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江南的水土里長出的是茂密的竹林，北方的黃土地里長出的是粗大的槐樹，西北的戈壁灘里駱駝刺點綴其間。只要蓬勃地、頑強地生長，無論什么環(huán)境都能夠傲然挺立于天地間。

列車是在沉沉夜幕中進入柴達木的。我渾然不察不覺，已經(jīng)置身地理課本上用沙點標示著的這片大戈壁了。

早晨起來，睜開眼睛就感受到自己被裹入柴達木巨大的無邊無沿的蒼茫與蒼涼之中了。火車剛剛駛過的來處和正在奔去的前方，灰青色的灰白色的沙礫無窮無盡。沙漠的顏色變化著，一會兒是望不透的青灰色，一會兒又轉(zhuǎn)換成灰白色，無論怎么變幻，依然是構(gòu)成主旋律的單調(diào)。在感受寬闊、浩瀚、博大、雄奇的深層，柴達木投射給人心里的蒼茫和蒼涼同樣是切實的。偌大的火車在柴達木的腹地上奔馳，恰如一條油蜈蚣在緩緩地蠕動，總是讓人產(chǎn)生沒有指望走出的疑慮……

生命在這里呈現(xiàn)出異常簡單的景象。整個世界簡單到只剩下兩種綠色植物，駱駝刺和芨芨草。一株一株的駱駝刺，形似球狀，零零散散撒落在沙礫上，沒有簇聚，單株單個，據(jù)地自生。看不到印象中的森林和草地上那種或互相擁擠互相纏繞的復雜，或勾肩搭背倚竿爬高的姿勢，或交頭接耳唾沫相濺的喧嘩。干旱和寒冷的嚴酷，使一切綠色生命望而卻步，只有駱駝刺以最簡單的形式生存下來，形成柴達木的唯一點綴。

駱駝刺，短而細的枝，針狀的葉，無媚無嬌，只是一個綠色的生命體。駱駝刺，開一種細小到幾乎看不出的花，和孕育它的沙地一樣的顏色，也應是花中最不起眼的色彩了。然而它的功能與任何花相比毫不遜色，授粉，結(jié)籽，在沉靜的等待中迎接雨水，便發(fā)芽了。

遠處是昆侖山，寸綠不見，鐵打鋼鑄似的擺成一道屏障。白如棉絮的云團，在或高聳或低緩的峰巔和峰谷間纏綿。

一條泥漿似的河出現(xiàn)了，名曰飲馬河。再恰切不過的好名字，卻使人感到徒具虛名。赭紅色的水，幾乎看不見流動，細小到無法與河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充其量只算得小河溝罷了。然而畢竟有水，便是理直氣壯的河了。有水，不管赭紅色也罷，渾如泥漿也罷，就能孕育繁衍出綠色的生命，各色水草，就圍繞著水的走向蓬勃起來，蜿蜒出荒漠戈壁上一道惹人眼熱的綠色。自然，擁擠和纏繞、簇聚和繡集、勾肩搭背和攀爬倚仗便如任何草地一樣發(fā)生了，不可避免地形成了。然而，在蒼茫而又蒼涼的柴達木，飲馬河畢竟流出來這一縷生動和一縷活潑，一縷讓人遏止不住想要擁抱的俗世綠色。

畢竟使人難忘的還是駱駝刺。在柴達木，在毫不留情地虐殺一切綠色生命的干旱、暴風和嚴寒里，只有駱駝刺存活下來了。駱駝刺接受了嚴酷，承受了嚴酷，適應了嚴酷，保持而且繁衍著龐大的家庭，便可驕傲于所有的嚴酷，成為點綴和相伴柴達木的唯一秀色。

（摘自《意林》，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