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長江蜿蜒東逝,滋養(yǎng)文明,也啟迪詩人的靈感。唐總章元年(668年),一名來自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的才子開始了與長江的對話。他叫王勃,6歲時能作詩,9歲能讀《漢書》,20歲出頭便在沛王府擔任修撰。當時王公貴族喜歡斗雞,王勃寫《檄英王雞文》得罪了權貴被貶謫到四川。心情郁悶的他逐水而游,站在長江邊,想起自己境遇,寫下了《山中》一詩:“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p>
浩浩蕩蕩的長江無法消解他對家鄉(xiāng)的思念。詩人懷疑未來,懷疑時代。唐初的詩人,普遍對現(xiàn)實和人生抱著懷疑,如駱賓王那樣“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又如陳子昂那般“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蓖瑯訉戦L江,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就比王勃的《山中》大氣多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彪m然有告別游人的落寂,但最后的意境卻通透豁達。在接近三百年的詩文璀璨、群星閃耀的時代,唐詩隨著時代的變遷變化著風格,但是,詩人思鄉(xiāng)思國思社稷的美學追求卻從未缺席,進而承襲并孕育著中華民族精神的核心要義之一——家國情懷。
“清詩”的熱愛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不太得志的孟浩然本想到京城拜會已加封為金紫光祿大夫的張九齡,意圖打通仕途門路,未成行,應詩人崔國輔之約而東游越剡(今浙江紹興一帶),途經(jīng)江夏(今湖北武昌)時與李白相會于黃鶴樓。李白創(chuàng)作《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替其送行,“鄉(xiāng)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長江的浩渺勾起了孟浩然的思鄉(xiāng)之情,而為社稷施展抱負的決心在,就無法回避遠離故土、四處漂泊的際遇。后面幾年,孟浩然仍舊不順遂,當張九齡任荊州(今湖北、湖南一帶)長史時,他短暫在其府下做事,之后長時間游歷于襄陽,不幸患上背疽,背上長滿了毒瘡,不久便去世了。
這些詩人大咖大都“不得志”,哪怕張九齡曾官至宰相,也難掩心中的憂疾。他早看出安祿山的野心,多次上書唐玄宗制約安祿山,均未果,終被貶至荊州,“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p>
孟浩然、崔國輔的仕途更為不堪,但其詩鮮見唐初詩人的懷疑,反而普遍帶著熱愛與恬靜的氣質,這是政通人和的現(xiàn)實在文學審美層面的潛移默化。張九齡的代表作《晚霽登王六東閣》《湖口望廬山瀑布泉》,后人評價獨具“雅正沖淡”的神韻。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泵虾迫辉谙尻枙r作《夜歸鹿門山歌》,抒發(fā)純粹的隱逸精神。有人說,孟浩然與陶淵明不同,陶淵明有用世之心,可惜與亂世不合時,隨即歸隱;孟浩然雖亦有士人的功利心,但打心底更愛國家的山河田園,便有了“平生慕真隱”的隱士情懷。
開元年間和天寶初年這批稟受山川英靈之氣的大詩人,大都對山河田園有著發(fā)自肺腑的熱愛。李白游泰山,寫下《游泰山六首》,以宏大的宇宙觀和獨特的時空透視泰山萬象,不再如之前的山水詩多寄托政治理想難酬或憤世嫉俗的情緒,李白表達出的是“朝飲王母池,暝投天門關”的天人觀。這種純粹的情懷,用杜甫評價孟浩然詩歌的特點概括,便是“清”,詩清而豁達,藏著盛唐的氣象。清不是寡淡無味,而是“恬淡清真,語出自然,淡語天成”。如果沒有穩(wěn)定的社稷和強大的國家,這種純粹的愛無疑都將化為烏有。
永遠的“詩圣”
李白寫下《游泰山六首》后兩年的天寶三年(744年)春天,他與杜甫、高適三人在宋州單父(今山東單縣)登上半月臺。之后,三人受北海(今山東濰坊、泰安一帶)太守李邕的邀請,再次相聚,自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有為的詩人總“時運不濟,命運多舛”。李白繼續(xù)四處求仙訪道;杜甫客居長安,屢試不第,郁郁不得志;高適宦海沉浮,于天寶十四載(755年)任絳郡(今山西新絳)長史。這一年,大家的日子都不盡如人意,更壞的事情發(fā)生了,影響王朝氣數(shù)的安史之亂爆發(fā)。隨后,高適被調到邊塞輔佐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不久,永王李璘也在江南造反,唐肅宗任命高適為淮南節(jié)度使討伐永王。
在江南漫游的李白受永王李璘征辟入幕,這樣,高適和李白各為其主,友誼的小船翻了。李璘叛亂被平定后,李白被捕,關于潯陽獄,他向高適求救,未得到回應。
戰(zhàn)亂改變了詩人的世界。王昌齡在戰(zhàn)亂中被亳州刺史閭丘曉所殺害,王維被迫當了安祿山“偽政權”的給事中,這段經(jīng)歷成為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屈辱史”,消耗掉了他詩歌的所有靈氣。唐詩的盛氣和清澈氣質消失了。
乾元元年(758年),李白從潯陽(今江西九江)開始長流夜郎(今貴州西部、南部)。第二年,朝廷因關中遭遇大旱而大赦天下,流放途中的李白被赦免,他心情大好而作著名的《早發(fā)白帝城》。晚年他漂泊于武昌、潯陽、宣城等地,于寶應元年(762年)病逝于其族叔當涂縣令李陽冰處。
這一年,杜甫已輾轉至蜀中躲避戰(zhàn)亂。之前,他冒著生命危險從賊營逃出,當過授左拾遺和華州(今陜西渭南)司功參軍,都因戰(zhàn)亂和無明主的際遇而辭官。他在京畿與中原苦旅游吟,目睹了安史之亂帶給百姓的深重災難。這一時期,家國之痛猶如大山壓在杜甫心上,他回鄉(xiāng)探親,聽到家門哭聲凄凄,他的小兒子被餓死了。對唐軍,杜甫抱著希望。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春,郭子儀收復長安和洛陽,在鄴城(即相州,今河南安陽一帶)包圍安祿山次子安慶緒的叛軍。然而,唐肅宗對郭子儀、李光弼等領兵將領疑心重重,沒有給他們足夠的后勤保障,導致唐軍在鄴城兵敗。叛軍乘勢反撲,以致唐軍死傷眾多,朝廷四處征兵。杜甫從洛陽回華州,路過新安,見到橫征暴斂下民眾的慘狀,寫下《新安吏》。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哭多了徒然傷了身體,即使悲傷瘦弱露出嶙峋的骨頭,天地也不會有感情啊。這無疑是對強權的控訴。
一天,杜甫投宿于石壕村,半夜聽到一陣喧嘩。原來差役來抓壯丁,老頭翻墻逃走了,他的老伴兒告訴官差,自己的三個兒子去參加鄴城之戰(zhàn),其中一個兒子捎信回來,說另外兩個兒子剛剛戰(zhàn)死,家中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孫子和孩兒的母親,你要抓人就把我抓去吧,雖然我年老力衰,但請允許我跟從你連夜趕回營去做早飯。第二天一早,杜甫與返回家中的老翁告別。在《石壕吏》中,杜甫講述了如此悲慘的故事,“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寫透了戰(zhàn)亂中的孤苦和無奈,亂世中妻離子散,人人茍且偷生,詩人亦不例外。
這一時期,杜甫用如椽大筆創(chuàng)作了“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控訴戰(zhàn)爭,訴說民間疾苦?!缎禄閯e》是新娘的控訴,《垂老別》是老人的無奈,《無家別》是士兵的悲哀?!白訉O陣亡盡,焉用身獨完”,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猶如刮過盛唐的凜冽寒風,摧毀了如夢般的盛世,兵燹之處,千里蕭條。各個階層無一幸免。詩人洞燭世事,參與了時代塑造。
大歷五年(770年),唐朝內部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叛亂四起。之前吐蕃乘虛而入,攻到長安城下。這年,杜甫游歷至今湖南一帶,目睹農民逃亡而“農器尚牢固”,他哀嘆“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凜冬時節(jié),大地肅殺,朝堂中沒有人聽到杜甫的呼聲,在一條潭州(今湖南長沙一帶)前往岳陽的小船上,他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當歷史進入由盛轉衰的時代,文人士子愈加倚重杜詩,從中汲取靈感和勇氣以振家國士氣。北宋靖康之變后,詩人陳與義便感慨“但恨平生意,輕了少陵詩”。
魯迅曾說:“我總覺得陶潛站得稍稍遠一點,李白站得稍稍高一點,這也是時代使然。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蔽C與苦難總會改頭換面,重復警示與批判、熱愛與悲憫在任何時代都不多余,這就是“詩圣”的永恒價值所在。
批判的情懷
元和初年(806年),“詩仙”與“詩圣”已成傳說,新的文脈開始濫觴,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的領軍人物韓愈與白居易開始建立新的文學標準。其詩文針砭時弊,“鯁言無所忌”,直指腐敗。彼時,宮中派宦官到民間市場強取豪奪民間財物,以低價強購貨物,甚至不給分文,名為“宮市”。韓愈作《順宗實錄·宮市》揭發(fā)了宮市的罪惡;后白居易作《賣炭翁》表達底層“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的苦楚。
國家衰落,朝政腐敗,給詩人帶來批判的可能。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唐朝藩鎮(zhèn)勢力派刺客在長安街頭刺死了宰相武元衡,白居易上表主張嚴緝兇手,有“擅越職分”之嫌,被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在此之前,白居易任左拾遺時,便頻繁上書言事,并寫下大量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希望能補察時政,如《秦中吟十首》,基本將貪官污吏佞臣罵了個遍。唐憲宗早就想辦了白居易,趁此機會將他貶到了江州。來到江州的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送別客人,偶遇彈琵琶的長安歌伎,有感而發(fā)作敘事長詩《琵琶行》。這是繼《長恨歌》批評唐玄宗重色誤國后,又一揭露官僚腐敗、民生凋敝的力作。感商婦之飄零,嘆謫居之淪落背后,是對朝政鞭撻和對底層人民的同情。
當柳宗元、韓愈用古文主攻時政時,白居易與元稹在詩歌領域張揚批判的力度,威力不亞于《捕蛇者說》。早在貞元年間,32歲的白居易與25歲的元稹同登科第,之后又在秘書省做校書郎,從此,二人建立了深厚而穩(wěn)固的友誼。他們?yōu)楣僖环剑嘤猩普?。這種人文統(tǒng)一,是千百年來士人追求的美學境界和哲學境界,如南北朝時期的文藝批評家劉勰在《文心雕龍》所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p>
白居易被貶謫到江州后不久,元稹任拜監(jiān)察御史奉命出使東川,發(fā)現(xiàn)了許多地方官吏違紀違規(guī)問題。于是,他憤而劾奏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嚴礪私自增征賦稅,東川七州刺史皆因此受到處理。許多與嚴礪及東川各刺史有私交的人勾結起來打壓元稹,元稹因此被調離關鍵崗位。后來他多次彈劾不法權貴,被朝廷視為不穩(wěn)定因素,被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他與同樣不得志的白居易惺惺相惜,抱團取暖,互傳詩歌,維系著亂世中詩人峭拔的文脈。
“元白”二人一時攪動了詩壇,吹起一股尊杜抑李之風,不少詩人都發(fā)文附和響應。張籍寫《寄白學士》夸贊白居易干啥啥行,這事引起了韓愈不爽。作為文壇領袖和張籍的老師,韓愈坐不住了,寫下《調張籍》教育張籍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蔽娜酥疇?,實屬正常。
在不少人眼中,那個寫出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只會搞一些花前月下的浪漫事,吟一些家長里短的紅塵詩。實際上,面對強權與壓迫,他總是表現(xiàn)勇猛,《新唐書》就評價他鋒芒畢露而且敢于直陳時政。
元和十三年(818年),元稹被貶通州(今四川達州)任司馬。當時唐憲宗改革朝政,平定了淮西吳元濟的叛亂,社會出現(xiàn)了短暫的安寧。元稹希望國家不再戰(zhàn)亂,又對上層的糜爛無比痛恨無奈,于是懷著復雜的心情寫下敘事長詩《連昌宮詞》。他在詩中稱贊姚崇、宋璟秉公選賢任能,地方官清貧廉潔,因而出現(xiàn)了開元盛世。姚、宋死后,朝廷漸漸由楊貴妃操縱,安祿山在宮里被貴妃養(yǎng)作義子,奸相楊國忠和李林甫專權誤國,給國家?guī)砹藙觼y和災難。詩歌含蓄地揭露了玄宗及皇親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外戚的飛揚跋扈,最后詩筆一轉,對準了底層人民:“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謀休用兵?!?/p>
亂世時,老人年年耕種宮前道路旁的土地,現(xiàn)在亂世既平,為迎接皇帝出巡,今年他就不讓子孫在宮前耕種了。老人這樣做,是殷切地盼望皇帝前來,希望皇帝致力于國家大計,不要再起戰(zhàn)爭殺戮。
詩人拒絕裱糊、歌頌,選擇用真摯的情感和力透紙背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抒發(fā)對家國的熱愛,批判朝政腐朽和民生凋敝。他們自身的處境又何嘗不是形影相吊,正如和劉禹錫同榜進士及第的柳宗元那句詩的意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大和五年(831年),元稹病逝。八年后,白居易寫下《夢微之》:“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彼麎舻胶驮」餐瓮妫褋頊I水不斷涌流,絹帕都擦拭不干。
晚年,白居易孤苦地在洛陽生活,此時朝中黨爭不斷,74歲的老人顫顫巍巍地提筆寫下《齋居春久感事遣懷》:“事事皆過分,時時自問身。風光拋得也,七十四年春?!彼趺瓷岬脪佅滦男哪钅畹募覈栽棺园且驗闊o奈和痛心。不久后,白居易溘然長逝。唐宣宗李忱不吝作詩哀悼:“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笨稍浀?,白居易生前從未得到這個王朝如此高規(guī)格的頂禮膜拜。
末世的哀嘆
“長相思,在長安?!弊鳛樘瞥恼沃行?,長安(今陜西西安)見證了王朝的崛起與凋敝,目睹了士人的得意與失意。長安是唐代詩人無法回避的地理坐標,關于它的珠璣絕句不勝枚舉。李白在這里留下了“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垂裊風”的華麗篇章;白居易筆下,長安的春天美麗卻帶著憂愁,“青門柳枝軟無力,東風吹作黃金色”;孟郊金榜題名,則“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的某天傍晚,長安城南,一名30歲出頭的年輕人登上樂游原。漢代時,漢宣帝劉詢在這里設立樂游廟,行祭祀和禮儀活動。由于地理位置高便于覽勝,可望長安城,后來這里便成了景點樂游原,文人墨客常來此開詩詞派對。
年輕人叫李商隱,此前,他得到時任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器重,王茂元還將女兒嫁給了他。會昌三年(843年)王茂元病故,這時的李商隱僅僅是個秘書省正字,相當于中央政府掌管??钡浼男∥膯T。
彼時,以牛僧孺、李宗閔等為領袖的牛黨,與李德裕、鄭覃等為領袖的李黨進行了激烈的黨爭,將朝堂搞得烏煙瘴氣。盛唐之氣早已消耗殆盡,朝廷為加強中央集權,對內打擊藩鎮(zhèn)和佛教,對外擊敗回鶻,竟然出現(xiàn)了短暫的回光返照,史稱“會昌中興”。
不過,對于李商隱來說,未來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他中進士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令狐楚幕下做事,令狐楚是牛黨的領軍人物。后來,李商隱被岳父王茂元拉入李黨,牛黨的人便說李商隱是叛徒。最后李商隱兩邊不討好,失去了靠山,要想實現(xiàn)政治抱負難于登天。
正是在極度郁悶而不得志的狀態(tài)下,李商隱登上京城南邊的樂游原。夕陽斜射在高臺上,長安城披掛著金色的外衣,一磚一瓦仿佛寫滿了興衰榮辱。他懷古之心油然而發(fā),后作《登樂游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彼趥凶约旱娜松?,也發(fā)出了末世的哀嘆,似乎預言了帝國即將步入墳墓。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贝笾腥辏?49年),李商隱寫了一首《贈司勛杜十三員外》,夸贊杜牧的《杜秋娘詩》就像清秋一樣高遠清新。杜牧比李商隱大10歲,當時任吏部司勛員外郎,兩者看似無交集,實則不然。
杜牧當時還兼任史館修撰,與李商隱任職的秘書省有工作往來。標題中一個“贈”字,可見這并非下級對上級的示好,兩者應有朋友之情。
杜牧同樣深受黨爭之害,雖然他被人看作是牛黨之人,但實際與李黨的領袖李德裕交情頗深。杜牧對黨爭痛恨至極,多次申請將自己調離關鍵崗位,遠離紛紛擾擾的黨爭。不管在為人還是為文上,他都繼承了杜甫的衣缽,其詩中多見對繁榮消逝的傷悼。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早在開成三年(838年),杜牧任宣州(今安徽宣城)團練判官,他游宣州開元寺,見六朝繁華消散,余下天淡云閑和萋萋芳草,于是寫下《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一詩。他內心悵惘,說自己無緣見到輔佐越王勾踐滅吳的范蠡,只好掠過樹木凝望太湖東。言下之意,朝政腐敗,賢才不舉,這是一個失敗的時代。
會昌二年(842年)八月,回鶻烏介可汗率兵南侵,引起邊民逃亡。杜牧時任黃州(今湖北黃岡)刺史,他憂心忡忡地寫下《早雁》一詩。百姓流離失所、欲歸不得,猶如大雁一般,它們的歸宿是“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杜牧勸慰南飛的征雁不妨暫時安居瀟湘一帶,北歸無望的無奈與憤恨,反映了當時百姓普遍的情感。
當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不再,文人士子無不誕生虛無感,轉而寄情閨閣。盡管李商隱的詩風艷麗,但對家國的使命感亦不忘卻。
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隱赴昭州(今廣西平樂一帶)任郡守時,見家國危亡當?shù)剡€在大搞祭祀,于是借題發(fā)揮作《賈生》一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睗h文帝訪求賢士,召見賈誼,可惜兩人談到夜半,文帝不問國計民生,只問那無稽的鬼神之事。晚唐皇帝無不服藥求仙,荒于政事,唐穆宗和唐武宗都在30多歲時死于服用丹藥。李商隱這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他們臉上。
國家瀕臨崩潰,詩人總有無力感,但血性從未在晚唐詩人群體中泯滅。韋莊詩作《秦婦吟》,反映黃巢起義時期百姓的疾苦,與杜甫達成了默契的文脈相承。長夜將至,他們以喑啞的喉嚨呼喊出悲涼空漠之感,抒發(fā)著悲憫濟世的情懷,這是詩人的擔當,亦是詩歌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