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一
悶熱的作坊里,幾臺老式電扇笨重地擺動著,幾個歲數(shù)略大的男女工人, 正垂著頭專注地干著機械且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活,他們粗糙的凸顯青筋的手,拿著一把鑷子,將機臺上擺著一盒一盒的金屬小片,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傳送帶上。天花板吊著的白熾燈下,那個一寸寬黑色帶上凹進(jìn)去的槽內(nèi),看起來呆板而毫無生趣,卻也得加倍細(xì)致,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放反片或者做出周邊有毛刺這種質(zhì)量問題的小片。地上有幾大卷做好的成品,角落處擺著需要返工的兩大卷,被貼上醒目的黃色標(biāo)識。狹小不通風(fēng)的房間,空氣里充斥著刺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十五歲的少年何修來了半個月了,干活還總是出錯。身材高大的他坐在右邊最后一個位置,通常,這個位置是留給新手的,那就意味著質(zhì)量問題容易被查出,具體哪個人放的最后一片有問題也一目了然。需要返工的大部分,何修自然不能脫離干系。所以,那幾個老手總不滿何修給他們帶來的質(zhì)量問題,扣薪水,耗時間返工,少掙錢,讓他們對何修的態(tài)度也毫不客氣。不是說話指桑罵槐,就是直接瞪著一雙雙噴火的眼睛,看著手足無措低著眼瞼的何修。
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家圍在一起聊天,說一些無聊且粗俗的話題來消磨難得的空閑。何修沉郁而不合群,總一個人站在門口,望著不遠(yuǎn)處一片茂密的樹林發(fā)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因為他的表情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老成,嘴角向下彎著的弧度,寫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倔強,長著幾顆雀斑略有些蒼白的臉上,一雙漆黑的大眼睛里藏著不易覺察的憂傷。他邊調(diào)換著姿勢,讓修長的雙腿活動一下,邊不時回頭看圍在一起談?wù)摰脽峄鸪斓娜?。因為他們有幾個總給何修派了工作以外的任務(wù)。
何修,給我打杯水去。有人說。
打水的地方其實并不遠(yuǎn),就在門外一個簡易的棚子下面。
何修,我旁邊的電扇怎么轉(zhuǎn)得那么慢,都要熱死了。其實只需要調(diào)高檔位就可以,就這么簡單。
但是今天的下午時分,就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令何修的身體出現(xiàn)了意外,并且這個意外來得毫無征兆。
這該死的電扇,老掉牙了吧,一點兒風(fēng)都沒有。何修,你去看一下。在一個不斷罵罵咧咧說著天氣太熱的男人催促下,何修走向一臺碩大的、僅僅比碾盤小了一圈的黑色鐵框電扇跟前,用手?jǐn)Q了幾下旋鈕,但沒有一點兒用,它無力地晃動著框內(nèi)幾個沾滿灰塵的葉片,發(fā)出哐哐哐的怪異聲響,好像在嘲笑何修。何修于是不假思索地將右手伸進(jìn)鐵框內(nèi),就在右手的食指剛進(jìn)入葉片之間的時候,電扇令人難以置信地由緩慢到突然加速,只聽到何修慘叫著坐在地上,右手的一小節(jié)指頭被葉片無情地切掉,甩在一邊。
何修在驚叫著湊近的人群中,忍著劇烈的疼痛,撿起那節(jié)滲著血水的指頭站起身來。身邊的那些人不知誰說了一句, 趕緊去醫(yī)院,找醫(yī)生還來得及。
何修左手握緊不斷淌著血水的那根斷指,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其他人站在原地伸長了脖子看,并沒有人跟過來。
外面的馬路上,正好有一個帶著頭盔的摩的司機,停在路邊四下張望著抽煙,何修看到他便抬了抬手,摩的司機便馬上捕捉到何修告急的訊號,掉頭開了過來,待何修坐上了摩托車,他就快速地啟動,并大聲說:前方十多分鐘的路程有家醫(yī)院,很快就到。何修張了張嘴巴,沒有說話,疼痛讓他的汗水不斷地從皮膚的表層往外冒。十幾分鐘的路程他感覺漫長極了,像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jì)。
手指剛剛被風(fēng)扇切斷了,能接上么?
何修疼得渾身有些哆嗦,站在主治醫(yī)生面前,拿出了斷了的那節(jié)手指,望著慈眉善目的男醫(yī)生,滿懷希冀地問。
可以的。頭發(fā)稀疏的矮胖醫(yī)生微微皺了皺眉頭,白大褂下面的肚子起伏了一下說: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一位像是實習(xí)生的年輕女孩,表情仿佛有些緊張,悄悄地閉緊嘴巴站在旁邊。
大概需要多少錢?何修小心翼翼地問。
三千左右吧。
那如果不用接合,只包扎治療呢。何修的聲音低了下去,臉色更加蒼白。他有些站不住了,雙腿發(fā)軟,坐在醫(yī)療間的方凳子上。胖醫(yī)生掩飾不住吃驚的表情,停頓了片刻說:三百左右就可以。
何修用牙齒咬了咬干燥的嘴唇說:那就包扎吧。他將右手平放在桌面上,看著醫(yī)生一番操作,消毒,止血,上藥,包扎,又開了十多天口服的藥,以及一些外用消毒的藥和換包扎的敷料。他身上僅有的320元也花光了。
他獨自在醫(yī)院門口的大廳里坐了好一會兒,看著來來去去匆忙的人們,看著傍晚的陽光正在建筑群的中央一點點下沉。走出醫(yī)院,黑暗從四面涌了過來。
何修感覺饑腸轆轆,但何去何從呢?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工作過的那個作坊顯然不能回去了,自己才上了半個月班,卻總是因出錯而返工,那點微薄的薪水早就被扣光了,現(xiàn)在又造成了傷殘,那個說話不多但態(tài)度強硬的老板,肯定不會再他要的。
何修攤開右手,包裹著紗布的斷指,創(chuàng)面處暗紅色的血液在紗布下面透出凝固的形狀,還在隱隱作痛,那種突突跳動火辣辣的感覺,好像被灼燒般,從傷口處一點點傳遞,直到全身包括心臟都禁不住抽搐起來。饑餓也毫不客氣地圍剿過來。街面的燈光如珍珠般地次第亮起來,各種美食的香氣從鎮(zhèn)子上的飯館里飄了過來。
何修恰巧路過自己暫住的一家10元店旅館,走了進(jìn)去。南方這種小旅館到處都是,頗受工作不穩(wěn)定或者收入不高的群體青睞。一個不大的單間,放著四張上下鋪位的、只鋪了席子的硬板床,隨住隨交錢,不用交押金。房間地板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充滿汗味混合著腳臭味道的房間,何修居然住了一個月。他放輕了腳步走進(jìn)去,爬上了里面靠墻的上鋪,拿過簡單的包裹,一語不發(fā)地離開了這個地方。同住的三個男人正在興致勃勃地打牌,他們習(xí)慣了何修的獨來獨往,對于何修的離開,并未過多地關(guān)注,仍然在香煙煙霧的繚繞下,大聲地吆喝著將紙牌甩得“啪啪”響,制造出廉價的快樂。
在這個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鎮(zhèn)子上,何修看著身邊經(jīng)過的一張張陌生面孔,和耳邊不知從何方傳來急促而激烈的鼓點,都給人以莫名的壓迫感。不遠(yuǎn)處一個巨型如傘蓋的榕樹下,一只橘色的貓蹲在平整的石頭上,正瞪著警惕的目光,看著他的滿面憂傷。此刻的何修,有著空前的孤獨和絕望,而這種感覺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緊緊地攫取并且纏住了他,令他喘不過來氣。
他又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涌出來一個念頭,打個讓他得以傾訴且也許能讓心情平復(fù)的電話。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氣,掏出手機。撥打110。這是何修剎那間突然想到的,可以撥出去的號碼。他在鎮(zhèn)子的北街,在那棵古老粗大的榕樹邊,在那只橘貓的注視下,撥通了號碼。
你好,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電話里一個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聲音傳了過來。
我就是想說說話,何修的聲音因激動而打著顫,他清了清嗓子說:想找個人說話。我叫何修,15歲了,出來找工作。但是不太順利,找了蠻久才在一個比較小的加工廠做事情,今天下午,不小心把手指切斷了,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分錢了……
何修停頓了一下,被對方一連串的關(guān)切話語打斷:你在哪里?怎樣才能找到你?
何修說了具體位置。沒過多久,一輛警車鳴著笛聲開了過來,??吭诮诌呉患医凶隽_蘭旅館的門前。然后一位中等身材、濃眉細(xì)目三十出頭的男警員下車,朝榕樹邊的何修走來。何修朝警員揮了揮手。
何修?你才多大,就出來工作。警員皺著眉頭看著何修纏著紗布的右手,你家里怎么不管管呢?正是上學(xué)的年齡。
何修不敢正視那雙不大卻有些威嚴(yán)的眼睛,只是慌亂地看了警員一眼,便把頭扭向一邊,囁嚅道:我沒想到你會過來,給你添麻煩了。
警員不再說話,但將頭擺了一下,示意何修跟他走。
他帶著何修進(jìn)了羅蘭旅館。旅館不大,簡樸而潔凈。一位四十幾歲裝扮的女人正坐在柜臺內(nèi),低頭趴在一張暗紅的木桌前,做著串珠子的手工。天花板上鑲嵌的一盞圓形燈,燈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臉上,束起的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淡淡的皺紋刻在微褐的皮膚上。
蘭姐,警員沖她叫,羅蘭大姐,給你帶來一位客人,今晚先住在這里。羅蘭抬起頭,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眼皮略有些浮腫,但她微笑起來的樣子,給人以親切和踏實。她放下手里亮晶晶紫色的珠子,走過來說:好的嘞。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兄弟!你老婆孩子都好吧。她聲音沙沙的,語速有點快,好像被一陣風(fēng)卷過來,急忙地灌入聽者的耳朵。
托蘭姐的福,都好著呢。前段時間他們身體被瘟疫帶來的疾病總算徹底好了?,F(xiàn)在健康得很。聽說羅蘭姐都沒有給染上,這鎮(zhèn)子上的人可一大半都中標(biāo)了。
兄弟不也沒事么。羅蘭微笑著拍了拍警員的肩膀。
那可不是,你兄弟我得照顧家人,得為大家服務(wù)呢。警員朗聲道:羅蘭姐是個善良的人,老天也眷顧。
羅蘭的臉龐浮起一抹紅光,看了看一旁抿著嘴巴沉默的何修。
哎!警員嘆了口氣,這孩子才15歲就出來找工作,這年頭誰敢用童工啊,身上的錢也花光了,找了一個小作坊的簡單工作。這不,手指也給切斷了。他望著何修的臉,含著疼惜的口吻說,羅蘭姐,先讓他住在你這里。說著掏出200元放在柜臺上:先安頓幾天再說。
好啊,沒問題的。羅蘭看著何修身材高挑,但體型瘦削,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雙目藏著深深的憂郁,嘴唇上面一層淡淡的絨毛,亮晶晶地掛著些汗水,但他似乎帶著一點兒卑微的討好,努力地彎起嘴角,看了看羅蘭含笑的眼睛,又看了一眼警員。受傷的那只手不安地在身體側(cè)面晃動了幾下。羅蘭心底忽地滋生出濕潤的柔軟來,這是突如其來母性特有的柔軟。她拿過何修的身份證看時,再次語速飛快沙沙地說,真的太小了啊,讀書的年齡。你家里真是的,也放心讓你外出。
何修站著依然不說話,但眼前卻浮現(xiàn)出他們提到的家里,那個家!何修想起來就感覺心里有一只貓在不停地抓,抓得讓人煩躁,抓出無數(shù)個傷痕,刺痛刺痛的,這感覺很不好。何修不由自主地?fù)u了搖頭,嘆了口氣。
警員和羅蘭對視了一眼,好了,我該走了,你先給他弄點吃的。說著拍了拍何修的肩膀,走了出去。
羅蘭穿過側(cè)門,進(jìn)入后院,從廚房端來一碗散發(fā)著濃郁香味的豬雜粉,放在柜臺邊的一張小圓桌上,示意何修過來吃。何修遲疑了一下,便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前的粉,連湯也喝得精光。有那么一刻,他在榕樹旁的時候,曾幻想著榕樹是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面,他會把這碗面連根帶葉都吃得不剩。
羅蘭看著面前吃飽了的何修,他清瘦蒼白的面容有些紅潤升上來,那雙憂郁的眼睛,似乎藏著一些深深的幽怨和秘密。他還是抿著嘴巴,并沒有說話的欲望,只是垂著眼睛微微地呼了口氣,淺藍(lán)色T恤有些沒有清洗干凈的污漬,一條緊身牛仔褲裹在修長的腿上,左邊球鞋的邊緣破損。羅蘭怔怔地瞧著,一時陷入沉思。
房間在哪里?何修問,面前身著淡紫色裙衫的羅蘭,這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好像經(jīng)過了一段崎嶇的跋涉,面色有些許疲憊。喔,她站起身來,粗糲的手提著一大串鑰匙,說:我?guī)闳ァ?/p>
何修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樓,拐進(jìn)一個不太明亮的走廊,走廊里只裝了兩盞米黃色的帶有燈罩的壁燈,像幽靈的眼睛在黑暗里閃爍。她走到靠走廊盡頭南邊的一扇門前停下來,熟練地從手上不銹鋼圓環(huán)套著的密密匝匝的鑰匙串里,抽出一把旋轉(zhuǎn)擰開。何修打量著房間里簡單卻潔凈的床鋪和桌子,以及原木色的椅子,輕輕地點了點頭走了進(jìn)去,畢竟,這比較上一家的10元店來說,已經(jīng)是鳥槍換炮了。
羅蘭進(jìn)去將臨街的窗子推開:通一會兒風(fēng),這個房間有一陣子沒有住人了,有點味道。她說著,又拍了拍洗得發(fā)白的薄毯說,如果感覺熱,你可以到樓下找我,我拿一個新的電扇給你,那個吊扇太老舊了。她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一個靜靜懸掛著洗臉盆大小的淺灰色電扇,像一只安靜的蝸牛蜷縮在那里。
我叫羅蘭。我要么在柜臺,要么在柜臺旁邊的那間小屋里。她邊說邊往外走,紫色裙衫隱隱帶過茉莉的清香。
羅蘭?何修腦海里浮現(xiàn)出家里窗臺上,那盆紫羅蘭嫵媚的樣子。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亞蘭。
二
南方的這個鎮(zhèn)子以工廠多而出名,所以顯得特別擁擠且繁華。進(jìn)入夏季以來,除了空氣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熱流,其他的似乎變化不大,奔放而熱情的綠色植物依然蓬勃而旺盛,芭蕉葉舒展著寬大的葉子,如巨型傘的榕樹比比皆是,三角梅和紫荊花開得忘我而陶醉。這里的人們閑暇之余,在大大小小的酒館里打發(fā)時光。何修剛到鎮(zhèn)上的時候,就在這些酒館里串過幾次。那時候,他還完全沒有考慮過多的生計問題,總想著找個差不多的工作應(yīng)該沒有問題。反正這里的工廠那么多,制鞋廠、五金廠、磨具廠、電子廠、制衣廠等等多得記不清名字。從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人們口里,他得知這些工廠可以不要什么高學(xué)歷,只要勤奮認(rèn)真就行。
何修白天在鎮(zhèn)上到處走走,觀察那些需要招工的工廠。比較一下自己中意且輕松的工作。到了吃飯的時候,每次慢慢地吃掉一碗魚片粉,再喝半碗米酒。要么就吃一份雞塊拌面,再喝一碗紫菜湯,時間在他饒有興致的觀察里慢慢流逝,他也聽到了人們幸福感爆棚的交談:這個月我又寄回家兩千塊錢。一個喝得醉眼朦朧的人說著,愜意地咕咚著一口啤酒。我們家的新房馬上就建好了。另外一個也不示弱,瞇著通紅的眼睛扁著嘴吐出含混不清的話。
何修聽著他們的談話,憧憬著自己的未來。希望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能和這些打工者一樣有錢可以掙。他晚上住在一家舒適干凈的旅館。就這么安逸地度過幾天,甚至一度令他產(chǎn)生了沒有來由的幸福感,以前過的那些日子,都是荒廢和虛度,現(xiàn)在的日子多么的自由而愜意啊。
來到這個鎮(zhèn)將近一個月了,除了在大大小小的工廠門外徘徊,他夢想中的工作一無所獲。當(dāng)然,他理想中的工作是輕松而體面的,坐在明亮的大房間里,喝著香噴噴的咖啡看著文件。再或者,忙碌而充實地做一名光榮的工人也不錯。但是真正去找工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簡單和容易。身材高挑外形俊朗的他,一開始出現(xiàn)在一些工廠招工者的面前時,人家還蠻熱情,但一亮出身份證,對方馬上不相信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然后搖頭拒絕。
15歲?一個戴著眼鏡頭發(fā)稀疏主管模樣的男人扶了扶眼鏡退后幾步,怎么個子長得這么高啊?
身高一米八的何修垂著頭,有些窘迫地扯了扯上衣的邊角,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你年齡不滿16歲,我們不能收。童工是違法的,我們可不能干違法亂紀(jì)的事情。男人搖晃著稀疏頭發(fā)的腦袋,對一臉失望的何修毫不客氣地說。
又去了幾個門口貼有招工啟事的地方,進(jìn)去面試,仿佛統(tǒng)一了口徑似的,都說不招童工。
然而,在每個工廠的外面,在那些簇?fù)碇娜硕牙?,拼命擠過去的何修,得到的仍然是失望。都不敢收童工。
年紀(jì)小一樣可以做事啊,當(dāng)時的何修還一改往日的內(nèi)向和羞怯,大聲地喊了一句。
長這么大的個子,才15歲。那些找工作的男人和女人們都驚訝地看著他。
只是現(xiàn)實太殘酷了,身上帶的錢已經(jīng)花了大半,尋求的工作還毫無進(jìn)展。他只得退掉稍微舒適的旅館,住進(jìn)四人一間的10元店。每天和幾個陌生的男人混住在一起,聽他們發(fā)牢騷,講黃色笑話,聽著他們打牌摔得“啪啪”響刺耳的聲音,無奈地穿梭其中。何修從不跟他們?nèi)魏稳苏f一句話,他們也曾經(jīng)試著跟何修開玩笑:嗨,小子,還是處男吧?何修望著狹窄走道上桌子上的一堆撲克牌,那上面一個個形色各異的女人,正搔首弄姿地、挑逗地看著他,何修的臉猛然變得通紅,又羞又惱地轉(zhuǎn)過頭不去理會。沒文化真無聊,他悻悻地想,但他卻正和這些個無聊的人住在一起。說到底他也是初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的人。
月底,終于在鎮(zhèn)子的北邊靠近邊緣的地方,找了那家不要求年齡的小作坊,不管住宿,一天管兩頓飯,中餐和晚餐,早餐自己解決。試用期一個月兩千塊,干滿發(fā)工資,品質(zhì)出錯會扣錢。這對于找工作幾近無望的何修來說,仍然是開心的事情,終于有工作了。但始料未及的是,工作中的種種不如意,影響了自己高漲的心情,以至于到了后面還迷迷糊糊地被切斷了手指。
哎!何修終于忍不住再次嘆了口氣,這口氣在他獨自一個人的房間到處跑,似乎被吊在房頂上的電扇吹起來,旋轉(zhuǎn)了一圈后又落回來,像個不大不小的石子砸在身上,每個部位,包括那個斷了的手指,都格外的痛苦,在這個沉寂而燥熱的夜晚,疼痛被清晰地放大。讓他又忍不住大聲地呻吟了一下。
窗外零星的燈光打在窗子上,映照著何修那張因痛楚而被扭曲的臉,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憂愁和更深的迷?;\罩著他。那個所謂的家也不想回,他還有家么?一些往事都?xì)v歷在目,像電影里的鏡頭般接連不斷,帶著如同洶涌的海水一般,呼嘯著席卷了過來。
三
何修,你就不能快點?磨蹭什么?母親亞蘭總這么粗聲粗氣跟他說話。亞蘭皮膚白凈,明眸皓齒,頗有幾分姿色,但自從嫁給了長相一般生性懦弱的何修父親,心高氣傲的她就一天天的脾氣見長。她不僅跟兒子說話毫不客氣,也經(jīng)常罵老何。好像老何本來就比較礙眼,就是她的出氣筒,稍不順心就開罵。
要不是我哥哥娶親需要彩禮,你給得出應(yīng)急,我才不嫁給你這個鄉(xiāng)巴佬呢。在亞蘭眼里,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就是鄉(xiāng)下,電視里經(jīng)?;窝鄣挠兄至⒛μ齑髽堑某鞘?,才是她心儀的地方。
跟你住著這豬窩一樣的地方,她經(jīng)常坐在店里靠門口一個包著褐色皮革的沙發(fā)上,邊嗑著瓜子,邊說著望一眼在店里拿著尺子比劃木塊、或給做好木質(zhì)家具上漆的老何,并帶著不耐煩的腔調(diào)追問著:你說,什么時候我們這矮墩墩的兩層破樓房再返修一下,續(xù)上兩層。你說???她起伏著高高聳起的胸部,水紅色的羊毛衫上掛著幾個瓜子殼。
老實木訥的老何除了說兩個字,快了。再沒有其他。他不會說些甜言蜜語討得亞蘭歡心。在何修看來,老何過早花白的頭發(fā)和臉上深深的褶皺,都掛著亞蘭鄙夷的目光,它們在亞蘭的目光下,卑微而可憐,無處閃躲。
何修的年齡正值叛逆期,他對于亞蘭的粗暴脾氣很是看不慣,有幾次忍不住想跳起來吵,但都被老何拉了過去。她是你媽媽,忍著點。老何壓低了嗓音說。
為什么要忍?何修無限同情地看著同樣身材高大卻彎腰駝背的老何說,你還是個男人么?
老何定定地看著何修,看著何修如一棵長勢良好的樹,目光里閃現(xiàn)出一小簇火苗,但片刻之后,就將頭深深地勾了下去,不再說話。
老何眼里的火苗,何修注意到他在看亞蘭的表妹時,在那里也閃現(xiàn)過。這一切都瞞不過何修敏感的眼睛。
老何家經(jīng)營一家不大的家具店,生意好的時候連續(xù)一個月都顧客盈門,生意清淡的時候一個月都門可羅雀。有從別的地方進(jìn)的貨,也有老何自己手工制作的,木工出身的老何做得一手好活。如果有人專門要私人訂制,老何就更加要忙一些。從小到大都在這里生活的何修,聞慣了木頭和油漆的味道,也目睹了父母的吵吵鬧鬧。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亞蘭的表妹,這個被稱之為表姨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們的店里,據(jù)說這個表姨死了丈夫,沒有孩子,就過來在這里幫些忙,做做飯,打掃打掃衛(wèi)生,來打發(fā)寂寞的時光。在13歲的那天晚上,何修進(jìn)門店后面的小屋廁所時,在那個擺滿桌椅和柜子的紛雜空間里,無意碰到父親老何將表姨擠在一個木質(zhì)柜子上,表姨瘦小的身子緊繃,揚起布滿雀斑的臉,迎著老何狂熱的雨點般的激吻。老何弓著背,雙手緊緊地抱著懷里呻吟的女人,似乎要將滿腔的烈火將她燒化。表姨不知是痛苦還是歡喜,壓著嗓音低叫,像極了一只叫春的貓,啊嗚,啊嗚,她恬不知恥地叫。
這令人難堪和厭惡的鏡頭,使少年何修仿佛明白了什么,扭頭就跑。而門店外面的母親亞蘭,依舊在嗑著瓜子,旁邊的音響正放著一首狂放的樂曲。母親似乎并不知道這一切,邊聽音樂邊將粗跟鞋底在瓷磚地面上敲擊,陶醉地和著節(jié)拍??吹胶涡捱€吼了一句:何修,跑那么快干嘛,趕著投胎啊。何修扭過頭看了看亞蘭,看著她那雙還算漂亮的眼睛,和不停嗑著瓜子薄薄的唇,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厭惡感,這種感覺又令他平添了一份心酸。
何修眼睜睜地看著老何正悄無聲地,將眼里的那簇火苗全部給了說話輕聲細(xì)語、姿色平平的表姨。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一個晚霞鋪滿天空的傍晚,因為老何賣出去的一把椅子,算錯賬少收了10塊,母親亞蘭不停地叫罵。
蠢豬,亞蘭大聲罵道,還伸出手搗了一下老何的額頭,吃干飯啊,你!
老何低著頭不說話。亞蘭推了他一把,大而圓的眼睛噴著怒火,趕緊去追啊,把那10塊要回來。
不就10塊么?何修說著從里間走出來,忍不住吼了一句:犯得著這么罵人。
亞蘭看著高出自己一頭的兒子,也沒好氣地罵了一句:滾一邊去,沒你說話的份。
表姨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像一片樹葉一樣瑟縮著,不敢大聲出氣,似乎怕驚動了正在生氣的表姐,再招來一頓罵。
彎腰駝背的老何真的跑出去,尋找少收了10塊錢的人。但尋了一圈,哪里有人家的影子。當(dāng)氣喘吁吁、面容沮喪的老何垂著雙手返回來時,還沒等他開口,亞蘭就抄起身邊桌子上一個計算器,狠狠地摔了過來,又準(zhǔn)又穩(wěn)地砸在老何的腦門上,那耷著一縷頭發(fā)的左邊腦門上,瞬時就出現(xiàn)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不停地往外竄血。
???!表姨失聲驚叫著,瑟縮著的樹葉一下子就神奇地平整了,忽地飄了過來。她抬起頭看了看老何的額頭,快,快點止血啊。老何不說話,看著表姨拉開桌子下的抽屜,取出碘酒和紗布,和一些止血的藥粉。那些東西還是老何平時庫存的,用于做木工不小心弄傷手時的備用。
母親亞蘭可能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但也沒有一絲愧疚的樣子,干脆抓起一把瓜子走出門。
表姨那雙手悉心而溫柔地在老何的腦門上操作,臉上的每一顆雀斑似乎都帶著心疼,面部肌肉不易覺察地抖動著。老何眼里的火苗熱辣地灼燒在那一顆顆雀斑上,何修捕捉到這些鏡頭時,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老何扭過頭,望著兒子的臉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什么,只是很滑稽地,像魚一樣綿綿地張了張口。
你什么都不能說!一天早上,父親叫住背著書包正要上學(xué)的何修,說,當(dāng)心你媽媽知道鬧起來。何修悻悻地看著這個身材壯實面容粗鄙的男人,一言不發(fā)地走開。雖然何修很多次都想提醒母親,她那個遠(yuǎn)房表妹來得太勤了,但話到了嘴邊,想起老何那雙可憐的眼睛,就又將話吞了下去。
北方的這個小鎮(zhèn),人們生活安逸且節(jié)奏緩慢,對何修來說,與這緩慢的節(jié)奏唯一不同的是,學(xué)習(xí)特別緊張。彼時中學(xué)時期的何修已進(jìn)入青春期,而他總能在緊張中調(diào)配自己,下課或者放學(xué),在球場打會兒籃球,他頎長的身材和漂亮的外形,讓他在學(xué)校鶴立雞群,是那么的突出和耀眼。啊,他跳起來投籃的樣子特別帥呢。女生們都湊在一起興奮地議論,她們的喜歡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和行動里,籃球場的周圍都是她們的影子,幾個膽大的還經(jīng)常明目張膽地跟在何修身后。
何修的作文寫得特別好,老師經(jīng)常在作文課時,拿著何修的文章當(dāng)范文念。每次上作文課時,班上的女生都開心且激動,聽著何修佳句頻出的文字,在老師口里被抑揚頓挫地讀出來。她們不停地看著表情驕傲如王者的何修,熱烈地鼓掌。就連班上最漂亮學(xué)習(xí)最好的語文課代表,也對他青睞有加。
在一次晚自習(xí)的課間,身材嬌小皮膚白皙、扎著長長馬尾辮的語文課代表趁人不注意,主動偷偷地握了一下何修的手,那個瞬間,他徹底淪陷了,因為他也對這個嬌小的女孩心儀已久,她那圓圓的臉龐上有一雙晶亮烏黑的眸子,好像會說話。
何修,她在收作業(yè)時總輕言細(xì)語地叫他。女孩還約了他周末看電影。他喜歡女孩溫柔的樣子,想起女孩一切的一切,就如沐春風(fēng)。他總想著柔軟而漂亮的女孩。于是上課總是無法集中注意力,老師講的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漸漸地,成績不可避免地一落千丈。
班主任自然而然地將何修反常的成績通知了家長,電話里還很隱晦地說了何修跟語文課代表談戀愛的事情。到底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或者他們的蛛絲馬跡被人發(fā)現(xiàn)告了密,何修不得而知。
亞蘭對老師的告狀與傳喚,自然暴跳如雷:你的同學(xué)們都爭先恐后地學(xué)習(xí),你怎么這樣,是準(zhǔn)備以后和我們一樣開家具店賣家具嗎?身穿著玫紅色衣衫的亞蘭瞪著那雙銅鈴似的大眼,面目猙獰,憤怒完全摧垮了她那張漂亮的臉,她還禁不住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掌摑了何修,啪!清脆而響亮的一記耳光,令何修的臉火辣辣的,一同前來的老何攔都來不及攔住。
哎呀,老何聲音有些發(fā)抖地說,兒子都這么大了,這么打他可不合適。亞蘭狠狠地瞪了老何一眼,老何馬上閉起嘴巴不語。當(dāng)時語文課代表也在場。女孩吃驚地看著亞蘭,又看看何修,然后將扎著辮子的頭低下去。
那是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挛?,亞蘭潑婦似的行為,讓一度驕傲的何修倍感羞恥。何修如同站在凜冽的懸崖邊上,冰冷而危險,雖然四月的天氣已經(jīng)溫暖許多,到處都綻放著鮮花。但那刻的何修只感覺到了冷。天知道,他多希望女孩能過來安撫一下他,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也好。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女孩可愛的臉龐,和可愛臉龐上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但女孩躲閃著眼光低下頭的瞬間,卻使得何修感覺到了陌生,令人心悸的陌生,讓他很難過。
你不喜歡我了?何修曾在放學(xué)的路口,鼓足勇氣大聲地問女孩,他已經(jīng)完全不顧周圍許多熟悉的同學(xué),完全不顧他們嘲笑的面孔。是的,班里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抱著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來看待何修當(dāng)眾被亞蘭打臉的事,男同學(xué)因為妒忌各方面都占有優(yōu)勢的何修,女同學(xué)憤恨何修跟語文課代表好上了,總之他們一見到何修,就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女孩遲疑了一下,甩著扎著綠色綢帶的馬尾辮,一陣風(fēng)似的踩著單車飛快地離去。她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和決絕的背影,讓何修有種不知所措的痛苦,我就這么被拋棄了么!他想,真他媽的可笑,女孩的心真善變。他狠狠地在心里罵著,憤慨著,陷在初戀被夭折的怪圈里不能自拔。
少年的愛戀熱烈而執(zhí)著。在班里,他裝作若無其事,不再和女孩說話,不看她,但卻在心里刻下女孩的樣子。他一次次地徘徊在以前和女孩常去的巷子里,希望能看到奇跡。但一次次地失望。
直到接近夏季的某一天,他在班里也看不到那個嬌小的身影。她轉(zhuǎn)學(xué)了。有人說。
轉(zhuǎn)學(xué)到哪里,何修不得而知。因為女孩自始至終都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從這件事情上,何修大概率地受到了影響,他變得沉默和無法比擬的疲倦,上課昏昏欲睡,無法集中注意力。球場上再也看不到他瀟灑的身影。女孩們也有意無意地疏遠(yuǎn)了他?;蛘哒f母親亞蘭變本加厲地罵人,罵老何,罵他窩囊,罵何修不爭氣。更或者說老何和表姨親昵的行為,被何修三番五次地發(fā)現(xiàn),等等這些,都使得何修的性格和言行變得不可理喻,緊跟著難以言說的焦慮感,讓他時時有抓狂的痛楚。他還得拼命竭力控制這種猛獸困籠的感覺。連老師在課堂上提問他時也一臉漠然。
何修!老師的聲音并不大,但是他卻總是猛一哆嗦。且每次站起來都下意識地彎下腰,垂著腦袋,身子不由自主地顫動。老師走過來摸摸他的腦門說,何修,你怎么啦?何修臉色蒼白,眼神仿佛空若無物地茫然著。
何修是不是生病了,老師叫來老何說,反常得很啊,下課他也不和同學(xué)們在一起玩。帶著厚厚眼鏡片的老師,表情著急得離譜,令何修想起動畫片里的一只瞪著眼睛、眉毛攢在一起的猴子,便忍不住笑了。
你瘋了嗎?還笑?老何抓過何修的衣領(lǐng),何修依然笑個不停,最后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退學(xué)。他甩了甩烏黑的碎發(fā)說,老子不想上學(xué)了。說著,將書包狠狠地扔到教室外面。老何呆住了,班里同學(xué)也都呆住了,他們看著何修好一會兒,他們也許在愧疚和反思,他們也許后悔平時對何修的態(tài)度,但為時已晚,何修發(fā)狠的表情,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老何在暑假前的一個周末,將何修領(lǐng)回了家。那條回家的路并不漫長,空氣干燥炙熱,路上行人稀少,臨街的商店在橘黃的落日里冷清極了。那一路上,何修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聲,如雷貫耳,無比沉重。
一條緩緩彎曲的下坡路,連著何修家的家具店。燈光漸次亮起,老何點著一根香煙,放在嘴里猛抽幾口,又狠狠地甩在地上,他擰著眉頭的臉看起來更加猥瑣,在何修看來,正如那些撞見老何和面目寡淡的表姨曖昧,擁吻拉手或者撫摸的時候,如出一轍的猥瑣。這令他很是鄙視,他將頭扭到一邊,呸了一口。
你對我有意見?老何抓過何修瘦瘦的肩膀,要不是你,我早和你媽媽離婚了。
跟那個騷貨結(jié)婚?何修冷笑。
你不用管那么多,管好你自己就行。老何說著突然彎下腰看著地面,何修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什么都沒有。但是老何卻又慢慢地站起來,聲音有些沙啞地說了一句:這么多年,我也受夠了。何修在心里冷笑,一丘之貉。他想起了強勢而霸道的母親。沒有一個好東西。想著想著心里就感覺有一團火在燃燒,仿佛要將整個身體都燒成渣,但又能怎樣?
怎么不想上學(xué)呢,老何不滿地說。
那你認(rèn)為呢?何修冷笑著踢開腳底的一顆小石子。
不就是為了那個小賤貨么?亞蘭看著回到家耷拉著腦袋的何修,忍不住悻悻地罵道,和你爸爸真是一路貨色,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怎么啦?老何說話的聲音明顯有些心虛,聲音放得很低,并且將頭轉(zhuǎn)到一邊,裝作看一張剛上過漆的桌子,那暗紅的顏色,帶著說不清楚的沉悶和壓抑,何修順著老何的目光,也將目光停留在上面。接著就聽見亞蘭又補充了一句:你和我表妹勾勾搭搭,你以為我不知道?
看著亞蘭充滿詭異的表情,何修怔住了。老何也怔住了。不遠(yuǎn)處的表姨也定格在那里,布滿雀斑的臉上,那雙細(xì)細(xì)的眼睛一下子泛紅,并慢慢溢出了淚水。只聽見表姨低低地哼嚀了一聲,轉(zhuǎn)身上樓。沒過多久就拎著個挎包下樓,像只輕盈的貓一樣悄悄地從門邊溜了出去。
老何張了張干燥的唇,想喊住表姨,但亞蘭刀子一樣的眼睛,直直地剜在他臉上,明黃色絲綢短袖下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那天晚上,亞蘭罵了老何大半個晚上,何修想著母親亞蘭那漂亮的臉龐上紅潤的薄唇,不相匹配地吐出些的臟話,聽起來令人窒息。他感覺自己身陷泥潭,連喘氣都困難,并且時不時地聽到有東西被摔被砸的聲音。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何修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日復(fù)一日地打游戲,重復(fù)的動作漸漸地令他百無聊賴起來,日子也變得異常緩慢,慢得讓他在時間的維度里看到自己,正在變得和父親老何一樣,鄙陋不堪。雖然之前的焦慮感在減弱,但他非常厭倦目前的狀態(tài),他已經(jīng)找不到生存的意義,輟學(xué)和失戀,還有這個家,都令他倍感窒息和壓抑。
老何和亞蘭似乎并不多關(guān)注何修,他們只顧忙著賺錢,店里總有不斷的顧客,金錢永遠(yuǎn)是老何最提神的東西,瞧他睜著那雙攫取的目光,拿著計算器一臉陶醉地算著賺取的錢。他也可能已經(jīng)忘卻了臉上長滿雀斑的表姨。
偶然的一次,何修在網(wǎng)上看到南方那個鎮(zhèn)子的工廠在大量地招工,便在一個天還未亮的清晨醒來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從里間的臥室出來,拿著平時老何給自己的零用錢,積攢起來有兩千元錢,趁老何和母親亞蘭還未起床,偷偷地打開門。
他順著那條微微傾斜的坡路,不知哪來的力量,一路狂奔,不敢回頭,生怕被醒來的老何發(fā)現(xiàn),再將他抓回去。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距離家不太遠(yuǎn)的客運站,搭上最早一班車,看著載滿人的汽車笨重地啟動加速,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閉上眼睛,慢慢地睡了過去。經(jīng)過兩天的顛簸,到了南方大量招工的那個鎮(zhèn)上。
也許找到工作后,可以掙到大把的錢,可以自力更生了呢。何修想著,并掏出另一個偷偷新買的電話卡,換掉手機里原有的。他們應(yīng)該找不到我了。何修想起父親老何的猥瑣,想到雄獅一般的母親亞蘭,在踏上南方這個繁華而陌生的小鎮(zhèn)時,百感交集。
從此不再看到他們丑陋的嘴臉,該清凈了吧。他想。
四
夜晚在何修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拉長,不知過了多久,何修才沉沉地睡去。
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他穿好衣服端著洗漱用品出門,隔壁的門大開著,一個干瘦的老男人正左手抱著一個保溫飯桶,另外一只手捏著兩根炸得胖胖的油條,準(zhǔn)備進(jìn)門,他看到何修還熱情地打了個招呼:早啊。
早,何修輕聲說著,瞟了一眼老男人那間有些凌亂的房間,一個穿著咖啡色短袖同樣干瘦的女人,正翹著二郎腿梳著染成酒紅色的頭發(fā)。喲!新住的房客,帥哥啊。瘦女人斜著眼睛調(diào)侃道。何修收回目光,臉火辣辣地發(fā)燙,匆忙走了過去。走廊盡頭的一排水龍頭站滿了人,水池邊散發(fā)著牙膏和劣質(zhì)香皂的味道。從穿著上看,應(yīng)該是做些粗活或者累活的勞力,他們都四十歲上下,大多被南方的強光曬成了醬紫色,有的光著的膀子,粗糙的皮膚上還有些星星點點的曬斑。旁邊緊挨著公用洗手間,有人在里面很大聲地撒尿。
等何修下樓,正看到羅蘭在修剪一株綠色的植物,她看到何修,放下手中的剪刀,直起身來說:何修,我?guī)闳ズ笤?,她語速還是有些快,好像總在趕時間一般的著急,那里有早餐。何修點頭,然后跟在她身后,穿過側(cè)門,進(jìn)入后院。后院是一個不大卻收拾得雅致的院子,擺著幾張圓圓的石頭桌子,桌子邊放著些簡易的小方凳。綠色的藤蔓爬滿了搭在院子里鏤空的竹架子上,走在下面,頓感清涼和舒適。放在墻邊的幾盆三角梅怒放著,開成一簇一簇的火焰。
來叔,羅蘭沖一個正靠著墻抽煙、身材矮瘦的男人叫,來一份早餐。被稱為來叔的男人四十幾歲模樣,也是醬紫色的皮膚,短短的寸發(fā)下面是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嘴唇略厚,嘴角有個圓形的疤,醒目而猙獰。但那雙滄桑的大眼睛里,卻分明閃著一種光芒,那是怎樣一種光芒?何修無法形容,但那雙眼睛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屈不撓的倔強。
來叔看著何修的臉,眼神突然有些奇怪,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似的,有些深陷的眼睛抖動了一下,將眼睛里的光聚焦,定定地罩了過來,令何修有點不自在,他將雙腿并攏,又不自在地分開。但僅僅是片刻,來叔將煙在地面上擰了一下滅掉,還拿穿著黑色笨重涼鞋的腳踩了踩。他站起身走進(jìn)廚房,黑色的短袖扎在精瘦的腰里,走路有點瀟灑地左右搖晃著。不大工夫端出來一碗白粥,一根胖油條,放在院里的一張石桌上。
過來吃吧。來叔擺了一下頭示意何修。何修看了一眼羅蘭,羅蘭抿了抿嘴。坐在一邊。
何修低下頭吃著清香的米粥,再嚼一口香噴噴的油條,心里涌出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初升的陽光透過濃密葉子的縫隙,灑在他那張略帶些憔悴和稚氣的臉上。羅蘭盯著他看了片刻,扭過頭看著來叔說,讓何修跟著你幫著干些雜務(wù)吧。來叔又抽出一支煙,放在嘴邊點上,眼睛瞇了一下,鼓起腮幫猛吸一口,緩緩地吐出一些煙霧,才說:可以。
比如帶他出去買菜,擇菜,打掃廚房什么的,羅蘭的聲音沙沙的,好像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
何修看著羅蘭沒有說話,但那雙清澈漆黑的眼睛寫著感激。彎起的嘴角兩個淺淺的紋路,每當(dāng)心里有所滿意或者激動的時候,紋路就更加明顯地凸顯出來。
手還疼不。羅蘭皺著眉。
不怎么疼了。何修低聲說。他看著那只手,然而那只手似乎真的不怎么疼了。灼燙的突突跳動的感覺正在消失,但還有點木木的,不屬于自己的感覺。
正好,等會兒我要去鎮(zhèn)子上的花田菜市場去買菜,來叔將煙熄滅,厚唇搓成圓形說,帶何修去。
少抽點煙,羅蘭說著,將手探進(jìn)來叔的褲子口袋,掏出一包煙扔在石桌上。來叔不好意思地咧著嘴笑,就這點愛好了。說著又像個孩子似的眼巴巴地看了那盒煙。
走,出發(fā)。來叔順手拿起一個大竹籃遞給何修,自己也提著一個同款的被時間打磨得油亮的竹籃。
陽光很強烈。何修跟在來叔身后,衣服有些汗?jié)窳?,貼在背上,南方的夏季來得猛烈,
空氣里都有熱辣的味道,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被不斷從毛孔里涌出來的汗珠覆蓋著,癢酥酥的。何修抬起手背抿掉汗珠,一邊打量著街道上擁擠的景物,雜貨店比比皆是。小吃店也很多,一家接著一家,南北風(fēng)味的飯館,各有吸引人的招數(shù),有的在門前放著一個牌子,上面粗獷勁放地寫著本店的招牌菜品:金品燒臘、香鹵大鵝、饞嘴鴨。有的則秀氣規(guī)整地寫著:錦鯉過江、麻辣土雞、爆火腰花。香味在這些字里行間傳遞,給食客以想象和誘惑。紫荊花樹開滿了紫色的花朵,蕨類植物從一些古老的墻體縫隙伸出來,打量著來往的人。
走快些,何修。來叔回過頭叫,要有時間觀念,不能慢吞吞地。來叔的那件濕透了的黑色衣服貼在背上,他停下來看著何修道:等下還要做午餐,要抓緊時間。
何修不說話,走快了幾步,他不想讓這份難得的工作泡湯,外出打工的這段日子里,讓他嘗盡艱辛。所以來叔的話讓他有些羞愧和不安,都是自己以前在家時拖拉慣了所致。
怎么這個年紀(jì)就出來?不好好讀書。
讀不下去了。
不讀書,缺少文化,年紀(jì)小,工作很難找的。
來叔那雙探照燈似的眼睛在何修臉上掃視著,好像要找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這令何修感到無地自容。他垂著腦袋不做聲。汗水更加肆虐地竄出來,傷口的部分好像被打濕,有點隱痛。
怎么不小心呢?來叔繼續(xù)說著,你的父母呢?怎么不阻攔你出來呢,太不負(fù)責(zé)任了。他又好像義憤填膺的樣子,醬紫色的臉漲得通紅說:現(xiàn)在的家長真不夠格。
管你什么事。何修在心里不滿,但依然默不作聲。一個不大的發(fā)廊吸引了他的注意,透明的玻璃窗內(nèi),一張陳舊的沙發(fā)上,并排坐著五個年輕的女孩,個個濃妝艷抹,她們一邊大聲地說笑,一邊悠閑地磕著瓜子,像亞蘭那樣,瓜子殼吐得滿地都是。何修的臉紅了,不自在地將帶有籃球圖案的淺色T恤拽了拽。
那有什么好看的。來叔扯了他胳膊一下:花田菜市場到了。何修感覺到了來叔那雙粗糙大手的力度。
這是個悶熱無風(fēng)、陽光金黃的上午。穿過擁擠而嘈雜的菜市場過道,來叔領(lǐng)著何修來到一個賣豬雜的攤位面前,地上一個大塑料盆里堆放著豬腸、豬肚、豬肝、豬心,和臨鋪賣魚的攤位味道重合,又散發(fā)著各自竄鼻的味道。這些新鮮的,來叔拎起一疊豬腸看著何修不明所以的臉,你看,還是溫?zé)岬?。何修的胃有些翻騰了一下。來叔又將其它豬雜各來一些,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去給伸長了脖子看著臨鋪的一個駝背男人。臨鋪膀大腰圓的店主“啪啪”地正在用力往地上摔魚,可能殺魚之前先要把魚摔昏,這樣減輕魚的痛苦。
老板,給稱一下。來叔說著將豬雜放在一個沾有污漬的臺秤上。駝背男人這才愣過神來,將目光收回:來叔啊,兩天沒見啦。說著麻利地稱好豬雜,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掏出一支遞給來叔:來,點著。來叔一邊擺手說謝謝,一邊付錢,然后對有些茫然的何修說,瞧這老板會做生意,每次過來都遞給我一支煙抽,很熱情的。何修看著來叔咧著厚厚嘴唇的樣子,好像很贊同賣豬雜老板精明的為人。
但我就是慢慢地抽煙上了癮,嗓子經(jīng)常不舒服。連羅蘭都不想讓我抽煙了,來叔說。何修聽著,想起早上羅蘭從來叔口袋里掏出煙,扔在石桌上的動作和責(zé)備的表情,有點奇怪羅蘭對來叔的態(tài)度。
菜市場轉(zhuǎn)了一圈,各自的籃子里都堆滿了沾著水珠亮汪汪鮮嫩的青菜,還有海帶絲、茄子、土豆等。出了菜市場的門口時,來叔停住了腳步,盯著蹲在門邊一塊石頭上賣陳皮和干玫瑰花的老人片刻,走上前,問了價錢,買了一大袋玫瑰花和陳皮。他抿了腦門上的汗說,終于買到啦。來了好多趟都沒有買到。
買這些很有用嗎?何修有些不解,他不明白來叔為什么如此興奮。
煮水喝,給羅蘭煮水喝,疏肝、解郁、理氣的。
羅蘭生病了?
也不算是,但是她身體總感覺不舒服。
為什么?
以后再說吧。來叔看了一眼何修,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
說說你自己吧,小子。來叔說著,走路速度加快,提著大竹籃的胳膊前后搖擺著,好像借機讓步伐更大些。何修已經(jīng)有些氣喘,左右手來回?fù)Q了幾次,斷手指的部分又隱隱地作痛。
為什么要說?何修有些忍不住加重了語氣,來宣示自己的不滿,然而又有些不安,他懊喪地垂下頭,明眼人都看出來羅蘭和來叔的關(guān)系不一般。還是忍不住又低聲補充了一句:沒什么好說的。來叔厚厚的唇翕動了一下,訝異地看了何修一眼,閉上了嘴巴。
經(jīng)過那家美發(fā)店時,女孩們依然在嗑瓜子,頭頂?shù)牡跎扔袣鉄o力地旋轉(zhuǎn),時間對于她們來講,就在這么一地的瓜子殼上流逝。來耍一把嘛,靚仔。穿鵝黃透視裝的女孩看到了經(jīng)過的何修,大聲叫。來嘛,其他女孩也跟著起哄。
呸!來叔一臉嫌棄的表情。何修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紅色很快淹沒了臉頰那些淺黃的雀斑。他快走了幾步。怎么這么對人家呢?何修有些不滿地嘟囔,漆黑的大眼顯得格外單純,他似乎還不諳世事,甚至都不愿意思索自己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溫和,分明上一秒還對來叔的詢問冒火。也不愿意思索自己為什么對年輕的女孩關(guān)注起來,也許這些無損于他的自尊吧。
怎么能和羅蘭比呢,來叔的表情變得生動而深情,在耀眼的光下,那雙大而深的眼睛布滿了柔情,厚厚的嘴唇并沒有因強光而干燥,相反,還多情地濕潤著。羅蘭多好啊。來叔自語著又補充了一句,那可是個正經(jīng)女人。
何修的眼前浮現(xiàn)出羅蘭那張寡淡的臉龐上,那雙略帶浮腫眼皮的眼睛。是她的笑容親切給人以好感吧。何修想著,又悄悄看了一眼來叔陶醉的表情。
五
何修看著來叔將豬大腸泡在一個盛有溫?zé)崴蔫F盆中,灑了一些鹽沫,用手在里面攪動了幾下。何修,把面袋提過來,來叔將頭擺向廚房一角的柜子邊說:那個豎著放的白色袋子。何修提著面袋走過來,只見來叔抓起一大把面粉與豬腸子混合在一起,用力地搓著。
來,你也試試。來叔說著往后退了一步,別看現(xiàn)在有些味道,搓一會兒就完全沒有味道了,神奇得很。何修遲疑了一下,伸出左手在里面揉搓。面粉混著豬腸的味道在炎熱的天氣里,令人頭暈。何修閉緊了嘴巴,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大力些,你這個年紀(jì)該是很有勁的。來叔說,另外一只手呢,他皺著眉看著何修得右手,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何修那只受傷的手還纏著紗布。
來叔于是又將兩只大手在里面揉搓,動作嫻熟。
面粉混著豬腸,把表面的粘液抓掉,揉掉,就沒有異味了,來叔說著,又將豬腸放在溫水水龍頭下沖洗了一會兒,有些得意地抿了抿厚唇說,已經(jīng)沒有異味了。然后又一條條地,將光滑且泛著淡淡腥味的豬腸翻過來,再次用面抓搓,再沖洗。
別看這些不起眼的東西,來叔說,放上鹵料,鹵熟了味道棒極。他像是在說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深陷的眼睛瞇起來,眼睛周邊的皺紋都堆疊在一起。
就是太麻煩啦。何修說著,輕輕地甩手上的面屑。
不麻煩,另外的豬心豬肝豬肺那些就沖洗兩遍就可以了。來叔說,我做的豬雜粉味道,可是一流。旅館和外面的人都愛吃,都不夠賣呢。
那倒是。何修想著街上豬雜粉店飄過的誘人的異香,咽著口水附和道。
羅蘭也愛吃,來叔說,羅蘭每次都將一大碗豬雜粉吃得光光的,連湯汁都不帶剩的。
何修看著來叔那張發(fā)光的臉,覺得來叔在做一件很有意義且值得驕傲的事。
旅館右側(cè)的不遠(yuǎn)處是一片山林,一條不大的河流,在兩岸茂密水草的簇?fù)硐?,蜿蜒著流向遠(yuǎn)方,右側(cè)靠后是一些農(nóng)家種的菜地,簡易房的墻壁被刷上了油彩,如同大地上凸起的卡通圖片,隨意且自然,顏色多樣,各種形狀都有。農(nóng)人在那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一些雞仔踱著方步穿梭在期間。
傍晚的時候,何修在旅館右側(cè)的一片空場上,將鋸好的木板和木塊,裝在一個平板車上拉回院子。他試圖做些手工活。
何修有時在廚房幫來叔做些雜活,來叔也很熱心地教何修鹵豬雜,比如放大料,放醬油,放點香葉和鹽巴。
大火燉上十分鐘,再小火燉上二十分鐘,關(guān)火就成。來叔認(rèn)真地說著,似乎要將一個絕妙的手藝傳授下去,并將厚唇搓成O型,大眼睛瞇起來,那張醬紫色的臉表情格外激動。何修站在灶臺邊,同樣認(rèn)真地體味這來自生活細(xì)節(jié)的樂趣,空間里彌漫著豬雜的鮮香味道。
來叔沒事就坐在不遠(yuǎn)處一個矮凳子上,提著一壺茶水,一個小瓷水杯仿佛是他的道具,一直攥在手上。跟何修說話的時候,就倒一杯,仰頭咕咚一口,厚唇再慢條斯理一張一合地說話。
何修見過一些閑散的本地人,穿著普通隨意,不上班的時候,或者根本不用工作,靠著炙手可熱的地盤,有幾套像樣的樓房,靠收租就可以無憂無慮地過活,頓頓吃肉喝湯的,沒事就打個麻將。他們有著來叔一樣的面部特征,和一樣的嗜好,手里總端著個陶瓷茶壺,和一個小瓷杯子。那揚起脖子喝水時的陶醉,令何修一度認(rèn)為,那個水壺里的水不止放了茶葉,還有蜜糖。
日子就像旅館旁邊的那條河流,悄無聲息且不急不緩,何修漸漸地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手指上的傷口正在結(jié)痂愈合,天氣愈來愈熱,他閑來無事,看著廚房門前隨意扔在一邊的幾個凳子,它們殘缺或者搖晃不穩(wěn)的樣子,在何修眼里,仿佛是幾個可憐巴巴受傷的戰(zhàn)士,等待他的救援。他找來錘子、釘子,和幾個質(zhì)地良好的木條,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匦拚撕靡粫骸?/p>
來叔并不參與,除了做飯時間進(jìn)廚房忙一陣子,大多時候,在何修忙著動手做木工時,他一個人靠在垂著無數(shù)條長須的榕樹下打盹。有時好像突然從一個什么嚇人的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看看周圍,再看著不遠(yuǎn)處的菜地出神地凝望一會兒。
你會做木工啊,來叔看著何修那掛滿汗水秀氣的臉龐,什么時候?qū)W的?
我父親會做木工。何修晃動了一下臉,將汗水甩掉。
羅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廚房的院子門口,有些看不透的神色,久久地注視著何修修長的雙臂靈活地敲打著木凳,蹲在地上挽起褲腳的腿,裸露著有些曬黑的皮膚,那雙漆黑的眸子和挑起的嘴角,令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有些站立不穩(wěn),只得扶著門框的邊緣,又站立了一會兒,悄悄離去。
來叔看到了羅蘭。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何修抬起頭看著來叔,又看著羅蘭的背影,忍不住問:你喜歡羅蘭?怎么沒有見過她男人呢?
來叔輕輕地?fù)u頭,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但是周圍并沒有多余的人,看著來叔的目光變得和藹和親切,令何修不自覺地話多了起來。
來叔,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沒有,就我一個。
那你跟羅蘭怎么認(rèn)識的?何修好奇地看著來叔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龐,他嘴邊那個不規(guī)則的圓形瘢痕,在夕陽的光照下,顯得更加的猙獰而醒目。羅蘭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老天的旨意吧。說不太清楚,反正都一個村子的。來叔伸出手指在地上寫了兩個不太工整的字,羅蘭。
來叔的眼前好像浮起了一片迷霧,使得他的表情無措而凄涼。他端起放涼了的茶水,輕輕地啜了一口。
我沒有讀過書,生下來就不知道父母是誰,被一個孤寡老人抱養(yǎng),六歲時,老人去世了,我成了孤兒,被一個有著三口之家的人家收養(yǎng),這家人對我還好,解決了溫飽問題,只是沒錢讀書。后來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出事死掉了,養(yǎng)母帶著女兒又改嫁了。
在一個晚霞即將鋪滿天空的的傍晚,養(yǎng)母無限愧疚又難過地同我說,可憐的孩子,我不能帶著你了,男方條件好,但不允許我?guī)鹤印?粗B(yǎng)母哀傷的模樣,我不能說什么。我只能認(rèn)命,帶著件換洗的衣服和一點兒錢便開始闖社會,那年我12歲。
何修同情地望著這個身世坎坷的男人,竟然有點想念自己的那個家,離開家里這么久,還沒有一個電話,老何和亞蘭會不會擔(dān)心呢。何修禁不住用手指扯了扯頭發(fā),皺起眉頭。
來叔傾訴的欲望似乎被打開,他翕動著厚唇,接著講下去,何修聽著,眼前卻涌現(xiàn)出他家鄉(xiāng)小鎮(zhèn),陳舊擁擠的家具店,懦弱的老何和強勢霸道的亞蘭,都如影子般漂浮在眼前,像一張大網(wǎng),將他緊緊地纏住。
這幾天氣溫好像升高了一些,不停地下雨,何修看到旅店不遠(yuǎn)處的河水暴漲,漫出來渾濁的河水順著一片低洼地帶,流到了周邊的菜地里,菜地很快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葉子露在表面,幾乎都被水淹沒了,幾個菜農(nóng)披著簡易的塑料紙,頭頂草帽挽起褲腿,拿起盆子往外舀水。
連日的陰雨綿綿,沒有光照,暗寂而灰色的天空,附近的街上人煙有些稀少,已經(jīng)熟絡(luò)起來的來叔,在廚房鹵煮豬雜的時候,打開了話匣子,對何修講述了自己的過往。
一口盛著食物的大鍋在鍋底火焰的炙烤下,咕嘟咕嘟地翻滾,豬雜混著八角和別的什么香料,在空氣中散發(fā)出撲鼻的異香。來叔一邊用碩大的不銹鋼大鏟攪拌著豬雜,一邊將切碎的小米辣和香蔥灑在上面,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聽得專注的何修說,混日子的感覺真的不太妙啊。
從來叔毫無保留的傾訴里,何修知道了來叔的那段潦草的日子,悲戚,狂亂,甚至是驚心動魄的。
那時候,我的年紀(jì)跟你一般大,跟社會上一些小混混干過偷雞摸狗的行當(dāng)。到了成家的年齡,眼看著漂亮的姑娘都嫁給了好人家,只有唉聲嘆氣的份兒。后來的幾年里,我遇到一個姿色平平卻溫柔可人的女孩。來叔停頓了一下,端起一邊桌子上的茶壺,倒出一杯水,揚起頭咕咚了一口。用手抿了抿嘴角的水滴,說了一句:那可是個好姑娘。
你們后來呢?何修來了興趣。
來叔提起遇到的溫柔可人的女孩時,眼睛里明顯地跳出一簇幸福而歡喜的火苗,使得整張黧黑色的臉都染上了紅暈,連嘴角的疤痕都泛著光。
女孩背著家人偷偷地跟我交往,并拿出自己的積蓄讓我做點小買賣。我的那些一起混的兄弟們都妒忌得眼紅,卻毫無辦法,女孩就看上我了。
您年輕時一定很英俊吧。何修看著來叔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臉龐說:應(yīng)該是,因為你沒有別的優(yōu)勢可言。
當(dāng)然,你猜對了,小子。來叔自豪地抬起下巴,關(guān)掉灶間快要燃盡的火,走到何修面前,那時候,我的樣子和你一樣俊呢。何修抿了抿嘴巴,不易覺察地低哼了一聲。他實在找不出來叔當(dāng)年所謂俊的影子。并且,他聯(lián)想到自己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喜愛過的語文課代表的表現(xiàn),心里很不是滋味。
來叔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說著。何修帶著好奇,聽著來叔的桃色往事。
我的攤位總是堆滿了人,我是和女孩一起賣小吃的,女孩做香噴噴的酥餅,我負(fù)責(zé)做豬雜湯粉,生意可觀。但接下來描述的情節(jié)卻急劇翻轉(zhuǎn)。
這讓何修唏噓不已,與所有看過的故事情節(jié)如出一轍,來叔眼睜睜地看著即將觸手可得的幸福,竟然被生生殘忍地毀滅了。
在一個熱鬧的早上,女孩還沒趕來時,我已做好一鍋豬雜,泡好的米粉亮晶晶的,等待一波顧客光顧時,跑過來幾個壯漢,上來就對我拳打腳踢,還把我的豬雜全部倒了一地,顧客嚇得四散逃跑。我掙扎著還手,哪里是對手啊,一次次地被打倒,正在這時,我聽到女孩大聲地哭喊著: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大哥,二哥,三哥,再打就出人命了。
恍惚中,看到女孩拼命地護(hù)著倒在地上的我,但根本無濟于事,我還是被打得遍體鱗傷,昏了過去。
醒過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很高了,身邊圍著一些容貌善良的人。
年輕人,女孩已經(jīng)被她的家人帶走了,一位眼睛渾濁看起來慈祥和善的老頭看著我說,女孩家早知道你們的事情了,也打聽過你的身世,說你是一天書都沒有念的混子,根本不配人家女孩。
我難過極了。哪里聽勸,一路尋找,找到了女孩家的院子,竟然和我幼年居住的地方相隔不遠(yuǎn),僅有五百米左右,我鼓起勇氣推開虛掩的大門,但令人感到怪異的是,整個院子空無一人,除了院子里那棵杉樹上幾只無名的鳥,所制造些并不悅耳的聲音,再無其他。女孩和她的家人憑空蒸發(fā)了。
我并不甘心,拼命地到處尋找,都沒有結(jié)果。來叔站起來伸了伸背,深陷的眼睛迷離起來:在這尋找的路上,我去一家酒館買醉,心情很差的我和一個說話處處挑釁的酒館伙計打了起來。
何修望著來叔將厚唇抿起來,帶著嘲弄的微笑,有點莫名的心酸。
被打慘了吧?何修看著他有些痛苦的表情,忖度著問來叔。
不,我把他們打慘了,雖然他的另外一個幫手也參加了這場戰(zhàn)斗,他倆合力想控制我,我卻不知哪來的力量,把那兩個家伙揍得屁滾尿流。來叔伸出粗大的雙手,揮舞著兩條和身體不太匹配的、肌肉已經(jīng)萎縮了的長長的雙臂,帶著冷笑說,他們嘲笑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就是下場。
何修驚訝地看著來叔此刻怪異的面孔,聽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我還放火燒了那家酒館,趁著火光沖天現(xiàn)場糟亂一團時,飛快地逃離了。
你還以為自己多了不起。羅蘭不知何時站在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說道,你都講了好多遍了,我都聽夠了。羅蘭身著淺紫色的衣衫,領(lǐng)口處一串墨綠色珠子邊,露出一個褐色的綠豆般的痣,她頭發(fā)高高地盤起來,平淡無奇的臉竟然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那雙略帶浮腫的眼睛水汪汪的,泛著無限溫柔。
我沒有,我沒有認(rèn)為自己了不起。來叔囁嚅到,臉色陡然地變得暗紅。
后來,我來到了羅蘭旅館,來叔壓低了嗓音,厚厚的嘴唇輕輕地吐出一些令何修大吃一驚的話:羅蘭是我的那位女友的胞妹,丈夫跟別的女人跑了。我在這里找活干的時候,和她日久生情。
何修看了看情緒仍有些激昂的來叔,只見來叔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磨得溜光的圓形竹片,鄭重其事遞給了自己,圖像背面有兩個不太工整的字,平安。
送給你,來叔說,保佑你平安。
來叔指著雨簾中不遠(yuǎn)處的山林說,穿過那片菜地,直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個不大的寺廟,雖然不大,但是人流量很盛,好多人都去許愿。
這個是我親自做的,來叔有些開心地咧開嘴,還拿過去許過愿。不過,這都是羅蘭的旨意。他扭過頭望了望羅蘭,羅蘭正撐著一把透明的傘悄然離去。
何修將竹片握在手里,又認(rèn)真地看了看來叔,來叔的臉上浮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容。他低下頭,攤開手看著平生第一次收到的禮物。
六
南方多雨的季節(jié)來臨,打開窗子,空氣里有植物濕潤的青澀味道,混著河流翻騰的泥水腥味、以及枯枝腐敗的氣味。常住在旅店的人似乎沒有那么忙碌了,走廊里不時地有穿著拖鞋走動的聲音,和相互開著粗俗玩笑放浪的聲音。隔壁干瘦的老男人和他的女人,沒事就依偎在一起,抱著一個收錄機聽故事。
中午吃什么飯,靚仔?男人看到何修就會問上一句,好像借此搭話,讓彼此的距離拉近。豬雜粉、米飯、炒粉。何修笑著回應(yīng)他。女人聽故事聽得出神,被他們的一問一答弄得心煩,翻個白眼給她的男人。
對面住的是一個矮短碩壯的平頭哥,一雙環(huán)形豹眼,看人的時候,似乎有一道閃電,但一說話就笑,臉頰那兩個深深的酒窩,平添了幾分親切和溫柔。平頭哥那一身腱子肉是在一家工地上練成的,他早出晚歸,每次回來的時候,總是將褲腳挽起來,洗得脫色的T恤卷在肚皮上,肚皮上一些黑黑的體毛被汗水浸濕,濕漉漉地亮著。除非睡覺,他喜歡敞開著門,看到何修在房間里就大聲地搭話。
嗨,小弟,累不累?。肯爰伊藛??平頭哥的酒窩深陷。
何修輕輕地?fù)u頭,瞟了一眼桌子角落自己那個不知為何一直黑屏了的手機。
平頭哥房間的桌子上,一個簡陋的八寸大的鏡框里,擺放著他和妻子擁在一起的彩色照片。
我可想家了,妻子剛生孩子,在老家奶孩子,要過些日子才能出來。
我得多掙些錢養(yǎng)家。
何修聽著平頭哥洋溢著熱情和自豪的口氣,感覺到眼前彌漫出的勃勃生機,如雨里那些茂盛的植物,閃著耀眼的光澤。
小弟,說說吧,說說你自己。平頭哥不止一次地這樣說。他那雙豹眼里寫滿了疑問。但何修只是以沉默來回應(yīng)。他覺得自己的過往難以啟齒,他那個家也難以啟齒。
在這個旅館,何修目睹住在這里打工過活的一些人,看到他們繁重的工作,簡單的快樂。
可是我為什么不快樂呢?為什么還會想著那個家呢。何修思索著,拿起掃帚從走廊的一頭,慢慢地掃向另一頭,用拖把細(xì)細(xì)地將地板拖了一遍,并順手將地面滾落的啤酒易拉罐撿起來,扔進(jìn)角落的垃圾桶。這些活本是羅蘭干的,她沒有請清潔工,自己有時候樓上樓下地打掃。自從何修在旅館住下之后,這些就由何修主動來做了,羅蘭沒說什么,但默許了何修的做法。
何修在一個睡不著的夜晚,獨自在旅館外面的屋檐下,看著蒼茫的夜色和不住的雨滴,想著可有可無的心事。返回旅館時,發(fā)現(xiàn)獨自坐在柜臺里串珠的羅蘭,正停下動作,頭發(fā)散開,趴在桌子上肩膀聳動著抽泣。那壓抑著的悲愴,使得她的喉嚨像被什么阻隔,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
何修呆住了??粗鵁艄庀碌牧_蘭,看著她孤獨的傷感的身形,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放慢放輕了腳步上樓去。
其實,何修在后來的日子,又遇到過幾次,羅蘭總是在無人的夜晚,偷偷地啜泣。
她那雙浮腫的眼睛,是不是因此得來的呢。她遭遇了何種不好的境況呢?何修在心里嘆息,又不好去問。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愫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讓他看到羅蘭的身影時,不由自主地帶著關(guān)切。當(dāng)然,這種情愫只有自己感受得到。
但白天的羅蘭,仍然像沒事一樣,坐在柜臺里的桌子前,安然地串珠,一只小鹿,一頭胖豬,就那么栩栩如生地擺在桌子上。旁邊的玻璃杯冒著熱氣的水里,泡著陳皮和玫瑰。同時,桌子上擺著一個座機電話,讓何修禁不住也多看了幾眼。他在想找個機會,撥通家里的電話,畢竟他們不知自己的去向。時間已經(jīng)漸漸沖淡了何修的憎惡和怨恨。那一度的頹唐,也在時間的流失下減弱。這令何修感覺很神奇。
他想多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來叔,你休息會兒,我來炒牛雜。
我出去采購菜品。
我來熬粥。
廚房我來收拾。
來叔略微驚訝地看著何修的變化,他似乎恢復(fù)了少年的熱力。你原來愛學(xué)愛動啊,來叔滿意地說:并且一上手就做得像模像樣。
那么,來叔也只有坐在后院廚房的屋檐下,不時地捋一下短短的寸發(fā),笑瞇瞇地端著水杯慢慢地啜飲,深陷的眼睛發(fā)出愜意的光,他四下張望,房檐下,還有幾個勞力在低著頭大聲地喝著粥,并不交談。
渾身是力的何修已經(jīng)不知還要做些什么。他將那些做好的手工,一件件地搬移到廚房旁邊一間狹小的空房子里。最近大概不忙,沒有什么人住店,羅蘭不再經(jīng)常靠在柜臺里做手工或者發(fā)呆,她走向后院的時候多了些。她看到何修做的那些個寶貝,眼睛里流露出欣喜和激動。
太棒了,你們真的什么都一樣,連手工都如此。她愛不釋手地摸著不太光滑的凳子,小木桌,木勺,以及一柄不太長的木劍,木劍有些造型,手柄和劍身連接處一個圓圓的木片上,還精細(xì)地刻著一朵小花。
你們?何修不解地看著羅蘭。
羅蘭不語,低下頭嗅著那朵花,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聞到了香氣,臉頰浮起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何修觀察過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中午飯后羅蘭會消失十來分鐘。那個電話就安靜地端坐在桌子上,他偷偷進(jìn)柜臺里,去撥通家里的電話。
他依然記得當(dāng)時,電話通了之后,僅僅“喂”了一聲,就聽到亞蘭熟悉的嗓門:是何修嗎?死哪里去了?他涌上來的那股暖火再度被熄滅,猛地掛掉電話。失望和心痛讓他站在旅館的門外,望著雨水恍惚了好一陣。
如果不是這個電話,何修的平靜也不會被打亂。
雨下了幾天,終于停了下來,旅店里的地板潮濕而滑膩,門外的墻角和石頭臺階上,長滿了嫩綠色的苔蘚,在金色蜜糖似的陽光下,毛茸茸地泛著亮光。
下樓經(jīng)過柜臺的何修,再次聽到桌子上的電話響個不停,而羅蘭并不在那里,冥冥之中,何修感覺到那每一聲鈴響,仿佛都在叫他的名字:何修!何修!
他猶豫著,心里狂跳個不停,想去接電話,但有一種使令人恐懼的力量,讓他的雙腿發(fā)軟。但是終于還是沒能忍住,在電話的鈴聲響了近十遍之后,他沖了進(jìn)去,一把握住冰涼的話筒。
是何修嗎?里面?zhèn)鱽韥喬m沙啞失控的吼叫:老娘就猜到是你,你為什么不說話?你要氣死老娘么?
何修的心情不可抑止地?zé)┰昶饋砹耍驮谒滩蛔〗恿诉@個急促電話的瞬間,數(shù)天前的焦慮感覺又像魔鬼一般,重重地壓了過來:在學(xué)校被亞蘭打臉,被同學(xué)嘲笑,輟學(xué),以及老何和表姨的偷偷摸摸,等等,像一個巨大的探照燈,照射著他的脆弱。他的周身好像由一股電流操控著,每個毛孔都在極力地收縮,每根血管都在突突地將血流極速地傳遞,傳遞著被魔鬼操控般的異樣亢奮,和不正常的煩躁。瀕臨死亡的窒息感,使他的心臟怦怦地狂跳著,口干舌燥,仍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感覺自己像是進(jìn)入一個沒有盡頭的晦暗隧道,失去信心,精疲力竭。他努力地控制著,不讓自己昏厥過去。
你還不說話?還不回來?亞蘭失去耐心,對著電話大聲吼叫,去死吧!同時,還聽到老何熟悉的聲音,他還是那么懦弱地央求:不要罵孩子了。老何的聲音帶著哭腔。
終于,何修的淚水涌出眼眶,面部失去血色,大叫了一聲,扔了電話,沖出柜臺,跑出旅店,順著石頭臺階狂奔。他明白自己突然而至的激烈情緒,以及隱忍的沉重和悲傷,都在電話里亞蘭冷酷的話語傳送過來之后,徹底被引爆。
但那刻,就聽到羅蘭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急切地叫,何修,不要這樣,小心摔倒。
長著苔蘚的臺階果然讓何修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一跤,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手上破了一大塊皮,破皮的地方滲著鮮血,不小心抹到流淚的臉上,淚水和著血的咸腥流進(jìn)嘴里,他仍然不管不顧,順著漲水的河邊一路狂奔。
幾個菜農(nóng)站在菜地里,伸長了脖子朝著何修奔跑的方向看。來叔聽著羅蘭的呼叫,忽地扔掉手里的茶壺,也飛奔著追過去。
他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何修的名字。河邊的草茂密而潮濕,何修一腳深一腳淺地跑著,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
停下來,何修。羅蘭的聲音緊張得變了調(diào),不要做傻事。她此刻穿著那件紫色的袍子,顯然礙事又多余,隨著腳步的加快,毫無防備地踩到河邊的草地時,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
哎呦,她凄慘地叫了一聲,身后緊跟著跑來的來叔,趕緊停下腳步,彎下身子去扶羅蘭。羅蘭推著來叔說:不用管我,快去追何修。
何修在河道的拐彎處停下了來。緊跟著跑過來的來叔氣喘吁吁地,一把抓住何修的胳膊,他臉色醬紫赤黑,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對著一臉悲戚的何修怒目而視。何修轉(zhuǎn)過頭看坐在不遠(yuǎn)處頭發(fā)散亂的羅蘭,衣袍上沾滿泥漿,看起來頗顯狼狽,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你還笑!來叔生氣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南方味道,吐字模糊而別扭:年紀(jì)輕輕的就想尋死,有出息么?這讓何修聽起來覺得更加好笑。何修嘴角挑起,吐了吐舌頭,慘白的臉色因為奔跑而變得紅潤,鼻子和額頭細(xì)密地掛了一層汗水。
他狂亂難過的心在瘋狂地奔跑之后,也稍微好受了一些。
七
羅蘭顯然扭傷了腳,走路一瘸一拐地,到了何修面前站定,伸出手將何修肩上不知何時飄落的一片樹葉捏走。何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渾濁的河面,重重地嘆氣。
何修,羅蘭輕聲說,并用柔軟的手指觸摸了一下何修冰涼的手,你這樣我多擔(dān)心。何修收回目光,河水里有幾只小巧的野鴨,自在地?fù)淅庵岚蜃分疰覒蛑?。何修低下頭看著羅蘭,羅蘭那雙帶有疼惜的眼睛,滿是淚水。
這令何修更加疑惑,面前這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女人,為什么對自己這么上心。只見她肩膀顫動著,大顆的淚水涌了出來,來叔在一旁沉默不語。空氣里有一種令人心慌的緊迫感。
過了一會兒,在羅蘭緩緩的敘述里,何修得知了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真相。
羅蘭的丈夫五年前和另外一個女人跑了。留下她和兒子守著旅館。
我兒子和你歲數(shù)相當(dāng),個頭也差不多,外表和氣質(zhì)也很像。羅蘭說,跟你一樣,到了叛逆的年齡。何修看著羅蘭,看著羅蘭漸漸籠罩過來的悲痛,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腦袋。
本來他的爸爸走了之后,就令他遭受打擊,后來,他又玩游戲,早戀,被老師批評,我多次勸說無用,就用皮帶抽了他一頓。羅蘭的表情帶著痛楚而后悔,緊緊地咬了嘴唇說:也就抽打那一次,讓我的兒子徹底不跟我說話,也不去學(xué)校。她抽噎著,用手抿去腮邊的淚水說:兒子抑郁了。
他整晚的不睡覺,整晚地坐在墻角。帶他看醫(yī)生,也堅決不去。他整天自己在家琢磨做木工,和你做的那些一樣,也許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的情緒慢慢地疏通和平復(fù)吧。
人都會遇到挫折的,慢慢就會走出來了。何修說著,舒展了一下腰背。
是我不理解他,我看他整天不去學(xué)校,就罵了他幾次,說他不務(wù)正業(yè)。
你可不能跳河,何修!羅蘭突然聲音變了調(diào):我有次心情特別煩躁,看著仍然無所事事、郁郁寡歡的兒子,就又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他有些反常地跳起來,一腳踢散腳邊堆著的手工制品。而我一氣之下,將他那些手工活全部燒掉了。眼看著那些多天精心制作的東西,在自己面前慢慢地燃燒,并化為灰燼,兒子被刺激到了,他一言不發(fā)地跑出去,以這種無聲的反抗,來回應(yīng)我拙劣殘忍的表現(xiàn)。
在一個大雨的天氣里,他跳進(jìn)這條河里結(jié)束了生命。
何修怔住了,定定地看著可憐的羅蘭,羅蘭的眼睛紅腫,她披頭散發(fā)的的樣子,分外憔悴。
我嘴角的疤,來叔指了指嘴邊那個疤痕說:我跳到河里救人時,被河里尖銳的東西刺穿了這里。
但是,來叔有些沮喪地攤開手,救上來時,孩子已經(jīng)沒氣了。
求你了,何修,千萬不能跳河,羅蘭的眼淚流個不停,看到你這樣,我就想起自己的兒子。確切地說,你身上有我兒子的影子。我能猜到你是背著家人跑出來的,可是,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想留你這在里,以此尋找失去兒子的情感寄托,我太自私了。
何修聽著這些話,一股來自心底的巨大熱流竄了出來,令他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難為情地說:我沒有想著跳河啊,就是想跑一跑,發(fā)泄一下情緒而已。
他不會忘記那個手指受傷的夜晚,是善良而好心的羅蘭收留了自己,以及在羅蘭旅館這段日子,他感受到羅蘭和來叔無聲的鼓勵和關(guān)懷,以及旅館那些倔強生存的人,使得何修重新審視了自己,也重拾了力量和勇氣。他不由得伸出溫?zé)岬谋郯?,用力地?fù)肀Я松s不已的羅蘭。羅蘭的身上特有的母性味道,剎那間使何修的記憶發(fā)生了明辨的方向,他想起了母親亞蘭,同樣找不到兒子的強勢的母親,雖然口里罵著,但也該多么心痛。
我想媽媽了,何修輕聲說,我想回去讀書了。
你很快就要見到媽媽了。羅蘭說著,看了看身旁的來叔,來叔點了點頭,笑容從他臉上的褶皺里展開,說:是真的,相信我。
天氣放晴空氣潮熱的日子到來,路面上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一位面容滄?;翌^土臉的男人,和一個憔悴美麗的女人,雙雙疲憊地出現(xiàn)在羅蘭旅館門前。
他們大聲地痛哭著,一起緊緊地?fù)肀е驹诿媲傲髦鴾I的何修。
一家三口踏上一輛笨重的客車之前,何修回頭看了一眼羅蘭旅館,來叔站在旅館的屋檐下,沖何修擺手。何修轉(zhuǎn)身抱了抱被憂傷環(huán)繞的羅蘭。
羅蘭站在夏末的風(fēng)里,紫色的裙邊被風(fēng)吹得揚了起來,她努力地睜著浮腫的眼睛,看著有些成熟的何修,挑起嘴角,想給他一個笑容,眼淚卻奪眶而出:你和我兒子,你們長得真像啊,好好長大吧!
媽媽!何修情不自禁地沖羅蘭叫了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