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
就書法高等教育發(fā)展的歷史而言,書法學科建設的步伐較之于我國高等書法教育發(fā)展態(tài)勢明顯滯后。不論是從書法高等教育發(fā)展的歷史基礎、書法的學理研究基礎,還是書法學科的發(fā)展現(xiàn)狀來看,書法成為一級學科都有許多亟待認真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書法的學理研究基礎
『書法是什么』,對于這一問題的追問直接關乎書法在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的歸屬。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隨著專業(yè)協(xié)會的成立、專業(yè)書畫院院所的設立、專業(yè)學術刊物的創(chuàng)辦以及專業(yè)展覽、學術研討會的興起,還有高校書法專業(yè)的設立,書法邁開了其專業(yè)化步伐。于是關于『書法是什么』的討論,自然成為學術界首要的研究論題。比照其他的藝術形式,書法的獨特性是顯而易見的。作為漢字文化的產(chǎn)物,與書法更多相關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其核心基礎則是漢字、漢語言。由于書法自古以來就少有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專業(yè)化』職業(yè)書法家和書法專業(yè)研究者,為數(shù)不多的以鬻書、鬻印為生的書法篆刻家也不構成完全意義上『專業(yè)化』,因此在書法步入專業(yè)化之始,從事書法行業(yè)的基本都是兼職書家或研究者,其中以從事漢語言文學、歷史學及美術學中國畫等專業(yè)為多,因而連書法是不是藝術,應該隸屬于漢語言文學還是美術學都存在著一定的爭議,好在當時藝術與漢語言文學皆隸屬于文學這一門類學科,所以不論書法專業(yè)開設在中文系還是美術系,都屬于同一門類學科。
書法具有審美性是不爭的事實。時至今日,由于時代的發(fā)展、科學的昌明、工具的變化,語言的記錄方式也隨之改變,使得文字書寫的審美絕大部分不再棲身于實用之中,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應該說基本已脫離了日常書寫,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存在,審美成了其存在意義之旨歸。按照這樣的理解,書法是藝術應當不是問題,但若進一步追問,書法是藝術,那『書法是什么藝術呢』?回答這一問題,自然將關系到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存在的合法性與身份的確立。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書法界『關于書法是什么藝術』曾有過廣泛的討論,但身處以西方文化為中心的當代學術話語體系中,特別是在當時,僅僅以西方藝術分類學的標準,將書法定為造型藝術,隸屬于美術,認定為一種抽象造型藝術,并以此為基點,審視和闡釋書法藝術,而不是從書法藝術自身出發(fā),去研究其藝術的特質(zhì),將書法定義為『線條的藝術』『以線條構筑空間的抽象藝術』,在今天看來,是十分值得商榷的,但這一認定不僅使得我們將書法劃歸為美術的范疇,而且直接將之推進了美術學科,同時理論的誤導也使我們對書法藝術產(chǎn)生了誤讀,其最為明顯的特征就是當代『書法美術化』的傾向。
當然,這一討論在當時不論是從書法學術研究來看,還是就書法學科建設而言,都有積極的意義。但結論的偏頗和討論的不了了之,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如果說專業(yè)人才的匱乏和具有現(xiàn)代學術意義的書法理論研究基礎薄弱是根本的原因,那么傳統(tǒng)文化的缺失以及西方強勢文化特質(zhì)的藝術觀念對書法藝術進行的干涉,則更為明顯。
我們知道,作為一門較為特殊的傳統(tǒng)藝術,書法即便是在完全自覺之后,也往往沒有或是少有純粹『為藝術而藝術』的創(chuàng)作,其與漢字的實用書寫有著本乎天然的關聯(lián),這既決定了書法的獨特存在方式,同時也決定了書法的審美特質(zhì)、審美標準和審美方式。可以這么說,在書法藝術的審美中,漢字是身兼兩職的,其不僅只是構筑視覺形象的基本單位,充當一個『有意味形式』的構筑元件,展示有意味的漢字形體,作為語言載體的漢字,其字形承載的語意,也是接受者審美的重要資訊源,因而傳統(tǒng)書法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漢字的權重不可謂不高??梢哉f,書法的審美是建立在對漢字形和義感知的基礎之上的。之所以說書法是一種較為特殊的藝術,而不等同于一般意義上視覺藝術或抽象造型藝術正緣于此。但遺憾的是,相當一部分當代中國書法研究,不是機械地照搬西方藝術觀念來剪裁書法,就是以視覺藝術特別是抽象畫的標準來衡量和改造書法。這一多少有些方枘圓鑿的尷尬研究現(xiàn)狀,要么是『張冠李戴』,要么是『削足適履』,或為了與世界藝術接軌主動地『自我他者化』。
伴隨著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存在的身份確立和合法化,在理論上的一些對書法藝術貌似『學術』『合理』的曲解又進一步在『理論上』弱化了作為書法藝術核心和基礎——漢字在書法中的權重。因為,這種干涉是在通過書法獲得一種所謂符合當代藝術理念的藝術身份的認同來實現(xiàn)的。雖然我們不能說,認同本身導致了書法藝術的異化,但認同后的闡釋卻使得書法異化在貌似合理的狀況下,得以實現(xiàn)所謂理論上的合法。它使人們在不知不覺中丟失了對書法傳統(tǒng)的堅守,而僅僅一味在形式中經(jīng)營所謂的藝術趣味,使書法蛻變成了所謂的『視覺藝術』。說到底,書法也就淺薄地成為以漢字結構為造型基礎的抽象畫。
當然,就當代書法發(fā)展的總體狀況而言,『書法是漢字的藝術』這一基本觀念在藝術界并沒有受到根本動搖,但漢字在書法藝術中權重的降低確是不爭的事實,其具體表現(xiàn)在對于書法,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欣賞,皆以一種近乎對待抽象繪畫的審美態(tài)度與審美理解,將關注點集中在所謂線條的『線質(zhì)』和『線形』以及其空間的構筑之上。也就是說,之所以不丟棄漢字,是因為漢字對一種叫『書法』的抽象藝術具有標志性或象征性意義,而并不是心悅誠服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對漢字敬畏,對業(yè)已形成的書法藝術規(guī)律的尊重。
應當承認,書法作為以漢字為載體的藝術,在漢字『形』『音』『義』三要素中,與漢字『形』的關系最為密切。從某種意義上說,書法創(chuàng)作就是建立在漢字『形』基礎上的『形』的再創(chuàng)造,并通過字與字之間的空間和位置關系的處理,來表達創(chuàng)作主體的藝術匠心。
但應當注意的是,書法創(chuàng)作雖然從過程和手段來看,也可謂是一種『有意味』的『形』的構造,但這種『意味』絕不等同抽象畫,是此而非彼,是一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涵養(yǎng)、是中國書法藝術五千年的積淀。書法藝術的最小的『形』的單位是漢字,而不像抽象畫是色彩、線條和塊面,僅僅由有表現(xiàn)力的線條和有意味的空間,是不能構成書法作品的。線條、塊面、對空間的分割即使再有意味,也只是抽象畫的審美元素,如果脫離了漢字本身,他們將不具有任何的書法意義。
不可否認,書法的點畫與結構本身具有獨立的形式美感,但這種形式美感還應與漢字特定的書體相維系,而不能游離于漢字書寫之外。我們知道,書法藝術作為以漢字為載體的造型藝術,就決定了它不同于純粹的抽象造型藝術,點畫作為漢字字形的構筑材料,也是有著一定的規(guī)范限定的。不用說作為規(guī)范字的正書,就是行書乃至狂草的用筆,也不能完全隨心所欲、信手涂抹或完全按照所謂『有意味的形式』去創(chuàng)造,因為不論是哪一種書體,其構成字形的元件——點畫都有著具體的形態(tài)特征,一旦失去了這些點畫特征,不僅會使得書體不成立,甚至會使得『字將不字』,也就更談不上以文字為基礎的書法藝術了。因此,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應當是『寫』字,而不能是『畫』字,這也是書法藝術講究筆法的原因所在,更是書法審美標準不同于抽象畫的根本因素。
書法進入現(xiàn)代學術研究體系存在諸多爭議,除了書法自身的獨特性以及書法的學理研究不充分,也和在西方較為成熟的學科體系中并沒有書法一科的存在,沒有既有的模式可參照不無關系。但如果我們能認真地考察一些現(xiàn)代學術和高等教育體系中關于學科形成和設置的歷史和學理依據(jù),并摒棄那種『形而上』的研究理念和學術話語『西方中心』論的思路,進一步從書法藝術自身出發(fā),加強對書法藝術理論的基礎研究,許多問題應該是可以逐步明晰的。
這次書法學科升格與美術并列,在我看來,就學理上來說,有其合理的一面,書法藝術從創(chuàng)作層面而言,將其定義為造型藝術無可厚非,只不過它既不同于美術學科中具象造型,也不同于美術學科中抽象造型,而是在漢字造型基礎上進行的二度創(chuàng)作;而就審美而言,雖也可視為視覺藝術,但卻有不僅限于『形』,而與『形』所示的『義』不無關系,因此從美術學科中升格出來,與美術并列,應該說就是對書法這種獨特的以漢字為造型元素藝術特質(zhì)的充分肯定。但問題是,就書法學科發(fā)展的現(xiàn)狀來看,書法具備一級學科的水準嗎?
書法學科的發(fā)展現(xiàn)狀
學科的設置,從根本上說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學術研究的不斷深化,社會分工在研究領域和教育上的體現(xiàn),其目的就是使學術研究和人才培育不斷專業(yè)化,從而使得『術業(yè)有專攻』,而學科層級則表示上一級學科對下一級學科的統(tǒng)攝,包含若干下一級學科,或者說是下一級學科的集合;下一級學科則是上一級學科某個領域或方向的子集合或分支。因此,不論是學科的進一步細化和學科的升格,其實都是該研究領域不斷研究深入化、分工細致化的結果。
目前我國高校的學科劃分一般為三個層級:一是學科門類;二是學科大類(一級學科);三是學科專業(yè)(二級學科)。而在學科專業(yè)之下又有專業(yè)方向,而就教學而言,每個專業(yè)方向又有若干個專業(yè)課程來支撐。
藝術在成為門類學科后,其下屬五個一級學科,分別是:藝術學、美術學、設計學、音樂舞蹈學、電影電視傳媒學;而作為一級學科的美術學包含六個二級學科:美術學、繪畫、雕塑、攝影,以及兩個特設學科:中國畫和書法。
如果從學科建設來說,其基礎當是專業(yè)課程建設。正如前文所回顧的那樣,書法進入現(xiàn)代高等教學,正是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上海美術專門學校以課程的方式開始的。一九六三年,浙江美術學院開辦書法專業(yè),在學科體系中其實并沒有其『合法性』的隸屬,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書法專業(yè)才真正隸屬于當時的二級學科美術學下繪畫專業(yè)中國畫方向中的一個分支;二〇〇〇年書法曾短暫被教育部設為專業(yè)方向和國畫并列,也正是借此契機,中國美術學院成立了書法系;二〇一二年,書法才真正和中國畫并列作為專業(yè)方向隸屬于繪畫專業(yè);其后,書法和國畫作為特設專業(yè)升格與繪畫并列,成為二級學科美術學下的專業(yè)設置;隨著藝術學升格為門類學科,書法再次升格,成為一級學科美術學旗下的二級學科。
也就是說,在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書法從課程開始逐步發(fā)展成了隸屬于一級學科美術學的二級學科。但書法學科建設的步伐較之于我國高等書法教育發(fā)展態(tài)勢明顯滯后,就課程建設而言,尚未形成較為明晰的專業(yè)意識。例如時至今日,還有人在疾呼要把『中國古典詩詞做法』作為專業(yè)課來開設,甚至在一些國展上也把自作詩詞作為書法藝術評價的一個指標來強調(diào)。強調(diào)書法工作者的綜合素養(yǎng),特別是國學修養(yǎng)十分必要,尤其對在把『藝術』淺薄為『技術』的當下,更有其相當?shù)尼槍π?,但理應清楚的是,國學修養(yǎng)并不是以會作詩為標尺的。就書法審美而言,水準平庸的自作詩不僅不能為書法作品增色,反而會減低作品的品位。其實豈止是書法,任何一門藝術都是作者綜合素養(yǎng)的體現(xiàn)。如果說『中國古典詩詞做法』重要,那么『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國古代史』等就更重要,因為這些課程的學習更有利于認知和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另一方面,理應成為專業(yè)課程的諸如『歷代書論』『歷代印論』『篆刻史』『書法美學』等在相當一些學校中卻并沒有列入專業(yè)課程計劃之中。如果放眼其他較為成熟的學科,專業(yè)課和文化基礎課之間的界定基本是很少有爭議的。
學科的進一步細化和學科的升格其實都是該研究領域不斷深入化、分工細致化的結果。而分工細致化是以研究的深入化為基礎的,就書法而言,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始,學術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其研究的深入程度還沒有到研究必須進一步細致化分工的程度。而另一方面,書法各個研究領域或分支的研究范圍和研究范式,也沒有在學術研究的深入中歷史地形成,因而不可避免在書法升格為一級學科后,感覺到二級學科、專業(yè)方向不好充分細化,甚至難以支撐一級學科的成立。我們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書法藝術的博大精深,似乎瞬間讓我們覺得可研究范圍和可細化的研究方向相當有限。這當然不是書法本身不具備一級學科的資質(zhì),而是我們書法研究自身的研究水平擔當不了一級學科的重任。
理應承認,研究的『專業(yè)化』雖然有利于使學術研究的深入,但視閾局限和在研究中由于囿于學科和專業(yè)方向而對研究對象的研究不夠全面客觀的弊端,也是無須諱言的,因此強調(diào)學科融合,打破原有的學科壁壘是當下學科的一個發(fā)展方向。雖然在書法學科建設中也應該避免過分『專業(yè)化』的弊端,但對于書法來說,加強基礎研究、強化學科建設、完善學科體系才是重點,對于一個還處在建設和完善階段的學科而言,強調(diào)所謂的學科融合只能是奢談。
大約十年前,中國美術學院想要開設書法理論本科專業(yè),這在一定層面上可以說是書法專業(yè)發(fā)展的自身要求,它預示著書法在『專業(yè)化』方面邁出了實質(zhì)性的步伐,但遺憾的是最終只能以交叉學科『書法教育』獲批招生。究其因,自然與人們對書法學科『專業(yè)化』『分工細致化』持懷疑的態(tài)度不無關系,這在一定意義上也反映了社會和教育主管部門對書法學科的看法和定位。
從書法理論專業(yè)設置的不認可到將書法升格為一級學科和美術并列,無疑不僅有書法學科自身發(fā)展的因素,也與政策面不無關系。關于書法升格為一級學科,陳振濂先生在《『書法學』學科建設的時代命題》一文中坦言,『我們必須冷靜地明白:這只是借助于國家教育科研體制對書法所作的特殊政策傾斜與全力支持?!挥姓邇A斜對于書法學科建設和發(fā)展無疑十分重要,但真的能躋身一級學科,書法準備好了嗎?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