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從文表叔一家老是游徙不定。在舊社會他寫過許多小說,照一位評論家的話說“疊起來有兩個等身齊”。那么,他該有足夠的錢去買一套四合院的住屋了;沒有,他只是把一些錢買古董文物,一下子玉器,一下子宋元舊錦、明式家具……精精光。買成習慣,送也成習慣,全搬到一些博物館和圖書館去。有時連收條也沒打一個。人知道他無所謂,索性捐贈者的姓名也省卻了。
現(xiàn)在租住下的房子很快也要給遷走的。所以住得很匆忙,很不安定,但因為我們到來,他就制造一副長住的氣氛,免得我們年輕的遠客惶惑不安。晚上,他陪著我刻木刻,看刀子在木板上運行,逐漸變成一幅畫。他為此而興奮,輕聲地念叨一些鼓勵的話……他的工作是為展品寫標簽,無須用太多的腦子。但我為他那精密之極的腦子擱下來不用而深深惋惜。我多么地不了解他,問他為什么不寫小說,粗魯?shù)谋破扔袝r使他生氣。
我在中央美術學院教學的工作定下來后,很快找到了住處。
那時候,《新觀察》雜志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刻一幅木刻插圖。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fā)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倉促,不好看。為這幅插圖,表叔特地來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頓:“你看看,這像什么?怎么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jīng)三十歲了。沒有想象,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好,我走了……”
這給我的打擊是很大的,我真感覺羞恥。好像昨天說的一樣,我總是提心吊膽想到這些話。
在從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李健吾先生、朱光潛先生、曹禺先生和卞之琳先生。他們相互間的關系溫存得很,親切地談著話,吃著客人帶來的糖食。印象較深的是巴老伯(家里總那么稱呼巴金先生),他帶了一包雞蛋糕來,兩個老人面對面坐著吃這些東西,缺了牙的腮幫動得很滑稽,一面低聲地品評這東西不如另一家的好。巴先生住在上海,好些時候才能來北京一次,看這位在文學上早已斂羽的老朋友。
金岳霖先生的到來往往會使全家沸騰的。他一點也不像在世紀初留學英國的洋學生,而更像哪一家煤廠的會計老伙計。長長的棉袍,扎了腿的棉褲,尤其怪異的是頭上戴的羅宋帽加了個自制的馬糞紙帽檐,里頭還貼著紅紙,用一根粗麻繩繞在腦后捆起來。金先生是從文表叔的前輩,表弟們都叫他“金爺爺”。這位哲學家來家時不談哲學,卻從懷里掏出幾個其大無匹的蘋果來和表弟家里的蘋果比賽,看誰的大(當然就留下來了)?;蛘吆捅淼苊脗兇笾v福爾摩斯。老人們的記憶力真是驚人,信口說出的典故和數(shù)字,外行幾乎不大相信其中的準確性。
表叔自己記性也非常好,但談論現(xiàn)代科學所引用的數(shù)字明顯地不準確,雖然是聊天,孩子們卻很認真,抓著辮子就不放手,說爺爺今天講的數(shù)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時發(fā)覺了也會笑起來說:“怎么我今天講的全是‘七字?”(七十輛車皮,七萬件文物,七百名干部調(diào)來搞文物,七個省市……)
我說他有非凡的記憶力,所有和他接觸過的年輕朋友是無有不佩服的。他曾為我開過一項學術研究的一百多個書目,注明了出處和卷數(shù)以及大約頁數(shù)。
他給中央美院講過古代絲綢錦緞課,除了隨帶的珍貴古絲綢錦緞原件之外,幾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講臺上把近百的分期的斷代信口講出來。
他那么熱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離開他曾經(jīng)朝夕相處近四十年的小說生涯越來越遠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從文小說選集》序言中有一句話:“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p>
聽起來真令人傷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訴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筆蠅頭行草的長信,他給我三點自己的經(jīng)驗: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這幾十年來,我都嘗試著這么做。
(摘自湖南美術出版社《沈從文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