有那么一瞬間,雪小嬴甚至有些懷疑之前所聽到的那些傳言的真實性。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怎么會和貧窮、落后沾上邊呢?
沉思間,另一個房間里走出昨晚接待他們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支教老師,叫董軍,另一個就是和她通了多次電話的曲霄漢。
“可把您給盼來了!”曲霄漢遠遠地大聲說道。
雪小嬴迎上去??粗矍斑@個一米七左右眼睛瞇縫,腮邊略帶胡茬清瘦挺拔的男人,她有些錯愕。
簡單的早餐結束,雪小嬴迫不及待地說:“曲老師,我?guī)淼臅?,您看怎么分配??/p>
曲霄漢說:“我連夜分好了,一部分書留在這里,另一部分要送到學校發(fā)給孩子們。一共二十三所小學,孩子們不知道會多高興?!?/p>
“留這里?”雪小嬴疑惑地看著他。
“這小院,是一位企業(yè)老板為支教的老師們租的。周日休息,老師們可以到這里洗洗澡,回返時可以陸續(xù)帶走,山上沒信號,這里方便跟外界通話?!?/p>
想不出山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雪小嬴看著曲老師又問道:“那我們帶來的一些吃的怎么辦?用車送到各個學校吧?!?/p>
“車?山上到處是七八十度的陡坡,根本走不了車?!?/p>
“那怎么辦?”雪小嬴弱弱地問道。
“背,我們往山上送物資都要人工背上去的,”曲霄漢看著雪小嬴,“不用您背,我們背就可以,如果您不想上山,就在這里等我。”
“我可以背東西?!?/p>
可曲霄漢還是堅持不讓她背,最后在雪小嬴的一再堅持下,她背了十袋方便面出發(fā)了。開始的時候山路雖然坑洼不平,但還有路可尋,走著走著就是亂石遍布,而且山勢越來越陡峭了。十袋方便面讓雪小嬴氣喘吁吁,兩只胳膊累得抬不起來,幸好臨行時塑料袋被曲霄漢換成了帆布雙肩包,否則她都懷疑能不能背到山上去了。
八月的大涼山沒了夏季的悶,卻添了秋季的曬,雪小嬴感覺要被烤煳了。一行三人,走走停停,曲霄漢一直要替雪小嬴背那個雙肩包。雪小嬴看看他后背的一大包書就感覺肩膀疼,哪能再給他增加負擔。那個走在最前面的支教老師董軍,年齡大概也就二十出頭吧,背著一大包書,這孩子從早上吃飯到一路上山,幾乎沒怎么說話。中途休息時,雪小嬴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了。董軍走過來遞給她一瓶水,說道:“喝點水吧,再有個把鐘頭就到第一所學校了?!?/p>
雪小嬴看著這個皮膚黝黑有些瘦弱的小伙子問道:“老師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長春的,咱們是老鄉(xiāng),東北師范畢業(yè)后就直接報名參加支教團了?!毙』镒犹统鍪謾C,遞給雪小嬴。
雪小嬴劃開封面,一張帥氣健壯的小伙子的相片,眉眼和董軍很像。
“看不出來吧,這是他來的第一天,我在山下小院給他照的?!鼻鰸h湊過來說道。
雪小嬴有些愕然,照片上人白胖,眼前的人黑瘦,兩個人除了眉眼幾乎對不上。
“他來三個月就瘦了四十斤?!鼻鰸h接著說道。雪小嬴望向看不到邊際的群山,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董軍的四十斤是怎么掉下來的。
中午十二時許,終于到達尼勒覺小學。
這里就一名女老師,叫徐勝男,是三年前來的一名轉業(yè)大校,教附近村子的十二名學生。本來應該安排兩名老師的,但是人員實在不夠,加之徐老師是軍人,會些防身術,也就自己撐起了一所學校。
他們到時,她剛好下課。在院子里的一口鍋旁,正在給孩子們熬粥??匆娝麄兊牡絹?,這個大校竟然手舞足蹈,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她瞬間就喜歡上這個大校姐姐。
那十二個小毛頭已然沒了聲音,靜靜地躲在墻角偷偷地看著這邊。
孩子們有的七八歲、有的十幾歲,穿著破舊,黑黢黢的小臉也不知道是曬的還是沒洗。大校笑著招呼孩子們過來,她拉過一個大眼睛的女孩:“阿爾布西,十三歲了,在三年級,是我們學校的小百靈?!迸⒂行┬邼謸醪蛔『闷?,低著頭不住地偷瞄,可愛至極。
“我叫吉木阿吉,今年十歲?!币粋€小男孩擠到雪小嬴面前用有些生硬的漢語介紹著自己。
“嘿,這孩子有闖勁兒?!鼻鰸h忍不住過來摸著小男孩的腦袋夸獎。
“這孩子不僅聰明,還愛讀書,就是父母早亡,現在跟著姐姐生活,家在對面山上住,每天上學要翻過兩道嶺。”
雪小嬴不免有些心疼,她拉過孩子,拎過地上的一個背包,從里面摸出一本《平型關大捷》的連環(huán)畫塞給他。
孩子張大嘴巴結巴著說:“這……這是給我的?”
“嗯,送給你,喜歡嗎?”
雪小嬴喜歡讀書,也喜歡愛讀書的孩子。孩子盯著書蹲在地上不停地笑,有淚星星從他的眼里落到書上,也落到了雪小嬴的心里。
徐老師拿出三只長條凳子,招呼三人進屋坐下,就忙著招呼孩子們進教室吃飯。她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里掏出來幾只小碗,給每人盛了一碗粥。這時就見孩子們拿出一個牙簽盒大小的瓶子放到桌子上,又從桌子下拿出煮熟的土豆。雪小嬴有點蒙,不知道這些孩子要干什么。只見他們用手把涼土豆的皮剝下去,又把小瓶蓋打開,從里面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點紅色的辣椒面在瓶蓋上,拿土豆蘸著吃。
曲霄漢無奈地說道:“這里的土地貧乏,人們又不善于耕作,除了少數的苞谷、苦蕎麥,最多的就是土豆,家家屋里都堆著土豆,煮熟了放到籃子里就是一天的口糧。孩子們幾乎吃不到大米,老師們都把自己的口糧做成粥,補給他們吃?!?/p>
董軍在外面燒好了開水,招呼雪小嬴從包里拿出四盒方便面,不知為什么,她的手有些遲疑,莫名的心虛里摻雜著些許自責。
下午送走了孩子們,四個人圍坐在院子里,雪小嬴仔細打量著這所學校。三間土房,東邊兩間打通作為教室用,當中擺放著四排舊桌子,沒有椅子,都是長條凳。推開西屋的門,里面空蕩蕩,靠北面墻邊放著一張鐵床,床上是一個軍用帳篷。床頭放著一個燒飯的小鐵鍋,在床左側放著一張和外面教室里一樣的桌子,桌子上放著幾本書,一個臺燈,挨著桌子的地上放著一只很大的皮箱。
雪小嬴回頭看向弄書的徐老師,齊耳的短發(fā),有些蒼白的臉上神情嚴肅,正往一個本子上登記書的名字。
下午,董軍和曲霄漢去下一所學校送書。雪小嬴實在走不動了,只能留下來等第二天曲霄漢來接她。
夜里,山風忽起。徐老師說要下雨了,而且看樣子雨還不能小了。雪小嬴擠在徐老師的帳篷里,漆黑一片。這更讓她有種錯覺,迷糊間要么覺得自己露營在山林間,要么覺得睡在了船上,她又累又暈,但就是睡不踏實。徐老師就給她講當初她是怎么一家一戶去動員家長讓孩子上學的,講在這里不僅要教孩子文化知識,還要教會他們良好的生活習慣,比如每天早上要洗臉,衣服臟了要及時換,吃飯不能用手抓,要用筷子等。
聽著聽著,雪小嬴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帳篷里已經不見徐老師的蹤影。外面的雨還在下,看著黑沉沉的天氣,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雪小嬴想這樣的鬼天氣恐怕沒有學生來上學吧,可是推開門一看,已經有兩個孩子正蜷縮在桌子邊,頭上的雨水還在滴答,桌子上放著滴著水的塑料布。雪小嬴轉身回屋取來毛巾給他們一邊擦臉一邊問:“看見徐老師了嗎?”
“老師去接吉木阿吉去了。”
雪小嬴眼前一下子跳出那個捧著書傻笑的孩子,她從包里翻出一把傘就沖了出去。
繞過房山,就看見徐老師站在遠處的一道梁上正在向對面眺望,她也向著那個方向走去,山路不泥濘,但是很滑,一不留神就會摔倒。
她走到徐老師身邊說道:“這樣的天氣他會來嗎?”
“你看?!表樦炖蠋熓种傅姆较?,她看見遠處梁上有個小身影正在移動,她的心也一下子提起來了。
“這樣的天氣,不應該讓他們來……”雪小嬴話音還沒有落,就看見那個小人影向前傾斜一下,接著沿著山坡向下滾落,只是幾秒鐘就不見了。
“不……”徐老師拼命向前奔去,只是跑了幾步就摔倒了。怎么辦?雪小嬴哭喊著跑去附近的村子。
傍晚時分,孩子終于找到了。他瘦小的身體被濃密的樹冠托著,下面便是深淵。山上根本就沒有醫(yī)院,只能靠人工接力往山下的美姑縣城送。幸好這時曲霄漢和董軍都回來了,他們四個又加上孩子的姐姐,還有五個村民組成護送隊,直奔山下。一路上,徐老師瘋也似的,兩只眼睛泛紅。她嫌抬著走得慢,背起孩子貓著腰一路狂奔,她的腳被山石割破,鞋子成了暗紅色。眾人想替換一下她,可被她遠遠地甩在身后,我相信徐老師使出了她在部隊所學的所有技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啊!
終于在天亮前一行人到了醫(yī)院。
看著十幾個泥人,醫(yī)生什么都沒問,就開始接診,可能這樣的病人他不知道接了多少吧。
孩子右手腕骨折,其他還好。雪小嬴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徐老師死死盯著診室大門的眼睛,孩子的姐姐不住地給這個作揖給那個作揖,她在表達她的感謝。
雪小嬴這時才意識到她的手里還拿著孩子的小書包,她打開,一本《平型關大捷》的連環(huán)畫好好地躺在一個塑料袋里,眼淚嘩的一下子流出來。雪小嬴回頭找到曲霄漢,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曲老師,我要為大涼山的孩子們開一個夢想書屋,要在孩子出院時送給他一個驚喜?!?/p>
“關山月……”一陣優(yōu)美的電話鈴聲將雪小嬴從回憶里拉回來。
是老公的電話?!拔?,老婆,告訴你個好消息,有幾個企業(yè)家聽說大涼山的事,決定支持你,我們正在研究一企對一校計劃,快回來,我們一起研究?!?/p>
一年后,大涼山的“夢想書屋”和長春的“醉雪時光品閱軒”書屋同時開張。
清晨,一輪金燦燦的朝陽升起,雪小嬴站在窗前接通了曲霄漢的電話:“佟姐,謝謝長春的愛心人士為大涼山孩子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共同努力,讓大涼山的孩子們和長春的孩子們擁有同樣美好的未來?!?/p>
哦,大涼山。雪小嬴的心一下子又飛到那個遙遠的地方……
作者簡介:陳曉君,系長春市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詩詞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海燕》《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今古傳奇》《南葉》《作家周刊》等報刊。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