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海之魚

1.許愿燈塔

在潮汕海邊的漁村，林舟誠是最年輕的漁夫。他從小跟著爺爺和爸爸出海，一來耳濡目染，二來也經歷過風浪的洗禮，沒到16歲就能獨立出海捕撈了。

“小舟今天也要出海嗎？天氣預報有大風呢，問過你爺你爸了嗎？”在海邊收拾魚蝦扇貝的漁民看到林舟誠準備出海，擔心地喊住他。

林舟誠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動作嫻熟地揚帆，他的船輕盈地漂進了海里，海風陣陣，波浪涌動，沒多久就把他送遠了。

“哎，小舟這孩子今天是怎么回事？”漁民們面面相覷。不一會兒，就看到林舟誠的爺爺和爸爸遠遠跑來。

他們是來追回林舟誠的，可惜晚了。

“這個臭小子，都跟他說了，那座燈塔只是傳說，他還當真了?！卑职謿獾弥倍迥_，他擔心兒子在大風天出海遇險。

“他是太想他媽媽了，也是可憐這孩子，連他媽媽最后一面也沒見到?！睜敔敐M目滄桑望向大海，擔心孫子，又心疼孫子。

林舟誠的媽媽是急病去世，倒下沒半天就走了。那會兒，林舟誠還忙著捕魚，滿心欣喜要給媽媽帶回最肥美的海魚，想讓媽媽做他最愛吃的烤魚。

爺爺打心底希望“許愿燈塔”的傳說是真的，喃喃道：“要真有海神守著那座許愿燈塔，就盼小舟的誠心能打動海神，讓他順利到達?！?/p>

“原來是那個傳說啊，可是，那都是村里百歲老人家說的，我們出海捕撈了大半輩子，誰也沒見過那座海神居住的許愿燈塔啊?！?/p>

“可是這位百歲老人也沒有實現(xiàn)愿望啊，只有跟他同行的人實現(xiàn)了愿望，去往海的另一頭，那個地方遍地黃金，聽說那個人在那邊做了大生意，賺了很多錢呢。”

“誰知道呢，說不定只有百歲老人活著回來，他只是不愿意面對好朋友離去的事實?！?/p>

70年前，海邊漁村的兩名少年郎，年輕氣盛，充滿雄心壯志，他們用一艘小船去遠洋經商，但在海上遇到了暴風雨，就在小船快被大海吞噬的時候，他們遇見了奇跡。

70年來，百歲老人一直在給村民們講述“許愿燈塔”的傳說。

然而，70年來誰也沒有見過那座住著海神的燈塔，誰也沒有見過會傾聽和實現(xiàn)他們愿望的海神。

漁民們停下手里的活兒，跟林舟誠的爺爺、爸爸一起遙望茫茫大海，他們已經看不到林舟誠的漁船。

他們呆呆佇立于海邊，不舍得離開，希望奇跡發(fā)生，讓他們能穿透海上霧氣看到林舟誠的船只，或看到那座傳說中的燈塔。

2.交換愿望

林舟誠早就適應了大海的多變和浩瀚，換作別人，獨自揚帆出海，遇上這樣的風暴，恐怕早就陷入了絕望和恐慌。

跟隨爺爺、爸爸出海的時候，總聽他們教導：“在海上不比陸地，我們是渺小的，跟螞蟻一樣，所以要學會順應大海，才能在海里討生活，才能好好活著回家?！?/p>

爺爺、爸爸和村里的漁民們，他們都不是靠著海神的力量活著回家，他們是憑毅力和經驗，才能平安完成每一次出海捕撈。

媽媽還活著的時候，林舟誠對百歲老人講的傳說，從來只是笑笑，并附和一句來哄老人家高興：“爺爺您真厲害，還能見到海神的燈塔。”

媽媽走了，他沒聽到媽媽最后一句話，媽媽也沒看到他最后一眼。

林舟誠第一次渴望海神的力量，奢求許愿燈塔現(xiàn)身。

一個巨浪接著一個巨浪打過來，撞擊著船身，企圖將林舟誠撲倒，他死死抓著船桿，用力掃去臉上遮攔視野的海水。

暴風帶來驟雨，林舟誠微小的身影被白茫茫的雨水和不斷翻涌的海水吞沒，只剩下紅色的船頭一閃一晃。

海霧漸漸散開，晃晃悠悠的紅色船頭被一束金黃色的燈光照亮，這束光芒有著神奇的牽引力，拉著林舟誠的船緩緩漂動。

“嘿，你醒啦？”一個女孩托著腮，歪著腦袋看著林舟誠，見他睜開眼，便沖他燦爛一笑。

林舟誠一臉茫然，半天才驚呼起來：“這是哪？我，我是不是已經死掉了，這里是天堂嗎？”

女孩捧腹大笑：“哈哈哈……這里怎么會是天堂呢，這里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沒有，冷冷清清，像個鬼屋?！?/p>

女孩站起身，抬起手打了個響指，一道金黃色的光芒從上方照射下來，林舟誠終于看清楚了：“燈塔！這是個燈塔！難道，你就是海神？這里是許愿燈塔？”

女孩愣了一下，很快又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對啊，我就是海神紅櫻，你想許愿嗎？”

林舟誠使勁點頭，慌忙要說出愿望，卻被紅櫻伸出手捂住了嘴巴：“慢著，我們燈塔有規(guī)矩，愿望必須進行交換，不能單方面讓你許愿?！?/p>

許愿燈塔還有這樣的規(guī)矩，林舟誠倒是第一次聽說，但誰讓他有求于人，只好乖乖點頭。

“那么，我先說一下我的愿望，你能幫我實現(xiàn)的話，你的愿望才能實現(xiàn)?！?/p>

紅櫻兩眼放光，迫切地說出她的愿望：“你邀請我去陸地上吧，這就是我的愿望。”

偉大而無所不能的海神，掌管著許愿燈塔力量的海神，竟然像個渴望出去玩耍的孩童，提出了這樣的愿望。

3.海的另一邊

海邊的人們盼來風平浪靜，也盼回了林舟誠。

爺爺、爸爸和其他漁民們熱情地迎接林舟誠，也對跟他同行的女孩投來疑惑的眼神。

“她啊，她叫紅櫻，是我在海上遇到的——”

林舟誠遲疑地看向紅櫻，發(fā)愁如何介紹她的身份。

“大家好，我叫紅櫻，是從海的另一邊來的，我是來旅游觀光的！我乘坐的船在暴風雨中出現(xiàn)故障，是小舟幫助了我，把我?guī)У竭@里來的。”

大家對“海的另一邊”好奇不已，圍著紅櫻打聽起來，百歲老人聞訊趕來，也向紅櫻問起他的老朋友。

“挺好，那里到處是高樓大廈，站在最高的摩天大樓上眺望，能看到整片大海?！?/p>

紅櫻生動地描述著海的另一邊，從城市建筑講到人們的日常生活，還有人們的裝扮、飲食習慣，仿佛她真是從那座城市來的游客。

漁民們對海的另一邊有多好奇，就對紅櫻有多熱情。他們送來自家擅長烹飪的地方美食，有人簡單做了海鮮生腌，也有人親手做了各種餡料的粿桃。

林舟誠家的飯桌上堆滿了鄰里們送來的特色美食，自然也少不了爺爺和爸爸的拿手好菜：炒螃蟹、蒜蓉蝦、蠔仔烙……

紅櫻把每樣都嘗遍了，不是嘴里塞滿食物，就是正在往嘴里塞食物，顧不上回答“好不好吃”，只能一個勁兒給大家豎起大拇指。

看她吃得那么開心滿足，左手抓著大蟹腳，右手拿著咬了一半的紅粿桃，林舟誠忍不住笑了，給她遞了張紙巾。

“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這些海鮮和地方小吃，我們經常能吃到，都給你吃。”

這是媽媽突然去世后，林舟誠第一次發(fā)自內心笑出來，爺爺和爸爸都由衷感激紅櫻這位“貴客”的到來，誰也不覺得她是一位不速之客，更不會懷疑她的身份。

第二天，天還沒亮，紅櫻就纏著林舟誠，讓他帶自己去城里的美食街，繼續(xù)探索更多地方特色美食。

“海神的胃口這么大嗎？因為在海里生活，連胃口也跟大海一樣？帶你去美食街沒問題，但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燈塔，讓我許愿？”

林舟誠有些猶豫，他怕紅櫻只顧著吃喝玩樂，忘了答應他的事情。

紅櫻自信地笑笑：“我在這里，你還怕許愿燈塔跑了？等我吃飽喝足，把你們這里所有好吃的吃一遍，好玩好看的轉一圈，自然會兌現(xiàn)約定，幫你實現(xiàn)愿望?！?/p>

紅櫻信誓旦旦，林舟誠也親眼見識過她神奇的力量—要不是她用許愿燈塔的光牽引自己的船，自己早就沉入大海了。

“沒問題，我?guī)闳コ抢镛D轉吧，那里有好多古香古色的建筑，還有美食街，我們本地的特色小吃全聚集在那里了?！?/p>

林舟誠帶著紅櫻游玩，回憶起許多跟爸爸媽媽一起來游玩的細節(jié)，媽媽給他買他喜歡的炸春卷，買香噴噴的豬肉脯和豬頭粽，還有他和爸爸媽媽圍著香氣氤氳的牛肉火鍋美餐一頓。

“哇，這手打牛肉丸，咬下去還有湯汁，嗯，嚼勁十足，我能吃一百顆！”隔著火鍋煙氣，林舟誠看清楚了，坐在他對面的人并不是媽媽，而是海神紅櫻。

“不過，有件事我很好奇，你不是一直住在許愿燈塔里嗎？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關于海那邊城市的事情？”

林舟誠一邊學著爸爸的架勢涮牛肉，一邊小心試探紅櫻。

本來在大口吃牛肉丸、鹵鵝肉的紅櫻，放下了筷子，慢慢咀嚼吞咽，像是在醞釀如何回答比較合適。

“大家看不到我而已，我總是能看到你們啊，你們的漁船從我旁邊來來去去，你們抓到大魚時還會高聲歡呼。我站在燈塔最高處的時候，能看到海那邊的城市，也能看到你們漁村燒飯的炊煙?！?/p>

紅櫻很熟悉漁民們的紅頭船，所以那天一眼就認出了林舟誠的漁船。

說起漁村傍晚的炊煙，漁船上大家圍成一團歡聲笑語的情景，紅櫻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林舟誠無法感同身受她漫長的孤獨，可是他能理解她的難過。

媽媽只是離開了一段日子，但想到出海豐收回家的時候，再也看不到媽媽的笑容，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家鄉(xiāng)小吃，聽不到媽媽溫柔地喊“小舟回來了呀”，林舟誠的心就被寂寞和悲傷啃噬著。

“多吃點，這是獅頭鵝，這家的鹵汁最香。別看每家都是用獅頭鵝，鹵汁的調味配方不同，鹵制出來的鵝肉口感、香味都不同?！?/p>

林舟誠能為紅櫻做的，只是不停把最美味的食物送到她碗里。他想：要是紅櫻不是海神，而是一位普通的女孩，他們就能經常一塊品嘗美食，游覽美景，成為最好的朋友了。

4.珍貴的回憶

紅櫻把潮汕小吃都品嘗了一遍，將名勝景點攬收眼底，他們再次回到海邊，佇立于紅頭船前，聆聽著海浪聲。

林舟誠滿心期待地跳上船，準備出發(fā)去許愿燈塔，紅櫻卻一動不動，呆呆望著大海。

“紅櫻，快上船吧，輪到你幫我實現(xiàn)愿望了！快讓我見到媽媽，再跟媽媽說句話?！绷种壅\對紅櫻的海神力量深信不疑，大聲催促她，急迫要實現(xiàn)愿望。

紅櫻搖搖頭：“小舟，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厲害的海神，那個燈塔也不是能幫人實現(xiàn)愿望的燈塔?！?/p>

紅櫻是海妖，千百年前受到驅逐，那座燈塔是禁足她的牢籠，也是她遠離人類的藏身之處。

只有人類發(fā)自內心地邀請她，她才能夠得到短暫的自由，實現(xiàn)愿望。

林舟誠想起紅櫻落寞的神色，想起她開心吃著美食，開心游玩的樣子，能夠理解紅櫻即便要對他人說謊，也想實現(xiàn)愿望、離開燈塔的心情。

“謝謝你對我說實話，老實說，我有點驚訝，也有些失望。但是，我從不后悔邀請你來陸地上玩耍，我……我還是很高興認識你的?！?/p>

林舟誠從小與海為伴，在媽媽慈愛的教育中長大，有一顆寬容和善良的心，他原諒了紅櫻，還主動說要送她回去燈塔。

紅櫻依然不上船，她像云一樣飄了起來，“咻”地飛到海面上，張開雙臂，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對林舟誠說：“小舟，這兩天是我最開心的時光，吃了那么多美食，看到那么多美景，還遇見了漁村淳樸熱情的人們，我會永遠記得這些美好的回憶。我雖然是海妖，但也要遵守約定，只要我跟大海合二為一，把自己的力量獻給大海，大海就會向你展現(xiàn)奇跡，讓你再次見到死去的媽媽。”

回憶！對啊，自己怎么沒想到呢。林舟誠一愣，雖然媽媽突然離世，他沒能見到媽媽最后一面，但是媽媽一直在他的回憶中。

關于媽媽的一切，她溫柔的笑容，她端出來的美味飯菜，她輕撫自己的頭發(fā)說著關懷的話語，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啊。

林舟誠沖進海水中，拼命跳起來去抓住紅櫻的手，海浪涌來為他助力，讓他終于抓住了紅櫻的手，把她拉了下來。

“不用了，我不需要實現(xiàn)愿望了，你也不用犧牲自己來幫我實現(xiàn)愿望！我一直都見得到死去的媽媽啊，因為她就在我的回憶里?！?/p>

只要認真、努力生活，任何時候都能夠回憶起媽媽，能夠在回憶中思念媽媽。

紅櫻和林舟誠坐在海邊，海水像在安慰他們一樣，緩慢涌到他們身邊，輕柔撫摸他們的腳丫子。

“你不后悔嗎？我可是海妖啊，不僅騙你幫我實現(xiàn)了愿望，現(xiàn)在還不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p>

紅櫻是海妖，不是偉大的海神，可她懂得坦誠，她懂得愧疚，她還懂得回憶的珍貴。

林舟誠拉著她的手，堅定地告訴她：“無論你是海神還是海妖，我只知道你是我特別的朋友，你叫紅櫻?！?/p>

“朋友？我們真的是朋友？你還會邀請我來陸地上嗎？我還能去逛街吃美食嗎？”

紅櫻眼里閃著光，金晃晃的，就像那一夜在海上牽引林舟誠的船飄往燈塔的光芒。

“當然可以，大海、美景和美食，對所有人都是平等、一視同仁的！不管你是海神還是海妖，大海不是一直接受你、包容你嗎？”

生死和貧富，也許有一些不公平的地方，令人無奈又失落，但是大海，故鄉(xiāng)的美景美食，它們是公平無私的。

林舟誠用紅頭船把紅櫻送回燈塔，他們約定下次再見的時候，他還會邀請紅櫻去家鄉(xiāng)玩。在那之前，紅櫻會帶著珍貴的回憶等待，她的燈塔不再是寂寞孤獨，而是充滿期盼。

林舟誠則帶著關于媽媽的珍貴回憶回家，內心踏實又滿足，他已經沒有什么愿望需要向許愿燈塔訴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