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明

大山里黑得快，剛才還是晚霞夕照、璀璨如金，一忽兒就變得暗淡起來。被群峰撐起的天幕由紅變黃，由黃變白，再變灰，一轉眼，黑魆魆的了。幾乎是同時，沉沉的暮靄也從山腳下攀著山崖，拽著樹枝，迅速地往上爬，似乎是焚了一炷香的工夫，整個嵩岳就被一片迷濛罩上了。深深的山澗，彎彎的山道，幽幽的林中，一點人聲足音也沒有了。深山里的傍晚比人煙稠密地方的黑夜還可怕，沉寂而陰森，白日里讓人悅目的怪石、灌木叢，這時都好像一反常態(tài)，露出了猙獰可怖的面容。空氣也似乎加大了濃度，讓人感到胸悶。

蒼茫的暮色中，一個灰色的影子沿著依稀可辨的山道飛奔而來。這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濃眉秀目，面皮白凈，一派文弱書生模樣；又高又瘦的個子，是那種剛剛經歷了抽條拔節(jié)階段的大孩子的體型，但是修長的兩條腿卻有點像梅花公鹿，又挺又直，又輕又快。他的手中沒有爬山人常拿的棍子、繩子之類的家伙，也沒有什么背囊行李，右手只掂了一個灰黑色平頂的布帽子，一邊小跑似地走著，一邊不時地扇幾下。

這青年正走著，忽地停下來，瞅著腳下仔細地辨認一陣，隨后又急急地向前走去。

“撲啦”一聲，一只不知什么名字的鳥從他的腳下飛起，“嘎、嘎”鳴叫著，報復似地刮一下他的腮幫子飛上天去，他不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哈、哈、哈、哈……”

“咳兒——咳兒——”

“嘰兒——咝兒，嘰兒——咝兒……”

各種駭人的聲音得到了許可似地一起響起來。

“嗥、嗥”，狼也叫喚著，山坡上四個幽幽的光點正朝他飛快地飄來。

這青年馬上停下，四下里尋找可作武器的東西。路邊都是半枯的秋草，連一棵小樹也沒有，他只得撿了幾塊帶角帶棱的石頭抱在懷里，密切注視著那些青幽的眼睛。

“汪嗚——”隨著一聲低沉的叫聲，他的衣襟已被牢牢地拽住了。

“啊呀！”青年驚叫一聲，猛地一個雙飛腳，把那東西踢了丈把遠。

“汪汪汪汪……”那東西狂叫著，又一次向前撲來。

這是一只牛犢樣大的獵狗，環(huán)眼，大嘴，脖子上帶著脖圈，當青年瞅清了這些時，忽然有一種親切感。他再仔細一瞅，叫著的獵狗身后，竟是一個結實的欞子門。

恰在這時，“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身板硬朗、長髯白發(fā)的“老壽星”走了出來。他向前微一含腰，雙手抱拳，喊一聲：“客人受驚了！”隨后喚住了狗。

這青年急忙還禮，他雙手合十，舉至胸前，低下頭念了聲“阿彌陀佛！”隨著老人進了院子。

屋子里東西不多，西邊墻上掛了兩把劍，幾柄刀，還有繩索、拐子，墻旮旯兒里豎著十多根臘木棍，有的是白茬，有的還上了一層赭紅色，在昏暗的燈影里，泛著青幽的光；東間放一張床，床上鋪著獸皮；正中案子上供著菩薩，菩薩前面點了一盞“老鱉燈”（一種舊式油燈，有柄，可提），燈下有個戴著藍布紅纓帽的孩子，約有十二三歲的光景，在向他問過“客人好”之后，仍然埋頭擺弄他的木頭猴子，拆了裝，裝了拆，還不時停下來，端詳端詳猴臉，擺弄擺弄機關。

“敢問仙僧，你可是凈清法師的高足弟子吧？”老人瞇起眼來望著他問。

“弟子正是。”大概是被人看破的緣故，青年竟紅了臉。

“這條道上，好久沒有人聲了，野蟲又多，路又難走……這么晚了，仙僧身上衣單，手中也無兵器，還要往哪里公干??？”

青年更顯得局促起來，吭吭哧哧半天，才向老人講明了原因。

他叫孫貢玉，是少林寺凈清法師的弟子，剛過十八歲的生日。原籍是黃河北岸的沙公村，從小父母雙亡，由大伯收養(yǎng)。孫貢玉自幼好動，常常拿著劈柴、樹枝當槍棒舞弄。十歲那年，有個既化齋又賣藝的少林和尚——凈清法師到了沙公村一帶，孫貢玉著了魔似的，天天象尾巴一樣跟在后邊看法師演技，直跟了十幾個村子。后來凈清法師發(fā)現了他，看他聰明穎慧，動作迅捷，就想帶他去少林寺學藝。當時正是荒年，大伯家也是食不果腹，就答應讓孫貢玉暫去幾年，等年成好了再回來。

一晃幾年過去了，今年五月里，孫貢玉跟著師傅去了一趟洛陽。正是麥收季節(jié)，田野里鐮刀閃閃，大路上人來車往，“光棍好苦，光棍好苦——”一聲聲布谷的鳴叫把孫貢玉的心都啼痛了。早些年的這個季節(jié)，光脊梁赤腳丫的孫貢玉總是挎著白蠟條籃子在路邊地頭拾麥呢。他忽然萌動了思鄉(xiāng)之情，兩行淚水溢出了眼眶。少林寺的規(guī)矩他知道，功夫不成是不能輕易出走的。他想給師傅說明，又怕師傅不準，反而泄了心機。于是，就一方面加緊練拳習武，一方面留心機會。今天傍晚前，他趁幫師傅修理夾弄（為防僧人逃跑而設的各種機關）之機，悄悄溜出了少林寺。

老人聽罷，嘿嘿嘿嘿笑了起來。他說：“怎么能這樣？我是你師傅的老朋友了，明天他要來看我，我給你說說情怎么樣？”

“拜謝老伯！”

翌日，天剛麻麻亮，凈清法師果然手拄錫杖來到老人家里。兩位老人相見色喜，按僧俗之別，互致問候。

昨晚玩木猴的孩子是老人最小的兒子，他聽到院子里的聲音，急忙從屋子里跑出來，向凈清法師作了一個揖，隨后牽住了法師的手。

法師問：“好小子，近來練武可有長進嗎？”孩子沒敢回答，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兩個老人相視一望，會意地笑了起來。孩子害羞了，低下頭跑回了屋。

兩人坐定，老者就向凈清法師講了昨晚之事，并要為孫貢玉求情討?zhàn)?。凈清法師聽后說：“孫貢玉的思鄉(xiāng)之情，貧僧早有覺察。當年有言在先，只說來寺中暫住幾載，我想，若是再過三五個年頭，他功成技就，身子也長硬了，豈有不讓他回鄉(xiāng)之理？”

老者即喚孫貢玉出來，給師傅磕頭賠情。孫貢玉跪在凈清法師腳下，淚灑滿面，請求寬恕。

凈清法師說：“這樣吧，你可與老爹的幼子比比武，若贏了，回鄉(xiāng)省親：輸了，就跟我回寺學藝。念你初犯，不罰！”

隨即，老者喚兒子出來，叫與孫貢玉比武。

那小子又在擺弄木猴，頗不愉快，努著小嘴，慪氣似地把老藍布紅纓帽往上一推，帽子歪扣住頭尖。

比棍。孫貢玉拿一根五尺長短的赭紅色木棍，那小子握一根長短相當的原色臘木棍。

凈清法師和白發(fā)老者往門前椅子上一坐，瞇起眼睛觀看。

孫貢玉擺個“門戶”，等小子來攻。小子擠眼噘嘴撓耳朵地做個猴臉，把棍子在手中轉了一陣，“呼”地朝孫貢玉掃來。孫貢玉急忙躍起，揮棍兜頭便劈。小子把棍子往頭上一架，擋住孫的來棍，隨即棍頭向孫貢玉肋下戳去。

這叫“游龍擺尾”，看起來輕巧，實則厲害。孫貢玉急用棍撥。小子趁勢正過身來，猛地向上一挑，孫貢玉手中那棍，不知怎么搞的，竟倏地出手，翻著筋斗飛到了院墻外。

孫貢玉面紅耳赤，汗水都出來了，糊里糊涂，輸了一陣。

再比拳。孫貢玉個大力足，手腳靈活，放長擊遠，連連進攻。他剛才輸了一陣，現在想扳回來。小子身矮力弱，但是像猴子一樣，躲、閃、跳、竄，格外靈活。二人的拳法同屬少林宗派，打斗起來頗有路數。

孫貢玉“蒼鷹捕獵”，凌空而落：

小子“狡兔望月”，四爪觸天；

孫貢玉“餓虎撲食”，猛力沖擊；

小子“老鼠鉆圈”，一竄而過。

二人又戰(zhàn)一陣，小子忽然變了路數，上邊“蜻蜓點水”“云中走燕”，下邊“鯉魚戲蓮”“游蛇過澗”，上躥下跳，左沖右突，搞得孫貢玉捕風捉影，窮以應付。二人打斗正酣，法師急喊：“停，停！”

孫貢玉自知已失，便來到師傅腳前。師傅指了指他的頭，這時他才感到有點不對味，一摸，竟是那孩子的紅纓帽。小子嘻嘻地笑了起來。

孫貢玉長跪師傅面前，請求回寺。老者連忙攙他起來，說：“起來吧，我代師傅答應你了！”

這以后，孫貢玉又在少林過了五個寒暑，才拜別師傅，回到故鄉(xiāng)。

孫貢玉蓄發(fā)還俗后，就耕田務農了?？伤麖男×曃渥U，演習的是經聲佛號，聽慣的是暮鼓晨鐘，農家活計一點也不會，他鋤的地常常是去苗留草，讓人哭笑不得。當時大伯已故，唯剩伯母，二畝半老墳地是養(yǎng)不了他們娘兒倆的。剛好這時有位富商慕名前來，出重金請他護送商產，孫貢玉欣然應允，這以后，他就成了鏢師。

那時，黃河北岸有一幫土匪，專門搶劫過往行人。為首的名喚“大刀柳”，驍勇異常，又工于心計。他聽說商人們請了少林武僧孫貢玉在路上保鏢，就專門派人查訪虛實。“大刀柳”找了一個和沙公村有親戚的小嘍啰，以走親戚的名義前去調查。

孫貢玉性情平和，又好說笑，每每回到村上，常喜歡講講路途上的趣聞，婦女孩子，都喜歡他，尤其是那些小伙子，更是纏住他請求學藝。這天，正吃晚飯的時候，孫貢玉回到了村上。

幾個光膀小伙子立即站起來打招呼，孫貢玉停下來一說話，就“呼”地圍過來一群人。其中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子喊道：“貢玉叔，都說您軟硬功都神，亮一手唄！”

“亮一手，亮一手！”小孩子喊得更兇。

夸技逞武，是少林一大禁忌。不過，這里都是鄉(xiāng)親，盛情難卻，他走過來摸一下愣小子的光頭，笑了笑，說：“把你們的筷子都收過來吧！”

不管解義不解義，大家把正用的筷子全交了來，十一雙，二十二根竹筷。孫貢玉把筷子并在一起，左手握緊，一頭抵在咽喉上，然后，右手在另一頭“叭”地一拍，一把筷子被他擊成了茅草，可他脖子上卻連印痕都沒有。人們一見，喝彩都給忘了。

隨后，他又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從中掏出一把銅錢，數了數，整整三十枚。他把銅錢撂好，放在右手心，左手食指使勁一點，三十枚銅錢立時碎成好多片。然后，他把右手一簸，把碎片聚在掌心，使勁一握，又把碎錢“鑄”在了一塊兒。

“大刀柳”派的小匪，在旁邊眼都看傻了，急忙回去學說了一遍。

“大刀柳”知道了孫貢玉的厲害，就下令眾匪，勿犯孫某。以后，土匪們一見貨車或者商船上飄揚著“孫”字繡旗，就遠遠地避開了。

這樣，孫貢玉竟因保鏢慢慢地富裕起來。過些日子，孫貢玉娶了媳婦，他可以更加放心地在外闖蕩，而不必結記伯母無人照顧了。又過些日子，孫貢玉有了兒子，小家庭增添了無限樂趣。

太陽和月亮梭子般從門前穿過，不覺之間，孫貢玉就到了小四十的年紀，兒子也已經十四五歲。這時候的孫家，蓋了樓房置了地，囤子里有糧，柜子里有錢，是名聲在外的戶頭了。

可土匪頭子“大刀柳”和他的嘍啰們日子卻越來越不好過，他們算計很久，決定派人暗殺孫貢玉?！按蟮读北橐暠妵D啰，沒有一個人能當此重任，就出重金從山東聘來一位精通武藝的大漢，令他尋機殺掉孫貢玉。

這大漢得了錢財黑了心，經常在孫家宅院附近游動，了解孫貢玉的行蹤。數日之后，他掌握了孫貢玉的活動規(guī)律：雞子一叫，孫貢玉準時起來，在當院呼吸吐納，練習氣功；傍晚時分，又準去后院練習拳腳和槍劍，直到天色黑盡、星星出全的時候，才回來吃飯，隨后上樓休息。當他確信孫貢玉不會改變活動規(guī)律之后，就在一天晚上，趁孫貢玉練完拳腳，到廚房用飯的時候，悄悄地潛到樓上孫貢玉的臥房內。

孫貢玉吃過飯，對家里人吩咐一番，就到樓上去睡。

門，半閉著，屋子里沒有燃燈，黑洞洞的。孫貢玉以為妻子只顧忙著操持家務，忘了點燈，就輕輕一推門，走向屋里。

剛進去半個身子，只見一道青光帶著涼氣倏地向他頭上罩來。孫貢玉知道不好，“啊呀”一聲，急忙縮過頭來，順勢推門一擋，一屁股倒在了門外，頭上的帽子已被青光攫去，發(fā)辮都被砍散了。孫貢玉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大喊一聲，閃電般撲進了屋子。

那刺客這一刀沒能殺死孫貢里，心中先自怯了，他一手握刀，一手取了些金銀細軟，就想逃走。

孫貢玉赤手空拳進到屋里，那刺客掄了兩下大刀，屋子狹小，施展不得，也就丟下刀來，掏出匕首，與孫貢玉搏斗。

二人扭在一起，小小的樓房里不停地響著各種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打斗聲。

幾個回合后，孫貢玉漸漸適應了屋里的黑暗，當刺客舞動匕首再次向他撲來的時候，他一側身，讓過匕首，猛一下扭住刺客的手腕，用力握死，又使勁擰，“哎喲！”刺客疼得大叫起來。孫貢玉腳下使勁一掃，刺客像草捆一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孫貢玉兩腳踩住他的兩只手，摸出火石，燃著火絨，撿起掉在地上的蠟燭，點著，這才看清了刺客的面目。

孫貢玉把刺客拉起來，指著椅子，令他坐下，聲色俱厲地問：“我和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為何暗算我？實話講來，饒你性命！”

刺客哆嗦著，將“大刀柳”重金收買他刺殺孫貢玉的前后原委講了個清清楚楚。

孫貢玉想了想，說：“念你被人利用，饒你一條性命。你回去告訴‘大刀柳’，明天中午，我孫貢玉在家中候他，若想講和言好，他就來，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若想繼續(xù)作對，他就不來，我拿他‘大刀柳’人頭是問！”隨后，他給刺客的傷處敷了藥，還了他的大刀、匕首，即放了他。

那“大刀柳”怎敢再犯孫貢玉，只得向孫貢玉當面謝罪，兩人講和言好。

（作者為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