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風(fēng)

王娟大學(xué)畢業(yè)就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這個別人眼中的“私生子”讓她受盡冷言冷語，但她寧愿被誤解被傷害，也絕不妥協(xié)。因為在她心中，這是屬于她的“罪與罰”。

以下是她的自述——

失去弟弟，姐姐成了“替罪羊”

七歲那年暑假，家里的三個孩子，突然只剩下我一個。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爸媽都去工廠上班了，負責(zé)看管我和弟弟的姐姐太困了，瞇著了。我不想睡覺，拉著同樣不想睡覺的弟弟偷偷溜了出去。

出門不久，我遇到了相熟的小伙伴，我和他們玩得太開心，完全沒注意弟弟跑遠了。結(jié)果，他溺水身亡。我害怕極了，不敢對父母說實話，謊稱我出門時弟弟已經(jīng)不在家了，我根本沒看到他。

弟弟的離開讓父母傷心欲絕，他們把弟弟的死歸咎于姐姐的失職，把喪子之痛全都發(fā)泄到了姐姐身上。姐姐挨了一頓打，很重的那種。要不是親戚把姐姐拉走，我真擔(dān)心她會被打死。

弟弟出殯那天，姐姐躲在人群后面。我忍不住找尋她的身影，越過人群，我看見她站在最后面，身影孤獨而悲戚。

親戚們都默契地擋著姐姐，不想讓父母更悲痛，但我想，最悲傷的人也許是姐姐，那個最愛當(dāng)她的跟屁蟲的弟弟，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暑假，姐姐一直躲在親戚家。家里突然只剩下我一個孩子，安靜得有些可怕。

暑假過完，父母終于允許姐姐回家了。每天放學(xué)回家，姐姐討好似的承擔(dān)了家里大部分家務(wù)，但父母對姐姐永遠是一副冷面孔，原本開朗愛笑的姐姐變得越來越沉默。晚上，有時候我半夜醒來，會聽到她躲在被子里小聲抽泣。

我很想告訴爸媽，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和姐姐無關(guān)，可一想到說出真相，自己即將面對的局面，我又膽怯了。

一天，我在姐姐的被褥下發(fā)現(xiàn)一本日記。

“我為什么要睡午覺，如果我沒睡著，小弟就不會死了?！?/p>

“如果死的那個人是我，爸媽也許就不會這么難過了?！?/p>

看到這些文字，我心亂如麻，我恨自己太懦弱，讓姐姐承受了不該她承受的一切。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說與不說之間猶豫徘徊。再后來，我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時間過得夠久，爸媽終究會原諒姐姐，一切就都過去了。

然而，事情沒有如我所愿，家里的氛圍一直處于低氣壓，每個人都在刻意隱藏著什么。

上中學(xué)后，我選擇住校來逃避這一切。也許是從小愛看書，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父母把期望都放到了我身上，我也不負他們所望，一路過關(guān)斬將成功考上大學(xué)。

父母所在的廠里，那年一共就兩個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林峰。一時間，我倆成了廠里的風(fēng)云人物。而姐姐和父母的關(guān)系，也因為這場高考緩和了許多。

姐姐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早早進廠，成為一名工人。而我則去了外地讀大學(xué)，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我讀大二時，姐姐結(jié)婚了。

本來姐姐是廠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再加上父親在廠里身居要職，她的追求者可以說是成群結(jié)隊，其中不乏“高富帥”，但姐姐偏偏喜歡上了廠里一個一窮二白的“書呆子”。

父親極力反對這門婚事，但姐姐一反多年來對父母百依百順的姿態(tài)，堅決要嫁。

姐姐私下告訴我：“我就喜歡他有文化，懂的比我多。”我看到她眼里有光在閃爍，她又輕輕說了句：“就像爸爸偏愛你，不是嗎？”

姐姐突如其來的叛逆，讓父母大為光火，他們拒絕參加婚禮?；槎Y當(dāng)天，只有我代表娘家人出席。

那天，我坐在角落遠遠地望著姐姐，想起了很多年前人群最后那個瘦弱的身影?，F(xiàn)在的姐姐依然很瘦，她站在人群中，一杯又一杯地喝著，誰也攔不住……

后來，幾次放假回家，我發(fā)覺姐姐比以前話更少了，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收養(yǎng)“私生子”，這是我的“罪與罰”

姐姐的這段婚姻終究沒能帶給她想要的幸福。一年多后，我再次趕回家，竟是姐姐的葬禮。她丟下剛出生三個月的兒子小俊，從山上跳下，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經(jīng)歷兩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母親再也承受不了，病倒在床。而父親一夜白了頭，像是失了魂般，不愿和任何人說話，甚至比當(dāng)初弟弟走的時候意志還要消沉。

鄰居們說，他們經(jīng)常聽到姐姐和姐夫吵架，而姐夫發(fā)起脾氣來，和“書呆子”的形象判若兩人。

婚姻里的這些雞零狗碎，姐姐從來沒跟我們說過，她在我們面前總是裝作沒事人一樣。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沒有發(fā)泄的出口，久而久之，姐姐便抑郁了。

等生下小俊后，姐姐的抑郁癥越發(fā)嚴重。但姐夫卻覺得是姐姐太矯情，不理解更不關(guān)心她，最后釀成了無法挽回的后果。

收拾姐姐的遺物時，我看到了那本熟悉的日記，它被翻得卷了邊。我抱著日記本哭了一整晚，姐姐短暫的一生，背負了太多不該背負的，而我也許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父親消沉了很久，直到爭奪小俊的撫養(yǎng)權(quán)時，他才重新振作起來，他對我說：“小俊是你姐姐的，誰也不能搶走?！?/p>

因為姐姐的死，姐夫沒了底氣，再加上他一個大男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撫養(yǎng)一個小嬰兒，我們順利地拿到了小俊的撫養(yǎng)權(quán)。

抱回小俊的那一刻，我緊緊攥住他的小手，在他的眉眼間，我仿佛看到了姐姐和弟弟的影子。對父親來說，養(yǎng)育小俊是他贖罪的方式，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選擇回老家工作。作為家里僅剩的孩子，我得照顧父母，更要承擔(dān)起母親的角色，陪伴小俊成長。

姐夫后來再婚，再也沒來看過小俊了，就連撫養(yǎng)費也漸漸不給了。父親說：“我們家不缺那點錢，不來更好，以后，小俊沒有爸爸，只有媽媽?！?/p>

小俊的媽媽是姐姐，也是我。為了讓小俊能有個正常的成長環(huán)境，我們?nèi)夷J了他叫我媽媽，而我也將他視如己出。

讀大學(xué)時，我和林峰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后來，我回來了，林峰也跟著回來了。工作之余，他常常會和我一起帶小俊到處玩。

不知何時，我有個私生子的閑言碎語傳到了林峰媽媽耳朵里，她私下里找到我，委婉地提醒我，林峰和小俊我只能選一個。

我意識到，我和林峰的緣分或許要走到盡頭了。果然，林峰終究沒能跨過小俊這道坎，半年后，在他父母的強烈反對中，我們分手了。

一年多后，我聽說了林峰要結(jié)婚的消息。那天，我沒忍住，哭了，有懊惱，也有心碎。小俊拉著我的手，仰起天真的小臉，“媽媽，小俊以后會乖乖的，媽媽你別哭。”

我抱著小俊，放任自己大哭了一場。從那以后，我不想再在感情上花心思，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照顧小俊，陪伴父母。別人的有色眼光和閑言碎語，我都不在意，這是我欠姐姐的，當(dāng)初沒有給姐姐的溫暖，我要全部給小俊。

小俊上小學(xué)了，他的世界開始有了很多不同的人和事。一天，我接小俊放學(xué)，一路上，他都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和平時嘰嘰喳喳的他判若兩人。

我察覺到他的反常，寬慰中，小俊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他哭著說：“媽媽，趙亮說你不是我媽媽，他還說……我是……狗雜種。”

“狗雜種”一詞幾乎摧毀我的理智，我強裝鎮(zhèn)定地抱住哭泣的小俊，“傻孩子，我當(dāng)然是你媽媽。”

第二天在學(xué)校門口，我?guī)е】〉鹊节w亮和他媽媽出現(xiàn)。沒想到他媽媽聽清我的來意后，不屑一顧地說：“又不是只有我家孩子說過，有本事，你找全班家長說去?！?/p>

“別人說沒說過我不知道，但你家孩子罵人了，他必須給小俊道歉。”

趙亮媽媽一副“我就不道歉你能把我怎樣”的表情，我一把拉住她，“你們不道歉的話，我只能請學(xué)校出面，讓你家孩子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道歉?！?/p>

她瞬間急了，“憑什么！有本事養(yǎng)個小野種，裝什么圣母？”

這話瞬間點燃了我的怒火。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和對方扭打在一起。

最終，在學(xué)校的調(diào)解下，對方向我們道了歉。但我卻因為此事“臭名遠揚”，本來想追求我的人都退避三舍。

眼見我就要邁入30歲大關(guān)，父母開始著急，到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芍車娜藚s像在調(diào)侃我似的，給我介紹的對象一次次刷新我的下線。那些人的到來不僅沒有帶給我一絲幸福感，反而總是在我和小俊的關(guān)系上吹毛求疵，好像因為我有這樣一個“私生子”，就該感恩戴德地嫁給他們。

看夠了如此多的“人間喜劇”，漸漸地，我?guī)缀醴艞壛藢ふ椅磥砹硪话氲南敕?。在?1歲時，父母拜托老鄰居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他就是楊云青。

楊云青是個退伍軍人，不管是外表還是經(jīng)濟條件，都讓父母不太滿意，但他對小俊的態(tài)度很包容，我決定一試。

經(jīng)過一年多的交往，我和楊云青步入婚姻。讓我決定嫁給他的，是他的一句話：“孩子是無辜的，小俊我們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p>

話雖如此，但流言蜚語還是時常讓楊云青有些不快，他提出帶我和小俊離開滿是是非的老城區(qū)，搬到新城區(qū)開啟新生活。我同意了。我們搬到新城區(qū)，在一家學(xué)校附近租下一間門面，開了家文具店。

我們店開門的時間最早，關(guān)門的時間最晚。辛苦付出很快就有了回報，文具店站穩(wěn)了腳跟，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軌。

后來，我又生下女兒小美。楊云青抱著小美，摟著小俊，說自己兒女雙全，太有福氣了。

小俊很喜歡妹妹。看著小俊和小美，我忍不住會想起姐姐和弟弟，如果他們還活著，我們姐弟三人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起聚會，那畫面該多美好啊。

幾年后，父親得病去世。他臨走前對我說，幸好有我，幸好有小俊和小美，他心上的那些破洞終于被填起來了。

一聲“媽媽”，那段往事終如煙

小俊上初三時，一天，我和楊云青正在店里清貨，突然接到小俊班主任打來的電話，說有個男人到學(xué)校找小俊，自稱是小俊的爸爸。

一時間，我心亂如麻。消失了多年的姐夫，為什么突然出現(xiàn)？難道他要搶走小俊？我惶恐地沖到學(xué)校，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姐夫，和一旁低頭不語的小俊。

我走到小俊跟前，想跟他解釋，他卻刻意后退了兩步，然后啞著嗓子問：“他說的是真的嗎？”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看樣子，姐夫已經(jīng)把小俊的身世全抖出來了。這一天還是來了，“私生子”的善意謊言終究還是被拆穿了。

不等我回答，老師說道：“李俊媽媽，雖說學(xué)生的家事我們老師不該干涉，但是我還是想勸勸你，不能不讓孩子見親生父親呀。”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客氣地跟老師說抱歉，給她添麻煩了，同時請她給我們一點時間，單獨溝通。

姐夫向我坦白，在我來學(xué)校之前，他已經(jīng)把小俊的身世和盤托出。他這次來，確實是想帶走小俊，因為小俊的爺爺?shù)昧酥夭。磳⒉痪糜谌耸?，他堅持要認回小俊這個流落在外的孫子。

我深吸一口氣，“小俊，說說你的想法，無論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毙】〕聊徽f話，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該怎么選擇，還是怕說出口的話讓我傷心。

一旁的姐夫開了口：“別為難孩子，要不這樣，馬上就放寒假了，讓小俊跟我回去過個年，陪陪爺爺。”我告訴姐夫回家商量后再給他答復(fù)。

那幾天，小俊總是躲著我，一回家就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連平時喜歡黏著他的妹妹也被拒之門外。

一個深夜，我看到小俊房間的門縫里還透著光，便推門進去，看到小俊捧著我們一家的合照，臉上有淚。見我進來，他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不愿看我。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知道了身世真相的小俊很痛苦，因為不管他如何選擇都是痛苦的。養(yǎng)育之情他無法割舍，血緣親情也是如此。也許，我不該那么自私。

“小俊，你想去看你爺爺嗎？如果你想去那邊生活一段時間，媽媽不反對?！?/p>

沉默許久，小俊輕聲說：“我想去?！?/p>

我和楊云青商量后，決定尊重小俊的想法。放寒假后，姐夫帶走了小俊。

家里少了小俊，我仿佛丟了魂，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適不適應(yīng)，也不知道一個寒假的相處后，小俊內(nèi)心的天平會不會傾向他親生父親那一頭。

我會每天打掃小俊的房間，保持著房內(nèi)原有的模樣。我也會坐在小俊的房間里，捧著我們姐弟仨的照片落淚。

“姐，失去了你和小弟，失去了爸爸，我還會失去小俊嗎？人生為什么有那么多的離別？”

正月初七，小俊突然回來了，紅著眼睛說：“媽媽，我回家了。”那一聲“媽媽”，那一聲“回家”，讓我百感交集。

小俊告訴我，他重病的爺爺在年前就過世了，辦完葬禮，過完年，他爸爸問他愿不愿意留下，和他們一起生活。

“爸爸、阿姨和弟弟對我都很客氣，但……我覺得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這里?！?/p>

那一刻，我的淚水奔涌而出，既感動又欣慰，原來，親情剝?nèi)パ壍耐鈿?，留下的才是至深的愛?/p>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當(dāng)初，那個為了贖罪而做出的決定，拯救了小俊，也拯救了我自己。

這一趟認親的旅程后，姐夫又恢復(fù)了原樣，并沒有給小俊多一點的關(guān)愛，仿佛一切只是為了完成小俊爺爺臨死的愿望。

小俊的情緒和學(xué)習(xí)還是受到了干擾，最后勉強考上高中。高中畢業(yè)后，小俊不愿繼續(xù)讀書，提出要去海員學(xué)校學(xué)習(xí)，成為一名海員，周游世界。

我跟楊云青無條件地支持他。雖然我們知道，這可能是小俊對現(xiàn)實的一種逃避，但或許碧海藍天能讓他有更開闊的眼界和胸懷，擁有一個更廣闊的人生。

幾年后，經(jīng)過學(xué)習(xí)和考核，小俊順利成為一名海員。每年，他隨著貨輪去世界各國，看到了不同的風(fēng)景，也認識了不同的朋友。漸漸地，在他的臉上，我重新看到了自由自在的笑容。

小俊27歲那年，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一位英語老師，兩人情投意合，決定步入婚姻的殿堂。

女方的父母得知小俊的身世后，覺得我們不是小俊的親生父母，會對他有所保留，擔(dān)心自己的女兒將來的生活沒有保障，心生猶豫。

其實，我和楊云青早就商量好了。我們拿出了大部分的積蓄，給小俊夫妻倆買了套婚房。

我們要給小俊底氣，也要用實際行動告訴女方的父母，小俊就是我們的親兒子。

婚禮上，小俊在眾多賓客面前對我和楊云青說：“爸爸，媽媽，這么多年，你們辛苦了。在我心中，你們就是我的親爸媽，謝謝你們?yōu)槲艺陲L(fēng)擋雨，遇見你們是我最大的幸運。”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多年的辛酸與苦累，此時此刻全都匯成幸福的眼淚，緩緩地流淌進心田。

或許遺憾會一直在我的生命中流淌蜿蜒，但生命賦予我的苦難、誤解與傷害，是一種禁錮，同時也萌芽出了蓬勃的力量與美好的希望，引領(lǐng)我一路走下來。

迷蒙的淚眼中，浮現(xiàn)出熟悉的身影，弟弟正纏著姐姐，非要出門買糖吃不可，臨走時，姐姐回頭囑咐我：“娟兒，你在家好好看書，別到處跑，我和小弟去去就回。”

編輯/劉詩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