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周塘路北邊的周家大屋, 是有些年頭了, 不知是哪一代太公造的。 傳下來的話說當年太公也很窮, 非常節(jié)省, 招待木匠師傅時, 一碗咸魚擺樣子, 師傅識相, 不吃, “咸魚頭一夾, 太公急煞”, 也是靠點點滴滴圍成了這三進兩廂的四合院, 繁衍了好幾房子孫。 如今, 大多數(shù)人家已搬出去住了, 只剩下老人和租客, 進進出出, 兩不相干。
大屋雖老, 架勢不倒。 第一進房子只四架, 是門房。 正中是一個大墻門, 門頭是徽派的雕飾, 居中頂上是 “天倫永續(xù)” 四個篆體字, 邊框里襯著老梅古松, 梅樹上本來有一只喜鵲, 不知什么年間掉了墻皮, 只剩下一只翅膀依稀可辨。兩側(cè)的墻壁上, 殘留著淡紅色的 “萬歲萬萬歲” 之類的口號, 有幾個字刷沒了。 門口是兩級臺階, 整塊大條石鋪就;一道石門檻, 有大半尺高, 很光滑, 邊棱有些缺角, 這些年上面斜架了木板, 方便電瓶車進出。 兩廂是小墻門, 連著東西廂房的走廊, 原先是通的, 但早被子孫占住了, 成了各家的大門。
東邊的小墻門里住著小月梅。 這老屋里原先還有一個老月梅, 死了。 這個月梅如今也六十多了, 人倒是很壯實, 是個孤孀, 但不寂寞, 周塘路過橋下來的人, 都打她屋邊過。她這個人好說話, 大嗓門, 人來熟, 誰都愿意跟她招呼幾句。 她有三個兒子, 大兒子是光棍, 跟她住在一起, 另兩個兒子住到外邊去了, 各過各的。 她早幾年在醫(yī)院燒飯, 也伺候過人。 六十五歲時被醫(yī)院辭掉, 嫌年紀太大了。
平時, 小月梅站在小墻門口的石臺板邊, 洗洗刷刷; 熱天就坐在后門口, 手上拎一串念佛珠子。 后門口就是周家大屋的正院子。 走動得勤的是對角門的二叔婆, 一個人住, 八十九了。
正院子正對大墻門, 正方的, 四圍一尺寬半尺高的大條石作階沿, 中間鋪著整整齊齊的石板; 也有碎的, 據(jù)二叔婆講, 是生產(chǎn)隊里打大豆時打碎的。 朝南三間是正屋, 中間一間用作眾家祠堂, 早些年是生產(chǎn)隊的倉庫, 原有一塊 “敬德堂” 的大匾, 很久前就不知下落。 后來小月梅家拿了出來, 是因為她男人一直生病, 多年不順, 婆婆九十歲時跳河自殺, 很是被人說道。后來有人指點說, 這是冤孽, 要神道解一解,請來法師看房子, 查出了這塊匾, 原來被他們當了床板, 壓在身下。 這如何使得? 不是把祖宗的福澤都壓下去了嗎? 為此, 請人重寫了金字, 做了一場大祭祀, 才又掛上去了。
這三大間正屋, 原先有五尺寬的檐下, 后來東西兩間的人家, 把檐下占了, 墻筑到了外邊。 二叔婆家正好在正屋與西廂的旮旯里, 更加逼仄, 暗沉沉的。 門口的階沿夾角下放了一只七石缸, 一下雨, 水沖下來, 正好注入缸中。 二叔婆住在西廂的前半間, 旮旯里的房子租給外地人了。 門口放著一張外地人的小飯桌, 看見他們用天落水洗碗, 她舍不得, 要說的。
只有祠堂門口還算寬敞, 二叔婆常常坐在這里曬太陽。
那日晚飯過后, 天已昏黃。 小月梅端了碗盞放在石臺板上, 一邊與路人搭訕著。 她看見二叔婆從大墻門里走出來, 知道她是去大叔子家。 大叔子夫妻倆到北京去照顧孫子孫女了,二叔婆每天都要到大叔子家兜一圈, 仿佛他們還在家似的。
大叔子家在周家大屋后邊, 連著石板路。二叔婆看見路人, 也搭訕, 她抬著頭, 看人來人往。 以前, 小月梅總說: “叔婆, 走路當心!” 二叔婆似乎很不以為然, 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虛應著, 她也就不說了。 她走到缸邊舀水時, 親眼看見墻角邊的二叔婆跪了下去。 正好旁邊有人, 把二叔婆扶了起來。 她趕緊跑過去, 替她撣了撣褲子。 二叔婆說沒事, 又往大叔子家走去。 小月梅心想, 天都暗下來了, 還去干嘛。
果然, 第三天, 二叔婆不能下床了。 她先是聽見堂妯娌杏芬在說什么, 小叔子吼了一聲, 兩口子差點爭起來。 后來, 看見小叔子把老娘背上了車, 去醫(yī)院了。 杏芬沒有跟去, 回頭跟小月梅嘆苦經(jīng): “年紀這么大了, 也不知道好歹, 就知道亂走, 現(xiàn)在好了, 摔斷了腿,誰來當值?”
當值, 是周塘一帶的土話, 就是照顧伺候的意思。
杏芬自言自語道: “反正有女兒來當值,我才沒那閑工夫呢?!?/p>
小叔子家在橋南。 有時是杏芬端飯來的,她總是說: “有啥辦法了, 老的老, 小的??!”一手攙著孫子。 等到孫子從大墻門里出來時,手里不是牛奶, 就是蛋糕, 有時拎著整個盒子, 半拖在地上。 大叔子家去北京后, 兩個姑子代替了一陣, 但總覺不方便, 后來大叔子出錢, 讓小叔子一并端飯了。 杏芬總是氣鼓鼓地說: “什么時候, 我們也走掉, 隨她老太婆!”
下午, 小姑子走過小墻門頭。 原來二叔婆要住院動手術了, 她是來拿換洗衣物的。
大概是十天半月后, 小叔子走了進來, 三句話后, 小月梅明白了, 是讓她做保姆, 因為她在醫(yī)院伺候過人。 小月梅先是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族里人, 拿錢不好意思, 但是小叔子明說五千塊一月, 她也有點心動, 何況還能顧著家呢。
第二天中午, 二叔婆出院回到了家, 身后跟著兩個姑子。 她們手腳麻利地為小月梅整出一個床位, 臨時搭了一張床。 到天暗時, 兩個姑子走了。
“月梅嫂, 那要辛苦你了!”
月梅的男人年紀比兩個姑子大, 所以, 她們都叫她月梅嫂。 她更客氣, 叫大姑 “大孃孃”, 叫小姑 “小孃孃”。 孃孃是周塘的稱法,是姑媽的意思, 小月梅一直沿用孩子們的叫法, 叫慣了。
“月梅, 要你當值, 我過意不去啊?!?/p>
“二叔婆, 自家人, 我方便!”
等她安頓好了自己的床鋪, 剛坐下, 杏芬來了。 她先是埋怨了一通婆婆, 然后冷言冷語地說自己娘住院, 都是幾個姐妹當值的, 醫(yī)藥費兄弟姐妹平攤。 小月梅稱贊了杏芬, 聽出了杏芬的意思。 “平時賣菜, 起早落夜, 說起當值, 就頭暈……” 那是說的大姑子, 小月梅不由跟了句: “大孃孃這陣人是瘦的, 尖著下巴, 真像叔公?!?二叔婆也應和了句, 說她每次來, 自己也這樣說, 她就不高興。 原來大姑有胃病, 叔公是在這個年紀上得胃癌死的, 大姑心里禁忌著呢。
大姑頭發(fā)比叔婆還白。 小月梅有一次問叔婆, 大姑幾歲了。 二叔婆道, 七十了, 像她爹, 也是早白頭。
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來看望, 禮物擺了一地板。 二叔婆讓小月梅自己拿蘋果香蕉吃, 一再說, 有你陪著我說話, 不冷清了。
平時, 她倆對角守著這個大院子, 一天到晚, 難得碰到可以說話的人。
小月梅也沒什么地方可去。 子女們各有各的事, 西邊小墻門頭的妯娌, 她是從不搭話的。 除了二叔婆, 她能跟誰去講呢? 她自己的兒子, 扔下一句話就走; 就是老大, 一個屋子里, 整天也沒三句話。 “年紀大了, 都是這樣的?!?小月梅像是自嘆, 又像是安慰二叔婆。
“老話講, 遠親不如近鄰, 我有兩兒兩女,到頭來還得靠你當值呢!”
這樣說著話時, 聽見大墻門口一聲三輪車震動的聲音。 小月梅朝外一看, 對二叔婆說:“大孃孃來了!” 大姑的車里擺著許多盒子, 里面是她燒來的小菜, 她一樣樣地拿進來。 大姑又替二叔婆洗了幾件衣服, 說了一陣話, 都是一些老話, 陳谷子爛芝麻的事。 兄弟姐妹, 沒事則好, 一旦有事, 也是扯不清。 小月梅看二叔婆的意思, 也是隨風倒, 年紀大了, 沒能耐了。 偶爾說幾句, 大姑的調(diào)門就高起來, 小月梅就順著打個圓場。 回去時, 二叔婆讓她拿點補品去, 大姑說不要, 就推著三輪車走了。
原來大姑自己一早忙得還沒吃飯呢。
等到半個院子遮了陰, 杏芬走進了大墻門。 她在七石缸邊大聲大氣地說: “好點了嗎?” 然后走了進來, 一邊絮叨, 一邊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 在二叔婆的念佛盒里挑了一點漿糊, 貼在了門板上。 小月梅問貼的啥。 “當值表!” 杏芬沒好氣地說道。 他們兄弟姐妹三個在她家嘀咕了半天, 是她提出輪值, 大房不在就出錢, 其他人輪著來, 日子一天天排好,當值當值, 就要像值班一樣。
“大姐還說有工夫來, 難道沒工夫就不來?我就跟大姐說, 你是老大, 要當好頭, 你不來當值, 說出去難聽的!”
二叔婆說: “她今天來過了?!?/p>
“有錢出錢, 有力出力, 女兒當值, 本來就是分內(nèi)嘛!”
杏芬看了看放在地板上的禮物, 走的時候, 拿走了一條火腿, “反正你也不燒飯, 我給你去燉蛋。” 二叔婆又讓她拿走一箱酸奶,讓她給小孫子吃。 小月梅送出去, 在七石缸邊與杏芬空聊了會。 杏芬走時, 示意了一下手上拎著的東西, 意有所指地說: “再不拿, 有人又要搬走了!”
小月梅頭上 “得” 了一下, 大叔子一家不在, 說誰呢?
這天小姑倒是老早來的, 還帶著孫女, 說她幼兒園不肯去, 要到太姥姥這里來, 也不待二叔婆給小孩子東西吃, 就自作主張拆了一盒蛋卷, 自己吃, 孫女也吃, 一邊問杏芬來過沒有, 一邊說大姐的胃病又犯了。 二叔婆讓她拿幾樣東西去看看大姑, 她就自己提了一樣, 讓孫女也捧了一樣, 跟小月梅閑聊著, 走出大墻門去。
小月梅是去家里曬衣服的。 這邊小姑剛帶著孫女騎上電瓶車, 那邊橋頭走來了杏芬。 小月梅跟杏芬招呼了一聲, 看見杏芬回頭看了一眼小姑, 似乎嘀咕了一聲什么, 小月梅也沒聽清。 她也不敢待太長時間, 曬好衣服被子, 就回來了, 走近門口, 正聽見杏芬在說: “你真是昏了頭, 沒錢她會日日夜夜當值你?” 小月梅不由在七石缸邊停了腳步, 聽見二叔婆在問雇保姆要多少錢, 聽到一個月要五千塊時, 她“啊” 了一聲, 說怎么這么貴, 小月梅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我娘住院, 就是我們幾個姐妹當值的!” 杏芬還是這句話。 她說昨天給大房打電話, 阿大老婆還在背后扯后腿呢。
小月梅走到檐下, 故意搬動了一下椅子。杏芬馬上換了話題, 問誰又來看望過了, 翻了翻親戚們送來的東西, 拿出幾個大紅蘋果給小月梅, 嫌二叔婆沒牙, 咬不下, 就整盒端走了。
二叔婆直愣愣看著杏芬走出去。
過了會兒, 二叔婆從床上爬了起來。 出院時, 醫(yī)生說要慢慢活動活動。 小月梅趕緊扶住, 二叔婆撐著助步器, 一步一步走到了祠堂門口。 祠堂門口破破爛爛的, 六扇格子門, 沒有一扇是完整的, 木頭的筋骨裸露著, 上面的格子壞成了許多洞。 小月梅替她掇了一把椅子, 順口說了句: “這祠堂得有人發(fā)心修修才好, 都沒樣子了?!?/p>
太陽暖和地照著, 小月梅以前也常到祠堂門口來跟二叔婆閑話。 那時, 自己的婆婆總是坐在小墻門口, 一年到頭都這樣, 像監(jiān)視她似的, 見了讓人心煩。 好在, 婆婆終于不在了,這小墻門才算完全屬于自己。
小月梅說二叔婆有兒有女有福氣, 自己只有三個兒子, 媳婦是外頭人, 親不起來。 二叔婆說有女兒又怎樣, 人老了誰都討厭。 小月梅老早沒了娘, 總覺得娘囡比母子親。 想當年,大姑子家“雙搶” 時, 二叔婆風風火火去給他們燒飯, 篩谷子, 外孫一年到頭待在外婆家。那時候, 娘倆有說不完的話, 都要走了, 大墻門口說半天, 小墻門口再閑扯一會, 直送到橋邊, 二叔婆還站在橋頭望到看不見。 大姑子這幾年是老了不少, 人老了, 說話也硬了。 小月梅幾次看見大姑子紅著眼睛走出大墻門, 二叔婆背對著門口坐在里面, 一動不動。 她就知道, 這娘倆, 又為什么事說岔了。
兩個人閑話了半天, 二叔婆終于說道:“月梅啊, 我現(xiàn)在好多了, 你忙的話, 不用來當值了?!?小月梅心里 “咯噔” 了一下, 沒回應, 看看起風了, 就扶起二叔婆, 回屋里去。半晌, 小月梅才說: “二叔婆, 還是再過幾天吧, 看你還沒好利索呢?!?/p>
小月梅去家里收了一下衣服被子, 回來,只見二叔婆在一個袋里放東西, 有幾個蘋果、幾根香蕉、 幾樣糕食、 幾瓶牛奶, 遞給她。 小月梅明白了, 這是二叔婆回斷她了。 她不要這些東西, 但是二叔婆一定要她拿著, 她怕推來推去, 二叔婆不小心又摔倒, 就只好拿了。
小月梅一邊叮囑二叔婆自己當心, 一邊走出大墻門去。 她沒進自己家門, 徑直往橋南走去, 拐進杏芬家院子。 杏芬正在收拾孫子丟了一地的玩具, 小月梅把袋子一放, 就把二叔婆辭掉她的意思告知了杏芬。 杏芬一個勁地埋怨婆婆和兩個姑子, 說沒人當值, 萬一又摔了怎么辦。 小月梅說: “總是我當值得不好?!?她也沒拿袋子, 走出門去。 杏芬拉住了她, 又拎了一盒從二叔婆處拿來的禮品送給她。
小月梅有幾天不到二叔婆那里去。 說好當值一個月, 結(jié)果半個月不到就被辭退了, 她心里不舒服。
晚上, 小叔子過來, 客氣地給了她三千塊錢, 她只收了兩千塊。
拿了錢, 似乎誰心里都別扭。 她幾次看見杏芬從大墻門出來, 也沒跟她打招呼。 二叔婆早上總是坐在自家門口, 太陽照在西廂房上,廊子里還亮堂。 一過午后, 就陰沉沉的, 有時看她在念佛, 有時看她耷拉著頭, 打瞌睡。 她幾次想給二叔婆說, 坐到祠堂門口去。 后來一想, 二叔婆扶著助步器, 沒法掇椅子。
有一回, 她于心不忍, 就幫她把椅子搬到祠堂門口, 然后就坐到了自家門口, 自管自縫毛絨玩具的耳朵, 一角錢一雙。 直到太陽偏西, 她才走過去。 二叔婆沒話找話地說, 祠堂里一定老鼠做窩了, 她聽見神主牌位乒乒乓乓翻倒的聲音。
這天, 小月梅端了飯碗在自家門前跟人閑聊, 忽地看見二叔婆竟然手扶著助步器, 從大墻門口走出來, 助步器上還擱著一只小面盆,里面有幾只碗。 她把面盆放到她家石臺板上,跟人搭訕。 等那人走了, 她竟脫離了助步器,舀了缸里的水洗碗。 小月梅驚叫道: “叔婆,你當心!” 二叔婆看著這人來那人去, 站了很久。 小月梅本來想掇一把椅子給她, 又怕她往后天天來舀缸里的水洗碗, 就硬著心腸任她站著。
隔了一天, 她終于看見大姑子來了, 就開著后門關注著。 她聽見娘倆爭了幾句, 沒過多久, 大姑子就出了大墻門, 推上三輪車要走。小月梅趕緊轉(zhuǎn)到小墻門口, 招呼大姑子, 問她胃病好些沒有, 然后把二叔婆扶著助步器到她門口來洗碗的事告訴了她: “萬一叔婆又摔倒了, 這事可大了!”
“是說嘛! 我去跟小太保說, 老小孩, 老小孩, 跟小孩一樣, 一點也管不住自己!”
大姑子稱小叔子為 “小太?!薄?小叔子算是周家大屋里頭頭腦腦的人物, 在村里也搭得上一只手。 她常常聽到小叔子對二叔婆不耐煩, 大聲地呵斥老娘。 這世事顛倒, 她年輕時, 常聽見二叔婆罵小叔子, 像砧板上切菜一樣; 這不, 等到老了, 受兒子管了, 為這次摔斷腿的事, 小叔子光火好幾次了。
小月梅也不想多說, 免得大姑子起疑心,倒是大姑子一個勁地怪老娘糊涂, “本來, 有你當值, 我們也放心。” 她湊近了, 輕聲說道,“我娘是肉疼兒子的錢呢。” 原來前幾年二老的一塊地賠了十多萬, 兄弟倆平分了。 現(xiàn)在, 老娘卻話里有話地說, 醫(yī)藥費杏芬卻是要姐弟平攤的。 “反正我什么都沒拿, 也什么都不要!”大姑騎上三輪車, 撂下這句話, 像是說給小月梅聽, 又像是說給大墻門里的老娘聽。
小月梅聽明白了, 大姑是不想拿出錢呢。
小月梅發(fā)現(xiàn)二叔婆有好一陣沒來小墻門頭, 估計是她的話傳到二叔婆耳朵里去了。
不過, 有時看看二叔婆也可憐。 一個人,坐在角落里, 兩眼鰥鰥, 看著院子, 院子里連個貓狗都沒有。 她常常拄著拐杖, 倚在大墻門口, 想走出去, 又似乎不敢走出去, 用手搭著涼棚, 朝遠處看著。 有一次, 一個戴眼鏡的人走進老屋子, 拿著照相機, 東拍西拍, 問東問西, 二叔婆把太公的故事講了一遍, 那個人如獲至寶, 自己搬了把椅子, 坐在她對面, 聽她講老話。 這讓二叔婆高興了半天。 小月梅看著這個陌生人, 也有點好奇, 就走了過去, 兩個人才又開始搭話。
一天午后, 小月梅剛停下手頭活, 突然聽見杏芬在大聲叫罵。 聽了一會, 門口走出小姑子, 才明白是在罵她。 杏芬反反復復一句話:“說我偷東西! 我偷什么了, 一年到頭, 誰在端飯, 誰一有東西就拿走, 還說我偷! 我是拿了, 怎么樣?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拿娘家的東西, 虧你還有臉! 這周家的東西, 都是我的! 這老屋是我的, 這老屋里的東西也是我的!” 小姑子也對罵了幾句, 多少還收斂著,她質(zhì)問老娘養(yǎng)老金的折子是不是有人偷走了。杏芬一聽, 頓時跳起來。 她扯著尖嗓子, 直驚得屋角的幾只麻雀都飛走了。 她一邊罵, 一邊倒退著, 一不小心把一個晾衣叉子給撞到了。她轉(zhuǎn)身看見小月梅, 就一邊告訴, 一邊回頭罵。 原來事有湊巧, 杏芬來送飯, 聽見小姑子在念叨: “一條火腿偷走了, 一聽壯骨奶粉也不見了, 肯定又是那個人偷走的。” 這就正好撞在了杏芬的槍口上, 杏芬就直挺挺地走進去說: “是我拿的, 你才是偷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 一箱八寶粥是你偷走的, 一盒蛋卷也是你偷走的, 說是來當值, 你當值個屁, 拿東西才是真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以前的一條毯子, 一根被單……還有八萬塊安老本的利息,也是你貪污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女兒拿娘家東西的!”
小月梅只能一邊勸著杏芬, 一邊勸著小姑子。 小姑子讓她評評理, 這就難著小月梅了。小月梅推著小姑子走出大墻門, 然后轉(zhuǎn)身再勸杏芬。 原來二叔婆還有當年叔公遺留下來的八萬塊錢積蓄, 讓小姑子放高利息, 誰知放了這么多年, 還是八萬塊, 利息不見了。 這是杏芬新近才知道的, 她早已氣不過。 于是, 每碰到一個熟人, 她就告訴一遍, 直罵得周家大院鴉雀無聲。 這時, 小月梅看見二叔婆站在七石缸邊, 一聲不響, 眼睛瞪著杏芬, 身子哆嗦著,突然, 她一手扶著七石缸, 一手拿起一把椅子, 猛地甩向杏芬……幸虧, 杏芬正跟人痛斥著小姑子, 沒看見身后扔來的椅子。
小月梅替二叔婆捏了一把汗。
晚飯后, 小月梅聽到杏芬在橋南又開罵了, 也聽到了小叔子怒吼的聲音。 不過, 她沒走過去。 后來, 她看到大姑子進了大墻門。 她開了后門, 聽見二叔婆在嚎哭。 大姑子出來的時候, 小月梅迎了上去, 讓她勸勸杏芬, 勸勸小姑子。 大姑子擦著淚說道: “我一邊是妹妹, 一邊是弟媳, 誰也說不得, 我總不能斷了娘家路, 等到老娘過了世, 這周家大屋也就跟我沒關系了!”
小月梅也感到有點心酸。 她看了一眼大墻門頭, 天上月亮圓了, 明晃晃地照著, 很是扎眼。
十五還是十六了?
二叔婆水米不進, 睡了一天, 沒有一個人來看她。 吃夜飯時, 下起了小雨, 清冷冷的。小月梅端去了一碗菜泡飯。
小月梅聽到有人在風言風語, 說她逼得自己的婆婆跳河自殺, 卻對別人家的婆婆噓寒問暖。 她疑心是西墻門頭的妯娌在說閑話, 心里很是氣不過。 當初妯娌對婆婆也是不聞不問,這會兒卻來充好人了。 二叔婆是人家的婆, 我要看她就看她, 我要不睬她就不睬她, 哪像自家的婆婆, 一個屋檐下, 一天到晚不挪窩, 有好東西了, 還拿到西墻門頭去。
第二天, 太陽終于出來了, 小月梅來到二叔婆門前。 二叔婆已經(jīng)起來, 兩個眼袋腫腫的, 嘴角耷拉著, 坐在破羅圈椅上, 正愣愣地看著門上的一張白紙, 問小月梅, 這張白紙干啥用的。 小月梅說上面寫著三家人當值的日子, 當初杏芬貼上去的。 二叔婆自言自語說,門口怎么能貼白紙呢? 她就抖抖索索站起來,撕掉了, 只剩下一角還翹著。
小月梅幫她把羅圈椅搬到祠堂門口, 回家拎了串念佛珠子, 靠在柱子上與二叔婆聊天。二叔婆只是嘆氣, 說東西之類的, 拿走就拿走, 和和睦睦才好呢。 小月梅也不好說什么,一時誰都沒說話, 院子里靜得只剩下風吹晾衣架的碰撞聲。 這時, 二叔婆又說祠堂里老鼠在咬繩子, 小月梅想, 肯定是年紀大的人耳朵在嗡嗡叫。 突然, 一聲巨大的響聲, 把兩個人都震得心肝怦怦跳。 二叔婆驚得站了起來, 顫巍巍地轉(zhuǎn)身看祠堂門后; 小月梅不斷拍著胸口,拎著自己的耳朵, 怕嚇出魂兒。 她透過破了的格子門往里看, 里面暗沉沉的, 看不清楚。 于是, 拉開鐵插銷, 推門進去, 屋里灰塵抖亂,原來一塊板掉在了地上, 原來是 “敬德堂” 的匾掉了!
這怎么得了?
小月梅趕緊告訴了小叔子, 讓他發(fā)個心,湊點錢, 修一修祠堂。 她說, 說不定二叔公的神主牌位也倒下了, 二叔婆聽見里面老鼠做窩了。
小叔子叫了小月梅的大兒子, 一起搭好梯子, 打開了上面的神主閣, 聽得里面亂竄的聲音, 用手機一照, 果然里角落有一個草窩, 上面一級級的牌位, 好些被老鼠撞倒了。 他找到了自己爹的牌位, 果然倒掉了。 小月梅也讓兒子找到自家祖上的牌位, 兒子發(fā)現(xiàn)那地方是濕的, 漏水了。 小月梅心里沉了一下。
過了一陣, 總算發(fā)心修祠堂了。 小叔子來湊錢時, 小月梅一點都沒猶豫, 該是多少就是多少。 當敬德堂的匾重新刷了黑漆, 描了金字, 高高掛上之后, 她覺得這老屋亮堂多了。
祠堂修了七八天, 小月梅看見二叔婆拄著拐杖, 一會兒看看這邊, 一會兒看看那邊, 也來湊熱鬧。 附近的周家族人, 三三兩兩都過來看看, 杏芬也來了三四趟, 她一次都沒有走進二叔婆的屋里去。
大家站在祠堂門口, 感嘆著太公的功德,贊嘆著周家大屋的氣派。 如今, 大墻門也修繕一新, “天倫永續(xù)” 四個字描成了金色, 門房和祠堂門前, 各掛上了兩盞宮燈, 柱子刷上了紅漆, 端的是煥然一新。 還請裝潢店的師傅做了一副對聯(lián), 嵌在大墻門口, 上面是電腦體的隸書:
建祠祭祖?zhèn)鞒兄苁衔拿鳎?/p>
懷古惜今弘揚旺族新風。
那天, 小叔子和幾個族人一起來驗收, 大家都感到滿意。 小叔子難得有興致, 讓老娘坐在祠堂門口, 拍了一張照片。 拍前, 小月梅替二叔婆理了理頭發(fā)。
“娘, 你九十了, 是周家大屋的老祖宗了!”
他們走后, 院子里又靜得只有鳥叫的聲音。 二叔婆站在大墻門口, 看著對河的周塘路上人來人往, 可是沒有一個人拐過來, 走向新修的大墻門。
“大孃孃小孃孃, 好久沒來了!” 小月梅說。
“一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