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曾經(jīng)圍繞在身邊的幸福,突然之間就變得遙不可及。當我不再“嗯嗯”著,以應付的態(tài)度聽媽媽講那些過去的事情,當我開始主動奉上一雙傾聽的耳朵時,卻再也聽不到媽媽講那些過去的事情。
頭天晚上還佇立于陽臺目送我離開、叮囑我慢點的媽媽,第二天就不能和我說話。二十七天后,媽媽離去,撇下我,一頭扎進與她相處的那條時光之河,終日洄游、浸泡,深深地擁抱并親吻每一朵水花,每一層浪。
能夠記起最初的浪花,是拍打在很多年前的糖果廠里。那時候,云朵宛若白蓮花,一陣陣快樂的歌聲被晚風吹來,沒有高高的谷堆,即便有,我也不會坐在旁邊,抱著腿或托著腮,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天上都是腳印”“滿世界瞎跑的頑童”“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這些從前的事情,只能化作催眠的曲子。
那只黃黑相間的母雞,是學生時代聽來的故事,青春的記憶中,為此多了一絲溫馨。
“六八年去云南探親,一長排房子,晚上就我一個人,怕得很,我就去市場上買了個母雞給我搭伴兒。是個黃母雞,雜了些黑色羽毛?!?/p>
“爸爸到哪兒去了?”
“出任務去了。”
出什么任務?為什么天天晚上出任務?這些問題我好像都沒問過,我更感興趣的,是那只黃里夾雜著黑羽的母雞。
“那個雞乖得很!”媽媽的眼眸已然又見到陪了她半年的那只雞,一個“很”字,加重了語氣,很響亮。“每天都要生個蛋,熱乎乎的。一喚它就咯咯咯地過來了,不喂它吃的就不走,挨著我,聽我說話,真的像聽得懂我的話一樣,有時候站著,有時候趴著。晚上想著它也在屋里,在我身邊,心里就踏實些了,也沒那么怕了?!?/p>
而那條蛇,是我所聽次數(shù)最多、也聽得最認真的,是媽媽二〇一五年講給我的。她說著她早逝的媽媽,說著靜靜伏在她腳邊的那條蛇。那時候,不到十一歲的媽媽輟學了,一個人在灶前煮飯時,翻看著她媽媽給買的連環(huán)畫——《大鬧天宮》。家中僅有的兩本連環(huán)畫,都是她媽媽買給她的,一本是一次期末考試得了第一名,一本是她十歲生日的時候。鍋里的稀飯咕嚕嚕地唱著曲子,這時候,稀飯溢出來了,這才回過神來,剛一站起,便“媽媽呀!媽媽呀!”地喊起來。
蛇,花花綠綠的,是菜花蛇吧。它正安安靜靜地盤在媽媽腳邊,與一只跟隨了主人很多年的貓狗無異。這蛇,仿佛是走累了進來歇歇腳的,又仿佛是交情極深的老朋友,不拘禮節(jié)地來串門子。是什么時候來的?又是怎么來到腳邊的?媽媽一無所知,她一邊往門外跑一邊扯開喉嚨喊劉婆婆。劉婆婆是媽媽的鄰居,我的外婆去世后,劉婆婆就讓媽媽晚上去她那兒,和她睡一床。
“英兒崽,做啥子,做啥子?”劉婆婆點著個粽子小腳,快步走了過來。
媽媽也不說話,只把臉側一邊去,指著小凳子腳邊那條并不因為她的驚慌而失措的蛇。劉婆婆拍著媽媽的肩,說,“莫怕莫怕!英兒崽,這個蛇就來看一下你乖不乖?!?/p>
年少的媽媽相信劉婆婆的話。
我打算把媽媽的這段童年經(jīng)歷寫成小說,我一次次把問號拋給媽媽。比如我問媽媽,劉婆婆見到那條蛇的時候怕不怕?媽媽毋庸置疑地告訴我,不消說,肯定怕。雖然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媽媽性格外向,愛說愛笑,上了點年紀后,越發(fā)愛嘮叨,說過的事情可以重復若干遍。誰知道幾年前,媽媽忽然變得不愛說話,老是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沉著臉,半天不吐一字,見到熟人,且不說像往日那樣熱情似火,連打個招呼點個頭都一并省略。一家人趕緊帶上她去醫(yī)院探病。母親漸漸恢復過來,但時好時壞,情緒高時不等人問就說起從前的事,情緒不好時怎么問也不搭理。而這一兩年,記性越來越差,許多過去的事情,甚至轉過眼的事情,都記不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之先兆?立刻行動起來,網(wǎng)上、書里查資料,我按照網(wǎng)上教授的方法在母親的大腳拇指上找穴位給她按摩,并瞪起一雙極度感興趣且沒有表演成分的眼睛,纏著媽媽,鼓勵媽媽,要她講她曾經(jīng)非常喜歡講的那些事情。
可是,任憑我如何想聽,她都只字不提。
吃飯的時候常常想起媽媽。最后一個上桌子的人是她,湯煮少了就堅持不喝的人,也是她。
掐菜的時候要說起媽媽。從前的蔬菜很少打藥,自然蟲子就多,尤其是藤藤菜。每當我見到蟲子后,都會驚駭?shù)厝酉虏耍吆魦寢?,但見媽媽微微一笑,身影一晃,便赤手擒得蟲子,棄之。
媽媽的泰然自若,我女兒都記在日記里。諸如,徒手驅趕檐下蜘蛛、用拖布頭追逐屋里盤旋的蝙蝠,腳踩糧食囤偷吃的老鼠等等。
媽媽離開后,再遇此類令人驚懼之物,仿佛只??謶直P踞心底,再無指望了。
在妹妹家廚房里,她捯飭小龍蝦,我拾掇西蘭花,說起媽媽從容對付菜青蟲的事。西蘭花本是農民種來自家吃的,沒打農藥,菜青蟲說著說著就來了,我一聲尖叫,菜被扔到一邊。妹妹用兩張抽紙包住蟲子,迅疾丟掉,然后繼續(xù)擇菜。我才明白,原來怯懦是來自依靠。
女兒放假在家,我與她在一起的時間最多。看電視的時候想起媽媽。無論電影還是電視劇,母親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若是體育欄目里出現(xiàn)了易建聯(lián),她便會抬手一指,“嘿,易建聯(lián),真的好高?!眿寢屝找?,因此一看見姓易的人就覺得特別親切,沒看過《品三國》,但知道易中天。
媽媽走了之后,我開始和爸爸聊天,她那些自編自創(chuàng)的故事在爸爸這兒都有了完整的結局。年輕時,父親不在身邊,她把自己內心的苦編織成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黑黃母雞是他,送票員是他,雨中送傘的也是他。我們說著媽媽從前的那些事情,僅僅是說給我們自己聽嗎?當然不是。
出了父親的房屋,我仰望湛藍的天空,看見白蓮花般的云朵里仿佛有千千萬萬個故事穿行,一會變換成母雞,一會變成人,一會化成傘。
作者簡介:楊莙,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作品見于《解放軍文藝》《星火》《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青年作家》等刊物。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