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延政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功臣名號是功臣制度的一部分,其雛形可上溯至南北朝時期給重要官員加“開國”爵位,這種做法既明確了某些重臣的特殊身份,也能撫慰有勛勞者并增加他們?yōu)橥醭M忠的吸引力。目前,學界對唐代功臣名號的研究已取得豐厚成果,但仍有部分問題未得到解決,例如初賜功臣名號的時間及其判斷標準。筆者不揣淺陋,希望對以上問題做出解答,以求教于方家。
一般認為功臣名號的授予起于唐朝,但具體到哪一時段卻有較大爭議,且這種爭議自宋元時就已存在(1)宋元時期,對于初賜功臣名號的記載繁多,可參見王苗《唐代功臣名號初賜時間考》,收入《乾陵文化研究》第10輯。該文在論及孫逢吉《職官分紀》時,稱《職官分紀》有“功臣者,唐開元間賜號‘開元功臣’,代宗時有‘寶應功臣’,德宗時有‘奉天定難元從功臣’之號,僖宗將相多加功臣美名”一段,并以此為《宋史·職官志》的史源,認定孫逢吉是持“唐玄宗唐元功臣說”的。而筆者翻檢《職官分紀》,中華書局本《職官分紀》卻并無此段文字。。傳世史籍中所記功臣號初賜時間有三:其一,“唐玄宗唐元功臣”;其二,“唐代宗寶應功臣”;其三,“唐德宗奉天定難功臣”?,F(xiàn)代學者大多沿襲了這三種說法中的某個,例如王苗提出功臣名號應該有三個特征:一是系銜,二是生前授予,三是以年號或事件為名[1],所以雖然唐元功臣的賜予規(guī)模較小,僅有十數(shù)人,但仍應以此為功臣名號初賜節(jié)點。陳曉偉引用《舊唐書·代宗本紀》所言,認為“四月十七日并號‘寶應功臣’”是其關(guān)鍵,代宗原本是激勵和獎掖軍士,“不期然開創(chuàng)后世賜功臣號之先河”[2],也符合《宋史》對此的描述(2)實際上,陳曉偉觀點與北宋學者高承《事物紀原》相似,都是以代宗更早為由,但他在論述時徑將《事物紀原》對功臣名號的描述截至所引《夢溪筆談》之文,而未讀到在此之后還有高承反對沈括觀點的文字,且并沒有意識到末尾才是高承的真正看法。。孫繼民、馬小青認為“正式賜號始于唐德宗”[3],但何為“正式”卻沒有界定。胡永啟對此做出進一步闡釋,認為只有到德宗時功臣名號才擺脫以往年號、地名用字的習慣,轉(zhuǎn)而冠以“定難”這種有道德評價性質(zhì)的詞匯,最終形成了獨特的名號文化,“故應以德宗為始”[4]。除去以上三種說法,還有少數(shù)學者持有不同觀點,例如黃樓和張琛認為李淵稱帝后以定策元勛為“武德功臣”、以太原起兵將士為“太原元從”,就已經(jīng)是初賜功臣名號了,自此以后唐代統(tǒng)治者頒賜功臣名號給幫助匡正皇位的將帥只是沿襲高祖成例而已(3)參見黃樓《“奉天定難功臣”、“元從奉天定難功臣”雜考》,收入《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4輯;張琛《唐代功臣號品階獨立趨向研究》,載于《暨南史學》2018年第3期。。由上可知,古往今來的學者們對于唐代功臣名號的初賜時間有很大分歧,古人尚且不論,現(xiàn)代研究也并未很好地做出回答,或徑直沿襲宋元時期舊說,或提出全新觀點卻未說明原因,甚至還有誤讀誤用史料的情況。部分學者通過總結(jié)規(guī)律定義“功臣名號”,并以此界定初賜時間,但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彼此抵牾,可見這種標準也會因作者的側(cè)重點不同而有所差異。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筆者認為既需要跳出宋元時人的總結(jié),也不能妄下結(jié)論,而要回到唐人的邏輯思路中去,找到直截明了的證據(jù)。
《唐律疏議》中有“八議”之法,指八類人即使犯了死罪也要先奏請?zhí)熳幼h其所犯,“曹司不敢與奪”,其中第五議即為“議功”。對于什么樣的“功”可以納入“議”的范疇,《唐律》也有明文:“謂有大功勛。【疏】議曰:謂能斬將搴旗,摧鋒萬里,或率眾歸化,寧濟一時,匡救艱難,銘功太常者?!盵5]中古時期的“制定法運動”在唐初走向了頂峰[6],《唐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法律中既有此規(guī)定,說明并非所有參與過戰(zhàn)爭或立下過功績之人都可被稱作“功臣”,非有“大功勛”不可,而在實際操作中怎樣認定是否達到“大功勛”的標準,關(guān)鍵在于“銘功太常”,即受到政治最高當局的正式確認。唐代,褒獎勛勞不再如上古時期勒石鑄鼎,王言是他們確認功臣的必要條件。所謂王言,《唐六典》中有清晰的論述,其中制書有“行大賞罰,授大官爵,厘年舊政,赦宥降慮”之用[7]。在唐代的律、令、格、式所構(gòu)成的法律體系之外,王言是政治當局的最高指示,也是國家最高的法律形式,具有法律地位,受到法律保護。它們的法律地位明顯高于官文書[8],且其權(quán)威性是由皇權(quán)的權(quán)威決定的,至高無上。在論功行賞的政治傳統(tǒng)下,朝廷通過王言認定功臣,既符合功臣的政治預期,也是一項穩(wěn)定的制度。因此,功臣、功臣名號都與王言息息相關(guān),以王言為線索考察功臣名號的出現(xiàn)時間是可行的。
功臣與功臣名號需要明確區(qū)分,獲賜功臣名號的前提自然是成為功臣,但并非所有功臣都有功臣名號。武德元年(618),李淵剛剛登基就封贈了跟隨他自太原起兵的將帥,給予他們“恕死”的權(quán)利。《唐會要》載:“詔曰:朕起義晉陽,遂登皇極,經(jīng)綸天下,實仗群材……其太原元謀勛效者,宜以名聞……尚書右仆射裴寂、納言劉文靜,加恕二死;左驍衛(wèi)大將軍長孫順德……左驍衛(wèi)長史許世緒、李思行、李高遷等,并恕一死?!盵9]799
這些人為大唐的建立立下過汗馬功勞,是當然的功臣,但是他們擁有功臣名號嗎?有學者認為此處的“太原元謀勛效”就是這批人的功臣名號,實則不然。《唐會要》以外,兩《唐書》《冊府元龜》和《唐大詔令集》均有對此事的記載,但對他們的稱呼卻有不同,例如《舊唐書》記載免死特權(quán)名單:“文靜初為納言時,有詔以太原元謀立功……約免一死。”[10]2294將他們稱作“太原元謀立功”;再檢其他列傳對此事的單獨描述,《竇琮傳》:“武德初,以元謀勛特恕一死,拜右屯衛(wèi)大將軍。”[10]2367以“元謀勛”代指;《冊府》中記劉政會:“以佐命元勛,蒙歷任委”[11]3894,又出現(xiàn)了“佐命元勛”的稱呼。高祖朝以后,還有歷代唐朝皇帝追封加贈這些功臣或蔭澤其子孫,所用稱號各不相同,“永徽三年……其太原元從及秦府左右,仍各加階”[9]801,“(總章元年)以太原元從、西府功臣為二等?!币陨蠟椤疤獜摹盵12]66-67;《資治通鑒》記載永徽五年(654)“加贈武德功臣屈突通等十三人官”[13]6283。雖然屈突通并不在武德元年(618)《褒勛臣詔》中,但翻檢《唐會要》,此次加贈功臣人員有屈突通、殷開山、長孫順德、竇琮、史大奈、溫大雅、權(quán)宏壽、劉政會、武士彠、張公謹、李高遷、李思行、張平高[9]802,其中有八人是所謂“太原元謀勛效”,卻以“武德功臣”代指他們。無獨有偶,唐德宗即位后為開國以來功臣和宰相子孫賜官,其中“武德功臣十六人”[12]5512。由此可見,無論是“太原元謀勛效”還是“太原元謀立功”“佐命元勛”,所指其實都是同一群人,“太原元從”“武德功臣”也極可能有相同的指代意義。所以這批功臣實際上并沒有固定的功臣名號,有的只是功臣稱謂而已,而這些稱謂是時人或后來人根據(jù)他們的群體特點總結(jié)而來。再者,王言中并沒有為這批功臣定名。高祖朝有兩份王言涉及到太原功臣群體,除了上文提到的《褒勛臣詔》外還有一份《神堯命皇帝正位詔》,其中有這樣一句話:“百辟卿士等,或晉陽從我,同披荊棘;或秦邸故吏,早預腹心……惟當帶礪山河,與國休戚?!盵14]116同樣沒有明確地賜予功臣名號,只是表示開國功臣和秦府故舊都應當受到厚待而已。
我們再擇取沒有任何爭議的功臣名號相關(guān)情況,看是否符合“王言等于官方認定”“功臣名號是特定榮譽稱號”兩項標準。乾符五年(878)黃巢起義爆發(fā),僖宗逃亡至成都,近四年后才回到長安,在此過程中他授予多位鎮(zhèn)壓起義者功臣名號。如文德元年(888):“宰相韋昭度兼司空,孔緯、杜讓能加左右仆射,進階開府儀同三司,并賜號‘持危啟運保乂功臣’……楊復恭進封魏國公,加食邑七千戶,賜號‘忠貞啟圣定國功臣’?!盵10]729在王言中明確用到了“賜號某某”,且這種功臣名號貫穿了這些人的后半生。以孔緯為例,昭宗即位后將他貶出中央:“持危啟運保乂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孔緯……可檢校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江陵尹、荊南節(jié)度觀察等使?!盵14]310乾寧二年(895)又召他入京:“新授具官孔緯……可吏部尚書,仍復持危啟運保乂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魯國公。”[15]《舊唐書》載此時孔緯“階爵、功臣名、食邑并如故?!盵10]4651可見這種通過王言賜予的、固定的功臣名號絕不似上文提到的“太原元謀勛效”之類可隨意變化,而是與階爵、食邑并列,只要不被褫奪,在職事官發(fā)生變動時一般也要保留。石刻材料也能證明這一點,例如《弘農(nóng)楊公墓志銘》題為“大唐奉圣保忠功臣……弘農(nóng)楊公夫人隴西縣君李氏墓志銘”,志文提到“楊公以黃寇犯闕,乃扈從奔蜀”[16]2523-2524,可見志主應當是在黃巢之亂時跟隨僖宗西狩,返回長安后因扈蹕有功而被賜號“奉圣保忠功臣”,這一功臣名號在墓志中與死者的職散勛爵共同書寫,且順序更加靠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高祖朝諸位“太原功臣”在任命詔書中卻從無類似的功臣名號綴于其中,武德六年(623)四月《裴寂蕭瑀左右仆射制》:“尚書左仆射魏國公裴寂……寂可尚書左仆射?!盵14]215武德九年(626)正月《裴寂司空制》:“尚書左仆射魏國公寂……可司空?!盵14]215裴寂作為《褒勛臣詔》中的一等功臣,加宰相、進司空都沒有稱他作“某某功臣”或“某某勛效”,可見這些都并不是官方認定的正式名號。再如《唐儉墓志銘》題為“大唐故開府儀同三司特進戶部尚書上柱國莒國公唐君墓志銘”,不僅沒有功臣號,志文中對武德元年褒獎的描述也僅為“禪代之日,加散騎常侍,位正三品行中書侍郎,賜以鐵券,罪祐一死”[17]2082-2083,只有恕死之特權(quán),而無賜功臣名號事。
首先,《通鑒》中明確提到葛福順作為政變功臣的代表被賜唐元功臣號,但近年公布的《葛福順墓志》卻并未記此事,其題為“唐故左右羽林左驍衛(wèi)大將軍贈使持節(jié)都督?jīng)鲋葜T軍事涼州刺史上柱國耿國公葛府君墓志銘并序”(4)《葛福順墓志》錄文及斷句均采自唐雯《新出葛福順墓志疏證——兼論景云、先天年間的禁軍爭奪》,載于《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4期。。唐隆政變之前葛福順為蒲州永和府別將,后為涇州興教府右果毅都尉,只是靠父輩門蔭的地方武人而已,因與李隆基交好,才有機會以核心人員的身份參與高層政治斗爭。因此唐隆政變應是葛福順走向歷史舞臺中心的核心事件,也是他仕途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墓志中用了較長篇幅描述此事:“唐元際,孝和晏駕,韋氏干紀,皇帝伺之其禍,乃糾合忠義,式梟鴟于禁林,拂虹蜺于天宇。公密磬謀慮,贊刈兇慝,授左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員外置同正員?!蔽迨嘧种邪耸录耐暾?jīng)過,卻唯獨沒有提及他被賜號“唐元功臣”。
其次,現(xiàn)存多方明確參與過唐隆政變的龍武軍將士的墓志,他們不僅沒有“唐元功臣”的系銜,志文中也都沒有此號的記載,這并不符合“龍武官盡唐元功臣”的史籍描述(5)此處的“龍武官”據(jù)蒙曼分析,是原屬于萬騎系統(tǒng),后因參加政變而得官者。詳見蒙曼《唐代前期北衙禁軍制度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2-93頁。。例如高德,《故右龍武軍翊府中郎高府君墓志銘》:“唐元之初,巨朋間釁……立乎大功?!盵16]1536史思禮,《唐故壯武將軍右龍武軍翊府中郎將武威郡史府君墓志銘》:“屬唐元初載六月廿日……班賜獲級,俾勤賞功?!盵18]594筆者共搜集到有如此情況的萬騎將士墓志共36方,余下詳見文末《附表》。這些人都于史無載,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也只是中下級武官而已,他們與葛福順一樣,人生的轉(zhuǎn)機在于唐隆政變,否則很難在仕途之路上實現(xiàn)躍升??梢哉f參與政變就是他們的最大成就,如果“唐元功臣”真的作為一個正式功臣名號授予他們,如此重要的閃光點怎么可能成批量地不被寫入墓志呢?
此外,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所立“贈鐘紹京太子太傅制文刻石”也顯怪異。制文稱“唐隆功臣故光祿大夫中書令戶部尚書上柱國越國公食實封五百戶鐘紹京”[17]601,“唐隆功臣”系于鐘紹京職散勛爵之前,似乎說明這是一個正式的功臣號。鐘紹京的確參與了政變并立下大功,并在事后由苑總監(jiān)一躍升為中書令[10]3041。但此處的“唐隆功臣”卻疑點頗多:第一,兩《唐書》及《通鑒》均沒有提到他被稱為“唐隆功臣”或“唐元功臣”;第二,上文引用的兩處關(guān)于“唐元功臣”的史料對賜予對象有清晰界定,分別是“衛(wèi)士”和“龍武官”,即以武人為主,但鐘紹京則是文臣;第三,鐘紹京雖是唐隆政變的關(guān)鍵人物,但在過程中有所反復,政變當夜還曾一度想過退出,經(jīng)由家人勸說才下定決心[13]6645。相比之下,劉幽求對李隆基更為忠心,且功勞更巨,他不僅參與了前期謀劃和禁中廝殺,更在善后工作中大放異彩,“是夜所下制敕百余道,皆出于幽求”,后來“以功擢拜中書舍人,令參知機務”[10]3039,比鐘紹京更有資格被稱作“唐元功臣”,但景云二年(717)二月以后的幾封詔書如《加劉幽求食實封制》《劉幽求同三品制》《蘇瓌劉幽求配享睿宗廟庭詔》中又都沒有相關(guān)記載(6)參見宋敏求《唐大詔令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49、218、347頁。。那么《贈鐘紹京太子太傅制文》中提到的“唐隆功臣”究竟是一個正式的功臣名號,還是只是表明鐘氏參與了唐隆政變呢?詔書之中對此的記載更為矛盾。開天及以后,玄宗和后續(xù)皇帝都曾封賞唐隆政變功臣群體,其中確有一些沿用了“唐元功臣”的說法,例如天寶三載(744)《親祭九宮壇大赦天下敕》:“其唐元功臣……普恩之外,更加一階。”[14]417《乾元元年冊太上皇尊號赦》:“唐元功臣,普恩外賜爵一級。”[14]56但也存在更多用其他稱謂代指這批功臣的王言,尤其是開元年間有三封赦書用了三種不同稱呼,分別是《開元十三年東封赦書》:“唐元六月二十日立功官人,往屬艱難,能盡忠義?!盵14]372開元二十年(732)《后土赦書》:“唐元初立功臣等,艱難之際,誠效亦深?!盵14]374《開元二十三年籍田赦》:“唐元兩營立功官任折沖,并改與中郎。”[14]416連玄宗本人都對唐隆政變功臣群體有如此多不同的稱呼,“唐元功臣”又不似一個固定的功臣名號。
“唐元功臣”這一名號的政治屬性在各種材料出現(xiàn)了諸多抵牾,要解釋這種矛盾,需回到玄宗朝的功臣政策中。李隆基是政變出身的皇帝,他作為唐睿宗的第三子,從擁立睿宗到掌握皇權(quán)均是通過流血兵變,因此他比其他人更了解前車之鑒,也更懂得鞏固皇權(quán)的重要性。黃永年先生曾總結(jié)唐玄宗強化君權(quán)的措施,包括控制兄弟、管束皇子、不立皇后、嚴管禁軍等(7)此文首發(fā)于《文史知識》1992年第6期,11年后黃先生又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重新總結(jié),并最終得出釀成不穩(wěn)定的因素中最明顯的兩個是后妃和皇子的結(jié)論。,但尚不全面,妥善處理政變功臣以減輕他們對朝局的影響也是一項重要舉措。例如前文提到的鐘紹京、劉幽求,玄宗即位不久就對他們展開了清洗。先天中鐘紹京被出為蜀州刺史,又遷太子詹事,而后一貶再貶,歷任綿州刺史、琰川尉、溫州別駕,并被剝奪了全部階爵和實封;劉幽求開元初除太子少保,罷知政事,后又出為睦州刺史、杭州刺史、桂陽郡刺史。二人不僅遠離了權(quán)力中樞,甚至被迫離開京城。據(jù)各人本傳,他們作為功臣被外放是由于宰相姚崇的妒忌,“時姚崇素惡紹京之為人”“姚崇素嫉忌之”[10]3039-3041,但事實恐非如此。從拜為宰相到流貶地方,玄宗對于政變功臣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劇烈轉(zhuǎn)變,轉(zhuǎn)變的源頭要追溯到皇帝與功臣的關(guān)系上。先天以后玄宗獨攬大權(quán),他自始至終都有做全民皇帝而非政變集團領(lǐng)袖的自覺,對于治國理政人才的需求更甚以往,但政變功臣顯然不符合他的用人標準。先天元年(712)曾有人上書稱政變功臣麻嗣宗是“譎詭縱橫之士,可與履危,不可得志。天下已定,宜益求純樸經(jīng)術(shù)之士”[10]3251,玄宗深感其意。政變功臣中確實有雄邁之才,但只可“用其奇”“誠不可與共治平哉”,因此“姚崇勸不用功臣,宜矣”[12]4337。蒙曼老師曾考察唐隆政變參與者的出身,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數(shù)是平民,身份都比較卑微[19],也不具備相應的行政經(jīng)驗和能力,勢必要被正途出身的行政專家所取代;但功臣又具有壟斷性,他們有著當然參與執(zhí)政以及功勛具有永久政治效力的傳統(tǒng)觀念[20],劉、鐘二人一再被貶時,都曾公開表達過“怨言”或“怨望”,這就與皇帝的想法發(fā)生了沖突。由于這些人出身低下、根基淺薄,未在朝中形成深厚勢力,因此只能被皇帝擺布。至于層次更低的禁軍諸將,玄宗一方面將他們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多次告誡其行為不得突破預定的權(quán)限,更不讓他們參預政事;另一方面不斷調(diào)整禁軍結(jié)構(gòu),使他們地位逐漸降低,居于外圍地位[21]。玄宗對于政變功臣也并非只有一黜到底這一種舉措,開元五年(717)玄宗借用漢代典故表達自己對功臣的安置措施:“西漢諸將,以權(quán)貴不全;南陽故人,以優(yōu)閑自保?!盵13]6727開元十五年(727),被流貶多年的鐘紹京入朝,“因垂泣奏……玄宗為之惘然,即日拜銀青光祿大夫”[10]3042。面對這位垂垂老矣的功臣,玄宗還是在榮譽和經(jīng)濟上給予了優(yōu)待,其他政變功臣在也得到了類似待遇[22]。這種賞罰結(jié)合的功臣政策助力玄宗將功臣政治修正為了賢臣政治,成為開創(chuàng)開天盛世的重要前提。
對于“唐元功臣”的矛盾記載由此可以得到解釋:唐隆政變結(jié)束后,作為太子的李隆基的確曾賜予政變參與者“唐元功臣”的名號,這一點在正史中有確鑿證據(jù),部分石刻文獻中也有所體現(xiàn);但玄宗掌權(quán)后劇烈轉(zhuǎn)變的功臣政策,使得唐元功臣幾乎完全退出中樞,對時局無甚影響,政變之功甚至被刻意遺忘。在此情況下,唐元功臣成為一個“模糊地帶”,朝廷和功臣對此心照不宣,逐漸無人再提,于是出現(xiàn)了葛福順等明確參與了唐隆政變,明確記載被冠以功臣名號的人,生前身后的相關(guān)材料中卻全無記載的奇特現(xiàn)象,且這種反證的數(shù)量要遠多于正例。因此,“唐元功臣”可以被看做唐代在嘗試賜予功臣名號和正式固定功臣名號之間的過渡階段,但并不能算作初賜功臣名號。
接下來是“唐代宗寶應功臣說”(8)唐肅宗回到長安后曾封韋見素為蜀郡靈武元從功臣、太子太師、豳國公,但未有史料直接表明除韋見素以外還有哪些人是蜀郡靈武元從功臣,故無論宋元舊人還是現(xiàn)代學者,都沒有將肅宗朝視為功臣名號初賜時間節(jié)點。相關(guān)研究可參考王苗《唐代功臣號研究》,2012年中央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24頁。。寶應元年(762)肅宗大漸,太子李豫本應接位,但張皇后私引李係入宮,將圖廢立。宦官李輔國、程元振得知內(nèi)情后率兵接應太子,并最終幫助李豫順利登基。五月丁酉朝廷表彰四月立功人,封他們?yōu)椤皩殤Τ肌盵10]268-269。顯然這也是一批因?qū)m廷政變而出現(xiàn)的功臣,但與唐元功臣不同,寶應功臣出現(xiàn)在了《代宗即位赦》中:“諸色文武官,應在凌霄門內(nèi)謁見者,并飛龍、射生等,并宜以寶應功臣為名。”[14]9這在唐朝歷代皇帝中屬于首次,且明確表示“寶應功臣”是一個“名”。同樣是經(jīng)歷政變而得攬大權(quán)的太宗、中宗、睿宗、玄宗,都沒有在各自即位赦文中提及幫助自己上臺的功臣,更沒有賜予他們正式的功臣名號。唐代的大赦文是一種極其重要的詔書,內(nèi)容不僅僅包含罪刑的免除,往往還涉及帝國行政、軍事、法制等方面的諸多問題,本質(zhì)上是一種應對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行政命令[23]。因此《代宗即位赦》中的“寶應功臣”不僅僅是王言中首次頒布的正式功臣名號,更具有昭告天下和法律認可的特殊意義。廣德二年(764)代宗親祀南郊后發(fā)布大赦再次褒賞了他們:“寶應功臣,普恩之外,三品以上各與一子六品官?!盵14]385在中國古代國家祭祀中,南郊郊祀占據(jù)了絕對主導地位,再加之廣德二年祀南郊是在代宗于廣德元年(763)因吐蕃入侵倉皇棄都后返回長安的首次大祭,更具撥亂反正之意,重要性不言而喻?!稄V德二年南郊赦》又一次申明了寶應功臣是官方認可的功臣群體和名號。而后順宗即位時頒布大赦,還為寶應功臣與德宗時的奉天定難功臣一起賜爵[14]10。
王言中多次出現(xiàn)和明確的“寶應功臣”名號為我們確定功臣名號初賜時間提供了法理依據(jù),那么“寶應功臣”是否像后來的功臣號一樣貫穿獲賜人的一生呢?首先我們需要明確哪些人是寶應功臣,除上文所引《代宗即位赦》提到的“在凌霄門內(nèi)謁見者,并飛龍、射生”,《冊府元龜》還記載:“七月乙巳,射生使李惟詵、藥子昂,步軍使彭體盈、張知節(jié)并賜名寶應功臣。八月壬戌,殿中少監(jiān)、專知尚食李恕宜賜為寶應功臣?!盵11]1471所謂“凌霄門內(nèi)謁見者”是指李輔國、程元振,二人當時“勒兵凌霄門,俟太子至”,飛龍、射生則是飛龍廄的飛龍兵和射生軍。現(xiàn)存多方參與過擁立代宗的人員墓志,其中大部分屬于飛龍射生行列,且均有寶應功臣出現(xiàn)。例如射生使李國珍“肅宗升遐,大宗即圣……公于危急之時,共定其難,故有寶應功臣之號”[18]733,墓志題為“唐故寶應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云云。傳世文獻和石刻材料中還有陳仁監(jiān)、王梁卿等十二人有“寶應功臣”名號,詳見表1。
由于射生軍從龍有功,代宗賜“寶應軍”之名,因此既往研究中有將寶應軍某將士劃入寶應功臣者,例如《大唐故隴西李夫人墓志銘》中提到志主之子陳神“寶應軍衙前射生副將、扈從功臣”,此處的“扈從功臣”應為廣德元年跟隨代宗奔走陜州的將帥,郭子儀收復西京后代宗對這批人給予賞賜,但并未賜予功臣名號,于是時人和后來者對他們有扈從功臣、陜州元從等不同稱謂(9)例如田元超“朝議大夫、陜州元從、內(nèi)常侍,賜緋魚袋”。參見《全唐文補遺·第三輯》,三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3頁。,只是他們隸屬寶應軍,故易造成誤會。張?zhí)?、何游先也屬于此類情況(10)《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歷025,第708頁;元和025,第818頁;大和020,第894頁。王苗將這3人誤算入寶應功臣行列,詳見《唐代功臣號研究》第27-28頁。。
表1 寶應功臣表
“寶應功臣”中唯一特殊的是李惟詵,《冊府》中明確提到他被賜予了功臣號,但在他的墓志中卻全然無載,只是題為《大唐故李府君墓志銘》[24]。據(jù)《舊唐書》記載,吐蕃攻陷長安后,李惟詵還曾與“諸軍將臧希讓、高升、彭體盈等數(shù)人,各有部曲,率其數(shù)十騎,相次而至……與子儀回至商州”[10]5238,時間在廣德元年十月;在此之前代宗罷黜權(quán)宦李輔國,雖無史料表明惟詵參與其中,但以射生使為代表的相當一部分禁軍在擁立代宗時就對其忠心耿耿,間接地發(fā)揮了制衡李輔國的作用[25]??梢娫趯殤暌院笾辽僖荒甓嗟臅r間內(nèi)李惟詵還有官職在身,跟隨郭子儀擊退吐蕃后想必也有因功加官的經(jīng)歷?!度莆难a遺》中收錄一方《唐故隴西李夫人墓志銘》,志主“烈考諱通,寧州彭原縣丞。叔祖惟詵,有殊于國,除將作監(jiān)內(nèi)作使。洎二帝陵園,以封樹中禮,遷戶部尚書。”[26]案《李惟詵墓志》:“公諱惟詵,字詵,其先隴西郡人”,與李夫人族望同為隴西;李夫人“元和十四年五月廿日,暴疾卒于夫之私第,享年卌七”,則其生于代宗大歷六年(772),李惟詵“元和十二年十月十九日甲辰,寢疾終于泉源里之私室,時春秋七十有九”,則其生于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二人逝于同一時代且有三十五歲的年齡差,古人婚育較早,該數(shù)字完全符合兩代人的代差,所以李夫人的這位于國有功、做過將作監(jiān)內(nèi)作使和戶部尚書的“叔祖惟詵”很有可能就是擁立代宗即位、參與收復長安的射生使李惟詵。如此一來,《李惟詵墓志》中缺少的就不僅僅是功臣名號,其職散勛爵也均未體現(xiàn);非但標題中不書這些元素,正文中甚至沒有提及他的任何任官經(jīng)歷,只是說“大歷中,公之憤發(fā)荷戈,擊怒展擒,縱之德效,攻取之略,勇貫群杰。毅超前聞,將盡□質(zhì),以俟榮秩??硕匦⒕?以奉君親。命之不行,脩路梗塞。乃戢戢□節(jié),屈伸委運。自是數(shù)十年間,遁跡林閭,養(yǎng)素從質(zhì)”。這里提到李惟詵大歷年間還曾立過軍功。而當他“以俟榮秩”的時候,情況卻急轉(zhuǎn)直下,“遁跡林閭”應指失去官身成為布衣。志文對此含糊地解釋“克敦孝敬,以奉君親”,自然是為逝者諱的隱晦書寫,一位屢立戰(zhàn)功、正值盛年的從龍功臣,恐不會因為盡孝就幾十年再不出仕。是什么原因?qū)е吕钗┰栐獯嗣\呢?材料所限,筆者只能做出合理推測:這可能與中唐以后發(fā)生的“文武分途”有關(guān)。陳寅恪先生曾言:“李氏居帝位,主其軸心,其他諸族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無文武分途之事。”[27]說明初唐時期這一趨勢還并不明顯。但開天以后,唐朝興起重文之風,文武分途漸成潮流,尤其是“安史之亂”以后到肅代年間,文武界限更加清晰,而代宗朝恰是文臣地位穩(wěn)穩(wěn)壓制武人的重要階段,德宗朝甚至還出現(xiàn)了文臣集體上書要求降低武成王廟配饗規(guī)格、取消太公王號的情況,在這背后隱含著唐朝文武愈加分途,文人愈加鄙視武將的趨勢[28]。如果將由肅宗朝進入代宗朝的功臣做分類,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扈從蜀郡的龍武將軍大多銷聲匿跡,近十位文臣在代宗朝卻幾乎都做到了宰相(11)參見侯曉晨《唐代宗朝研究三題》,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47-61頁。,這無疑是符合中唐時期文武之變的發(fā)展脈絡的。李惟詵內(nèi)有擁立之舉,外有破陣之功,他沒有像李國珍等人一樣一直在禁軍內(nèi)遷轉(zhuǎn),反而跳出了該系統(tǒng),做到將作監(jiān)內(nèi)作使,此職還是文人仕途中的不錯跳板(12)例如穆宗、文宗時期韋氏平齊公房韋文恪就曾任此官,他在長慶年間由將作監(jiān)內(nèi)作使遷轉(zhuǎn)為司門郎中,大和元年任京兆府少尹,后又任刑部郎中、睦州刺史。參見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73-574頁。。因此,惟詵很可能就此陷入文武之爭的漩渦之中,或終將遁跡林閭。故而《李惟詵墓志》中不書“寶應功臣”,并不能作為反例證明“寶應功臣”不是一個正式的功臣名號,此前的結(jié)論依然成立。
高祖朝的“太原元謀”、玄宗時期的“唐元功臣”都不能算作正式的功臣名號,初賜功臣名號的時間當以代宗所頒賜“寶應功臣”為始。功臣名號出現(xiàn)在代宗朝亦非偶然,這與寶應元年宮廷政變的特殊性息息相關(guān)。與玄武門之變、神龍政變等不同,寶應元年政變是發(fā)起政變方遭到失敗,法定的接班人順利登上皇位,這在唐朝的多次宮廷政變中尚屬首次。政變結(jié)束后的論功行賞不再是為“犯上作亂”正名,而是給“護持君父”的人以優(yōu)賞,除了官職擢拔和實物賞賚外,頒賜功臣名號無疑是更具宣傳效果的舉措。劉澤華先生曾提到:“中國古代的名號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蘊”,這些名號“本身就是統(tǒng)治思想的濃縮,帶有宣傳政教的作用”[29]。寶應功臣號也不外乎此,將擊潰叛賊的群體固定在功臣名號上,就是在儲存和凝固這種從龍護駕的精神力量,體現(xiàn)朝廷對他們功績的認可;功臣個人在墓志和其他場合的留名中將功臣號系于職散勛爵之內(nèi),則體現(xiàn)了臣民對政權(quán)的認可。通過當時的封贈和后來的追封優(yōu)待,使得人們甫一看到“寶應功臣”,便能聯(lián)想起保衛(wèi)君上的“正義之舉”。這一切都在強化皇權(quán)來源的合法性,功臣名號出現(xiàn)的原因及其背后所蘊含的特殊作用也正體現(xiàn)在這種象征意義之中。
附表 參與唐隆政變的龍武軍將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