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RICIA
作家茨威格喜愛布達佩斯。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將自己對流光溢彩的黃金年代的懷想,悉數(shù)給予了這座城市——奧匈帝國濃縮著歐洲盛時的光景,身為匈牙利首都的布達佩斯,彼時有“歐洲之心”的美名。然而,此時的布達佩斯,已是壯麗宏偉中暗藏衰敗美感的古城。
許光漢與布達佩斯的交會總計21天。是個略微尷尬的數(shù)字:對游客過分漫長,對住戶又稍顯倉促。許光漢的身份介于二者之間,他是為錄制《中餐廳》第七季來的。
于是,這場基于工作的交會,在他口中帶著“若即若離”的氣質(zhì)。短暫停留的21天,攝影機不停,許光漢多數(shù)時間待在餐廳,盡職盡責(zé)地做料理、服務(wù)食客,即便被拍到街頭偶遇,也是在往返“市場—餐廳”的途中。偶有休假,和餐廳的伙伴們一同拜訪匈牙利特色的建筑,體驗東歐民俗活動,內(nèi)心卻依稀覺得,同布達佩斯的連結(jié),尚顯輕淺。
他習(xí)慣用雙腳丈量一座城市。比如說,漫無目的地散步,“亂走,最好是可以騎一輛腳踏車,去探索有當(dāng)?shù)靥厣牡辍保俦热纾M本地人的巷弄,體會市井街巷熱氣騰騰的人情味,“去鬧市區(qū)看看食物夜市或手作市集”。
因而許光漢的布達佩斯紀事,很少與城市本身相關(guān)。它并非關(guān)乎一座建筑,一條河流,一段文字,或是一幅畫作,而是關(guān)乎一群人,以及一種氛圍?!白畲蟮母惺苁钦鎸崱?,許光漢說,限時餐廳的建立從零開始,與同伴共事的情誼亦然。它們緩慢地、如實地生長,好像一株植物,吸收到多少養(yǎng)分,就長成什么樣子。
時間的堆疊是奇妙的,一群人逐漸形成默契,事務(wù)順手起來,彼此間也有了交心的熟稔。自然而然地,許光漢與市場的攤販們建立了無言的信任。他清楚記得,第一周去市場,攤販們還是陌生面孔,買什么、怎么買,得說得明白且客氣,第三周再去時,攤販們一見他,便知道該準備什么、準備多少——“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連結(jié)與互動,就是我所說的真實感。”
但許光漢仍是慢熱內(nèi)斂的。在他的解讀中,那些外人看來“社恐”的表征,是因為“不太好意思麻煩別人”,“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不如就聽聽大家怎么說。但如果大家來找我聊天,其實我也很樂意?!惫?jié)目錄制后期,許光漢常常想,如果能有機會,以一種輕松的姿態(tài)和餐廳的伙伴們再次相聚,喝些小酒,隨性談天,拋掉如影隨形的責(zé)任感,不用考慮當(dāng)日經(jīng)營的狀態(tài),憂心采購哪些蔬果,菜何時做好,食客是否滿意,應(yīng)該會很有趣吧?
“佛羅倫薩綜合癥”,專用于描述游客抵達佛羅倫薩的心情——在這座人文精神的起源地,身處藝術(shù)品密集的空間,觀者往往容易受到強烈美感的刺激,心跳加快,頭昏眼花,混亂,甚至產(chǎn)生幻覺。因行程安排,許光漢留給美術(shù)館的時間有限,但他也辨認出佛羅倫薩的質(zhì)感:“它像一場清幽的夢境?!?/p>
行車途中望窗外景致,佛羅倫薩郊外的山地似乎發(fā)出無聲的誘引,“我會覺得,如果可以在山丘或平原奔跑,應(yīng)該蠻舒服的”。他對佛羅倫薩的建筑很感興趣,房屋、店鋪、教堂,肉眼可及的建筑皆為兩三層,古樸外觀顯出時間的留痕,走進去又是另一番模樣,內(nèi)里即時的修繕和維護,令建筑完整保留著本身的功能性?!斑@些建筑不會造成光害,因此無論是走在河邊或街頭,都能被太陽直接照射,散步也會很享受?!?/p>
跟隨時裝周的節(jié)奏,許光漢一年兩度造訪意大利,猶如遵循特定節(jié)律的候鳥。光鮮的盛會和忙碌的拍攝過后,他的眼睛在捕捉的,仍是一座城市內(nèi)在的肌理。
海南陵水,國內(nèi)的沖浪圣地,許光漢度過的時日卻并不輕松。去年5月,電影《瞞天過?!吩谶@里開機,許光漢搭檔惠英紅、張鈞甯、尹正,飾演亦正亦邪的鄭威。電影改編自熱門的西班牙影片《看不見的客人》,鄭威身為戲中最復(fù)雜的人物,穿梭于明線與暗線之間——在花襯衫和姿態(tài)混不吝的表象之下,還隱藏著另一個事實。對演員而言,這無疑是有趣且艱難的。
拋開人物的復(fù)雜度不談,實在的困難也頗多:有幾場戲因為臺詞體量巨大,背臺詞成了許光漢遇到的一個挑戰(zhàn);再往后,到了片場,與其他演員對戲,前輩惠英紅極度精準的臨場表現(xiàn)和合情合理的即興發(fā)揮,又構(gòu)成了另一重進步的壓力。因此,“不管當(dāng)天要演懸疑的戲份,還是氣氛相對輕松的戲份,我都會給自己很大壓力?!痹S光漢說。
但挑戰(zhàn)也是機遇。就像角色的復(fù)雜性,往往預(yù)示著演員擁有豐盈的塑造空間。回溯許光漢的諸多角色,個性迥異,卻都擁有一種相似的張力,即表象與內(nèi)里的反差,比如《罪夢者》的林季子,一位壞得張揚的復(fù)仇者,內(nèi)心亦有無限柔情;而《陽光普照》的阿豪,在外人眼中優(yōu)秀、溫暖甚至完美,最后卻受“完美”所累,選擇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至于令許光漢名聲大噪的《想見你》,本就是在用同一張面孔演繹三種人物狀態(tài)。
“為什么喜歡這樣的角色?因為他們會比較有厚度。挖掘人物的過程也更有趣,在思考人物為什么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你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解讀,而每種解讀都說得通?!痹S光漢用“有機”形容如述狀態(tài),“就像有機蔬菜,它擁有很多養(yǎng)分——這些角色沒有固定的演繹方法,出來的結(jié)果也會讓我有所成長”。
演員如何觀照自身,最終都反映在其對戲的理解及選擇上。這一點在不善言辭的許光漢身上尤甚——年初問世的電影《關(guān)于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同樣也在打破觀眾對他的想象。戲中的警察吳明翰,被許光漢視作出演過的最難的角色之一?!鞍缪輩敲骱驳睦щy在于要表現(xiàn)出他的性格,必須在喜劇的背景下表現(xiàn)出人物的真實性,某種程度上,這意味著表演必須非常精準,需要對人物有充分的理解?!?/p>
看起來,今年是許光漢的“破之年”?他略作停頓,“倒也不是說角色或戲特別難,我就一定要拍。我只是覺得,自己能不能再突破一點?演過愛情類型的作品,自然想要試試看懸疑、驚悚或是動作類型,想知道自己可以挑戰(zhàn)到什么程度?!迸c其把這些出人意料的選擇,定義為許光漢對自身的“刻意為難”,不妨認為,他只是好奇,成為演員十年后,自己還有怎樣的可能性,以及,自己的天花板究竟在哪里?
出于本能的挑戰(zhàn)之心,也如他所說,帶來了“有機”的養(yǎng)分——對不同角色的理解和詮釋,最終塑造了一個變化中的許光漢?!把萃陸乙善^后再去演愛情片,感受是不同的,就像人在不同歲數(shù),看同一部電影也會有不同的想法。如果內(nèi)在的成長和未來的角色之間可以相互映照,對我來說是很棒的事?!?/p>
一則采訪中,許光漢曾提及對法國通往西班牙的朝圣之路的興趣:這條路線全長八百公里,“朝圣者”可選擇每日步行20-30公里,或是自行車騎行60-70公里,通過對身體動作的無限重復(fù),抵達內(nèi)心。然而,許光漢解構(gòu)了這趟旅程被賦予的“苦行”意義,真正令他向往的,是旅途中的未知:會遇到什么樣的人,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又會發(fā)現(xiàn)怎樣的自己?“我對未知既害怕又好奇,但如何面對它,要取決于那個時期的我是否有足夠的能量或勇氣去挑戰(zhàn)。”
大概,許光漢口中的有機,還有另一層含義,即事物的各部分互相關(guān)聯(lián)協(xié)調(diào)、不可分,就像一個生物體那樣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這種聯(lián)系,既存在于角色與角色之間,也存在于在角色與生活之間。
“下雨!”影棚外,一聲呼喊穿透人群。不下五秒的功夫,黑色幕布前,人造的大雨筆直地砸向地面。許光漢撐著雨傘,左顧右盼,張望鏡頭,倏地閃回《想見你》的場景。這聲呼喊似乎也直穿天際,轉(zhuǎn)瞬之間,屋外綿密的云層就落下雨絲。
江南的夏季常有陣雨。這是自然規(guī)律。就像人的內(nèi)心也時有陰雨。如果可以,許光漢會避免言及自己的“雨天”——這是他待人接物的禮儀,不愿夸大某種情緒,也不想為他人平添負擔(dān)——但不代表“雨天”不存在。
今年是許光漢成為演員的第十年。早些時候歷經(jīng)混沌和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追尋的東西,面對家人的詢問也說不上來”。決定鉆研表演,因?qū)ψ晕覈绤柕牧?xí)慣,糾結(jié)與拉扯常在心間,他也是近年才習(xí)得“球來就打”的心態(tài),“想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有時不一定能聽得見別人的想法,這樣的狀態(tài)我也常有……但其實不會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完美的。我還在努力學(xué)習(xí)這一點”。
如今的許光漢,自謙“在某些地方找到了自己的方法”,“比如怎么背臺詞,怎樣去切入一場戲,如何去構(gòu)建角色……但不至于游刃有余,或是很流暢。還是需要一些準備的時間”。
去年夏天和惠英紅對戲的經(jīng)歷令他記憶猶新。個性爽朗的紅姐往往前一秒還在打趣、談笑,聽到導(dǎo)演的一聲“開機(action)”,隨即進入角色狀態(tài),“這也太厲害了!”許光漢說到這,眼睛閃出光芒,“我完全沒辦法做到像她這樣輕松地切換?!辈贿^,現(xiàn)在的許光漢比過往松弛——已是跨出了一大步的自我挑戰(zhàn)。
他自陳打小的個性如此,事件發(fā)生的當(dāng)下,潛意識總會跑出來,壓制涌流的情感,提醒他回歸冷靜。于是,很多感受要等稍事過后,才會從心底慢慢發(fā)酵出來。這讓他在拍戲時需要醞釀情緒的時間,而在生活中,許光漢也因這種情緒“延遲”顯出一種鈍感。
“不過,敏感或遲鈍,我都不太想要。想平衡一點,中庸一點,幸福地活著?!?/p>
難道,平衡不是最難的課題?眼下,許光漢就被其中最基本的一項——工作與生活的平衡——難住了。這一年,跟隨劇組大篷車短暫駐留又離開,因工作安排無腳鳥般全世界飛行,“每天工作完,需要花一些時間來消化工作,找到放松的出口,再出去工作,像一個循環(huán)”,難免和家人、朋友疏于聯(lián)絡(luò),他私下常為未及時回復(fù)的訊息感到抱歉。
許光漢知道,生活不會日日皆晴日——也不可能抵達絕對的平衡?!捌胶?,每個人都在找,如果你可以找到,那真的是恭喜。一個人很難保持超平衡,如果看起來是,也一定有看不到的不平衡的地方?!奔热蝗绱耍y題也就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