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子
詩人,請把詩篇從草原中取回來
山中的云朵是它的肺腑
把我的年華全帶走!
詩人,請把詩篇從烈酒中取回來
豐收的糧倉是大地的金殿
三萬畝漢代的麥田滾下了秋風
詩人,請把詩篇從八月里取回來
在江布拉克以西一只鷹跌落翅膀
它的血濺落在深夜的糧倉
詩人,請把詩篇從星空里取回來
麥垛在洶涌的風中翻身
半塊破損的墻磚上字跡全無
詩人,請把詩篇從天山上取回來
一些露珠被去年的雪水養(yǎng)育
含著黃金正輾轉于途
詩人,請把詩篇從史書中取回來
一聲馬嘶被大風撥亮
在蒼涼的古歌中徹夜誦讀
詩人,請把詩篇從樹下的墳塋里取回來
我跑過一生的路最終在這里獲得安寧
更遠處,是青色的群山麥苗茁壯
我常常錯把一天當作一年——
當這一天在鋒利的落日下止息
沒有一絲陰影
我看不清
這一天背后的種種可能
譬如——人性的躊躇
和日復一日古老的兇險
我甚至看不清
天地間悠遠的古意中
一粒金色的沙
但是新的一天也是萬物的黎明
露水,草霜,山谷的皺褶
偶爾也會泄露馬腹中的一聲驚雷
新的一天
我在時間的密紋里悄悄哈氣
感知著肉體的謙恭、活的氣息
以及萬物移動的溫暖
大自然的美
真的是一場偉大的催眠術嗎?
無邊的麥田
一直在這里,或者從來不在
天空清澈得像剛哭過
草垛,車轍,動物的蹄跡
在生命的次第相續(xù)中
獲得了黎明的啟示和力量
有時我也發(fā)出疑惑——
天吶!一道彩虹怎能讓人陷入遼闊的昏迷?
風靜下來的時候
我在想,草尖上的云有沒有衣裳?
螞蟻背上的土重嗎?
麥仁成熟時的甜腥氣息
是否讓一條道路突然有了斜坡?
我甚至懷疑,此刻露珠一樣短促的自己
身體中的毒素總是大于水分
每一個新的詞語和形容
都是一次睡眠和停頓
在江布拉克
如此簡單的真理
我卻反復想了很多次
我知道果實來自大地之血的灌溉
風來自山巒
麥苗出自《詩經(jīng)》
我知道一棵不靠光源就留下影子的大樹
體內(nèi)必有一種刻骨的愛恨情仇
我知道金黃的草垛
有著馬背波動的弧線
就像突然奔跑起來的山巒
微風使它猛烈地晃動
我知道一個人
消受不了那么多的蟲鳴
這些無名的昆蟲
叫得多么賣命
像是要喚回越來越少的農(nóng)人
和越來越少的物種
我知道大自然的神性
它不可以獨自聆聽
不可以靜止
甚至不可以獨自沉默
獨自隱喻時間,披上時空的風霜
——我知道,面對美
我應該更冷,更靜,更缺席
此刻,秋天的自畫像
是由草堆、車轍的色彩和線條構成
曾經(jīng)消失了的農(nóng)人鑲嵌著風景
連老槐樹也是它的一部分
——如果再添上兩三筆,麥田就成了
在左,在右,在綠之洲
可是,這孤獨的美仍然缺少稱頌——
就像星宿有它的緘默
巖石有自己的悲傷
流水的腰無力對抗庸常的法則
這些我都知道——
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為我看不到
風拖長了影子在田間滑過
沉甸甸的麥穗正彎下頭
種子引爆果實
就像愛在向愛本身致意
——其實它才是這座村莊豐富的人性
冬天的白楊樹以悲劇的姿勢
引領我走向你
離開多年
只有一個晚上,我夢到了你
——以移動的脊背
以愛欲,以圍困的時間
以胸中擠壓出的苦痛
夢見我中的你——
我愛過又恨過的出生地啊
尚需三年,我才能用出生
銜接你的死
我離你更近了,如同
更低了
我寫與古人相仿的詩句
去治愈客廳的白墻上貧瘠的山水
我養(yǎng)大杏樹、李樹和桃樹
一張綠色的臉,卻有著枯黃的靈魂
我迷戀雜草、亂云
常常遁跡于牧人的夢境和鄉(xiāng)愁
我夢見群山被大雪凍結
它來自鷹飛翔時抖落的一陣灰
——此時,冬天的禁忌已接近尾聲
鐵絲網(wǎng)拉直了牧場的邊框
草海的堤岸比發(fā)絲細
羊只隱忍著憤怒,被黑夜草率遮蓋
一個永恒的疑問,有如車轍
完成了最清晰的穿越——
還要多少個寒暑,雪崩
還有馬背上的歷險
才能將一座草原送抵生的反面
并在人世的喧囂處
發(fā)掘出大自然隱約的敵意
以及全部的,不安的美?
·創(chuàng)作談·
救贖的欄桿
詩歌像是與生俱來地隱藏在人類的基因中,當然也隱藏在我的身體中,如同生活的秘密和救贖的欄桿,讓我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世界、這顆心。這種對修辭的熱愛與練習一旦開始,便意味著不停止,意味著一種隱喻般的習俗,一次永遠循環(huán)著的成人禮。
當下可能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但我像其他詩人一樣,依舊讀詩寫詩,我認為,詩歌雖是“無用”的技藝,但一個人若缺少了詩歌審美,那幾乎不像是完美的人生。因為,詩歌對我們靈魂的滋養(yǎng)作用是難以言表的,那種穿透人生的力量,與人的直覺、經(jīng)驗、洞察以及激情,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所以,詩歌對我而言,依舊是“搖晃的世界”中所抽出的“新生的手臂”。它讓我相信,自省的內(nèi)心對于詩歌而言尤其重要。要知道,對自己的靈魂問長道短,不是為了回答風格和技巧的問題,而是為了弄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是在跟什么交鋒——盡管它也矛盾重重。
它讓我想起基爾凱戈爾曾經(jīng)問過的:“做一個詩人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的個人生活,他的詩歌只是關于一個想象中的理想,從而使他的個人存在多少是詩歌和他個人的一種諷刺——生活所示,大抵如此?!?/p>
可是,當詩歌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擴展的時候,我依然沒能說出詞與物、紙與筆之間的有限和無限;沒能說出與邊疆異域生活與之相對應的開闊和豐富,比如充滿隱喻色彩的玫瑰、正午、鳥、睡眠,還有沙漠深處的人群——那企圖抓住永恒的徒然之舉的噫嘆,讓我和你、物與事,在詩意的沉默之處,在頹喪生活的外衣里,構筑出人世的荒謬與歡笑的種種可能,即便是姿態(tài),也會有足夠的力量。
面對自己,我一直在問。
我喜歡帶有個人經(jīng)驗的詩歌。因為它透露出個人生活的奧秘,有著被詩歌洗滌過的紋理。這種“個人經(jīng)驗”是詩歌中最隱秘的,也是最可靠的部分,它指涉記憶、情感,以及人身上所具有的復雜的人性,并賦予它真正的秘密,表達出對卑微者的贊美與悲憫,對人性的懷疑與反諷,以及對這個時代暗疾的詰問與猜測、寬容與體諒。
只是,在當下才氣、趣味泛濫的詩歌寫作風氣中,如何讓自己的詩歌寫作保有“根性”,而不流于意義上和技術上的高蹈?
我希望自己一直藏匿于生活深處,就像“潛水艇”,它是個體的、內(nèi)向的、沉潛的、幽閉的,同時,我期待它也是機敏的、精確的、迅猛的和硬實的。我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擊破生活的表層,找到一塊塊長滿棱角的石頭,一個接一個地為它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