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莉

一塊幕布，幾個影人，皮影藝人一邊操作影人，一邊在樂隊的伴奏下，用婉轉動聽的曲調(diào)將故事娓娓道來。這是傳統(tǒng)皮影戲的魅力所在，也是90后邢國強的童年記憶。長大后，他用十年時間，從山村的豬圈里、荒廢的窩棚下、各地的地攤中翻修出幾千件皮影、數(shù)百本唱本影卷、幾十件影班樂器，拼湊了幾個皮影戲班，辦了皮影收藏個展。他把所有業(yè)余時間和精力都放在皮影收藏上，并把自己定位為中與外、古與今、傳統(tǒng)藝術與大眾文化的聯(lián)結者，希望用自己的努力讓更多的人了解皮影、愛上皮影。

為文化交流“對焦”

邢國強的工作室在沈陽市和平區(qū)一個舊小區(qū)的頂樓，離他家所在的小區(qū)不遠。房子是他幾年前買下的，（頂樓）舉架高，拍照方便，價格相對便宜。這里與其說是工作室，不如說是一座小型收藏博物館。不到50平方米的房間里，除了一套專業(yè)攝影設備，擺滿了從清代到民國的各種舊書、舊物，最多的還是他從各地淘來的皮影、影卷、影班樂器等收藏。

邢國強擁有90后的性格特點，自信、篤定，“無論干嗎都是按著自己的喜好來?！彼谶|西凌源長大，在錦州讀大學，學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后來沈陽工作，先是在一家企業(yè)做翻譯，后來從事移民相關工作，現(xiàn)在是一家移民公司的英語教學負責人。工作之余，他把全部時間都花在皮影收藏上。

出生于1990年的邢國強稱自己是“中年文科男”，他從小對文史學科感興趣，高考時特別想報考古專業(yè)，因為全國開設這個專業(yè)的學校太少，轉而報了第二興趣專業(yè)——英語。“雖然高中時嚴重偏科，但對于喜歡的東西，就會做得很好?！贝髮W期間，他的專業(yè)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剛學外語時，他覺得語言幫他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能了解到、接觸到那么多以前從來不知道的新鮮事物。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走出國門后，他發(fā)現(xiàn)與國外某個時間段引領潮流的文化相比，我們國家擁有更豐富燦爛的文化、歷史和藝術。

邢國強開有小紅書賬號，上面的年輕人比較多。他把皮影相關的內(nèi)容上傳上去，發(fā)現(xiàn)很多人私信問他：“這個是什么東西？”他回答是皮影。對方又問是用啥做的，邢國強回答是皮子做的。對方會很驚奇地反問：“這不是紙刻的嗎？”在邢國強看來，每個人都應該知道皮影是什么，但現(xiàn)實不是這樣，這讓他很詫異。他平時會接觸很多外國朋友，他們看皮影就會說：“太牛了！”“Amazing（令人驚嘆）！”

邢國強認識一個在國外大學讀人類學碩士的女孩，女孩告訴邢國強，自己有一門課程就是關于皮影的。皮影作為人類學中的一個小分支，涉及到宗教、祭祀等內(nèi)容?！斑@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它的根在咱們這里。國外大學把它當成學術，當成一項專業(yè)課題來研究。在國內(nèi)，皮影很多時候都是隨意被扔在舊貨地攤上，沒人關注，甚至許多人都認為這個東西沒有太大價值。你自己家的東西，你不喜歡，別人說好，感覺心里特別不平衡。”邢國強感覺自己有責任，他要盡自己所能把皮影這一藝術門類好好呈現(xiàn)出來，讓更多人了解它，進而知道它的價值在哪里，“而不是將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問爸爸、問爺爺，這個東西是什么。這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這也是我這些年喜歡皮影、收集皮影、研究皮影的一個初衷?！?/p>

為歷史“攝影”

邢國強從小就喜歡收藏“奇奇怪怪”的東西，家里的舊盒子、爺爺?shù)陌拙破?，都是他的“藏品”。工作后，他去外地出差時經(jīng)常去逛各地的文物市場和舊物市場。北京潘家園、上海城隍廟、廣州天光墟、南京夫子廟、沈陽魯園等各地古玩市場，都是他常去“淘寶”的地方。他喜歡翻看舊書、老照片、畫稿、檔案、手札、信件等帶文字的東西，遇到感興趣的便買下來。他一直認為，相比器物，文字傳達的情感總會更豐富些。他的收藏多是些平民家事、兒女情長，他認為從小人物的生活中，能看出當時的歷史風貌。

邢國強曾經(jīng)買入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民間繡娘的繡樣設計稿。繡樣設計稿未署名，內(nèi)容有花鳥瑞獸、清供器物、喜慶人物，還有數(shù)張對聯(lián)，多是吉慶安康等傳統(tǒng)題材。從紙的材質質地來看，時間跨度該有十數(shù)年之久，繡娘惜紙如金，幾乎每一張都畫滿了設計圖案。邢國強問了來路，賣家說是在廢品收購站里跟一堆舊書和破衣服一起挑出來，賣的人應該是把這些當做廢紙來處理的。邢國強記得這包設計稿共計41張，約三分之一有殘缺。他形容自己“用一杯咖啡錢，換來一位繡娘的一生心血”?！鞍倌昵?，這些繡樣該是這位繡娘視如珍寶的東西，多少個目不交睫的長夜，多少個絞盡腦汁的天馬行空，才匯成所有。沒想到，躲過了天災，逃離了戰(zhàn)亂，卻未能免去被后人視如草芥的命運，想來有些心酸?！彼堰@些繡樣設計稿整理修復，裝訂成卷，匯入自己的收藏。

在邢國強的收藏中，花時間最多、花精力最多的是皮影。皮影可以算是邢國強的“老朋友”。他的老家在凌源，凌源地區(qū)的皮影是灤州皮影比較重要的一個分支，從清代到現(xiàn)在一直有傳承，直到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現(xiàn)場演出。皮影戲是一種光影的藝術，用獸皮或紙板刻出人物剪影來表演故事，是一種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民間美術、音樂、戲曲、雕刻、剪紙和文學的藝術形式。皮影戲的歷史悠久，但其具體的形成年代至今沒有定論，民間相傳歷史有兩千年，但直到宋代才開始有皮影戲的文獻記載。皮影戲研究專家魏力群先生將皮影戲按照地域大致分為三個流派：一是北方皮影流派，以樂亭皮影（又稱灤州影戲或唐山影戲）為中心傳播到東北、華北地區(qū)；二是西部皮影流派，以陜甘寧一帶地區(qū)為主；三是中南部皮影流派，主要分布在云南、福建、廣東、臺灣等地區(qū)。不同地域和流派的唱腔會加入一些當?shù)氐姆窖?，形成獨特的地方特色?/p>

皮影與農(nóng)耕文化有關，南方多用牛皮，北方多用驢皮。制作時，通過選皮、制皮、畫稿、過稿、敷彩、發(fā)汗熨平等二三十道工序，一件完整的皮影耗時個把月才能完成。以前大的皮影班子，會有上千件左右不一樣的頭茬（頭部），戳子（身子）也要上百個，然后形成不同的組合，另外還有其他道具，比如桌椅和大的造景。當時訂制一個皮影箱子，可能需要幾年的時間。邢國強收藏的皮影多數(shù)是清代的，一百多年以后，這些有幸留存的皮影還很平整，透光度特別好。邢國強說，通過不同時代影人的特色，可以窺探到當時的時代是什么樣的。

邢國強還記得兒時與家人一起看皮影的情形：小小的幕布后面是擁擠的后臺，有演員一邊操縱皮影一邊演唱，還有人拿著樂器配合演出。他看畫面上的小人打架，聽著“咿咿呀呀”的唱詞，也會和小朋友一起跑到后臺去看。每到春節(jié)，當?shù)仉娨暸_都會循環(huán)播放皮影節(jié)目。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認為皮影應該是每個地方都有的。后來，他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讀書、工作，跟同學和朋友交流，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不了解皮影。甚至，他開始系統(tǒng)地收集研究皮影后，也會有朋友說這個東西老家都沒有人看了，這有啥可研究的？

為皮影“延時”

邢國強收藏的第一件皮影是老家村里的一位皮影匠人送他的。老人家年輕時跟老師傅學藝，農(nóng)閑時自己在家刻皮影。邢國強最后一次見到老藝人時，老人已經(jīng)臥床不起。老人知道邢國強對皮影感興趣，送給他幾個自己刻的頭茬，還表示可以教他刻皮影。當時邢國強剛畢業(yè)參加工作不久，沒有條件學這個?！皩W皮影沒個十幾年工夫不行，凌源雖是遼西皮影發(fā)源地，如今肯下苦功夫學的年輕人幾乎己經(jīng)沒有了。我雖熱愛皮影，卻也沒勇氣答應?！毙蠂鴱娬f。沒過多久，他聽說老人去世了。他反復端詳著老人送他的頭茬，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從那以后，他再逛舊物市場時，開始有意識地了解、收集有關皮影的內(nèi)容。他開始從一個新的視角觀察、看待皮影，“如果你再不珍視它，它就會慢慢地消亡。等到老藝人故去后，這個東西就真的斷了。”

收藏本身是小眾行業(yè)，皮影又是小眾中的小眾，邢國強也因此認識了很多行業(yè)內(nèi)的人。皮影藝人的生活很清苦，一位40多歲的大哥做皮影30多年，跟他說：“我這輩子就喜歡它，就會刻皮影。”邢國強收藏皮影已經(jīng)十余年，從來沒有賣過收藏，“真正喜歡皮影的同好，我們之間會交換，也不計較錢多少，誰虧誰賺?！彼幸晃怀錾碛谄び笆兰业呐笥眩昙o比他還?。ㄉ?997年）。邢國強說自己收藏皮影的收獲有二：第一，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第二，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平時遇到不開心的事，回來跟心愛的皮影相處一晚，第二天就可以“滿血復活”，其中的快樂，并不是花多少錢能買到的，這也是支撐他走這么遠的因素。

邢國強向我展示一個近期入手的清代皮影戲箱，里面裝了一套殘缺的皮影，還有樂器。皮影箱在老鄉(xiāng)家的豬圈里放了幾十年，直到最近才被發(fā)現(xiàn)。今年年初的一天，邢國強的一位營口的朋友在舊貨市場上發(fā)現(xiàn)這套皮影，知道他喜歡，便給他打電話。邢國強聽說后，立刻從沈陽趕到營口買了回來。“這東西放在地攤上，就是舊貨。收拾出來以后，放在展館里，來看的人形形色色，都覺得這個東西好牛??！”幾年前，邢國強去沈陽的魯園市場，發(fā)現(xiàn)了一堆散落在地攤上的設計稿，被人踢來踢去，還被踩了好幾腳，他買回來收拾裱成20米長卷，“這東西是老皮影藝人的吃飯家伙，絕不會隨意流傳出來的。如果我不去做這個事情，越來越多的珍貴資料就會這樣散落遺失?！?/p>

舊皮影買回來時，有被燒過的、有被水浸的、有被老鼠咬掉的，破損的皮影粘在一起，邢國強需要為它們做“修復手術”。修復皮影不像制作皮影那樣復雜，但需要耐心和恒心。最開始修復皮影時，會有一些老師傅指導邢國強，告訴他應該怎么去做，后來全靠他自己嘗試。有的皮影像卷餅一樣卷起來，里面布滿泥土灰塵、蟲子尸體、蜘蛛網(wǎng)……要用小刷子、小鑷子把它仔細撿出來，清理好，再用熨斗熨平，反復壓……“其實不是特別難，最重要的是需要耐心，有可能修一個場片（道具）需要一個星期。”很多時候，殘影拿到手，他的第一想法是“沒法兒要了”，但經(jīng)過日復一日的細心修復，結果是“太驚艷了”。

收集、整理、修復皮影，為了把修復后的皮影更好地呈現(xiàn)出來，邢國強開始學習攝影，拍靜物，拍自己喜歡的皮影，拍愛人喜歡的手串。偶爾，他也會接一些跟拍活動或者個人旅拍。他靠攝影賺的一點外快基本都用于更新設備了，最終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拍攝、呈現(xiàn)皮影。邢國強說自己是用主業(yè)和副業(yè)的收入來維持興趣愛好，愛人則戲稱他“為皮影打工”。

今年6月，邢國強和沈陽的一個藝術空間聯(lián)合舉辦了一個“殘影”展覽，展出他的部分皮影收藏。展覽免費，邢國強特意為展覽刻制了兩枚印章，供觀眾蓋章留念。他還親自做了多場導覽，給觀眾現(xiàn)場講解皮影歷史。有位年輕觀眾告訴他，自己內(nèi)心非常有觸動，從這里看到了太多東西，讓他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情景，還有奶奶給他講的那些故事……還有一位來看展的阿姨說：“我年輕時看過皮影表演，幾十年過去了，在這里又看到這些皮影，一下子就想到我年輕時候的事，真是思緒萬千?！?/p>

這些反饋，讓邢國強很感動。“皮影本身是‘死的，一動不動，但是它讓很多人動了起來。不同經(jīng)歷、不同年齡段的人，即使看同一件皮影、同一次展覽，也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可以回到自己的過去，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將來。能夠讓來看展的人想到一些跟皮影有關的內(nèi)容，一些美好的回憶，帶給大家一些啟迪和精神慰藉，還是很有意義的?！币灿幸恍┟佬g專業(yè)的老師和學生來看展，紛紛表示無論是展品本身還是布展都“太牛了”。

邢國強把自己定位為皮影藝術的傳播者，可以從不同的文化視角，以一個聯(lián)結者的身份，能夠看到皮影在不同領域、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體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皮影可以跟更多的媒介有交叉，自己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把這些好的點更多地挖掘出來，更好地呈現(xiàn)給大家，讓更多的人了解皮影、愛上皮影。

邢國強收藏皮影已經(jīng)超過十年時間，也會有人來問價，表示想出高價買他的收藏。他卻從來沒有動過出售的心思。手里的皮影雖然值錢，但對他來說，這不是錢的問題，這也是許多人不理解他的地方。好多收藏圈里的人都不會隨便給人看自己的藏品，但邢國強會辦展給大家看，讓大家拍照，給大家講解。在他看來，讓大家看、拍照，讓大家了解皮影，比單純地將皮影放在箱子里珍藏更有意義，“感覺單純收藏，是委屈它了。要讓更多人了解，更多人知道它的歷史、它的價值。這個比你坐在家里看著收藏偷偷樂更有意思?！?/p>

采訪間隙，邢國強向我展示他的其他收藏，包括一些個人回憶錄和老照片。其中一本小冊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位老人自己做的，把自己的人生故事畫成圖畫，還配了打油詩，頗有前幾年流行的《平如美棠》的風格。邢國強說他當時在地攤上看到這本小冊子，覺得有點像他喜歡的豐子愷漫畫風格，圖畫搭配小詩，顏色搭配得也挺好看，就隨手翻翻。讓他決定買回來收藏的原因是，其中有幾幅老人回憶小時候跟家人一起看皮影的內(nèi)容。從小冊子的紙張和內(nèi)容來判斷，其應該完成于上世紀80年代，當時邢國強還沒有出生。40年后，熱愛皮影收藏與傳承的邢國強與那位不知名的老人達到了心靈上的共鳴：皮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部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它可能被遺忘，但它值得被記憶、被傳承，讓我們的后代知道和記得。而年輕的邢國強，正在這條道路上發(fā)揮著自己特殊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