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忠
1
陌生人在這一天中午來到逢村。剛踏入村口他就扯著脖子喊,巷道里轉眼間灌滿了嘹亮的吆喝聲。
先招來一群孩子,他們圍在他左右,盯著他的地包天嘴唇,和他吆喝時一扯一扯的下巴頦,大家咯咯地笑。
有個膽大的孩子扯了陌生人衣角一下,問:“你喊磨剪子嘞我們懂,可緊跟著叫什么菜刀?”
陌生人勾下頭鄭重解答:“搶菜刀,搶,跟磨一個意思?!边€彈出一根手指在孩子面前一筆一畫描出一個沒影的字。
“嗨,搶什么搶,人家聽不懂?!焙⒆訐现竽X勺,“我們這里柴刀菜刀用得多,你就直接喊磨柴刀磨菜刀得了?!?/p>
陌生人抽抽鼻子,清一下嗓子,朗聲喊:“磨柴刀嘞——磨菜刀——”那調子忽高忽低,還拐出個悠長的尾音來,引得孩子們陣陣發(fā)笑。
陌生人來到村中央,隔著大榕樹投在地面上的巨大陰影,他看見幾丈開外一戶人家屋門口一張竹椅上躺著一個人。那個人像只彎蝦,身體癟癟地陷在椅子里,半截枯腿歪掛在竹椅一邊的扶手上,頭臉讓一把大蒲扇遮住。陌生人猶豫一下,停住了吆喝。
“那是駝爺?!蹦莻€膽大的孩子說。
陌生人輕步向前,在離竹椅還有幾尺遠的地方停住。他小心地把扛在肩上的一條長板凳架在地上,身后的大背包和一邊身側挎著的帆布袋子,也跟著被擱到了三尺長的板凳上。而吊在另一身側的一只烏亮大葫蘆沒有被卸下來,他斜挎著它又緩緩走了兩步,對著竹椅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駝爺?!?/p>
蒲扇下躥出來一串鼾聲,像樹頂上秋蟬綿長的鳴叫。
是孩子們攪醒了駝爺,他們不理會陌生人的謹慎,扯著嗓子模仿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喊。鼾聲就在他們的喧鬧中停止了,蒲扇動了一下,掀開,駝爺的目光撞上畢恭畢敬站在近旁的陌生人。
“駝爺。”陌生人輕喚一聲,一只手在自己窄腿中褲上正反抹了抹,從無袖短褂衣兜中掏出一包煙,遞到竹椅邊的矮凳上。
“什么事呢,你說?!瘪劆斣谝味抢锴菲鹕?,拐胳膊拍打后背上的駝峰。
陌生人說:“要借你門前這塊地做活兒。”
駝爺笑,“這個不用問,你要做什么活計呢?”
陌生人兩只手在肚子前做了個推拉的動作,“磨刀。”
駝爺眼睛瞥向那張一頭高一頭低的長板凳,抽嘴笑,“你要是來打鐵補鍋還能掙到幾塊錢,來磨刀,怕是搞錯地方了,山里人成天提刀干活,刃口鈍了在石塊上蹭擦,那幾下子最熟不過,哪還用得著花錢雇人呢?!?/p>
陌生人說:“駝爺,那不一樣,老話說利刀要經磨匠的手,我收拾出來的刀子,可不是你們日常在石塊上蹭擦幾下子能比的,要不我先給你磨一把,你拿它在柴棍上削兩下試試。”
駝爺笑,老臉上皺紋紛飛,他撐胳膊肘從椅子上站起來,蒲扇朝面前一指,“吶,這么大一片院場,你要在哪里擺攤子,盡管去擺?!闭f完進屋里去,提出來一把鋁壺,“來,先喝口水,剛燒不久,還暖和呢?!蹦吧诉叿Q謝邊從背包里掏出一只搪瓷口盅來接水。
“給你那只葫蘆也灌滿吧,燥熱的天,干活你準要喝不少水。”駝爺沖對方腰側揚了揚下巴。
陌生人說:“這葫蘆不裝水?!?/p>
駝爺又笑,“你可真實在,出門干活還背一葫蘆酒,是不?”
陌生人不語,喝了幾口水后轉身把背包拎到屋檐下的墻根前,那只烏亮的大葫蘆也被卸了下來,倚在背包一側。
2
這個磨刀匠臉膛黑紅,胳膊、脖子是陽光啃咬或者近火炙烤留下的痕跡。從外表上看,他二十來歲。因為年輕,他的到來就讓人感覺有些不對。這年頭,年輕人在哪兒找不到一個正經事兒做呢,他磨刀,而且來山村里找活兒,這就令人費解。
圍觀的人多了起來,都看向磨刀匠小聲地議論。年輕的磨刀匠不哼不哈,悶頭擺自己的攤子。那條長板凳被他架在離大樹根幾步遠的地方,乍一看,像只孤零的瘦狗斜腰站在那兒。他從帆布袋中摸出幾塊方型石頭和一把三角銼,依次擺到地面上。石頭呈灰綠色,每塊拃許長,三指寬,銼子大約一尺。
那個膽大的孩子從人縫中鉆進來,伸手摸那幾塊石頭,“大小都一樣嘛,你要用這么多?”
磨刀匠說:“就四塊,分大、中、細,加上一塊綿石?!?/p>
孩子說:“我爺爺就一塊磨石,我家大小刀子都在一塊石頭上磨,你一家伙搞四塊,麻煩不?”
一群人呵呵地笑。
磨刀匠不答,捏著一個空礦泉水瓶進駝爺屋里去。一會兒回來,他彎腰從帆布袋里抽出一塊灰布。就在這當口,他乜斜了膽大孩子的下肢一眼,忽然一擠瓶子,幾條清白水線直射向孩子的雙腳。孩子“哎呀”一聲彈腿躲進人堆,“嗨,他那瓶蓋子穿了孔洞。”眾人哄笑,磨刀匠卻只抿了一下嘴唇,勾頭將布塊和水瓶一起扔到上述幾個物件的旁邊。
看著那個簡易的小攤子,有人撇嘴笑,“哎,師傅,算上一塊布和一個塑料水瓶,你干活的家伙也沒有幾樣,這門活計掙錢可真是太容易了。”
調笑的口氣,是想逗一逗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可是磨刀匠只瞥過來一眼,不接茬。
就又有人逗他,“我見過磨刀匠干活,人家有砂輪,有電動磨刀機,你倒好,就一個礦泉水瓶勉強算現代貨,其他的都還是舊時的東西?!?/p>
好多人笑,以為磨刀匠這回也跟著樂,至少臉上會露出些許笑意。
可是沒有,他仍然半拉著臉,咬了咬嘴唇后淡淡地說:“你是沒見過老中醫(yī)干活兒,人家光著兩只手,摸捏幾下子就能把病從人的身體里攆走。”
人們沒想到他會打這樣的比方,又笑。
有人問:“你的意思,要命的功夫不在工具多少,而是在人的手上,對吧?”
磨刀匠瞟過來一眼,不答。
不知是要檢驗磨刀匠剛才說的話,還是有意成全他的第一樁生意,駝爺從屋里拎出來一把柴刀,“有些年不用了,你給磨一磨。”說著深瞅了對方一下。磨刀匠接過來,撿起灰布在上面抹了一把,接著將刀子舉到面前瞧,在手上翻來覆去掂了幾下。他蹙著眉,咬緊嘴唇,一根手指頭在抵近把柄的刀脊下捻了捻。
駝爺轉身回去,躺到竹椅里,一雙老眼幽幽地瞄過來。
磨刀匠抬頭看向駝爺,沉吟了一句什么。他在地上撿起一塊磨石,叉開兩腿騎坐在長板凳斜高的那一頭上,將石塊推進凳面上拱起的一個鐵丫里,架上刀,俯身拾起那個水瓶倒頭一抖,把石塊和刀子淋濕,然后推動雙臂開始干活。
有人問:“你怎么不先用銼子打幾下子,那樣磨起來不是更省力嗎?”
磨刀匠頭也不抬,“不用,這是把好刀,只是久不用,刃口閑懶了,磨它,不要說銼子,我連大粗中粗石塊都不用,只要在細石上過一下,再放到綿石上去溜一溜,它就醒過來了?!?/p>
就有人笑,“喲,刀子還有懶和醒這種說法,你是故意跟我們擺玄乎吧?”
磨刀匠說:“你十天半月不走不動,吃完喝完倒頭就睡,看看腦子暈乎不,身子骨酸痛不,刀子也一樣,放著不用,時間久了自然就生銹,我們行話叫懶鈍?!?/p>
人們笑,覺得這年輕人其實肚子里裝著一堆活潑話。
淋了幾次水,刀面翻了幾回,半支紙煙的工夫,磨刀匠在地面上撿起灰布將刀抹干凈,換上一塊更光滑的石頭繼續(xù)磨。
剛才只顧挑逗打趣,沒有在意磨刀匠怎么干活,換了磨石,人們才開始留心他手上的動作。磨刀匠上半身斜俯,右手攥住刀把兒,左手的三個指頭并攏按在刀身上,他雙臂一推一拉,不緊不慢,力道平穩(wěn),那把柴刀如同浮在水面的一塊滑板,在他雙手的撥動中緩緩滑行。
“哎,師傅,你這是在給刀號脈吧?”
“師傅,老家哪里的?”
“哎,你磨刀幾年了?”
……
磨刀匠一聲不吭。
陽光從密集的樹葉間瀉漏下來,灑在他手臂上的花花點點,在他一推一拉中光影游弋,星碎一片。他半張著嘴,微瞇的雙眼似有若無地盯住面前的虛空,鼻嘴里的呼吸也協合著手臂的一收一放。有那么一小會兒,他像個剛喝了幾兩燒酒的人,眉眼上浮著小醉的神色。就有人咂嘴嘀咕,這么簡單的一個活計他做得這么上心,真服他了。
還是半支紙煙的工夫,磨刀匠撿起地上的灰布,坐直身子擦拭刀子,他正面反面察看了一番,將刀子湊近嘴前哈了一口長氣。這時,一束陽光斜斜地射下來,恰好打在白亮的刀刃上,在他一扭手腕的當口,亮光倏忽消失。也就是在那亮光一閃的剎那間,眼尖的人瞥見了他眉宇上掠過的一絲喜色。
“駝爺,刀子給你磨好了?!蹦サ督侈D臉去說。
駝爺在竹椅里欠起身來,“誰試一試吧,看刀子磨得好不?!?/p>
就有人搶上去,接過刀子朝屋檐下走。那人在柴垛上抽出一條腕口粗的柴棍來,斜架在地上,緊接著揮刀一劈。響聲落下的同時柴棍輕松斷成兩截,那切面光如白紙?!鞍ィ美?!”那人面露驚訝。
“多少錢?”駝爺走到大樹底下。
磨刀匠說:“不要錢?!?/p>
駝爺瞧他一眼,笑說:“你干活不收錢?”
磨刀匠說:“我家規(guī)距,出門賣手藝,開張第一件不收錢?!?/p>
駝爺呵呵地笑,在手上掂了掂刀子,“這把刀運氣好,當初打它也是開張第一件,鐵匠死活不肯收工錢,今天磨它偏偏又是第一件,又不花錢,好事都讓它遇上了?!?/p>
說話間,磨刀匠在樹干上敲上一根釘,從帆布袋里掏出一張紙片掛上去。紙片上寫:磨各種工具,菜刀柴刀六元,鎬頭五元,斧頭鐮刀四元,尖刀剪刀三元,其他面議。紙片下方粘著一張四四方方的二維碼膠片。
駝爺拿大拇指肚在刃口上刮了刮,“好,很好,這個小伙子手藝了得,大家有用著不應手的家伙都拿來讓他幫收拾吧,難得人家來一趟?!?/p>
看著磨刀匠干活,人們暗自里已經有了想法,又聽駝爺這么說,心里就更加癢癢的了。這年頭誰還在乎那三塊五塊呢,花幾塊零碎錢,讓自家的刀子過一回專業(yè)磨匠的手,看看和自己以往在野石上蹭擦有什么不同,這可是看得見的小好事。
一會兒,四周的村巷里就有人拎出來叮叮當當的家伙,銹跡斑駁的斧頭,損了尖頭的鎬頭,鈍了刃的柴刀、菜刀。有人把禿了齒的掛耙缺了口的鋤頭卷了嘴的鐵鍬也拿來了,“讓師傅拿銼子給打幾下,興許還能用?!彼麄冋f。
不多時,長長短短的鐵家伙在攤子旁邊堆了一地。就有人嘆,這日子,過著過著,不覺間竟有那么多舊物需要修理。
有人說:“師傅,夠你收拾幾天了。”
磨刀匠不語,埋著頭拿一截白粉筆按先來后到的順序在工具上寫數字,接著在帆布袋中抽出一沓寫有號碼的硬紙片,對應工具上的數字一一分發(fā)給眾人。
3
近晚,磨刀匠正要收拾攤子,駝爺走上來,手指向自家屋旁,“那兩間空房子,開半扇門這間東西齊全,我叫家里人把床給你鋪好了,你住進去得了?!庇种钢傅孛?,“這些舊家伙就放在這里,不會有人動它們,你把行李拎進屋里去,收拾好就過我家這邊來吃飯?!?/p>
磨刀匠垂著兩只手定定地看,“駝爺,該多少錢,過后我都給你算清楚?!?/p>
“嗨,你說的什么話,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住進去還能幫我驅驅霉味,吃飯嘛,就是多添一雙筷子一個碗的事。”駝爺笑,“再說了,你能在這里住多久,住三兩晚吃幾頓飯,算什么事,不要想到錢上面去。”
飯桌擺在堂屋中,駝爺一個人坐在旁邊。磨刀匠進了門環(huán)顧四周,問:“還有人呢?”
駝爺說:“他們都吃過了,就我等你?!?/p>
磨刀匠剛坐下,瞧一眼桌面上,又直起腰來,“駝爺,要喝點酒嗎?”
“當然,你干半天活,肯定累了,我陪你喝幾口?!瘪劆斦f著在桌子底下摸出一只瓦壇,“自己蒸的米酒,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磨刀匠遲疑一下,轉身出門去。
駝爺想到了那只大葫蘆,他隨身背來,里面裝的準是自己喝慣了的酒。
磨刀匠卻沒有拐到隔壁屋去,他穿過大樹底下,徑直去了對面的小賣部,稍后提回來一瓶白酒和兩包煙。
磨刀匠將煙擱在駝爺面前,給他倒了滿滿一碗酒。
駝爺詫異,“怎么?你不喝土酒嗎?”
磨刀匠說:“到你家里來吃飯,這酒怎么說也應該是我孝敬你。”
“嗨,你太講究了?!瘪劆斦f,“這一下子就花去二十幾塊,你要磨多少把刀才掙回來這個錢?!?/p>
“駝爺,不能這么算數?!蹦サ督痴f著雙手捧酒碗舉過來,“你多照應。”
駝爺不說話,三根手指鉗起碗來跟他碰了一下,然后慢慢咂了一口酒,兩只眼睛在碗沿上溫和地瞧過來,“你來逢村,不光是磨刀吧?”
磨刀匠手抖了一下,揚起臉來看,又自己咂了一口酒,“駝爺,怎么這么說呢?”
駝爺說:“手藝人攬生意干活兒都樂樂呵呵,你大半天臉上沒露過半個笑,像心里裝著什么事。”
磨刀匠在鼻子里低哼了一下,像一聲短暫的笑,“駝爺,我生性不愛說笑,人看起來沉悶。”
駝爺收回目光,筷頭在碟子上指,“你吃點菜?!?/p>
磨刀匠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里嚼,片刻后歪腦袋往地上吐骨頭。這當口,他看見旁邊的一張小矮凳上躺著一把刀,是他午時磨的那把柴刀。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磨刀匠放下碗,伸手把柴刀拿過來,舉到面前瞧。他的一根手指頭在抵近把柄的刀脊下捻,那里有指甲大的一顆鏨印,“田記”兩個字紋理清晰。
磨刀匠說:“駝爺,你這把刀有些年頭了。”
駝爺瞇著眼睛,仰臉掐算了一下,“嗯,快滿二十六年了,打它那時是冬天,比現在晚一些?!?/p>
磨刀匠問:“還記得是哪個師傅給打的嗎?”
駝爺瞅對方一眼,“一對父子,老的五十多歲,小的二十出頭,說他們姓田,老家在長江邊上?!闭f著朝門口一揚下巴,“吶,他們打鐵的爐子就架在你現在磨刀那個地方?!?/p>
磨刀匠咂一口酒,看向門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哦,這片場子寬,又在村中央,適合招攬生意?!?/p>
駝爺說:“田家那爺兒倆手藝好,打出來的家伙硬實、利快?!?/p>
“那是,你看這把刀,鋼火安得好,接得牢,長短合適,光看式樣就討人喜歡?!蹦サ督吃谑稚系嗔说嗟蹲?,然后放回小矮凳上面去。
駝爺問:“你這眼力,以前也做過鐵匠?”
磨刀匠說:“嗯,我讀書腦子不靈光,上完初中就回家了,跟大人學打鐵?!?/p>
“我說呢,你臉膛脖子黑紅,一看就是近火久了給燎出來的?!瘪劆斝Γ霸趺从指哪サ赌?,這個活計比打鐵還掙錢?”
磨刀匠說:“打鐵要兩個人合力,一個掄大錘,一個使小錘,分工清楚,隨身的家當也多,我一個人干不了?!?/p>
駝爺問:“不是跟家里大人一起干嗎?”
磨刀匠臉上暗了一下,自己抿了一口酒,夾起一口菜送進嘴里去嚼,“我爸得病走了,再沒有人跟我搭檔?!?/p>
駝爺凝著眼,鉗酒碗的手停在半空中,覺出自己的話碰觸了對方痛處,腮頰上浮起一縷歉意。他輕輕嘆了一口,伸出碗去和對方輕輕碰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磨刀匠說:“過二十五了。”
駝爺說:“你這個年紀,在城里找個事兒做不難吧,干什么不比磨刀強呢?”
磨刀匠嘆了一口,“也不指靠這個活計掙錢?!?/p>
駝爺又凝眼,等著他順這個話頭再說點什么??蓪Ψ焦聪骂^,地包天嘴吧唧了幾下,沒有說話。
駝爺就問:“磨刀多久了?”
磨刀匠說:“沒多久,專門磨刀差不多半年?!?/p>
“嗬,了不起?!瘪劆斝Γ扒颇阕龌顑菏旖j的樣子,像是干了好多年的老手?!?/p>
磨刀匠又在鼻子里低哼了一下,“打鐵磨刀,兩個行當靠得近,跟著家里大人打鐵那些年我也經常替人磨刀,家伙打出來,先拿銼子擦,客人若還要求磨一磨,我爸就讓我拿到磨石上去給他們溜,幾年下來也就熟手了?!?/p>
駝爺輕笑,“你這么說又讓我想起二十六年前那個田家小鐵匠,活計稍有松閑,他總要擺出幾塊磨石來給人磨刀,一天到晚沒看見他歇過手?!?/p>
磨刀匠歪過頭去瞟了一眼近旁那把柴刀,“那兩個人在這里住了一些日子吧?”
駝爺說:“嗯,有兩個多禮拜。”
磨刀匠說:“哦,能在一個村子待那么久,他們的生意可真好?!?/p>
駝爺說:“那是逢村第一回有工匠專門來打鐵,三百多戶人家的村子,長年積下的舊家伙本來就多,加上村子恰好夾在幾條路的交口上,深山里幾個屯子的人往鄉(xiāng)街去都要經過這里,知道有人來逢村燒爐打鐵,都把舊家伙拎過來讓他們幫收拾,那些天,大樹底下這片場子熱鬧得像個小街市?!?/p>
磨刀匠說:“哦,聽我家大人說過,那年頭打鐵的往鄉(xiāng)村走都吃得開?!?/p>
“那是?!瘪劆攪@一口,“可惜活兒沒干完他們就走了?!?/p>
磨刀匠問:“怎么呢?”
駝爺說:“他們拐走了村上一個姑娘,趁夜跑了?!?/p>
磨刀匠的手又抖了一下:“拐走?”
駝爺咂咂嘴,在鼻子里哼了一聲,“都這么說?!?/p>
4
山村里熱鬧的事兒不多,閑散的秋日里,一個磨刀攤子落在村中央,陌生人嚯嚓嚯嚓的磨刀聲,給村莊平添了一些新奇。
一早湊過來的,是昨天拿舊家伙來的人,“我家那兩把刀你給收拾好了嗎?”
磨刀匠瞟一眼來者遞過來的紙片,往地上那一堆家伙揚了揚下巴,“你自己找一找?!蹦ズ妹恳话压ぞ咚家媚ú疾潦酶蓛?,按原來的次序重新寫上號碼。
來人找到了自家的工具,舉手機沖樹干上懸掛的二維碼掃描,“小師傅,菜刀鐮刀一起給你八塊,可以嗎?”
磨刀匠知道這是故意逗自己,他抽抽嘴角,不答。
就有旁人打趣:“他不吱聲,干脆就不給,你拿家伙走人得了。”
磨刀匠還是不說話,在鼻子里哼一聲,像一聲短笑。
有人手里紙片上的號碼是大數,明知道自家的舊工具還沒有收拾好,也圍上來,裝模作樣地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我家兩把刀呢,都沒有整出來嗎,小師傅,你也太慢騰了,能不能搞快點啊。”
磨刀匠似乎摸透了來人的心思,知道對方其實心里并不著急,來,只是湊個熱鬧,沒話找話,他歪過頭來瞅一眼,“這活兒來不得快,要慢慢收拾,你再等等。”
來人就笑,“好,好,輪到我家兩把柴刀,你就可勁兒往慢里收拾,把它們磨得像剃刀那樣利快,我順帶拿來刮胡子。”說得圍觀的人呵呵地笑。
新奇這種東西終究敵不過時間。又一個半天過去,人們的興致就落下來了。到了正午,偶有人捏著紙片來認領自家工具,其他閑人圍觀就很少了。
磨刀匠倒不在乎人多人少,從容地做著自己的活計,哪件家伙先拿銼子擦一擦,哪把工具要在粗石上多磨一會兒再換上中石細石,哪一件鐵具要在綿石上溜多久,該走的路數他一步不少,看不出有半點因為無人圍觀而潦草應付的意思。
干活間他停下來過幾回,拿灰布抹抹手,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悠悠地抽。有一回他還蹲了下去,一手夾著煙,另一只手在那一堆鐵家伙中翻找,偶爾撿上來一件,湊到面前瞧一瞧,然后又扔回地上去。
晌午過去一小會兒,攤子上只有磨刀匠在干活兒。
這時,那個膽大的孩子領著一個老人走了上來。
“你看人家,光磨石就有好幾塊,你倒好,只一塊,還說多少就是個磨。”小孩兒手指地上,沖老人說。
“他專門吃這碗飯,干活的工具當然要多幾件?!崩先诵χ?,轉臉向磨刀匠介紹,“我孫子,叫蠻子,調皮得很。”
磨刀匠盯住小孩兒,抽了抽嘴角,“嗯,蠻子,這名字跟你挺般配?!?/p>
蠻子裝出鬼臉,一根拇指頂住下巴,做出一個咬嘴唇的夸張相。老人見狀立刻虎起臉,揚起手來作勢要抽他的屁股,可小家伙一縮身子,撒腿跑了。
磨刀匠看向蠻子,又抽了抽嘴角,“這孩子?!?/p>
“這把舊家伙,你給磨一磨?!崩先诉f上一把小鋤頭,笑著說,“蠻子說你磨鋤頭不光拿銼子擦,還要在幾塊石頭上溜,我倒要看這把鋤頭你能磨出多利快來。”
磨刀匠接過來,“你明天來拿。”說著彎腰在地上撿起一截粉筆要在鋤頭上寫數字,這時他的手抖了一下,鋤耳上指甲大的一枚鏨印撲進了他眼里,“田記”兩個字在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里格外清晰。
“行個方便,先幫我收拾,好嗎?”老人說,“再晚些我要上山采藥,沒有這把手鋤干不了活兒?!?/p>
磨刀匠偏頭瞧他。老人說:“我抓草藥給人治病,姓冉,人家都叫我冉土醫(yī)?!?/p>
磨刀匠的手又抖了一下,他扔下粉筆,撿起了銼子?!澳氵@把鋤頭是好鋼材打出來的。”
“那是,我在縣城的修車店跟人家討到的一截廢鋼板,回來打了兩把采草藥的手鋤和一把柴刀。”冉土醫(yī)看到自己的小鋤頭被架到了凳子上,臉上現出高興的神色。
磨刀匠正面反面翻了翻鋤頭,“用好多年了吧,鋤頭身子都讓你擦短了?!?/p>
冉土醫(yī)說:“二十幾年了,兩把手鋤輪流用,另一把已經損到耳根,就剩這一把了?!?/p>
磨刀匠說:“打這把鋤頭的鐵匠是個老手?!?/p>
“那是,他們給我收拾的幾把家伙都硬咣咣的,利快得很?!比酵玲t(yī)說,“那爺倆手藝好,打出來的家伙沒得說,逢村有些人家現在都還用他們給打的菜刀柴刀。”
磨刀匠拿銼子在鋤頭上擦,“可惜他們沒有給人留下好名聲,對吧?”
冉土醫(yī)凝眼瞧他。
磨刀匠說:“他們不是拐走了村上一個姑娘嗎?”
冉土醫(yī)疑惑,“你也知道這個事?”
磨刀匠埋頭擦了幾把,“駝爺跟我講的。”
“哦,還講了什么呢?”冉土醫(yī)歪過臉,看向斜在屋門口竹椅里打盹的駝爺。
磨刀匠說:“他就隨便說那么一句?!?/p>
冉土醫(yī)又歪過臉去看屋門口那把竹椅,搖了搖頭,“以往要是有人說起,他吼人家,不許提那個事,跟你一個外人他倒自己說了?!?/p>
磨刀匠斜身提起一張昨天閑人拿來墊坐的小矮凳遞過去,“駝爺不讓說?”
冉土醫(yī)說:“嗯,他說那是件丑事,說出來丟全村人的臉面?!?/p>
“被外人拐走一個女人算多大的事兒,都丑到丟全村人的臉面了?”磨刀匠把小鋤頭翻過另一面,又細心地擦。
冉土醫(yī)說:“那個事,要緊處不在被外人拐走一個姑娘上?!?/p>
磨刀匠偏過臉,“怎么呢?”
冉土醫(yī)坐到凳子上,隨手撿起地上一塊磨石,在手上掂,“要我說,多虧那爺倆鐵匠拐走朵月,要不她后來的日子更難過?!彼f,“那個姑娘叫朵月。”
磨刀匠推動的雙臂遲疑了一下,“怎么說呢?”
冉土醫(yī)又扭頭去看屋門口那把竹椅,默著臉把玩手上的磨石。
這時來了一個老婦。走近攤子,她沒有打招呼,自己勾腰在那一堆收拾好的工具上翻找。
冉土醫(yī)瞟一眼她手上的紙片,扒拉兩下就從鐵具中撿出一把柴刀和一把剪刀遞給她,“是這兩把嗎?”
老婦不答,接過家伙,從衣兜里摸出一張十塊的紙鈔遞給磨刀匠,“你要找我一塊錢?!?/p>
“都掃微信,沒備有零錢啊?!蹦サ督瞅_腿從板凳上下來,在帆布包里翻騰,沒找到想要的,后來在褲兜里摸出一張五塊錢紙鈔,猶豫一下遞過去,“就收你五塊得了。”
老婦定眼看那張錢,目光沿手臂往上走,最后落在他的臉上。她忽然閉眼一笑,一把奪下紙鈔,轉身就走。
冉土醫(yī)沖她背影撇嘴道:“一輩子神神道道。”
磨刀匠目光追上去,神色里滿是疑惑。冉土醫(yī)說:“她叫度呢,三十歲上死了老公,后來沒再嫁人。”
許是聽見冉土醫(yī)說到自己,寡婦停住腳步,轉臉回來看,有好幾秒,扭身離去的當口又忽然閉眼一笑,她忍俊不禁的樣子讓磨刀匠眉頭又是一蹙。
“像個神經病。”冉土醫(yī)低聲嘀咕。
磨刀匠撂下銼子,換上一塊磨石,拿小鋤頭架在上面輕輕地磨,“說說吧?!?/p>
冉土醫(yī)不吱聲。
磨刀匠停下手,從衣兜里摸出兩支煙,一支遞給冉土醫(yī),“你屋里還有什么舊家伙,都拿過來吧,我給你收拾好,不收錢?!?/p>
“哪能這么干?!比酵玲t(yī)沉臉一笑,抬起頭來瞟他,“年輕人都好奇男女間那點花花草草的事兒?!?/p>
磨刀匠摁亮火機,舉過來給對方點燃煙,“干活兒沉悶,當聽故事,解解乏?!?/p>
冉土醫(yī)又朝駝爺屋門口瞅過去一下,轉臉回來,仍舊沒有吱聲。
“你給我說說?!蹦サ督惩徇^臉來,神色口氣都是央求的意思。
冉土醫(yī)慢慢吐出一口濃煙,“朵月命苦,從小受人欺負?!?/p>
叫素那的姑娘,是逢村最早去海邊城市打工的人。剛出去的頭兩年還好,每年春節(jié)回來,穿戴還是原來的樣子,但第三年回來,人們看到的就不是先前的那個素那了。她把頭發(fā)弄曲卷了,身上衣服光鮮,是城里人才穿的樣式,耳環(huán)、項鏈、戒指,她一樣不少。一同出去的人透露,素那跟一個有錢的男人好上了。不少人羨慕,以為素那日后能夠在城里嫁人安家。可是又過兩年,她只身背著一個女兒回來,人們就感覺情況不妙了。果然有消息靈通的人打聽到,原來那個男人早有家室,他老婆生了三個女兒。他跟素那好,是想借她的肚子生一個兒子,兩人協議,素那給他生一個兒子,他給她一筆大錢??墒撬啬遣蛔哌\,偏偏生出個女兒來。
“素那帶回來的女兒就是朵月。”冉土醫(yī)說,“我們山里管這種孩子叫野種?!?/p>
磨刀匠扔下煙頭,把小鋤頭架到磨石上,兩只手卻怔忡著不動。
“那時候逢村人腦筋死老,對女人生野種這種事特別輕賤,朵月自然就遭罪了,從小開始沒人叫她朵月,都叫她野種。”冉土醫(yī)說,“村上人怕沾上晦氣,都呵斥自家小孩不許跟朵月一起玩,朵月就成天跟在她外婆后面拾糞種菜。”
磨刀匠嘆一口,推動了手臂,“后來呢?”
“后來更造孽。”土醫(yī)抬起手抹了一把臉,“要是沒有后來的事,朵月也不會遭那么多欺侮。”
磨刀匠又停住了手,歪過臉來瞧冉土醫(yī)。
女兒滿五歲時素那又出去了,這回一走就是十年,誰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干什么。就在人們快要忘記她的時候,她又回來了。三十幾歲的人,身子蔫巴巴的,臉蠟黃得像張草紙,回來后半年,她就走不動路了,成天躺在床上喊痛。朵月來求我去給她媽看病,我才知道素那得了絕病。
磨刀匠問:“得什么?。俊?/p>
冉土醫(yī)吐出一口煙,“艾滋。”
磨刀匠身子一哆嗦,怔怔地看著冉土醫(yī)。
“這個病哪里治得好,我只能抓一些草藥給她止痛,開始時還有點效,后來就鎮(zhèn)不住了。”冉土醫(yī)說,“又過了幾個月人就斷了氣,死時只剩一副骨架,瘆人。”
磨刀匠煩躁地在衣兜中摸,想掏煙,看見冉土醫(yī)手指間夾著的還有小半截,就又作罷。
“有人知道這個病是早年洋人帶過來的,多是床上胡搞染上,消息一傳開,村子就亂了。”冉土醫(yī)彈了一下指頭上的煙,“偏巧素那死后不出兩月,她媽媽也跟著去了,人們以為是素那把病傳染給了她媽,這一下事情更壞了?!?/p>
逢村像被一場瘟疫困住,人們給嚇糊涂了,不少人家白天不敢開門,擔心風把病菌吹進屋里,有人端屎盆潑朵月家的房門,說那樣能夠驅邪。
“那些天我喊破喉嚨跟大伙講這個病怎么傳播,日常不輕易傳染,可是沒有人聽?!比酵玲t(yī)說,“駝爺也到處走,勸大家不要做惡事,可哪里止得住,那些人白天停了,夜里照舊端盆去潑屎,朵月家四周堆滿了屎,那種惡臭就不說了?!?/p>
磨刀匠撿起另一塊石頭放到板凳上,架上鋤頭,淋了水,兩手輕輕推拉,“朵月呢?”
冉土醫(yī)說:“她能怎樣,求饒沒人應,成天坐在屋門口干哭,家里兩個大人都死了,就剩她一個?!?/p>
磨刀匠說:“朵月遭大罪了?!?/p>
“那是,人們把素那造的孽都算到了她女兒的頭上。”冉土醫(yī)說著把煙頭擰在地上,“后來縣上防疫站的人來過兩回,給朵月抽血拿去化驗,都說她沒有事,可人們不相信,說臟身骨生下來的野種哪有干凈的?!?/p>
磨刀匠又摸衣兜要掏煙,冉土醫(yī)抬手制止,“不可抽得太密。”他嘆一口,兩手扶住膝蓋輕輕搓摩,“朵月遭罪啊,在村上,人們像看見瘟神一樣躲她,不讓她在一個池子里挑水,在溪邊洗衣服,她被擠到下游去,有戲班子來唱戲,朵月不可以跟大伙湊一起看。經常有人在她身后扔爛鞋子,吐口水。唉,那時逢村人像得了魔怔。”
磨刀匠問:“后來呢?”
冉土醫(yī)瞅他一眼,“急著要聽花草事,是不?”
朵月十八歲,出落得像一株粉白的嫩蔥,在逢村沒人敢靠近她,可外村的男人不怕。那后生是深山里另一個村子的,在鄉(xiāng)郵政所工作,人稱王郵遞。那時候還沒通公路,來這里靠兩條腿走,王郵遞每星期來一回,給村部送報紙。怎么跟朵月好上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來了扔下報紙就去找朵月。大家都以為朵月很快被娶走??墒菦]有。后來幾次,王郵遞來了總是找不到朵月。原來有人跟朵月講,王郵遞一年前已經結婚了,他找她,指定是不安好心。
朵月和王郵遞最后鬧翻恰巧被我遇上。那天我上山采藥,天抹黑回到村邊山溝。隔幾丈遠聽見有人爭吵,我定眼看,是王郵遞和朵月。我猜想當天朵月準是知道王郵遞要來,先躲到了山上去。王郵遞之前幾次來都見不著她,這次不甘心再撲空,就在路口候著,天黑時朵月剛出來,就被他逮住了。
兩人撕扯在一起,男人摟抱,女人掙扎,男人要強硬脫女人的衣服,女人死活不從。我蹲在密草里,正想著要怎么辦。這時樹叢里忽然沖出來一個人,看不清他手上拿什么,只見他一揮手,王郵遞就悶聲栽倒了。
磨刀匠問:“誰呢,那個人?”
冉土醫(yī)說:“長下巴,人有點憨,替村里放牛的?!?/p>
磨刀匠瞧他,“叫長下巴?”
“那是別人給他起的外號,他拖著一個長下巴?!比酵玲t(yī)說著瞅一眼磨刀匠的地包天嘴唇,頰間浮上一縷不慎冒犯的疚色,“他真名叫努固。”
磨刀匠又問:“后來呢?”
冉土醫(yī)說:“過后幾天朵月就被鐵匠拐走了。”
磨刀匠直起腰來,拿布塊把鋤頭擦干,“怎么拐走的?”
“誰知道那爺兒倆使了什么花招,那天早晨起來,三個人都不見了,大伙都說朵月準是被鐵匠拐走了。”土醫(yī)接過手鋤,指肚子在刃口上刮了刮,“沒什么花花草草的事,你是失望了?!?/p>
5
晚飯后駝爺躺在屋門外的竹椅里,手拿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自己的枯腿。
磨刀匠拎一只矮凳坐到他旁邊來,“駝爺,沒多少家伙了,我明天收拾一天,后天就走?!?/p>
“就要走?”駝爺側過臉來看他,許久又問,“事情你都搞明白了嗎?”
磨刀匠愣愣地瞧對方。
駝爺說,“來都來了,事情搞清楚再走不遲。”
磨刀匠咬了咬嘴唇,“駝爺,你早就看出什么來了,是嗎?”
駝爺瞥過來一眼,不作聲。
磨刀匠嘆了一口,“駝爺,有些事跟你原來聽到的不一樣。”
駝爺手上的蒲扇晃了晃,“你想說什么呢?”
磨刀匠說:“朵月不是被拐走的?!?/p>
駝爺凝著眼瞧他,“你跟我講一講?!?/p>
磨刀匠說:“那天晚上朵月給鐵匠下跪,哭著講她從小到大受別人欺負,說自己再不能待在逢村了,求他們幫幫她。鐵匠爺兒倆心腸軟,經不住一個姑娘當面又跪又求,就應下了,答應帶她到市里,但往后的事他們不管?!?/p>
駝爺欠起身來,蒲扇停在半空,“這么說,跟我原來猜想的一樣了。”
磨刀匠問:“怎么說呢,駝爺?”
駝爺轟了一下喉嚨,“我把朵月走前幾天的事跟你講吧?!?/p>
有天晚上,天黑了一會兒,我出門來收白天晾在屋檐下的幾件衣服,暗影里看到努固牽著朵月的手從院場那邊走來,匆忙進了屋里去。我當時心想,這憨子看起來悶頭悶腦,倒敢在夜里領姑娘進自己家里來了。第二天,冉土醫(yī)私下跟我講了努固敲王郵遞后腦勺的事,我才知道他那是有意把朵月藏起來,躲避王郵遞再來糾纏。
哦,還沒跟你講,我隔壁這兩間房子就是努固的。那些天他讓出一間來給打鐵那兩父子住,緊靠我家這一間,也就是你現在住的這間屋子,他自己住。
磨刀匠問:“努固呢,現在哪里?”
駝爺舉起蒲扇制止,“你不要插嘴,先聽我講。”
果然,過后第三天王郵遞帶著兩個兇巴巴的人來了。他們到處找不到朵月,就在大榕樹底下這里叫嚷,要找朵月和傷王郵遞的人算賬。聽他們話里的意思,還搞不明白揍王郵遞的人到底是誰。
幸虧努固想得周到,要不然后來難說會出什么事。
朵月白天黑夜躲在努固屋里,第四天夜里就出事了。那天晚飯后努固要出去,跟我說傍晚攏?;貋戆l(fā)現少了一頭,有人在坳口看見那頭牛跟隨鄰村的牛群走了,努固擔心牛在別村過夜會生出意外,要去找。
天抹黑時度呢來了,站在門外喊,長下巴,飯給你做好了,怎么還不過來吃呢。我跟她說努固出去找牛了,怕是半夜都不能回來。度呢自己嘟噥,這憨子,跟他說了晚飯在我家吃,給他燉了肉,還備了酒,怎么就忘記了。
早前半年就聽人說度呢要跟努固過,他上她家去過幾回了。我問過努固有沒有這回事,憨子勾著長下巴,不說話。我當時勸他,不要嫌人家寡婦,你也三十幾歲了,人又長這樣,跟她,你不吃虧。他瞪著我好久,好像很生氣。
“朵月準是聽到度呢的話,心被剁碎了?!瘪劆斕苫匾巫永锶?,嘆了一口,“她當時指定想,努固和度呢已經到了兩人要在一口鍋里吃飯的地步,救自己,努固只不過是恰好遇上,不得不這樣做。是的,這種時候換誰都可能會這樣想。朵月這么想,當然就灰心了,絕望了,恰好鐵匠住在隔壁,他們又是外人,求他們帶走,就成為她唯一的辦法了。”
那天晚上雞叫頭遍努固才回來,屋里沒有了朵月,他先過來擂我家的門,又去撬開鐵匠住的那間房門,看見桌子上擱著一沓錢,他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就滿村子去找,還奔出山口去。那時候村子還沒有通公路,往鄉(xiāng)街去的大路口到逢村要走三個多鐘頭,努固準是追到大路口去了,找不到人,才在第二天早晨回來。
磨刀匠長長地嘆了一口,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問了一句,“努固現在哪里?”
駝爺說:“你還是先跟我講朵月后來怎樣吧?!?/p>
磨刀匠咬了咬嘴唇,目光投向面前逐漸昏暗的院場。
鐵匠爺兒倆帶著朵月到了市里,給了她一點錢,叮囑她租個地方住,以后打工養(yǎng)活自己。朵月一路來也是這么打算的??墒钱旇F匠爺兒倆就要離開時,她卻改變主意了。她抓緊老鐵匠的手,說自己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逢村,連身份證都沒有,怎么能待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呢。老鐵匠問她,那怎么辦?朵月求他們繼續(xù)帶上她,去哪里都行,只要讓她跟著,她可以幫他們燒菜做飯、挑擔子洗衣服。老鐵匠說,再帶你走,我們就成拐人的騙子了,那可是犯法的事。小鐵匠說,你跟我們走,是要吃風雨受苦的。朵月說她愿意。起初朵月怎么說,鐵匠爺兒倆都不同意,她就又哭,又要下跪。鐵匠爺兒倆非常為難,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不忍心推開那個可憐的姑娘。
后來的事就簡單說吧,朵月和鐵匠成了一家。再過后八個月,朵月生下了一個兒子。
磨刀匠瞥駝爺一眼,“那孩子就是我?!?/p>
駝爺沒有一絲驚詫,他點了點頭,“朵月總算有一個家了。”
磨刀匠說:“可是,有很多事我想不明白?!?/p>
駝爺說:“你講?!?/p>
磨刀匠說:“懂事以后我?guī)状螁枊寢專彝馄偶以谀睦?,她總是不回答,問多了她就生氣,還自己抹眼淚。我爺爺和我爸爸也一樣,不許我問這個事,只跟我講,我媽是他們在廣西一個很偏遠的山村帶回來的孤兒。有一回我故意說他們那是拐騙婦女,爸爸急了,才把媽媽求他們帶她出走的事簡單說了。他們像商量好了,三個人都咬緊牙關,堅決不跟我透露我媽村子的名字,連她原來屬于哪個市哪個縣也不講?!?/p>
“你說他們怎么能這樣呢。”磨刀匠盯著駝爺問。
“逢村傷你媽媽太重了,他們是不想讓你跟那個惡村子有什么牽連?!瘪劆斦f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磨刀匠說:“找逢村,我費了半年時間。來廣西我先去柳州市,又去了河池市,前個月才來到你們百色市。樂業(yè)隆林西林幾個縣我都去了,來田林縣之前我還去了凌云縣,大小村子走了多少個自己都記不清了,在好多村子看到了我爺爺和我爸爸打的鐵具,只是沒有一個村子見到被人稱呼冉土醫(yī)和駝爺的人?!?/p>
駝爺疑惑地盯他,“為什么要沖著我們兩個人來?”
磨刀匠說:“去年我媽媽迷糊中漏嘴說了一句,說駝爺和冉土醫(yī)兩個人的心腸是好的。我就想,媽媽的村子指定有這兩個人?!?/p>
駝爺問:“這么說,你是瞞著他們來找逢村的?”
磨刀匠沒有回答,他勾著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許久才抬起頭來,“駝爺,我一家人都是苦命?!?/p>
駝爺瞧他,“你想說什么呢?”
磨刀匠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前年夏天,我跟爸爸在貴州的山村給人打鐵,路上遇車禍。我沒事,爸爸傷得重,被送到一個縣醫(yī)院搶救。需要輸血,我讓醫(yī)生抽我的,可一化驗,血型不對。醫(yī)生說我跟我爸沒有血緣關系,我當時被嚇蒙了。我爸沒有搶救過來,他彌留時抓住我的手,好像想跟我說什么,可最終沒有說出來。媽媽曾幾次對我說,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就想,爸爸閉眼前想跟我講的,指定是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兒。
駝爺像被火烙了一下,舉蒲扇在腿上猛一拍,“老天爺,我這個老家伙的眼睛可真是毒?!?/p>
磨刀匠問:“怎么呢,駝爺?”
駝爺瞥了磨刀匠的地包天嘴唇一眼,“第一眼看見你這張臉,我心里就搖晃了一下,后來兩天看你走路的樣子,開口說話的嘴型和你看人的眼神,都跟一個人有幾分相像?!?/p>
磨刀匠問:“你是說努固嗎,他現在在哪里?”
駝爺沒有直接回答,他抬手抹了抹嘴巴,“他們在一間屋里住了幾天,有那個事就很正常嘛?!?/p>
磨刀匠又問:“努固現在在哪里?”
駝爺嘆了一口,“我把朵月走后的事兒跟你講吧?!?/p>
找不到朵月,努固像是瘋了,成天喝酒,好幾次我聽見他在屋里嗚嗚地哭,每天出門去放牛,人蔫頭耷腦的,像丟了魂一樣,我一琢磨,才知道他這是心里放不下朵月。憨人十有八九都一根筋,心里裝誰就是誰,誰在他心里,誰就是一盞燈,燈亮,人心里就亮,燈一滅,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不久后又傳出荒唐話,說努固對母牛做那種事。這個話傷人了。剛聽到我就很惱火,努固跟我隔一堵墻住了三十幾年,他是什么人我懂,人是有點憨,但那種齷齪事兒他做不出來。我問了好多人,是哪個人親眼看見,哪個人起頭搬弄舌頭,可是沒有誰說得清楚。后來有人私下跟我講,好像是送報紙的王郵遞在小賣部門前叨咕過幾句。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山里人愛開粗魯玩笑,很多傳言他們不見得相信,但圖嘴皮子快樂,有人閑聊時扯一句露骨的笑話,大伙就跟著起哄,取笑努固的話就是這樣被扯開的。努固生性木訥,別人取笑他也不會反駁,最多只沖對方瞪一眼,朝地上吐一口痰。
度呢聽到傳言大概是一個月后。有天傍晚,她氣沖沖地來,努固看見她立馬關緊大門躲進了屋里去。度呢在門外拍著自己的大腿罵,說在努固眼里她都不如一頭牲口。難聽的話說了一大堆。努固大概忍不住,在屋里喊一句,我沒有,都是他們胡說。當時戲班子正要在這院場演戲,度呢的話惹得大家哄哄地笑。
再過后不到一個月就出大事兒了。
那天早上我也是躺在這張竹椅上,努固走過來,直愣愣地盯著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要去放牛。我心想你哪天不是這個時候出門放牛,以前從來沒見你這樣過。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駝爺,我這屋子,你幫照看。瞧他滿臉通紅的樣子,我以為他在說醉話,就在心里笑,隨便回了他一句,你放心去,屋子我給你看好。沒想到這竟成了我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當天近晚時一群牛自己回來了,后面卻不見放牛人。有幾戶人家的牛沒有回欄,就來找努固,不見他,就結伙沿山路去尋,結果在懸崖底溝里看見了努固,身子都冷硬了。
磨刀匠身子哆嗦一下,驚愕地盯住駝爺。
“村上人都說努固是滑腳摔下懸崖死了,我不大相信,崖頭那一截窄路他天天走,哪只腳踩在哪片青石上他記得清楚,怎么會滑腳摔倒。照我看,他八成是自己不愿活了,自己尋死去的。朵月走了,他的心本來已經死了,后來又遭別人那么大的埋汰,他哪里能忍受得了啊?!瘪劆斢謬@了一口,“人嘴里有些話是利刀子,能把別人殺死,朵月要不是跟鐵匠走,后來指不定也要被那樣的利刀子殺死。”
磨刀匠勾下頭,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只手指頭叉開,插進腦袋兩側的頭發(fā)里不住地搓擦,像是安撫隨時可能爆炸的腦瓜子。駝爺伸過蒲扇來,在他的后腦勺上輕輕地拍了拍。
磨刀匠問:“他讓你幫照看屋子,是不是想到以后會有人要來找?”
駝爺說:“誰知道呢,人世間有些事真的講不清楚,這兩間房子,有幾個人要跟我買,說努固死了,留著還有什么用,不如賣了。我沒有松過口。二十多年過去,我翻蓋過兩回,心里總想著要留住它,像是要等待什么人來住?!?/p>
磨刀匠又問:“他家里沒有其他人嗎?”
駝爺說:“努固是我弟的獨子,他十歲那年爹媽都得病死了。”
磨刀匠雙手托著自己的長下巴,不時轉過臉去看身后的那兩間房屋。
駝爺說:“你回去跟你媽媽講,讓她回來一趟吧?!?/p>
磨刀匠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
駝爺說:“你跟她講,是我叫她回來的?!?/p>
磨刀匠問:“為什么要她回來呢?”
駝爺說:“逢村人該給她認個錯。”
磨刀匠問:“你怎么知道人們肯給她認錯?”
駝爺重重地嘆了一口,“要是這一點都做不到,逢村人真是枉過這二十幾年了?!?/p>
磨刀匠眼睜睜盯著面前黑暗的虛空,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來,“我把她帶來了?!?/p>
駝爺手里晃蕩著的蒲扇忽地停住,轉過臉來瞧磨刀匠,他想到了那只烏亮的大葫蘆,“什么時候的事?”
磨刀匠仰頭呼出一口氣,“去年夏天,我和媽媽在地里干活,干著干著,她忽然說自己心口痛,就捂住胸蹲到了地上,緊接著身子就扭成了一團。我雇村里的面包車把她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送,可是剛送到人就不行了,醫(yī)生說是心梗?!?/p>
駝爺又重重地嘆了一口,“都是苦命人啊。”
兩個人都默臉坐著,磨刀匠怔怔地盯著面前完全黑下來的院場。駝爺眼睛不時睨過來一下,像在等待身邊這個人再跟他說點什么,可磨刀匠遲遲不開口。
駝爺于是輕咳兩聲,打破了沉默,“你為什么要背著一葫蘆骨灰來呢?”
磨刀匠坐直身子,兩只手在臉上搓了幾把,“媽媽到死都不肯對我說她村子的名字,我想這背后一定藏著什么秘密,如果能夠找到她的村子,應該就明白了。我猜想,二十幾年過去,媽媽心里一定也想回娘家,只是某些原因讓她不敢回,我背上她的骨灰,指望她在冥冥中能夠陪我走,暗示我哪里是她出生的村子。另外想,如果運氣好,能夠找到我的親生父親,我就把骨灰交給他,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應該知道怎么辦?!?/p>
他又轉頭去看了一眼身后的房子,“駝爺,長這么大,自己的根出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心里難受啊?!?/p>
駝爺伸過扇子來,在他的后腦勺上拍了拍,“嗯,換誰都是這樣?!?/p>
磨刀匠抹了一把眼睛,“現在事情是這樣,我不知道怎么辦。”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駝爺說:“這樣吧,把你媽媽的骨灰留下來,其他事你自己作主?!?/p>
磨刀匠問:“你要把她放在哪里呢?”
駝爺說:“這個事不用你操心?!?/p>
6
早上下了一場雨,村口往后山去的小路很濕滑。人們或打著雨傘或戴著雨帽,在幾里長的山路上畫出一道曲曲彎彎的隊伍。更多的人站在村中央的院場里,或者走到巷道中,朝著山坡翹首遙望。
按老俗,八十歲的駝爺是不許出現在給晚輩安墳的現場的,可他執(zhí)意要主持今天這場事,自己坐在竹椅里,讓幾個人抬著上了山。
先行到達半山腰的駝爺回望山下緩緩淌上來的人流,眉頭擰成了三根刺,“冉土醫(yī),你是怎么張羅的,這么多人?”冉土醫(yī)說:“按你吩咐,我只招呼十個人,誰知道一下子來這么多?!?/p>
請來的葬師替他說話,“駝爺,這個事已經傳開,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就讓大家來吧。”
駝爺就又朝下望,細長的山路都是走來的人。他想過有人知道這個事后會跟著來,但現在這個陣仗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說來奇怪,眾人都來到山腰上時,雨就停住了。
有人問駝爺:“誰測算的日子,時辰掐得這么準?”
駝爺不答,目光甩到葬師身上。葬師也不作聲,彈出一根手指朝天空捅了捅。
人們在各自背來的簍子里或挎來的籃子里拿出紙幡紙錢、香竹鞭炮、糕點果品一一擺放在地上。好多人還從背簍里拎出來兩塊磚頭,或者幾片方石,那是壘墳要用到的。
道公指揮他的響器班子從挑擔上松解出家當來:鑼鼓、銅鈸、搖鈴、長短號。
駝爺又蹙眉瞧冉土醫(yī)。
冉土醫(yī)連忙辯解:“不是我請的。”
道公走向前來,“駝爺,沒有誰請,是我們自己來的,辦這場事我們一分錢不收?!?/p>
駝爺坐在椅子上合掌向四周作揖。
一切都按照老禮來。道公架羅盤定方位,葬師把大葫蘆里的骨灰倒出來,又裝進一只金黃的瓷壇里,用石灰膏封好蓋子。駝爺高喊一聲“吉祥”,各種響器和鞭炮齊聲響起,道公揮舞拂塵朗聲唱祭祀歌謠,磨刀匠抱著壇子放進墓坑里去。接著就是鏟泥填土,砌磚壘墳。
這時,蠻子挎只籃子吭哧吭哧地來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從籃子里翻出紙扎的一頭牛兩頭豬三只羊,還有兩把竹香,“度呢奶奶讓我?guī)退蜕蟻?,她腳疼,爬不了山?!?/p>
冉土醫(yī)問:“她跟你怎么講?”
蠻子橫著胳膊在鼻頭下抹了一把,“什么也沒有講,她抹眼淚?!?/p>
人群里有人低聲嘀咕:“當年往朵月家潑屎,她干得最起勁。”
有人應和:“那時候大家都瘋了,有幾個人沒干過埋汰別人的蠢事呢。”
駝爺干咳了兩聲,“還記得以前做過蠢事,算是醒過來了,要是埋汰了別人自己倒先忘記,那就等于一輩子都背著作孽的惡名?!?/p>
大家聽了都勾下臉,默默看著圈內一伙人忙乎砌磚壘墳。
“嗨,差點忘了。”蠻子一激靈從地上彈起來,在褲兜里摸出幾張紙鈔遞給磨刀匠,“度呢奶奶給的,她說欠你四塊錢?!?/p>
磨刀匠伸手摸他的腦袋,“你拿著,回去在小賣部買幾顆糖吃。”
“嗨,這樣不好,度呢奶奶說了,一碼歸一碼?!毙U子說著把錢塞進磨刀匠的衣兜里。他側過身,狐疑地盯近旁的人,“咦?不是說給一個叫朵月的姑娘安墳嗎,怎么有兩個墓?”
就有人回答:“左邊那個是長下巴的,一起給他修?!?/p>
駝爺又干咳了兩聲,“他有名字!”
冉土醫(yī)手指向墳墓,轉臉向大伙揚聲道:“他叫努固,以后誰都不許再叫他外號?!?/p>
兩座墳墓都修好了,祭品堆滿了前面的空地。人們排成長龍,跟在響器班子后面繞著墳墓轉圈圈。行進中不少人折腿蹲下,抓起一把浮土拋撒在墳頭上。有的人眼睛里潮濕,嘴上低聲念念叨叨。
蠻子問:“爺爺,他們念叨什么?墳墓里的兩個人以前是他們的親戚嗎?”
冉土醫(yī)沒有回答,他扯上蠻子的一只手跟在隊伍后面慢慢地走。
磨刀匠站在人圈外的坡地上,不時向人們深深地鞠上一躬。駝爺端坐在椅子里,兩手扶在大腿上,頂直身子注視著面前密匝匝的人群。全村二十多個姓氏人家都來人了,像今天這樣,大家聚在一起為一個外姓人安墳立墓,在逢村還是頭一回。駝爺干癟的腮頰上浮起了一縷寬慰的神色。
儀式在鞭炮齊鳴響器歌謠高揚聲中結束。眾人正往山下走時,太陽從云層里擠了出來,噴薄的陽光照耀四野。遠遠望去,逢村仿佛剛被洗過一回,院落光明,房屋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