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軍
封五住河堤村。
河堤很高,滿堤種著指頭粗的德槐,叢生,密密麻麻。每次看見德槐,封五便想,這是編糞籠的好條子呢。封五的意識里還有小時候的烙印。他看一眼大路上的車輛行人,又彎腰看水渠邊的夏枯草,有幾株正開著花。
封五這幾年住城里,性格變化大,凡事想好了才做,跟過去的風風火火不一樣。
有人問封五:“在城里干啥呢?”封五說:“上班。”那人便看著封五笑。封五也笑,補了一句:“干保安?!蹦侨舜蛄糠馕宓纳聿模瑐€頭,覺著不像。
封五進城是從小兒子大學畢業(yè)那年開始的。封五的兩個兒子大學畢業(yè)時,國家不再統(tǒng)一分配工作,想?yún)⒓庸ぷ鞯米约赫?。封五的兩個兒子都去了省城自謀職業(yè)。大兒子在師大路批發(fā)電子元件,封五跟媳婦去看過大兒子一次,遠遠地站在樹蔭里,耳邊是連綿不斷的蟬鳴。他們看了半天,沒讓兒子知道。大兒子有一次回家,談到自己的工作,說:“累是累,但自由,開心,收入還行。”是不是兒子給爹娘說寬心話?封五來回想了想,后來就不去想了。小兒子在機場做保安,細心勤快,一干就是五年,而且工作上遇見了貴人,第六年轉(zhuǎn)成了正式工,第八年成了副科長。他談了一個對象,兩人已到結(jié)婚的年齡,姑娘委婉地提出要一套婚房,要不咋結(jié)婚呢?
買房這事,按河堤村的規(guī)矩,得封五說話。封五攢錢不多,但話得說,他是家長。封五這些年給一家保健品廠供藥材,賺了些錢,但省城的房價這些年一個勁兒地漲。封五不言語,悄悄在西咸新區(qū)看了樓盤,還找自家妹夫借錢準備好了首付。到簽合同的時候,封五帶著兩個兒子一塊兒去了。封五扛大頭兒,兩個兒子添點兒,一次按揭了兩套,同樓,同層,對門。封五給媳婦說:“咱汗盡力竭了,后邊他兄弟倆各人供自己的房貸。”
兄弟二人聽了,眼圈子發(fā)熱,心說:“爹打算交班,自己得把擔子挑起來。”
封五怕兒子壓力大,借錢的事情沒有細說,一個人擔著。按目下的情況,他想,自己還能干幾年,掙多少算多少,到干不動的時候,跟兒子說也來得及。
弟弟先結(jié)婚,哥哥后結(jié)婚。裝修、入住等一應(yīng)事情,封五管事少,沒往外拿錢。兒子們都知道封五沒錢了。沒錢歸沒錢,封五心里高興。
等有了孫子,家里得請保姆,請保姆得要一筆費用。封五的生意收入,剛好能包住一家請保姆的費用,可兩家都得請保姆,咋辦?媳婦說:“帶孫子,哪個保姆能有咱老兩口盡心?”
兩口子一家一個,做了保姆。住對門,離得近,互相照應(yīng)方便。原先封五一直在外邊跑著做生意,回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管孫子全是細瑣事,得買菜做飯、洗衣拖地。封五就從頭學起,但總沒有媳婦干得順手。封五跟媳婦商量,兩人每兩周調(diào)換一下,優(yōu)勢互補。每人半個月在大兒子家,半個月在小兒子家。
封五感覺到兩家都喜歡媳婦照看,對于他,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
這種感受延續(xù)了三年。
兩個孫子上了幼兒園,開始接送。他倆跟兩個孫子都很熱絡(luò)。過年過節(ji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個團圓飯,熱熱鬧鬧。后來兩個孫子上了小學,報了興趣班,有了家庭作業(yè),放學回家后,兒媳婦叮囑,孩子要安心學習,家里不能有聲音,不能看電視,不能大聲說話,不能抽煙。抽煙這事是給封五說的,兩個兒子都不抽煙。封五也很自覺,每天抽兩支煙,早晚各一支,都是在樓道里。他裝作爬樓,爬兩層,上去,下來,抽完,煙灰彈在一個隨身帶的小鐵盒里,等煙味散了,才回屋。
兩個孫子去上學,中午在學校吃飯,半天沒事情,封五攆著跟媳婦說話。說不了幾句,又說到管孫子的事情上。有一天,說起先前鄉(xiāng)下的日子,他便想回老家一趟。他說,多少年了,沒睡過自家的熱炕,想得很。封五眼睛濕潤,聲音也變了。媳婦知道咋回事,寬慰說:“使得。得跟兒子說一下?!?/p>
回家住了半月。小兒子來電話催,封五說:“就回來。”他覺著身子骨老了,不舒服。
小兒子說:“省城啥地方不能看?。口s緊回來,耽擱不得?!钡街苣?,小兒子開車來接老兩口。路上,兒子只顧開車。兒媳婦說:“這年齡你們住老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的不敬不孝,攆你們回家呢?!?/p>
封五嚇了一跳:“咋能這樣說呢!”
回城后,老兩口再不提回老家的事情,日子還是過去的樣子。
得空,封五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在小區(qū)旁租了一間房,置辦了簡單的生活用具,找了個保安的活兒干著。每月工資兩千二百元,夠倆人花。兩個兒子也沒攔著,封五心里寬松了不少。
這次回河堤村,他是休假。有四天時間。第一天早晨,封五打掃了屋里屋外的衛(wèi)生,下午翻了一塊菜地,撒了“冬不老”菜籽,然后一宿深眠。睜眼已是清晨,杜鵑鳥在院子里那棵楸樹上鳴叫,連叫三聲,聲音鉆進封五心里,怪舒服的??諝鉂皲蹁醯?。后崖上的那樹梅杏已是麥黃色,結(jié)得繁密。這天來了幾個發(fā)小串門。都上了歲數(shù)。他們坐在院子里抽煙喝茶吃杏子,笑聲很響亮,又引來了一伙鄰居。封五起身倒茶敬煙,拿著果籃給大家分杏子吃。有人講起小時候他們一起偷封五家杏子的事情。小伙伴們串通一氣,分兩伙:一伙在院子西邊扔石頭砸狗,封五的爺爺和狗往西邊追去了;杏樹在院子東邊,另一伙猴子一樣麻利上樹,總能得手。 得手后,眾人就在河堤上吃杏。
據(jù)說那主意是封五出的。
那時的杏子啥味道,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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