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勺
雨過,必定是天晴
拂曉時下了場雨,萍兒以為天是陰的,沒想到推開窗看,外面亮得有些晃眼。突然被亮光一照,萍兒感覺鼻孔發(fā)癢,終究沒打出噴嚏,倒是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昨夜睡不踏實,一宿盡是夢。她想,多夢的時候應(yīng)該是綿綿細(xì)雨的春夜,入夏多日,哪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夢?她夢見了一大片的李樹,正開著花,雪白雪白的。不一會兒,那花兒落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仿佛漫天的大雪。聽老人言,夢到李花,懷的多半是男的??墒?,結(jié)婚十幾年了,仍未生出個一男半女,她常常躲到某個角落暗自流淚,覺得沒臉面對婆婆和六順。六順明面上沒什么怨言,誰知私底下他是怎么想的。昨夜那一夢,似乎又點燃了她的某種希望。而有了希望的女人,不僅心情愉悅,還會萌生各種想法。因此說,在這個夏日的清晨,萍兒有一個想法十分美好。
心懷美好想法的萍兒回頭望了望那張床。雖然歷經(jīng)世故,那一望,她的臉頰還是無緣無故地微熱了一陣。床上是凌亂的,其實整個房間都雜亂無章,衣服隨便堆在沙發(fā)上,夾雜著內(nèi)衣、襪子,有一張竹椅子還橫躺在地上。她是勤快的,換了往常,房內(nèi)說不上一塵不染,起碼井井有條。昨天上午工作組的同志又來了,說十日內(nèi)須搬出去,不然會采取些措施。她哪有心思去收拾?想到這,她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
該做早餐了,六順吃完,得趕緊找房子去。萍兒顧不上梳洗,便下樓來。六順特別喜歡她做的三鮮粉,冰箱里剛好還有豬肝、粉腸和瘦肉。她暫時不管六順在干什么,學(xué)校要早自習(xí),所以多年來她起床的時候,床的另一半幾乎是空空蕩蕩的。
此刻,六順正在院子里侍弄著那幾盆花。院子不大,就十幾個平米。房屋棟距小,只在晌午時能照見陽光,那些花便開得陰陰郁郁。即使這樣,六順非常熱愛它們。他緊盯著墻角邊的那棵三角梅,像看一位青春美少女,眼眸里流露出一種別樣的光來。紫紅色的花瓣上,掛了晶瑩剔透的水珠,也不知從哪飛來的一只蜜蜂,圍著它,一躍一躍叮個不停。他最喜歡這種顏色,忍不住俯下背去,甚至看清了花瓣上那絨絨的細(xì)毛。暗想,無論搬到哪,也得帶上它的。蜜蜂便飛往他的耳際,嗡嗡作響。六順用手驅(qū)趕了一下,直起腰,小聲罵道,這該死的活物,還想奪我所愛。
蜜蜂知趣一般,幾個盤旋后,朝圍墻的上方飛出去,一忽兒便不見了。于是,六順的目光伸向頭頂上那一線天空,天空明晃晃的,幾朵白云悠閑地飄著。他正兒八經(jīng)地思考一個問題,這幾盆花要帶上的話,最好也有個院落,放陽臺里,接不了地氣,久而久之怕是要枯萎了。但幽城哪有這樣的房子?住在鄉(xiāng)下,離學(xué)校太遠(yuǎn),風(fēng)里雨里上班實在不方便。它們好好生長,盡情開花,現(xiàn)在要隨主人一起顛簸了,六順心里不由得感傷起來,人生無處安放,如那飄蕩的云朵。
隱約聽到萍兒的喊聲,六順收回飄忽不定的心思,扭頭瞧了一眼大門,發(fā)現(xiàn)萍兒果然站在了門口。她穿著一身花格子棉布睡衣,頭發(fā)有些凌亂,聲音略帶嘶啞地對六順說,吃飯了。
沒到正點,六順不答話,移步至院門前,從門后墻下取了剪刀,幫鐵線蓮修剪,有的枝蔓過長,任由它長下去,無需多日便會翻過墻的。萍兒覺得好笑,同時又心生怨氣,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撥弄那些花花草草。她只好墊一句,三鮮粉煮好了,趁熱吃吧!
幾點了?六順隨口問一聲,繼續(xù)埋頭工作,不想停下的意思。
萍兒因此嘮叨起來,他們催著交房,今天剛好周末,你得趁早去辦房子的事。前些日子,你說會耽誤孩子們的功課,我沒逼你,今天若不去,哪還有時間?先定個住處,即使到了期限,也好同他們商量不是?昨天聽工作組同志那么一說,到現(xiàn)在我還心慌慌的。
有什么好慌的,總不至于挨槍子吧!
話不能這樣說,鄰人們?nèi)绻崃?,我們賴著干嘛,招人口水。我一個婦道人家倒無所謂,你是吃公家飯的,面子很重要。
萍兒說完,六順像被人點了穴,那把剪刀便止在空中。六順想,她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胳膊擰不過大腿,遲早要搬的,拖著沒任何意義。校長利用課間兩次找他談話,把他當(dāng)成落后分子看了,到時真要是搬不成,同事怎么看自己。六順想轉(zhuǎn)身,突然巷子里傳來一陣嘈雜聲,從那扇虛掩的院門望出去,一輛板車剛好經(jīng)過,看來誰家要搬東西了。六順自言自語道,這回虧大了,還像挖了寶藏一樣。
六順最終去了廚房??粗且淮笸氲娜r粉,他毫無吃的沖動,不是時間還早的問題。六順慢騰騰地拿起筷子,正要吃,又問,你們的呢?
我和媽各自留了一份,在鍋里溫著。
那等什么?他有些疑惑。
我先把她的茶煎好,再上去瞧瞧。萍兒一邊回答,一邊去找藥罐,忽地想起什么,說,你順便帶些茶回來,只剩一包了。
說到母親,六順的心緒又黯然了些。去年夏天,母親中風(fēng),幸好救得及時,命總算保住了,可是以后的日子,估計只能在床上躺著。母親年歲不算老,身體也一向硬朗,誰知猝然間患了這種惡疾。等她會開口說話后,埋怨六順,早先在城北口住得好好的,買啥房子。實在要買,也不是找人家住過的,如果住來順當(dāng),干嘛要讓出來?再說你又不是拖兒帶女的,沒必要弄一整棟,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浪費(fèi)錢財。六順的確后悔沒聽老人言,當(dāng)初倘若買套商品房,何來今日的煩惱。馬上要拆遷了,哪能一直瞞下去呢?母親聽到這一消息,還不會氣得血沖腦門?六順一想到這,便愣在那里,雙眸不動,悵惘地盯著碗中的食物。
你聽清楚了嗎?見六順不吭聲,萍兒回頭又追問了一句。
六順沒好聲氣地應(yīng)道,屎急找茅廁,你讓我去哪尋房子?
我是說茶沒了,你順路去抓幾包。
萍兒忙完,前來與他相對而坐,說,昨天上午,工作組的同志前腳剛走,隔壁的陳大娘后腳就過來了,告訴我她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有房子,在糶米街,離你教書的地方近。一共兩間,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房里的空調(diào)還留著,說窄是窄了點,但一家三口住還是蠻舒服。不過……
沒等她說完,六順問,他們好像是今天搬吧?
是呀,剛才巷子那群人就是她家雇的。
開始拆的時候,陳家鬧得最兇,死活不同意,而今想做一回積極分子。六順心中不悅。
大家都覺得蹊蹺,后來怎么就老實了?萍兒立即壓低聲音說,對面的方醫(yī)生說,肯定許了不少好處。我們端了公家的碗,不敢造次,要不然也像陳家一樣鬧。
六順嘆息一聲,沉默了。吧嗒吧嗒吃東西的聲音,格外清晰。過了一會兒,六順突然抬起頭問,你剛才說“不過”,是什么意思?
噢,是這樣,媽那個樣子,不知房東會不會有所忌諱。
我還不想租呢!六順將筷子重重一放,氣得臉色發(fā)綠。
萍兒嚇了一跳,繼而寬慰他道,不租便是了,總會有辦法,一切會好起來的。
會好的,會好的……六順內(nèi)心接連默念了幾遍。這如拂曉一場急雨,現(xiàn)在已經(jīng)陽光燦爛,雨過,必定是天晴。
安穩(wěn)的日子
六順最終出了院門。但他走出院門的那一刻,還是止住了腳步,他正在猶豫,該往左邊走呢還是往右邊走。他又仰頭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依舊光亮無比。六順想,他是為了找房子才出門的,目前沒有具體的目標(biāo),也就是說將來的住所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往左和往右意義都一樣。于是,他信步走了左邊的方向,這是幾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因為去學(xué)校也是朝這邊走的。
走出巷子,便是三金路了,六順終于見到了那顆耀眼的太陽。街道是濕的,房頂是濕的,那場急雨或許傾斜著下,因此有一面墻是濕的,陽光一照,顯得油亮油亮。面對眼前的一番景象,六順有點不適應(yīng)。街面上人流不息,他們的臉上雖然沒有裝滿笑容,可是步伐是從容的,看得出對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向往,至少不會像自己一樣心事重重。六順的雙腿像掛了鐵錘似的,腳板挨著地面,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移動著。
飄來一陣艾葉米果的氣味,六順才發(fā)覺到了一家熟悉的小吃店。店里的品種比較多,油炸豆腐、牛肉湯、水煮花生、飯包肉丸、蘿卜生、豆腐腦、咸鴨蛋等等,有十來種,都是萍兒平日里愛吃的。其實女人都喜歡這里的吃食,做得地道,環(huán)境也不錯,尤其艾葉米果,如不趁早,一般是吃不上的。每逢雙休日,萍兒覺得要換口味了,便一早叫醒六順,來店里吃一碗艾葉米果。六順很是樂意。他不喜歡艾葉米果,一是覺得氣味難聞,沒入口,胃便不舒服了;二是因為顏色,很容易讓他想起某種骯臟的東西。六順樂意來,是想吃牛肉湯的。在一處角落,找一張小方桌面對面坐下,各自品著熱氣騰騰的食物,花錢不多,吃得暢快,聽著周圍的人講葷段子,偶爾抬頭相視一笑,是多么愜意的事情,這就是生活。六順時不時地惦記這愜意的生活場景,自己、萍兒,還有這些食客,都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渴望過安穩(wěn)的日子,有固定的居所,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jì)來源,常常聚在一起吃點小吃,這便夠了。
小吃店生意真不錯,現(xiàn)在正是早餐時候,連門口也坐滿了人。隨著熱氣升騰,食物的香味在空中彌漫開來。六順不吃艾葉米果,萍兒有些不解,認(rèn)為這是一股清香味,好聞極了,說你們男人真是古怪,煙味那么嗆,倒抽上癮了。六順不辯解,心思放在了食材上,都什么季節(jié)了,哪來這么多鮮艾草?這錢活該他們賺去。萍兒用指頭在他頭上輕輕一點,笑了笑,你不淋雨不曬太陽,每天動動嘴巴,照樣領(lǐng)薪水,老了還有公家養(yǎng),吃哪門子醋。六順心想,這娘們還真會寬慰人!那一刻,有著春風(fēng)拂面的麻酥,包含了濃濃的愛意。正在回味這一細(xì)節(jié)時,有人喊了一聲“六順老師”。
六順已經(jīng)走過了小吃店,連忙回頭,門口四張小方桌,圍坐的人要不只顧低頭吃著,要不在邊吃邊聊,看不出誰和自己打了招呼。六順靜靜地站著,好像在分析那聲音究竟來自何處。的確是聽到了人聲的,而且是那種清脆的女人的嗓音。只是小吃店過于熱鬧,加上一陣和風(fēng)迎面吹來,喊聲顯得薄弱和斷裂。
六順正在迷茫之際,從店里出來一位中年婦女,笑盈盈地又叫了他一聲。叫他的同時還不停地向他招手,生怕他找不到方向似的。六順不認(rèn)識她,如果不招手的話,六順也許真要扭身走的。中年婦女風(fēng)風(fēng)火火,幾腳便跑到六順的跟前,扯著他的衣袖,要求他進(jìn)店吃東西。
給她一弄,六順有些發(fā)懵。
中年婦女還是笑盈盈地,說自己是學(xué)生家長。六順這才開始釋然,學(xué)生他可以記住,可學(xué)生的家長他不可能一一放在心上的,既然這樣,他婉拒了中年婦女的好意,說已經(jīng)吃過了。中年婦女攥緊不放,從早到晚忙忙碌碌的,好不容易熬到雙休日,一般起得晚,會待在家好好休息,哪有這么早就吃了,你不要騙我!即使真的用過餐了,再吃點也飽不到哪里去。平日里請不來,今天碰巧遇見,你若推辭,人家肯定會說我不懂規(guī)矩。幽城人的熱情是出了名的,一直流傳著這么一句話:上屋過來下屋客!到了飯點時間不留人,背地里是要遭人閑話的。六順仍然站著不動,中年婦女幾乎乞求道,你哪怕進(jìn)去坐坐也好。
經(jīng)她這么一勸,六順便不好意思了,這并非是領(lǐng)不領(lǐng)情的問題,再不從她的話,將留下傲慢無禮的嫌疑。況且,門口那些食客都抬頭看著,尷尬得很。如此一想,六順便被她牽著進(jìn)了小吃店。
他還沒落定,中年婦女向他介紹說,這是我姐妹,一起晨練。晨練結(jié)束后,我們經(jīng)常跑這兒來的,哈哈,好像吃上癮了。六順一看,側(cè)邊果然坐著一位女子,比她年輕,三十剛出頭的樣子,衣服穿得單薄而外露。六順的目光因為向下,所以他無意間瞧見了年輕女子深深的乳溝。
年輕女子用銀鈴般的嗓音叫了聲“老師好”,起身同他握了握手,說,我叫小芬,我倆也是剛剛到的。隨后瞪大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六順的臉。六順下意識抬手摸了摸兩頰,仿佛上面粘了臟物。
中年婦女咳嗽了一聲,招呼他倆坐下。她微微一笑,暗想,這個小芬,見了英俊的男人,花癡病又犯了。她接著問六順,吃什么好?
我的確吃過了,要么,那就來碗……
還沒等他把“牛肉湯”三個字說出,中年婦女替六順道,那就來碗艾葉米果吧!
小芬一旁應(yīng)和道,是呀,是呀,老好吃了,我們專程來吃的。
六順感到十分為難,自己時常光顧這兒,卻從來不吃的,甚至有點嫌惡。假如今天要一碗,難以下咽不說,心里也過不了這個坎,認(rèn)為實在是對不住萍兒的。因為作為妻子的她,到頭來還不如一位學(xué)生家長。倘若不吃,又辜負(fù)了中年婦女的一番熱情了,人家連拖帶拽地把他請進(jìn)來,可謂是真情實意,毫無做作的意味,再說他也懂得客隨主便的道理。六順左右為難之際,三大碗冒著熱氣的艾葉米果被店主送上桌來。
兩位女人許是餓急了,狼吞虎咽地,嘴里連說,好吃,好吃!
見六順不動筷子,中年婦女在一旁催促,小芬舀了一小勺辣椒末放到六順的碗里,說,一看就知道你以前沒吃過,這米果需要蘸點辣椒末的。六順嘗試著夾了一顆送進(jìn)嘴里,剛?cè)肟跁r,由于心理上的原因,覺得氣味不好受,但嚼了幾口,還真有點淡淡的香味,原來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難以下咽。于是,他懊悔了,懊悔跟萍兒一起的時候,不與她共同分享她喜愛的食物,倘若能像今天一樣,硬著頭皮咽下去,至少萍兒的心情會愉快些。想到這兒,六順內(nèi)心漫過一絲淡淡的憂傷。
六順開始吃了,兩位女人好像放下了包袱,便聊起家長里短來,他一句也插不上。在她倆的交談過程中,六順知曉了小芬的家境比較殷實,家父是位老中醫(yī),開了一家診所,丈夫長年在外跑藥材生意,在城西有一幢帶店面的房子,另外還有幾套,都在知名的小區(qū)內(nèi)。房子是需要人氣的,如果長時間沒人住,久了,按幽城人的說法,會積聚一種古怪的氣息,一家人正商議著把它們租出去。六順一聽,想問些情況,可話到嘴唇,還是沒勇氣吐出來。
小芬謙虛道,算什么富貴之家,無非有幾個錢,有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罷了。其實,錢多錢少一個樣,一輩子眨眼便到了盡頭,何必天天去計較和煩惱,對吧?說著,她又瞟了六順一眼,似乎在征詢他的看法。
中年婦女反駁道,你說的倒是輕巧,你不知道人家一輩子操心住所的滋味。我有位親戚,結(jié)婚后搬了五次家,好不容易積攢些錢,前幾年買了套二手房,現(xiàn)在又碰上拆遷,多虧我的一個同事讓出了兩間空房,要不然……
是哦,對于我們平民百姓來說,只要無病無災(zāi),衣食不愁,不經(jīng)常折騰,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便滿足了。小芬打斷她的話。
一席話,讓六順心里五味雜陳。她的那位親戚,不正是自己命運(yùn)的真實寫照嗎?哪會沒煩惱呢?眼下房子的事就讓人煩得很。想想萍兒嫁過來后,沒過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若是嫁了好人家,也會像小芬一樣整天春風(fēng)滿面。六順不免心生感嘆,這大半輩子活得太窩囊了!
從店里出來的時候,街道已經(jīng)干了。陽光盡情地?fù)]灑著,陣陣暖風(fēng)把行道樹吹得簌簌作響。一路上,六順回味著小芬臨別時的話,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多聯(lián)系,有機(jī)會來我家坐坐。她有房子出租,實在沒辦法,倒可以考慮同她面談的。可怎么聯(lián)系?家又在哪?六順后悔剛才到嘴邊的話忍了回去。也許忍回去了好,誰知母親的那種狀況,她,還有她的家人會如何想?臨了,事情談不成,遭致他們一家人的同情,可那同情里,或多或少蘊(yùn)含著小瞧自己的意味。小芬的那些話,大略是一種客套而已,他與她,僅僅是一次偶遇,人生的偶遇太多了,每一次都去琢磨人家的話,活得未免太累了。但不論怎么講,他瞥見乳溝的那一瞬,小芬是洞察到了的,要不,她當(dāng)時為何感到不自在,而不自在中又有一絲興奮,以致接下來的時間里,她那么健談,那么愉悅。然而,她愉悅或不愉悅,又有什么意義呢?想起萍兒,他心中倒是產(chǎn)生了一種負(fù)罪感。
就這樣,六順懷著難言的思緒,向前走著。
該早到什么時候
不久,六順走進(jìn)了一條小巷。巷子不足三米寬,地面是用三合土鋪成的,由于年久未修,路面變得坑坑洼洼。靠門的一側(cè),有條下水道,上面鋪著青石板塊,從縫隙往下看,能見一些臟物。已到夏日,氣溫逐漸升高,下面便沖出一股股難聞的氣味。大多數(shù)門關(guān)閉或虛掩著,只在十步開外,有一扇門開著。門口端坐著一位老人,他雙手抱了根木拐,腦袋一沉一沉地,正打著盹兒。聽見腳步聲,老人艱難地睜開雙眼,遠(yuǎn)遠(yuǎn)望著六順,于是,老人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六順,直到六順走過他身邊,再往前走了十來米,拐進(jìn)另一條小巷。六順走出視線之外后,老人又接續(xù)打起盹來。
幽城的小巷小道比較多,有人說,這些巷道把幽城切成了豆腐塊一樣,而且每條巷道的情形差不多。所以,外來人,即便是幽城人一旦進(jìn)去,如果不記住某些標(biāo)志物,十分容易迷路的。六順在拐進(jìn)另一條小巷那刻,前方數(shù)米處出現(xiàn)了兩個男人,他們背靠著墻,一只腳支起來搭在墻上,表面看十分悠閑的樣子,實際上,他們的眼睛不斷地瞟向六順,所以六順不得不加快了步伐,這景象猶如諜戰(zhàn)片里特務(wù)在追蹤地下黨。當(dāng)然,六順不是被他們逼的,而是原本就要進(jìn)這個巷子。
剛走幾步,一個小男孩迎面跑來。小男孩是埋頭奔跑的,六順慌忙閃到墻邊。由于地面的緣故,他跑得亂七八糟,有幾下差點跌倒。六順舉目張望整條巷道,空無一人,沒有誰在追逐他,所以小男孩的奔跑顯得無緣無故。跑到巷口,他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便停了下來,回身怔怔地瞧著六順,好像為自己忽略這個人而感到驚詫。瞧了一會兒,小男孩感到無趣,又朝著預(yù)想的地方奔跑起來,他有更重要的使命。
六順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有什么熱鬧可看,真有趣哦!巷子里忽地暗了許多,六順猜想,此際,肯定有一朵云覆蓋了太陽。小男孩消失后,四周變得安靜而空蕩。六順?biāo)坪趼牭侥_底下的一聲聲回響,那聲音單薄、純粹和具體。他深一腳淺一腳行走,因此那聲音在身邊跳來跳去。
幽城的小街小巷差不多是連通的,而這條巷子的盡頭需要拐彎。拐過之后,六順的眼前徒然開闊起來,并且聽見一片嘈雜聲,前方不遠(yuǎn)處圍著一大群人。六順好像才明白過來,已經(jīng)是上午光景了,幾條巷道行人稀少,原來出了門的,都涌到那兒看熱鬧了。那個小男孩或許也是奔著此目的去的,只不過他跑錯了方向。
擠在人群里,六順靜靜地聽著他們議論。他不喜歡湊熱鬧的,只是從他們的言語中,某個關(guān)鍵性問題引起了他的興趣,那就是有關(guān)房子的事情。一位剛到的大叔,詢問旁邊的婦人什么情況,婦人很熱情地告訴他,男方事先答應(yīng)買新房,今天要結(jié)婚了,說是婚房是租的,女方非常生氣,考慮即刻買也不現(xiàn)實,便退一步,提出由男方父母拿出首付款,這數(shù)目不小,本來花了一大筆禮金,一下子哪能湊上?女方說,如果湊不齊那些錢,就不出親,這下有好戲看了。
女方的家長實在有點過分,有住的地方就行啦,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大叔憤憤不平。
婦人應(yīng)道,就是,我們結(jié)婚那會兒,除了床、被子和身上穿的是新的,啥也沒有,莫說什么房子了。
不能跟以前比,當(dāng)今社會,弄套房子不是難事。人家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扯大,總希望有個好歸宿,少受點苦。將來我閨女要是結(jié)婚的話,如果沒新房,一切免談。站在身后的一位比她年輕的女人反駁說。
婦人便不高興了,回頭問,是合適人還是合適房子?
被她一沖,正要發(fā)作,一位長者打圓場,起碼讓他們先把婚結(jié)了,再耽擱下去,會誤了時辰的,一輩子的事情,總該圖個吉利吧。
……
人們七嘴八舌地爭論著。六順無心再待下去,悄悄地溜了出來。房子的事終究是件大事,想起萍兒因為工作組同志幾句話感到心慌,覺得自己的處境不比男方的好。萍兒是滿懷希望對待他這次出門的,六順也認(rèn)為不可再拖了,今天無論如何要把這事辦妥。六順從自家院子出來,走到三金路口的時候,便忽然回憶起一位故交,就是往昔的同事,幾年前退休了。在他退休前,曾經(jīng)托六順,說如有人租房的話,便可去燈芯巷找他。六順原想從三金路走到頭,再轉(zhuǎn)過羊水街,經(jīng)一個紅綠燈路口,往前行五百來米,拐進(jìn)一條小巷,便到了。路面相對平坦,但路腳遠(yuǎn)些,加上人來車往的,所以他選擇了現(xiàn)在的路線。
在一處房門前,六順停住腳步,用手輕叩了幾下,里面毫無響動。六順再叩,力道更足些,靜靜地等了半會兒,還是沒傳來一絲聲音。于是,他喊了幾句,結(jié)果四周靜謐,無人回應(yīng),仿佛置身于空闊的曠野。六順有些納悶,難道走錯了地方?他前后看看,注意到懸在電線桿上標(biāo)牌,上面寫的確實是燈芯巷。六順像做賊一樣,輕輕地推開門一瞧,院子里顯得十分凌亂。墻角的幾盆花早已死掉,一條灰白的內(nèi)褲掛在枯枝上,地面滿是枯葉,還有倒翻的幾張舊椅凳,花盆邊的那口壓水井銹跡斑斑,搖臂也已脫落,墻上的石灰開始泛黃……本就荒涼的院子,被散淡的陽光一照,那荒涼便加深了一成。目視著眼前的這一切,六順心底油然而生一種時光逆轉(zhuǎn)、恍若隔世的感覺。
感覺恍如隔世的六順正打算離開,對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位滿頭銀絲的老者,你找小吳嗎?他不在。老者兩眼深陷,像龜縮的螺螄嘴,臉上布滿如核桃殼一樣的皺紋,他許是被六順剛才的喊聲所驚動的。
小吳,誰是小吳?
你不是找吳老師嗎?老者疑惑地盯著六順,那目光仿佛很久才到達(dá)。
六順恍然大悟,笑了笑問,他不在?
你是要租房子嗎?
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說怎么知道?你不租房子,跑他家里做什么?可能說得太急,老者咳嗽了一陣。
六順指了指院子道,這里好久沒人住了吧?
跑去上海帶孫子了。
那門為何不鎖呢?
門沒鎖?你怎么知道門沒鎖?門鎖著。那把鐵鎖多半被小孩撬了,拿去換錢買了冰棍吃,天氣炎熱起來,里面的鐵器也保不住了,這叫什么事?看來房子還得有人住,在時沒人來,不在時倒有人登門,這叫什么事?再不住人怕是要長草了。老者嘮嘮叨叨說了一通后,回到屋內(nèi)。但沒過半刻,門又開了,老者伸出半個腦袋,奇怪地問道,你怎么不早點來?接著,門吱呀一聲關(guān)緊了。
該早到什么時候?六順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這好比偵破一樁案子,本來快接近事實真相了,突然線索全斷了。是打道回府呢,還是繼續(xù)尋找?這樣無功而返的話,萍兒絕對是要怪罪的,至少從工作時間來說,出門不到一個時辰,便草草收場,免不了落下應(yīng)付之嫌疑。她可能使點小性子,說你都不在乎,我飯甑蒸干魚——討閑氣干嘛?便不理睬他了。假如繼續(xù)尋找,那么下一站該去哪?總不至于滿大街亂跑吧。萍兒提醒過,叫他多關(guān)注一下電視里的游字廣告。他本來不喜歡看電視的,一來工作忙;二來那些電視劇要么宮中斗來斗去,要么在古代和現(xiàn)代之間跳來跳去,毫無內(nèi)涵,十分無聊,但他還是強(qiáng)忍著看了幾回,可是上面的游字廣告,幾乎全是賣藥的,比如治療淋病、狐臭、早泄之類雜癥,與自己毫無瓜葛,白白地浪費(fèi)光陰。當(dāng)然,過早回去肯定不行,就是等,也得等到吃午飯的時候。
初 戀
失去目標(biāo)的六順信步走著,沒過多久,他便來到了連通羊水街的出口。站在一塊大型廣告牌下,六順再一次面臨選擇,該往左邊走呢還是往右邊走。而這一次,他在幾秒鐘內(nèi)便做出了選擇,找一處能夠打發(fā)時光的地方,往左行百余米是幽城圖書館,他可以進(jìn)去看看報紙。正當(dāng)舉步時,六順聽見后面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那聲音珠圓玉潤,并流露出一絲驚喜之情。六順非常熟悉這音質(zhì),但什么時候出現(xiàn)過,一時又記不起來。六順連忙轉(zhuǎn)過身去,目光從右往左掃過去,依次是時裝店、美容店、雜貨店、診所、家用電器店……正值人流高峰,又處在繁華地段,家家店內(nèi)熱鬧非凡。六順的目光因故飄來飄去。
那好聽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循音望去,在雜貨店的人群里,一位穿著時髦的女人面帶微笑,正朝他不停地?fù)u動手臂。六順定睛一看,竟是王瑤。
這著實讓六順深感意外。他們最后一面,是王瑤出嫁前的頭一天晚上,距今有十五六年了。高中三年,大學(xué)四年,還有畢業(yè)后一年,他們的情史跨越八年,同學(xué)取笑六順八年抗戰(zhàn),把日本鬼子趕跑了,你們居然沒個結(jié)果。王瑤的父母那是極力反對的,辛辛苦苦供她讀書,有點出息了,怎么能嫁個鄉(xiāng)下教書的。經(jīng)人介紹,許給了虔州的一位銀行職員,據(jù)說家境殷實,父親還是某個局的局長。幽城人信奉一句話,有女不外嫁。幽城與虔州相隔幾百里,照理很難促成這樁婚事的。但王瑤的父母認(rèn)為,怎么比也比他六順強(qiáng),再則,攪在一起八年,兩人不隔遠(yuǎn)點,日后怕生出什么幺蛾子來。
那天晚上,月色撩人,涼風(fēng)習(xí)習(xí)。他們偷偷地跑到綿水河的一處荒灘上,王瑤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無奈母親以死相逼,若有來生……她的話,在六順耳旁漸漸模糊起來。他想,人生有幾個八年,八年未果,哪還敢寄希望于下輩子?再說,哪來什么下輩子呢?六順言不由衷地說,當(dāng)認(rèn)識一場,時間一久,慢慢便釋然了。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該高高興興才是。一席話,反倒讓王瑤嗚咽起來。
初戀是最能纏住人的記憶,何況還經(jīng)歷那么久,怎么可能說忘就忘呢?與萍兒生活了十幾年,六順的夢里還常常出現(xiàn)王瑤的影子,那么真切,那么浪漫,有一回,他居然夢見和王瑤行魚水之歡。
站在店門口,六順呆滯了一會兒。王瑤便說,進(jìn)來呀,傻站著干嘛?看得出來,她內(nèi)心十分欣喜和激動。
六順跟在她的身后,從后門出去,繞過一幢房子,便來到了王瑤娘家的屋子。王瑤邊走邊告訴他,店里人多,幫母親搭把手。六順好像瞥見了她母親,她正在柜臺邊忙得不可開交。也許時過經(jīng)年,一切皆為定數(shù),也許其他什么原因,王瑤的母親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滿,居然還抬頭沖他微笑。六順覺得,那笑來得很真誠,毫無做作或客氣的成分。
進(jìn)了客廳,六順在沙發(fā)坐下。王瑤趕忙去泡茶。除了電視換了臺新的,廳內(nèi)的一切陳設(shè)沒什么改變。這環(huán)境,六順是熟悉的,置身其中,又勾起了他對往日甜蜜的回憶。家人不在的時候,兩人便并排坐在沙發(fā)上邊吃著零食,邊看電視,每遇到驚險恐怖的畫面,王瑤不自覺地往六順身上一靠,將頭埋進(jìn)他的胸間,就像小雞依偎在母雞的懷里。
兩杯熱茶端上來了。六順收回心思,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王瑤也搬了張椅子,隔著茶幾在他對面坐下。原本十分親切的樣子,一經(jīng)坐定,又遽然變得陌生起來,彼此都不知道說什么好,王瑤便重復(fù)說了幾次喝茶、喝茶。這種尷尬,讓他們相視一笑。不笑還好,這一笑,王瑤的心都碎了,眼睛里一瞬間出現(xiàn)了瑩瑩的淚光。
你常回娘家?六順先打開話題。
王瑤從茶幾邊的木盒里拿起一張抽紙,擦了一下嘴角,然后移到眼眶中,這才是她重點要擦拭的部位,怕控制不住,導(dǎo)致熱淚涌流,她不想讓六順看見她失態(tài)的模樣。良久,王瑤才把那團(tuán)紙丟到簍子里,告訴六順,開始那幾年,由于雜事多,只是逢年過節(jié)回來。父母年歲漸長,掛礙多了,便想方設(shè)法擠出點時間,回家看看。
六順明白,她所說的“開始那幾年”,就是指剛剛結(jié)婚的時候,她有意隱去了“結(jié)婚”這個字眼。其實,這有什么好忌諱的呢?他想,彼此已成家,一切成為定局,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六順接著問,聽說你調(diào)教育局了?
第二年,他父親托關(guān)系,把我調(diào)到虔州的。
那不是很好嗎?
我倒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自在、單純,機(jī)關(guān)里的人際關(guān)系非常復(fù)雜,你知道,像我這種沒心機(jī)的人,是吃不開的。
六順便不說話了,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你還好吧?王瑤輕言細(xì)語地問。
老樣子,一天到晚忙教學(xué)的。
你文筆不錯,本來可以找一找宣傳部門的領(lǐng)導(dǎo),看能否調(diào)過去,將來的發(fā)展空間大。
那年暑假,縣委辦缺個秘書,有人找上門來,我思來想去,覺得教書實在,最后被我一口回絕了。六順停頓了半會兒,繼續(xù)道,即使將來能弄個一官半職的,又有什么意思呢?那么重要的東西都守不住,這輩子……六順沒再往下說,也不好說、不敢說,他甚至為自己流露出這種情緒感到大吃一驚。王瑤當(dāng)然清楚他話中所指,便不自覺地低下頭去,當(dāng)初的愧疚、自責(zé)和不安又重新在她心間盤繞。
六順瞅了她一眼,后悔剛才口無遮攔,難得一見,本該聊些高興的話題,沒想到,不經(jīng)意間又刺激了她,融洽的氣氛一下變得傷感。六順也深深地自責(zé)起來,不停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茶。無論是一番什么樣的心境,王瑤的內(nèi)心終究是怡悅的,因為六順的那句感慨,只能證明一點,那就是,逝去多年,他還惦記著往日的一切。內(nèi)心怡悅的王瑤禁不住又抬起頭來,飽含深情地注視著他,忽然有了新發(fā)現(xiàn),驚訝地說,你長白頭發(fā)了!
六順下意識地用手?jǐn)n了攏頭發(fā),仿佛要找出一些證據(jù),怎么會有白發(fā)呢?他問自己,又好像問王瑤。
不多,才幾根。王瑤笑笑,馬上糾正自己的說法,興許一根都沒有,興許是光線的原因吧,我看走眼了。
這是在寬慰他,離得這么近,相距不過幾尺,怎么會看走眼呢?近段時間以來,搬房子的事情,弄得他日思夜想,寢食難安,還不會愁出幾根白絲來嗎?六順沒打算把這煩心事告訴她,一來王瑤早已離開幽城,情況不如自己熟悉,幫不上什么忙的;二來混了大半輩子,連個落腳的地方都不安定,還得四處去租房子,讓她看輕自己。即使王瑤不這樣想,是他多心,反正幫不上忙,何必讓她分享這種煩惱呢?
王瑤胖了,所以笑起來酒窩深了一些,那微翹的下巴,也不像以前那樣尖削,有了圓潤好看的形狀。她的胖,不是一種無奈的臃腫,而是恰到好處的成熟,也就是說,進(jìn)入了一個少婦最美的時刻。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眼圈有些發(fā)黑,整個面容略顯憔悴,一副好像長期睡眠不足的狀態(tài)。六順靜靜地看著,足足看了王瑤好幾分鐘,直到她臉上有了微紅。六順才回過神來,倉促地問道,你呢?
什么?王瑤疑惑道。
你過得怎么樣?他對你好嗎?
王瑤沒有立即應(yīng)答,兩只手不斷地來回搓動著,過了許久,才從嘴里擠出兩個字:離了!
離了?六順脫口而出。
接下來,他們沉默不語。六順心里清楚,面對這樣一個結(jié)果,所有的言辭都是蒼白無力的。如果換作當(dāng)年,她受到傷害的話,你的任何舉動,她都會認(rèn)為在關(guān)心她,是愛的一種表現(xiàn)。而此刻,無論你站在什么立場,哪怕是一句勸慰的話,王瑤有可能覺得是對她的嘲諷,或者顯示出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好讓王瑤一家后悔,悔不當(dāng)初作出那種愚蠢的選擇。這無疑是對王瑤的再次傷害。六順開始懊惱了,為何要提及王瑤的丈夫,聊聊工作、時局,亦或其他不痛不癢的話題,多好!對王瑤來說,相見,也許是最大的滿足。
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我早就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人怎么活,也是短短幾十年,有時候想,一個人過倒也自在,當(dāng)今社會,像我這種情況的人多了去了,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嗎,確實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王瑤直起腰,仿佛向他展示一下“過得不錯”的形象。
六順點點頭,不語。
除了工作,我的心思主要放在兒子身上,他聰明、可愛,是我此生唯一的希望了。王瑤長嘆一聲,隨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的小孩也上學(xué)了吧?
這話如針刺一般,六順一怔。過了半晌,他才輕聲說,我們一直為這事愁著。
到醫(yī)院檢查了嗎?該查一查的,小孩是維系婚姻的紐帶,沒小孩怎么行?王瑤頓了頓,接著說,當(dāng)然,我是針對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的。小孩子能給一個家庭帶來許多樂趣,真的!
六順又點了點頭。
王瑤道,這事耽誤不得,趁早想些辦法,可以抓點中藥吃。哦,對了,聽說城西有個老中醫(yī),方子很管用,很多人吃了都能如愿以償,你不妨試試。好像叫“華老診所”,你去城西一打聽,便可找到。
說完,王瑤準(zhǔn)備起身去廚房取開水。六順連忙道,不用再麻煩,我該走了。他心里盤算著,還剩點時間,抓完藥剛好能趕回去吃午飯。
六順已經(jīng)站起來了,王瑤倒是堅定地坐著。她反復(fù)勸六順留下來一起吃飯,說一會兒工夫便到了飯點,在哪里吃飯也是吃,再說難得相見一回,又何必要急著離開,等下一起去店里,換我母親回來做飯。再重要的事,可以留著下午辦,今天剛好雙休日,應(yīng)該沒別的什么事吧?你留下來,就這樣講定了。六順遲疑了片刻,還是覺得不太方便,說,反正你常回幽城,往后見面的機(jī)會多的是,改天我請你。王瑤想想也是,便對六順的話信以為真,不再強(qiáng)求了。不過,在走出店門,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分別時,王瑤用征詢的口氣,又挽留了一次,是不是留下來?
我愛你!
這好像是王瑤說的。六順當(dāng)時沒在意,加上行道樹上的知了叫得正歡,那聲音在知了強(qiáng)烈的歡叫里,顯得微弱而凌亂?;蛟S,王瑤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倘若王瑤真的這樣說了,至多,六順的內(nèi)心有絲感動,不會如從前那般興高采烈,因為現(xiàn)在他有萍兒。萍兒自然是個好女人!萍兒的好,沒有花里胡哨,沒有驚天動地,是那種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好。我們平民百姓,最大的愿望是把每個日子過好,平靜安寧,不喜不悲,不急不躁。誠如幽城人所說,天天能看見日出日落,是好的,你還祈求什么?這是一句哲語,需要慢慢品味,方能理解其中的真正含義。
如此無端地想著,不知不覺到了三岔口,六順這才回首張望。遠(yuǎn)遠(yuǎn)望去,王瑤仍舊站在那塊廣告牌下,面對著他,紋絲不動,如一尊雕塑。
飄香的米酒
離城西還有五里多的路程,六順打算打的過去。天上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一絲風(fēng)也沒有,南邊天空升起了云團(tuán),天氣如此悶熱,怕是又要下雨了。夏日的氣候多半是這樣,好端端一個晴天,突然間就來陣暴雨,讓人猝不及防,有時候一邊出著太陽一邊下著急雨,地面的干濕界限分明,那景象奇特而有趣。六順出門時未帶雨具,這么好的天氣,有誰會想到要帶上雨具呢?因此,他必須盡快趕往城西那個叫“華老診所”的地方。
三岔口是幽城的繁華地段,四周擺滿了出租的摩托車。六順叫了一輛摩的,上車后,司機(jī)卻載著他朝另一條街走。六順感覺不大對勁,問道,你這是往哪里開?
司機(jī)答道,你不是說去“華老診所”嗎?
六順手一指,那條路才是往城西的吧?
我知道的,這不是車子沒油了,這條街的中段才有個加油站,到時再從一條巷子拐過去,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
你事先說一聲,嚇我一跳。
你以為我會把你賣了?放心,你看我一腦頭發(fā),嘿嘿,就曉得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再說你也不值錢。司機(jī)同六順開起玩笑來。
六順便真的瞅了一眼他的腦袋,隨口問,那什么人才值錢?
司機(jī)應(yīng)道,當(dāng)然是拐賣小孩子,這誰不知道。前天,我鄰居的一個男孩,四五歲了,他奶奶上了趟廁所,出來便找不著了,大家估計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夫妻倆在沿海打工,把小孩扔給老太婆帶,耳聾眼花的,哪能不出事?為了幾個錢,連子女都不顧,不值得,是吧?像我,寧愿在家出租摩托,賺點小錢,雖然辛苦,但不會像打工那樣奔波,還能照顧家庭。日子安穩(wěn)地過,多好!你看他一家,天都塌下來了,整日整夜沒斷過哭聲,唉!司機(jī)長長地嘆了口氣,緊接著說,這人販子十分可惡,有時想,假如抓住了的話,巴不得一刀將他們砍了。
仿佛搞出租的,天生練就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子。一路上,司機(jī)很少住口,大到國家大事,小到家長里短,從古至今,天上地下,眼見的、耳聞的,無所不及。六順的思緒,還沒有從王瑤那兒完全分散開來,只感覺耳旁響著嘰里呱啦的說話聲,具體什么內(nèi)容不甚明了,當(dāng)司機(jī)發(fā)問時,六順才禮貌性地回應(yīng)一兩句。約莫過了十來分鐘,加油站到了,劉順便在出口處候著。
剛剛站定,一輛轎車在六順身旁停了下來。駕駛室出來一位胖乎乎的人,他喜出望外地喊了聲“老師”。六順從頭至腳打量了他一番,三十剛出頭的樣子,學(xué)生家長顯然是不可能的,那臉型好像以前見過。他笑呵呵地,像個彌勒佛,說,老師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我是你的學(xué)生陳濤,學(xué)校時他們叫我水牛牯,想起來沒?六順用指頭輕輕地敲了敲太陽穴,表明自己在極力地搜尋過去的記憶,最終他“哦”了一聲,似乎已經(jīng)認(rèn)出來了。其實,他的記憶里依然是模糊的,教書十多年,不敢說桃李滿天下,起碼桃李滿幽城,他不可能記住每一張面孔。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就是學(xué)生絕不會認(rèn)錯老師的。所以,六順便接受了這個事實。
見老師認(rèn)出了自己,陳濤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車子加滿油后,我準(zhǔn)備上車,遠(yuǎn)遠(yuǎn)看像是老師,開過來一看,果然,真是太巧了。走,上車,去我家吃午飯。
這讓六順始料不及,他以為打打招呼而已,沒想到脫不開身了,連忙道,不用,不用,我還有急事要辦。
陳濤告訴他,劉明昊從美國回來了,這幾天同學(xué)聚在一塊,談起以前讀書時,大家很興奮,而且每次總會提到你。
明昊回來了?六順驚訝地問。
陳濤說,你看看,成績好的學(xué)生,老師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六順擺擺手,表示不是這么回事,說,你們玩吧,我還得去辦事。
要不這樣,我先送你過去,辦完事后一起吃飯。你辦再大的事情,飯終歸是要吃的,你在哪吃還不是吃。陳濤正在勸說時,摩的司機(jī)過來了。六順正想上車,陳濤一手拉住老師,一手從褲袋里搜出一張十元的人民幣,塞給司機(jī),說,不用找了,趕緊走吧!于是,司機(jī)一溜煙地跑了。
讓六順意想不到的是,陳濤的家也在城西,而且距華老診所不遠(yuǎn)。剛才,六順從車窗向外張望的過程中,好像看見了那塊招牌。他正要叫陳濤停車的一剎那,轉(zhuǎn)念一想,最好吃完飯再去,他若搶著付錢,肯定在場,醫(yī)生問這問那的,這種事怎么好讓一個學(xué)生知曉。
一幢豪華的別墅,前面是偌大的院子,種滿了各種花,靠院門左側(cè)搭建了一個葡萄架,上面枝蔓纏繞,郁郁蔥蔥,架上掛著一只鳥籠,兩只鳥在相互輕輕地啄著羽毛,同時嘰嘰喳喳地歡叫,煞是有趣。這時候,天陰了,還刮起了一陣陣涼風(fēng),似乎要下雨的樣子。陳濤吩咐家人泡茶,自己搬了兩張?zhí)僖?,師生兩人便在院子坐下。陳濤說,原想安排在某個館子,明昊說吃點原汁原味的東西,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比我們講究。今天的食材大都現(xiàn)成的,雞自家養(yǎng)的,草魚老家池塘撈的,青菜也是后院臨時摘的,酒是自家釀的米酒,香得很,這些吃來放心。
六順想,為了這位從美國回來的同學(xué),陳濤還頗費(fèi)了一番心思。六順重新環(huán)視了一遍周圍的一切,臉上有種抑制不住的自豪感。陳濤當(dāng)然能看透老師的表情,笑著說,這幾年做了幾單生意,賺了些錢,才活出點人樣,這還不是老師教得好。六順擺了擺手,不發(fā)一言,既不肯定自己的功勞,也不否定自己沒教好。但他心中有數(shù),以前是喜歡班上成績好的學(xué)生,做老師的不都是這樣?看來今后要改變這種想法,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憑成績來預(yù)判學(xué)生的未來,那是一種錯誤的教育方法。
昨晚吃宵夜的時候,幾位同學(xué)提議,抽空想去老師家拜訪一下,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何況老師陪伴了我們?nèi)齻€年頭。陳濤說。
提到家,六順的臉猶如此刻的天空,隱晦起來。他無奈地說,家,什么家?今兒正為這事煩著呢。
陳濤有些不解,六順就把事情的原委細(xì)說了一通。陳濤勸道,無非就是一個住處,有什么好煩惱的,老師若不嫌棄,一家子可以搬過來,反正我這地方大,等買了新房再說。買房的錢不夠的話,你盡管吱一聲。
六順內(nèi)心十分感動,但拒絕了陳濤的好意。陳濤沉思了片刻,說,上個月,具體哪一天不記得了,我和一個朋友吃飯,他說建了一棟公寓,在城南某個位置,叫什么“上景公寓”,打算用來出租,下午我送你過去問問……
正聊著,同學(xué)們陸續(xù)到了。見到老師,他們既驚訝,又歡天喜地。劉明昊的樣貌和行頭變化挺大,但六順一眼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得意門生,主動上前,兩人便非常親切地握手交談。陳濤開玩笑說,老師,別把他們晾在一邊吶,還有美女呢!隨后逐一介紹他們的名字,有的能夠記起來,有的印象比較模糊,不管記不記得,六順都裝作很熟悉的樣子,微笑著接住他們伸過來的手。在介紹鄧薇薇時,陳濤笑著說,當(dāng)年的班花,老師肯定沒忘掉。鄧薇薇那雙丹鳳眼忽閃了一下,有點羞澀地喊聲“老師好”。六順隨口說道,薇薇比以前更漂亮了。鄧薇薇的臉一陣通紅。六順是他們的班主任,教語文,鄧薇薇是語文課代表,所以語文成績特別突出,尤其作文寫得非常出彩。同學(xué)們私下議論,說她有讀書的動力。那時候,六順剛?cè)肷鐣?shù)年,陽光帥氣,課上得好,很討女生喜歡。鄧薇薇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因此,每次萍兒來找六順,她都會醋意大發(fā),連作業(yè)都不完成。
六順自然坐上席,左邊是劉明昊,右邊是鄧薇薇。這好像是大家早就商議好的,但鄧薇薇還是刻意推讓了一番,陳濤故作認(rèn)真地說,你不坐那兒,沒誰敢坐,你要好好關(guān)照老師。但倒酒的時候,六順雙手捂著杯子,說平時不怎么喝酒。劉明昊一旁勸道,分別十余年了,難得聚在一塊,老師喝點吧,這自釀的米酒純香,不上頭的。六順覺得在理,就由著鄧薇薇把酒倒進(jìn)杯中。
氣氛當(dāng)然好。菜沒上齊,酒便喝過三巡。大家自然而然地談到學(xué)生時代的生活,談著談著,就仿佛真的回到了當(dāng)年,便無所顧忌地尋開心,喊外號。六順見此情景,不由得興奮起來,來時的煩惱全然忘了,主動端起杯子,叫了聲“水牛牯”。第一次聽到老師喊學(xué)生外號,一桌人開懷大笑,陳濤似乎評上了“三好學(xué)生”一樣,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連連灌了三大杯。見老師隨意起來,其中一位同學(xué)說,那時每門功課如果六順老師教的話,鄧薇薇也像明昊一樣,早出國留學(xué)了。大家又一陣歡笑。
至此,劉明昊才跟著微微一笑。他似乎對當(dāng)年的往事不感興趣,更多談海外的生活,可是這些,除了六順會詢問幾句外,在座的又沒興致聽。劉明昊與他們之間,好像有一堵無形的墻隔著,同學(xué)們的這次聚會,又沖著劉明昊而來,既然談不到一處,為何要相聚?六順有些不解。六順也逐漸感覺到,在他們當(dāng)中,要數(shù)劉明昊變化最大,與自己原先設(shè)想的大相徑庭,這種變化表現(xiàn)在骨子里的,但具體什么變化,他一時又說不上來。
酒香四溢。笑著,喝著,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響動,原來外面下起雨來了,家人們正在搬家什。有同學(xué)說是不是過去幫一把,陳濤應(yīng)道,由他們?nèi)グ桑仍谂d頭上,左右折騰,不要冷了場面。
又上了兩壺米酒。為了讓氣氛更熱烈,有人提議,讓鄧薇薇和老師來個交杯酒。提議一出,大家跟著起哄,都已成年,而且有了家室,在他們看來,同學(xué)鄧薇薇過去的那段情感經(jīng)歷,如今變成了一段佳話。六順好像慌了神,身子往左一閃,拼命搖動著手臂,不可,不可,玩笑開大了!
挨著老師坐,鄧薇薇開始有些拘謹(jǐn),畢竟多年不見,畢竟曾經(jīng)萌發(fā)過一絲情愫,手肘偶爾觸碰,她會覺得很不自在。桌上的鬧騰,相互地敬酒,漸漸地,她也放開了,就把老師當(dāng)成了朋友,甚至是與他們一樣的同學(xué)。鄧薇薇順?biāo)浦?,忽地起身,端起酒杯,宛然一笑,好吧,今天就讓你們樂呵樂呵。六順面露難色,想解釋,又找不到恰當(dāng)?shù)难赞o,干坐著。陳濤便搖搖晃晃走過來,一邊端起他的酒杯,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這個節(jié)目不完成,往下還怎么演?其他人拼命鼓動著。六順只好站起來,接過杯子,心想權(quán)當(dāng)一場游戲罷了。鄧薇薇主動挽著老師的手臂,一飲而盡。
飯廳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雙彩虹
交杯酒的節(jié)目之后,又生出了不少花樣,他們喝著,鬧著,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六順深深地被現(xiàn)場的氣氛所感染,身心得到一次徹底的解放,全然忘了來時的一切,仿佛他今天出門,就是專程為這頓飯而來的。等興盡席散,已是下午的光景了。陳濤一時高興,又作為主人,不顧平時的酒量,不僅一味地敬酒,還來者不拒,到后來,他把杯中的酒不當(dāng)酒了,當(dāng)成白開水一杯接一杯稀里糊涂地喝。因此,大家還沒走出飯廳,他便被家人抬進(jìn)臥室睡了。
走出院子,天上還下著零零星星的細(xì)雨。除了逢年過節(jié),六順是難得端酒杯的。平日里不沾酒,突然間毫無節(jié)制喝一通,加上這米酒后勁足,六順便有了醉意,走起路來,雙腳有些飄忽。鄧薇薇看見老師喝得有點高了,所以從飯廳出來,鄧薇薇始終伴在六順的身邊,有幾次想扶著他走,六順說,還行,還行,不用費(fèi)心的。
站在院門前,六順一一跟他們道別。他們堅持要送老師一程,六順卻反復(fù)說,沒事,沒事,一個人隨意走走。其實,六順很想和劉明昊再說點什么,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總覺得某些道理要讓劉明昊明白,又想不出有哪些道理,這些道理他明白之后,能起到什么作用?劉明昊也似乎不懂老師的心思,招呼過后,便匆忙上了車。倒是鄧薇薇有些遲疑,礙于這么多同學(xué)在場,如果一意孤行地留下,就不是“一段佳話”那般簡單了。在司機(jī)的催促下,鄧薇薇才依依不舍地關(guān)了車門。就在車門即將關(guān)緊的那一刻,六順凝視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鄧薇薇雙目含著閃閃的淚光。
直到出租車走遠(yuǎn),六順才回過神來,他想,該去華老診所了。幾粒雨水打在六順的脖頸上,六順竟然感到有些涼意。幽城人習(xí)慣睡午覺的,這是他們認(rèn)為的愜意生活的一部分,恰逢雙休日,又恰逢下過一陣大雨,因此,街面上的人流顯得稀稀落落。商鋪是開著,卻沒幾個人在店里。而多數(shù)商鋪無人光顧,店主只好靠在椅子上打盹。人流稀少,車子便飛奔起來,六順正想踏進(jìn)一條小巷,這時,一輛轎車“嗖”的一聲,擦著他的身子而過,六順嚇得冷汗直冒,醉意消了大半。不僅如此,小車司機(jī)從車門伸出半個頭來,嘰里咕嚕說了一句,說的什么六順沒聽清,總之是十分難聽的臟話。六順暗自罵道,一輛破車有啥了不起,我學(xué)生陳濤比你有錢多了。
六順進(jìn)了一條無名的小巷,路面或高或低,所以積水太多,六順就在上面跳來跳去??墒亲咧咧?,他感覺巷子越來越窄了,照此走下去,這恐怕是一條死路。他敢肯定,華老診所就在北邊的那條街上,原想從前面走的大道盡頭拐過去,但路腳遠(yuǎn)了些,便決定找個對應(yīng)的巷子直插前去,這樣可以節(jié)省許多氣力。巷子最終以一扇門作為結(jié)束,六順想,幽城怎么還有如此的巷道。他從門縫里張望了一下,里面竟是人家的店鋪,店主坐在電風(fēng)扇前,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六順猶豫起來,想著是不是要回頭,那無形之中走了一段冤枉路,心有不甘,于是,又往里面看了看,他注意到店門外面是條大街,這扇門是商店的后門,立馬變得興奮起來,便重重地敲響了門。
店主一臉的不高興,你找誰?
借過,打擾了!說著,六順側(cè)身從半開的門里擠了進(jìn)去。
果然,斜對面就是華老診所。六順走上街道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從背后罵了句神經(jīng)病。他沒理會,抓完藥,還得去上景公寓,陳濤爛醉如泥,完全要靠自己尋找了,只怕會多耽誤些時辰,哪有心思搭理這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
相比其他店鋪,華老診所算是十分熱鬧了。要么看病的醫(yī)生有些本事,要么患者的確多了起來,日子越過越好,人們對身體格外珍視,一旦有點小毛小病,便尋醫(yī)問藥。六順進(jìn)門后,仔細(xì)地觀察每一張臉孔,生怕遇到熟人,當(dāng)他確定沒有一個人他認(rèn)識時,才在屋角的方凳上坐下。一撥人走了,又一撥人來了,六順干坐著,想等到合適的時機(jī),也就是說在人數(shù)少最好只剩自己的時候,才前去抓藥,可這樣的機(jī)會遲遲不來。六順正為此苦惱著,突然,老中醫(yī)朝他“喂”了一聲,讓他過去。老中醫(yī)可能意識到他等得太久了。六順不好拒絕,起身慢悠悠上前,大家的目光便對準(zhǔn)了他,這倒弄得六順有些難堪。
老中醫(yī)滿頭銀發(fā),精神矍鑠,客氣地問道,哪里不舒服?
六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老中醫(yī)盯著他看,笑著說,是不是那兒不行,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呢,時常有人來瞧這種病的,男人那方面不行的話,確實是傷腦筋的事。不過放心,你來了,我保證你幾服藥下去便可以了,當(dāng)然還應(yīng)長期調(diào)理,要調(diào)理哦。
六順滿臉通紅,趕緊說出了自己的難處。
老中醫(yī)點點頭,道,女的呢?
你說萍兒么?
你老婆不來怎么行?又不是你生孩子。
六順一時無語。老中醫(yī)見他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不好讓他空手而回,略作思考后說,這樣,我先開些補(bǔ)氣血的藥,調(diào)理一段時間,改天你再帶她一起過來。六順緊鎖的眉頭又舒展開來,老中醫(yī)便邊開方子邊安慰道,無需煩惱,一看面相就知道你是個良善之人,會有孩子的,遲早會有的。六順拿著方子,正要到里屋抓藥的當(dāng)刻,猛然想起吃早餐時萍兒交代的事,又把母親的病述說了一番,老中醫(yī)這次倒沒要求病人前來,只是嘆了嘆氣,說落下這病根就麻煩了。
六順提了兩大包中藥,從診所出來,舉頭凝望著天空,天空此刻已經(jīng)晴朗,云變成一朵一朵的,陽光從云縫里傾瀉而下,像一條巨大的金色瀑布。六順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神情呆滯。不過,他很快地清醒過來,必須抓緊時間趕往城南,這才是今天出來的唯一目的。六順正向前面百米外的十字路口走去,那里??恐鴰纵v出租摩托車。走了幾步,迎面而來一位年輕的女子,到了跟前,目光一對視,兩人都怔住了。六順先發(fā)問,小芬,你怎么在這?
她手一指,那是我家的門店。
六順扭頭望了一眼華老診所,說,看病的那位……
我的家父。小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細(xì)聲問,感冒啦?
六順下意識地將藥藏到身后,無端地咳嗽了兩聲,苦笑了一下說,可能是著涼了吧!
不能毫無節(jié)制,要注意身體哦。小芬感到玩笑開大了,馬上岔開話題,吃早餐的時候,你沒說,不然我們可以一起過來的。停頓了一會兒,她接著問道,對了,整個上午你跑哪去了?
這一問讓人覺得有些古怪,六順想去哪還得向你小芬報告嗎?他準(zhǔn)備告辭,意想不到的是,小芬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到我家坐坐!六順的手臂就像被柳絮拂過般地麻酥,繼而又聞到一陣陣香水味,那是一種甜甜的奶油氣味。浸潤在這濃濃的香味里,六順暈乎乎的,整個身子開始輕飄起來。有些暈乎的六順還是動了動嘴巴,不了,不了,辦事要緊。
天氣這樣悶熱,先喝口茶水再走,有……還沒說全,小芬呀地一聲,仰頭向著西面天空,用她那銀鈴般的嗓音說,雙彩虹,好漂亮?。?/p>
這種奇異的景象還是頭一次看到。六順瞪大了雙眼,嘴唇張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兩道彩虹一高一低,掛在天幕中,像兩座七彩的拱橋。小芬自言自語道,老家的人說,如果孕婦出門在外,碰見了雙彩虹的話,是一種好兆頭,那懷的肯定是龍鳳胎。
龍鳳胎?六順想,萍兒此時不會守在家中吧?可惜她又沒懷上。自己剛好抓了萍兒吃的藥,那這算不算是好兆頭呢?
上景公寓
直到坐在摩托車上,六順才悟出小芬說的“毫無節(jié)制”的意思。六順暗暗偷笑,自己只跟她一面之緣,這樣的打趣是否有點過了。然而,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始終在空氣中彌漫,揮之不去。六順進(jìn)一步想到,小芬是個幸運(yùn)的女人,整日里,除了打扮,仿佛再沒別的事讓她操心,至少不會像萍兒愁這愁那的,單是房子的事,小芬便免去了許多煩惱。
所以,無論小芬如何挽留,六順都得告辭,盡早趕到上景公寓,先把房子租下來,有個安心之所,其他的事情才好慢慢來解決。比如生孩子的問題,十多年也這么過來了,不差那么一兩天,況且抓了中藥,老中醫(yī)都說了,遲早會有孩子的,六順下意識地把兩大包藥抱在胸前,就像抱著一個大胖兒子。
剛下過一陣大雨,天氣顯得格外涼爽,街面上的人流便多了起來。摩托車司機(jī)喜歡說話,但不如從王瑤家出來的那位車司機(jī)那般健談,起碼頭腦中沒他那么多掌故,六順也沒心思和司機(jī)攀談什么,太陽已經(jīng)西垂,希望到了城南,很順利地找到房主,在晚飯前了卻這樁心事。
城南這地方,也是近幾年才開始開發(fā)建設(shè),一些老建筑拆除了,路面遭到破壞,塵土飛揚(yáng)。若不是有幾幢新建的高樓,六順以為來到了鄉(xiāng)下。車子就好像行駛在波濤之上,六順被顛得左搖右擺,他干脆下車,步行前往了。司機(jī)說,我看你細(xì)皮嫩肉的,是個教書先生吧,經(jīng)不起這樣的顛簸,早該想到這個法子,再說我也不知道上景公寓在哪兒,盲沖瞎撞的,不如自己尋找實在。
六順問了問路邊的一個餐館老板,老板告訴他,剛開業(yè)不久,對這一帶的情況也不太熟悉,聽是聽說有這么個公寓,具體在哪不清楚。有位食客抬起頭來,非常友好地對六順道,如果抄近路的話,你從對面的洞口進(jìn)去,一直走到盡頭,然后往左拐,你會看見一棵大樟樹,只要向周圍的住戶一打聽,你就能找到的。六順嘴里道著謝,心里卻想著,吃午飯說不過去,而晚飯似乎早了些,怎么這個時候還有吃飯的呢?
在洞口盡頭往左一拐,遠(yuǎn)遠(yuǎn)地,六順的確望見了一棵參天大樹。在城區(qū),能夠保留如此一棵大樹,算是奇跡了。走近才發(fā)現(xiàn),樹底下圍了一大圈子人。不太像看人家下棋的,看下棋不至于這么多的人,不至于男女老少都來,倒是在瞧什么稀奇,六順想。于是,他站在他們身后,踮了踮腳跟,還是夠不著。旁邊的后生嘀咕道,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舍得扔下親生的骨肉。
我看是女娃子,生多了,負(fù)擔(dān)重,所以把她扔掉。一位中年婦女道,我老家的一對夫婦生了四個女娃子,總想生個帶把子的,后來的幾個女娃子全給了別人。
有人反對說,多半是人家偷情時留下的種,見不得世面。
你才沒見過世面,如今只要給錢,哪個醫(yī)院都會給你處理掉,還能等到生下來?后生覺得這個人說的離譜。
中年婦女建議說,這娃子長得蠻好看的,你們誰可以抱回去養(yǎng)著。
六順一聽,仿佛心弦被她撥弄了一下。六順輕輕地?fù)荛_前面的那個人,往里擠了兩個位置,再一次踮起腳跟,瞅見挨著樹干的地上確實有個布包裹,一頭露出嬰兒的小腦袋,剛滿月的樣子,看不出是男嬰還是女嬰。一對小眼睛眨巴著,煞是可愛。身邊圍著這么多人,并且嘈雜不休,嬰兒居然不哭,這讓六順感到相當(dāng)意外。有那么一瞬,六順發(fā)覺,嬰兒弱弱的目光對準(zhǔn)了自己,六順的心弦便徹底地彈奏了起來。
一位老漢對中年婦女的建議提出質(zhì)疑,說,這娃子可能得了什么怪病,抱回去就是個累贅。
好端端的,誰會舍棄呢?生個孩子挺不容易的。有人附和說。
六順蕩漾的心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他便退出人群,問了問那個后生,你知道上景公寓在哪兒嗎?
后生先瞄了他一眼,后昂起頭,那姿態(tài)似乎對六順孤陋寡聞表示不滿,連上景公寓都不知道,還算幽城人嗎?不過,后生還是很客氣地問,你是租房子吧?你租房子最好找到許老板本人。他手一指,那扇紅漆大門,是許老板的家,看到了嗎?他很少在家的,今天算你走運(yùn),我來的時候,經(jīng)過他家門前,還聽見了他的說話聲。
門虛掩著,六順只叫了聲許老板,沒想到許老板應(yīng)聲而來。許老板臉膛黝黑,腳穿一雙拖鞋,下身是一條休閑短褲,六順左瞧右看也不覺得他是老板,倒像個種地的農(nóng)民。許老板邊走邊說,剛好還有一套,你再晚來一天,怕是沒機(jī)會了。
上景公寓離他家不足百米。老板手提一大串鑰匙先行,六順緊隨其后,先去踏看房子。在上樓梯時,一側(cè)身,發(fā)現(xiàn)背后居然還跟著一個人,那是老板娘。六順想,無非看個房子而已,許老板在就可以的,她來做什么,租房子像跟做賊一樣。就剩一套,也沒得選了。房子整個一堵外墻朝西邊,一進(jìn)屋,六順便感覺進(jìn)了汗蒸房,沒一會工夫,衣衫就濕了。許老板介紹說,每個住房都裝了空調(diào)。六順點了點頭,臉上流露一種非常輕松的表情,看來他對房子的結(jié)構(gòu)、設(shè)施等都很滿意。
許老板說,這里離幽城中學(xué)近,你小孩上學(xué)方便。
六順臉上的表情又凝重起來,囁嚅道,還沒孩子。
你也四十來歲了吧,怎么沒孩子呢?老板娘一旁搭訕。
許老板連忙打圓場,那該抓緊生一個。我們勞勞碌碌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后代能過上好日子。古人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該生一個了。
老板娘的目光開始盯住六順手中的藥。想到母親的一番狀況,六順心里有些發(fā)虛,打算借故推掉,又認(rèn)為無論上哪租房子,這個現(xiàn)實問題終究還是要面對。因此,他鼓起勇氣,把母親的病情和盤托出。沒等六順講完,老板娘臉色一沉,揮揮手道,這怎么行?莫說我是新房子,就是老宅也應(yīng)圖個吉利,算了,算了,多少錢也不租了。
許老板不語,吧嗒吧嗒光顧著抽煙。
六順難為情地說,我是陳濤介紹過來的,不然我也不知這里有房子。
你是陳濤什么人?許老板丟掉手中的煙頭,接著問,你們是親戚?
他是我學(xué)生,午飯還在他家吃的。他說你為人豪爽,精明能干,是個干大事的人,還專門代你喝了杯酒呢!六順回答道。
我們是兄弟!許老板呵呵地笑起來,這樣,你先搬過來,租金的事以后再說,到時碰到什么難題,你知會一聲。
老板娘扯著他的衣袖,拼命搖動,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許老板手一甩,呵斥道,這是男人們的事情,你一個婦道人家湊什么熱鬧,趕緊回家做飯去。
回 家
六順十分堅決地拒絕了許老板臨別時的邀請。六順心里很明白,老板娘的那種態(tài)度,他是萬萬不可留下來與他們一起吃晚飯的。幽城人講,文化人,臉皮薄。六順書讀得多,自然會顧及自己的臉面。況且,他是來租房子的,不是來蹭飯吃的,蹭飯也得看對象,再說,他不是那種惡俗之人,陳濤作為自己的學(xué)生,又那般熱情,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直到透露劉明昊回來了,他才勉強(qiáng)應(yīng)允。六順腦子里想的不是吃飯的問題,而是早點回家,盡管那作為家的房子不久便不復(fù)存在。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六順,確實想回家了??梢韵胂?,一進(jìn)門,萍兒第一句話便是問他,房子的事搞定了沒有?當(dāng)然搞定了,我出馬哪有搞不定的道理。六順會非常自豪地告訴她。而且他要把學(xué)生幫忙的事一并說出來,這是當(dāng)教師的好處之一,倘若不是陳濤出面,結(jié)果肯定是無功而返。萍兒會問,他們就沒有什么顧忌?顧忌自然是有的,要不然老板娘的臉色為何那么難看,可是,老板娘的表現(xiàn)絕不能告知萍兒的,免得她整日憂心忡忡。
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最好不當(dāng)她面說。要說就說,先找了吳老師,可是去晚了,夫妻倆跑去上海帶孫子了,本以為到此結(jié)束,卻遇到了多年不見的學(xué)生陳濤,還喝了十來杯米酒,那酒純香,入口容易,但后勁足,一桌人喝得醉意朦朧,作為主人的陳濤便人事不省了,否則的話,他篤定帶自己見許老板的,辦起事來便方便得多。而與王瑤見面的這一節(jié),必然要刪去的,你敢說在王瑤家待了一會兒嗎?不敢說!你敢說王瑤出于好意,介紹華老診所能治不孕不育,然后在路上才偶遇陳濤嗎?更不敢說!萍兒會將那包藥扔到地上,甚至踩上幾腳,生氣道,她怎么曉得我沒生孩子?好讓她看輕你老婆嗎?你是不是覺得后悔了,要是當(dāng)初跟她結(jié)合的話,兒子都上學(xué)了,是吧?萍兒生氣的模樣很難看,原本一雙美麗的眼睛,經(jīng)她一瞪,變成銅鈴般大,并透出絲絲兇光來。有時候,她吃醋的方式很特別,表面看起來什么事也沒有,但一忽兒鍋呀瓢的叮當(dāng)作響,一忽兒椅呀凳的碰翻在地,你若問她,她說自己不小心,要么家務(wù)事你做了,省得你整天游手好閑的。到了晚上,你觸碰她,她推脫說“來了”,明明才結(jié)束幾天的,反正怎么做都有她的道理。所以,跟鄧薇薇喝交杯酒的事,也千萬不可吐露半個字的??傊?,你說租房的事已經(jīng)辦妥就行了,雖然有點小波折,但還算順利的。六順出生的那天,正好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俗語云:六六大順。父親便幫他取了六順這個名字。
六順很快走到了大樟樹下,那群人早已散去,地上的嬰兒也不見了。六順心里感到有些失落。他寧愿相信中年婦女的說法,倘若是這樣,又倘若萍兒跟他一道出門,那很有可能把嬰兒抱回家了,這要比那幾包藥來得實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萍兒也懂得其中的道理。不然,她為何常常躲到某個角落暗自流淚?為何人家談到育兒的話題她會閃爍其詞?為何親戚鄰居拖兒帶女上門她整天悶悶不樂……六順和王瑤的那攤子事,萍兒當(dāng)然是清楚的。起初,萍兒并不忌諱丈夫言說他們的過往,甚至在一些無聊的晚上,她會主動要求六順講點他們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因為她覺得自己才是個勝利者。勝利者就應(yīng)該包容、無私和從容?,F(xiàn)在你要是提到王瑤,萍兒當(dāng)然會將藥扔到地上,并踩上幾腳。故而,六順?biāo)f的“改天我請你”,顯然是推脫之詞,盡管王瑤離婚了,?;赜某?,除非像今天一樣碰巧相遇,那還得小心翼翼,千萬不能讓萍兒發(fā)現(xiàn)了。
王瑤的離異,在六順的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震動,這一路下來,只要想起這事,六順便神情恍惚。無論從哪方面說,他都希望王瑤幸福,起碼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王瑤說她過得挺好,早已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究竟有沒有走出來,只有她自己清楚。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一輩子單身,畢竟人生的路還很漫長。而對于女人來說,第二次選擇是相當(dāng)謹(jǐn)慎的。某種程度上講,王瑤是個完美主義者,當(dāng)初若不是她母親以死相逼,她絕不會答應(yīng)那門親事的,如果再婚,母親好像沒有什么理由進(jìn)行干擾了,這種謹(jǐn)慎,十分容易造成她單身到老。這樣的話,那便成了六順永遠(yuǎn)的牽掛,一生的痛。六順承認(rèn),他喜歡萍兒,但跟愛有很大的區(qū)別,而他的喜歡又建立在長期一起生活的基礎(chǔ)上。真正的,六順此前只愛過王瑤一個人。今后,除了和萍兒好好過日子外,他的內(nèi)心不可能裝下別人了,至于鄧薇薇臨別時的淚光,小芬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只不過是生活的點綴,就像小說中的一段插敘而已。
夏日的黃昏總是那么漫長,天色還很光亮,但道路兩旁的街燈次第亮了起來。這燈設(shè)置好了開關(guān)時間,夏日里亮得似乎太早,而冬天亮得似乎又太遲。六順的家在城東,沿著這條羊水街走到第二個紅綠燈處,往右拐進(jìn)三金路,再走三百余米,便接上了他早晨出來的那條小巷。路途不算遠(yuǎn),六順沒叫出租摩托。六順的步子邁得有點急,他想在天黑之前趕回家。不知怎的,有那么一刻,他十分想見到萍兒。平日里,萍兒會早早地做好飯菜,等待丈夫回家?,F(xiàn)在,她肯定坐在檐下那張半舊的竹椅上,期待著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想到這,六順心里不禁感動起來。天氣尚好,晚上有月亮,吃過后,他打算和萍兒在院子里坐坐,談點人生感悟什么的,畢竟這樣的機(jī)會不多了。最好開一瓶啤酒,不是米酒,再來一碟花生米,對月而飲。這一天的經(jīng)歷太豐富了,本來只有一個目的,要去的地方也只有吳老師的家,但居然遇見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從東到西又到南,這如斷梗的飄蓬東奔西跑,漂泊無常?;叵霃那暗娜兆樱螄L不是如此呢?六順的老家在偏遠(yuǎn)的山區(qū),剛結(jié)婚那年,還在鄉(xiāng)下教書,他和萍兒便住在學(xué)校不足十平米的平房里。第二年,岳母見那狀況,心疼自己的女兒,叫六順搬到她家住。后來調(diào)往幽城中學(xué),小舅子也要結(jié)婚了,兩人又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租了一間房子,臥室兼廚房。住了不到一年,該處開發(fā)拆遷,六順不得不搬走。好不容易熬了十多年,積攢了些錢,買了棟二手房,如今又要搬遷了。結(jié)婚以來,先后搬過七次家。六順心中一番感慨,不由得想起自己教過的一篇課文,那就是宋代詩人徐昌圖寫的《臨江仙》:飲散離亭西去,浮生長恨飄蓬?;仡^煙柳漸重重,淡云孤雁遠(yuǎn),寒日暮天紅……幽城人在教訓(xùn)子女時,常說的一句話,不要做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六順想,自己的遭遇跟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雖然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但境況莫過如此,自己的根又在哪兒呢?
街道的燈光由暗黃轉(zhuǎn)為雪白,暮色漸漸合攏了。六順沉下頭,一個勁兒地往家趕。六順認(rèn)為,中途不會再有什么意外而導(dǎo)致延誤回家,就是說不會遇到熟人,或別的事了。認(rèn)為無意外的六順,沒想到的是,在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撒手西去。萍兒覺得是不是藥出了問題,六順為此耿耿于懷。直到初秋時節(jié),他才釋懷,因為萍兒懷上了。他心中暗喜道,這老中醫(yī)還真有兩下子。他常帶著萍兒出門,尤其是天氣變化的時候。六順又想,在秋天,即便是下雨,還能出現(xiàn)雙彩虹嗎?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