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龍
“怎么來描述它?”“那是一種微妙的聲音,像是小鳥啁啾,又像知了低歌?!?/p>
是的,一種無從描述的聲音在我耳朵內(nèi)回響,似乎有始無終。
一天一夜的奔波后,父親從外地趕回。他帶著我,又坐上了通往天津的大巴——那里有知名的兒童耳鼻喉醫(yī)院,并且我小姨在那里生活,方便和我們有個照應(yīng)。
出發(fā)時天氣本來晴朗,烏云卻慢慢遮住了半邊天,看起來像下雨的前奏。途中,父親側(cè)著頭看向窗外,我靠著父親,迷糊中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我們順利來到醫(yī)院掛上號。醫(yī)院很大,儀器也很先進。我坐在一個小房間里,測試耳機里的聲音有些微弱,耳鳴聲又干擾著我,我難以辨別兩種聲音,一時陷入困境。聽力結(jié)果似乎并不理想,醫(yī)生沒有給出最終診斷,只是建議抓一些藥物,配合短期觀察再考慮治療。
“爸,是不是以后,我的左耳朵就聽不見了……”那天夜里,想起醫(yī)生沉重的面色,我極力掩飾著恐懼問父親,卻藏不住聲音的顫抖。父親把我摟在懷里,以平常輕松的語氣安慰我:“怎么會呢?醫(yī)生都說沒大礙啦。你安心休養(yǎng)一段時間,按時吃藥,很快就會好了……等到耳朵恢復(fù)正常了,爸爸帶你坐火車回家?!?/p>
我想起小時候總和他說,我想坐一趟火車,開始一場旅行,至于是什么樣的旅行,好像并不清楚。
接下來一周里,父親臨時在小姨的廠子里干活掙錢,多少賺些來支付高昂的醫(yī)療費用。我住在小姨的一所出租屋里,那里僅能容納下一張桌子和床,窗外只有一棵說不上名字的樹和一盞路燈作伴。
“小姨人很好,她每天都會來跟我聊天,講話很溫柔,而且懂得也可多。她知道我喜歡讀書后,就給我買來兩本課外書,一本是《紅樓夢》,一本是《草房子》。”我在日記本上記下對小姨的第一印象。
那一周總是陰雨連綿。我坐在相對明亮的窗戶下看書,做著讀書筆記。偶爾看向窗外,雨點連成線,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個個小水泡,滴滴答答的聲音如同耳內(nèi)聲音一樣單調(diào)。
出租房周圍的鄰居,在各自忙碌的日子里用稀疏平常的話語打著招呼。
去公共衛(wèi)生間的路上,會看到一個老爺爺坐在門口聽?wèi)?,他每次都會笑瞇瞇地跟我打招呼。聽小姨說,這位老爺爺姓陳,是一位退休的教師。
我自然也和老人說過話。他很健談,頗有興致地用一口方言跟我交流。油然而生的親切感襲來,我將耳鳴的事情講述給他聽。
“孩子,你有沒有想過,那會是來自大自然深處的聲音呢?”他開口說道。
我抬頭,與他的目光相撞,他深邃的目光里夾雜著溫和的暖流。
“一定是的。既然不可描述,那便是專屬于你的,來自未知的聲音?!睕]有語重心長,老人的話十分平靜。
我再次傾聽它,單調(diào)卻不嘈雜,干凈而不刺耳。
臨走前,老人送給我一串有些破舊的風(fēng)鈴。他說:掛在窗邊,讓風(fēng)鈴聲走進你的內(nèi)心。
“來自未知的聲音?” 夜里,我正思考著,父親突然起身,把大衣搭在我的被子上,走出了屋子。夜深人靜,耳鳴聲更加肆意。我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際?;椟S的路燈將柔情的光彩投在窗戶上,周圍偶爾傳來蟈蟈的叫聲。
“放心吧,我會再想辦法……過幾天帶孩子去復(fù)查,都會好起來的?!备赣H在門外和母親通著話,剛掛斷又打給小姨,“這些天麻煩您給孩子做飯了,大老遠(yuǎn)趕回來又趕回去,太感謝您了……”
“叮鈴……叮鈴……”一陣風(fēng)伴著雨夜新鮮的氣息光臨,風(fēng)鈴隨之起舞,清脆的聲音縈繞著小屋。
“嘀……嘀嗒……嘀……”我仔細(xì)分辨著測試耳機里的聲音,盡管感覺比上次有了進步,卻仍然吃力。等待結(jié)果期間,我坐在就診室外的長凳上,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側(cè)頭和我搭話。他看起來很開朗,聊起來輕松感直線上升。
“你哪只耳朵?”
“左耳,”我嘆了口氣,“你呢?”
“兩耳?!彼p描淡寫。
我一時間愣住,掛號單飄落在了地上。他彎腰撿起給我,目光移到窗外:“那些聲音其實并不糟糕,影響不了我們。相信都會過去的——未來某一天回憶起來,會覺得一切皆過往云煙。”
說話時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子一半沐浴著陽光,一半在陰影里輪廓分明。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城市的天空瓦藍瓦藍的,干凈又清澈。
結(jié)果出來后,主治醫(yī)生搖了搖頭 ,然而最后一句話成為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孩子太緊張了,導(dǎo)致測試結(jié)果有誤?!?/p>
于是小姨請了一天假,帶著我在城市里游玩。大廈竭盡所能地拔高俯瞰著洶涌人群,反光玻璃連成挑破天空的劍。我們先后去了圖書館、博物館、游樂園——那是十一歲的我在電視上見過的地方。隨后她帶我去了一個特別大的商場,有五層樓和一個地下樓層,食品、電器、奢侈品等等商品琳瑯滿目。
印象最深刻的,是五樓有一個自助照片沖印機。我們拍完合影上傳后,機器提示只能第二天來提取照片。我很快被樓下的娃娃機所吸引,將照片的事情拋之腦后。
黃昏時分,小姨和我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她將自己在城市生活的經(jīng)歷和感受講給我聽,又分享了她小時候的糗事??諝饫锷l(fā)著淡淡的花香,偶爾跑來兩個小孩子。看報的老先生收起報紙,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歌。
“我把你姨父的酒放在屋頂上,被云朵偷喝了,于是她臉紅變成了晚霞?!彼粗﹃柸炯t天邊的云彩打趣道,頓了頓,她又說,“小姨相信你可以走過這些坎,無論是接下來的聽力檢查,還是以后的人生困難?!?/p>
我點點頭回應(yīng)著,卻在那一刻意識到那股聲音的存在。
原來在愉快的時間里,在耳畔滿是輕柔的話語時,我可以忽略那種聲音——盡管在我反應(yīng)過來后,那種聲音又席卷而來。
“明天去做測試吧。”我對小姨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沒關(guān)系,那是來自未知的聲音嘛?!睖y試間里,我這樣想著,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戴上了耳機。
“有電車開啟的聲音嗎?”一旁做測試的醫(yī)生輕輕問道。
“沒有……有……確定有……”我回答著,同時更加努力地辨別耳機里的聲音。
這一次,我可以很清楚地辨別耳機里的聲音,排除了耳朵內(nèi)聲音的干擾。
做完測試,那個戴眼鏡的男孩也來了。他沖我笑了笑:“你一定沒事的?!比缓笏哌M測試間,“那么接下來到我嘍。”
醫(yī)生肯定地點了點頭的那一刻,我心里還是很意外的。為了確定聽力診斷無誤,兩天后我又進行了一次測試。這次我信心倍增,同樣順利通過了。
“聽力沒有什么問題了,后期逐漸恢復(fù)恢復(fù),孩子左耳朵很快會跟正常孩子一樣。”醫(yī)生給出最后的診斷。父親長舒了一口氣,他緊緊握住醫(yī)生的手說了一聲:“辛苦您了!”
他按照藥單來取藥,簡單的藥名卻總是說錯字。他揉了揉眼說:“風(fēng)迷了眼?!?/p>
我在醫(yī)院外坐下來,打開日記本,在首頁寫下一段話。
收拾行李時,我看到窗外那棵樹被久違的陽光懷抱,墨綠的樹葉在陽光下泛著白色的光,明眸善睞的樣子??吹礁舯诖髬尯蛯﹂T老奶奶正拉家常,看到年輕小哥正幫陳爺爺扛面袋。
車子準(zhǔn)備駛出小區(qū)時,我透過車窗,看到了陳爺爺在不遠(yuǎn)處,向我揮手,我也揮揮手,向他告別。
在去火車站之前,小姨又親自做了豐盛的飯菜。油鍋燒熱,炒上肉絲,加入青椒和調(diào)料,配上米飯。暗紅配鮮綠,是一種俗世中的煙火氣。
列車即將出發(fā),小姨匆匆趕來,從車窗處塞給我一個書包。她說:難得來一次,以后長大了,記得來天津看看小姨。
打開書包,是那串風(fēng)鈴,三本嶄新的課外讀物,以及一張合影。
照片上,我抱著棕色的小熊玩偶,小姨則拉著我的手,暖暖的笑容被照片保留下來。
天空陰蒙蒙的,但是看起來即將轉(zhuǎn)晴。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饒有興趣地看著窗外的樹木與建筑一個一個掠過?;疖囓囕営泄?jié)奏地撞擊著鐵軌。父親將病例單折好,放進了口袋里,在一旁安靜地睡著了。
我再次打開日記本,一段文字突兀地橫亙在潔白的紙上——
“你會為你左耳內(nèi)的聲音困擾嗎?”
“不會,因為那是來自大自然深處,來自未知、專屬我的聲音。它讓我遇見美好,無論是短的旅途,還是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