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什么差異,但“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仿佛在日歷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后,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只當得余威與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jié)候已從今移交于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屋”,曾經畫了許多楊柳燕子的畫,又曾經摘取秀長的柳葉,在厚紙上裱成各種風調的眉,想象這等眉的所有者的顏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jié),正月二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了細珠,帶了隱隱的青色而“遙看近卻無”的時候,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趕快設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蔽易x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經真心地感動。以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鑒!到我手里決不放它空過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jié)的舉行。我準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游。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實行而全無效果,反而中了酒,鬧了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而對于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xù)在春的后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春的前面,在我可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lián)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形與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而對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對于秋的無感覺。我現在對于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斗艷,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狀態(tài),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癡,無過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著了點點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我想喚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阋瞾矸磸瓦@老調了!我眼看見你的無數的祖先,個個同你一樣地出世,個個努力發(fā)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你何苦也來反復這老調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艷,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們的后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于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滅,有無之理。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著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于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愿歡喜贊嘆一切的死滅。對于死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后者的態(tài)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于春與秋的舍取,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我現在對于這話也深抱同感;有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于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適的時候,于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tài)便是這對于“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鐘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復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云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fā)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講析】
《秋》是豐子愷三十二歲時寫的。按現在公認的說法,三十五歲以下尚屬青年。但那時,他已有了邁進“人生之秋”的感覺。人生階段的劃分,事實上與一個時代的健康、醫(yī)療水平及人的預期壽命相關。
這篇散文貫串著一個巨大的比喻,即季節(jié)與人生。也就是說,拿大自然的春夏秋冬,對比于人生的少、青、中、老,將它們看作同樣的一個自然演化過程。這樣的觀念,其實是源遠流長的。據英國文化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說,人們死而復生的想象,如《圣經》中耶穌的復活,中國關于輪回轉世的傳說,皆出于原始人類對季節(jié)變遷與植物枯榮轉換等周而復始現象直觀的體認與擬人化。因此,以花草喻人,以春秋比興人生的階段,是屬于比喻與象征的“原型”。所謂“原型”,就是指原始時代就有的,并且在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過的那種比喻或象征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說,《秋》的核心立意,并非作者的首創(chuàng),而是人類心理的綿延與重現。也正由于此,這篇散文才會在讀者心里激起廣泛的呼應與回響。
作者過去愛慕春天,對秋毫無感覺;三十歲之后,則厭惡春天,心與秋融合。在描述自己情感變化的語言中,作者將季節(jié)充分人格化了。季節(jié)不僅與人契合而代表著一種心情,一種境界,而且還意味著一種存在狀態(tài),一種道德水準。這是對原型比喻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將原有的關于季節(jié)的集體意象發(fā)展成獨特的個人意象。春天,意味著狂喜與焦慮,又象征著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癡;秋天,則代表著調和與忘我,暗示著謙虛、悟達與偉大。這樣的愛憎分明,這樣的不無隨意性與偏頗性的主觀解釋,只能說是真性情使然,就如王國維說的:“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
(朱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