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那年的秋天,大涼山少年陳時鑫開始了他的高中生活。大巴車爬過一道道山巒,在起起伏伏300多公里后,終于駛?cè)敕比A開闊的城市地帶。家鄉(xiāng)的遠山隱入暗影中,他的目的地是成都市石室中學。在那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另一個世界”——看同學的QQ空間,就知道他們的課余生活多么豐富,周末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吃一頓火鍋要一兩百塊錢,而他還要為每頓七八塊錢的飯費斤斤計較。
這之后,陳時鑫不斷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從石室中學到南京大學電子科學與工程學院,再到香港中文大學直接攻讀博士學位。每一次,時光似乎都會倒回到那個15歲的秋天,他“不斷感受到不同世界的差距”,但每一次與前一次不同的是,他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讀書的力量。
“出身農(nóng)村的我,沐浴著山風長大。四周的大山阻隔我的視線,高海拔的陽光讓我的皮膚變得黝黑,但書本中的知識讓我的眼睛變得明亮?!?022年,陳時鑫的本科畢業(yè)論文致謝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這位沐浴著山風長大的大涼山之子本科期間獲得9次獎學金,直博香港中文大學。很多人對他的印象是“全獎直博港中大的大涼山娃”。
在走紅一年后,《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陳時鑫,聽他講述那個可能老套卻又有效的命題——讀書改變命運。在今天,它依然是大涼山的少年和無數(shù)普通孩子改變命運的最廣泛途徑。
隨著教育改革和脫貧攻堅在涼山這片大地上的展開,少年們的命運得到了整體扭轉(zhuǎn)——“控輟保學”讓6.2萬名失輟學學生得到實質(zhì)化解;“十三五”期間累計投入辦學條件改善資金94億元;義務教育鞏固率從2015年60.4%上升至2020年82.85%;2018年至2020年,全州高考上本科線人數(shù)從6873人增加至8903人,增長率29.5%。
還記得2018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考察時指出:“最重要的,教育必須跟上,決不能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今天,涼山的教育通道在多方努力下,已經(jīng)空前拓展了。體育、藝術(shù)、讀書、考試……每一個肯拼搏的少年,都有機會插上夢想的翅膀,飛得更遠、更高。這正如王寶強在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專訪時所說:《八角籠中》是拍給每個普通人看的,在困難的時候不要灰心,去尋找出路和方向,一定能夠看到希望和光。
以下是陳時鑫的講述:
在上高中之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冕寧縣城,對外面的世界沒有明確的感知。畢竟書里或者電視里描述的世界,能看到卻摸不著。我身邊的小伙伴們,過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在樹林里撿蘑菇,挖了泥鰍去集市上賣,都是“野”孩子。
現(xiàn)在回想起童年時光,還是覺得很快樂。你想啊,一個小孩子趕著一頭牛去山上,牛在旁邊吃草,你就躺在山坡上,看著白云在天上飄。餓了,可以摘野草莓,也可以挖個土坑,生火烤土豆吃,或者煮竹筒飯??柿耍綔蠝侠锩嬗星迦?,捧一捧就喝了。那種快樂是實實在在的。
小縣城的文化資源自然不可與城市同日而語。村里有一間圖書室,說是圖書室,其實也就20平方米,一臺書架,架子上的書都泛黃了。就這么一間小屋子,還是老師的辦公室,堆著很多雜物。但當時,這些文化資源對我來說很寶貴,我們很難看到教材以外的課外書。
我父親有一個初中同學,后來讀了高中、大學、研究生,再后來回縣文化館工作。有一天,他在街上遇到我父親,隨口說起館里的吉他課,是免費的。所以,我就去了。課程教得不深,就是一些最基本的樂理知識,讓大家能夠彈個響。
我父母都是初中學歷,父親經(jīng)常在外打工,母親在家料理農(nóng)活。他們當年可能也是“迫不得已”退了學——家里其他兄弟姐妹都回家務工了,只有他們還在花家里的錢上學,所以兩個人就回家了,心里留有遺憾。他們經(jīng)常在做農(nóng)活的時候?qū)ξ艺f:做農(nóng)活辛苦嗎?覺得辛苦,那你就要努力讀書,未來才能不面朝黃土背朝天。
我就隱隱約約覺得,考試考得好,我未來的生活會更好。小學時,我的成績就排在第一,長輩和老師對我都很肯定,我聽到以后很開心,更樂意去學習了。我能好好學習,和這些不斷的正向反饋有關(guān)。
現(xiàn)在翻我初中的日記,我自己都有點震驚,初一初二就在想高考的事。我在日記里寫過很多類似的話:最近是高考的日子,整個縣城的目光都齊聚在這里,我將來高考,也要加油,努力!
初中在縣里,我們村距離縣城大概4公里,早上6點去學校,晚上8點多回家。我買了一個手電筒綁在頭上當探照燈,像挖礦工人一樣。為了節(jié)省飯錢,我中午也會回一趟家。碰到下雨天,泥把自行車輪胎卡住,騎不動。冬天冷,手上全是凍瘡,為了趕緊騎到了事,我就跟自己打賭:我一定要在15分鐘之內(nèi)騎到學校,如果我做到了,就說明我考試會考得很好。
我在網(wǎng)上火了之后,有種聲音說,我的家庭條件不像我說得那么差。有句很流行的話:光榮艱巨,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當時真的覺得那是漫長的3年,心里總是在想:10年后,我會不會繼續(xù)過這種風里來雨里去的生活?
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有我努力的成分,也有一些運氣因素。
我遇到很多好老師。小學時,我看到一個哥哥練書法,在黃草紙上寫寫畫畫。我受到啟發(fā),也找來黃草紙和毛筆——黃草紙好說,家里去上墳用的都是這種紙,毛筆是買的,一兩塊錢,很劣質(zhì)的那種。練著練著我感覺不行,跟鬼畫符一樣,還是要跟著老師練??h里的書法班是大班教學,二三十節(jié)課三四百塊錢。我去蹭了一兩節(jié)課,本來準備等暑假捉泥鰍、賣蘑菇掙了錢,再繼續(xù)上。老師知道了,直接免掉了我的學費。
這位書法老師去山東當過兵,退伍后回到縣里工作,也去大學里給學生做過講座。我人生的關(guān)鍵抉擇之一,就是他和另一位老師給我的建議,他們告訴我,不要害怕去更遠的世界。而這些建議父母可能無法提供給我。
中考那年,我的初中化學老師建議我去參加成都市外地生自主招生考試。我一個人坐大巴過去,考試過程有點波折,因為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坐公交,公交車還坐反了。等折騰到學校,我才知道招生考試有指定的復習資料和往年的招生題。這可能就是大家現(xiàn)在說的信息差吧。
但我又很幸運,石室中學那年只考了數(shù)學和物理,沒考英語,而前一年和后一年都考了。英語是山里孩子的弱項,如果考英語的話,我是絕對考不上的。
考上石室高中以后,2015年整個暑假,我都在糾結(jié)。去成都上學每年要交一筆5000塊錢的擇校費,我很早就能感受到家里的拮據(jù),意識到這會是一筆巨額支出。也有其他顧慮,我擔心城里孩子已經(jīng)補習過高中的課了,我會跟不上。如果留在縣里,我的中考成績是全縣第二,不僅會收到學校的獎勵,身邊還是熟悉的同學,離家也近。
家庭不富裕的孩子,容易把錢看得太重,不會想到這個機會意味著什么。我在心里勸慰自己:就算我在縣里參加高考,只要努力學習,最后成績也不會差吧。我是后來才意識到這個機會的至關(guān)重要——我們那屆理科生的一本率是 98%以上,全年級近1000人,幾乎都能上一本;相比之下,在我們縣里,高考后能繼續(xù)讀本科已經(jīng)算不錯了。
是書法老師跟我聊了很久。他說:你一定要去,這些錢對未來的你來說,根本不算多。最后,他寫了“海納百川”四個字送給我,鼓勵我看得更遠一些。
和他聊完后,我才下定決心去成都,才知道在大涼山的小山村外存在“另一個世界”。
到了開學報到那一天,父親送我去學校。晚上,我們?yōu)榱耸《畨K錢,走了快1個小時,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終于找到一家80塊錢的小旅館。夜里,我們才知道它為什么這么便宜,因為周圍都是高速公路,各種大車來來往往,喇叭鳴得很響。父親送我報到后就回家了,之后3年因為路途遙遠,在外務工也不好耽誤,就再沒來過學校。
高中3年,就是自我管理的3年。我每年只在寒暑假時回家,周末就在圖書館度過。剛開始,心理落差很大。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其他人都是“歐洲”的,吃的是白面饅頭;孫少平是“非洲”的,吃的是黑窩頭。我高中打飯時的感受一模一樣,其他同學吃的飯豐富多樣,可能要20塊,我只去七八塊錢的窗口。
感謝小學時讀的那些書,感謝我的高中班主任蘭老師,這種落差感并未影響我太久。書里的孫少平去參加話劇表演,去努力學習,然后發(fā)生蛻變,都深深地激勵了我。而蘭老師除了幫我申請免掉高二、高三的擇校費,更是常常鼓勵、關(guān)心我。我和自己較勁,打著手電筒,蒙在被子里背單詞。不久,我的成績就穩(wěn)定在年級前幾名了。
成績是我的救命稻草。只有成績單貼出來,發(fā)現(xiàn)我排在第一第二名,我才會感到一種強烈的成就感和自尊感。這種感覺足以掩蓋掉我內(nèi)心的落差:為什么別人都去貴的窗口,而我要去另外一個窗口?為什么當其他同學都在曬周末去哪里玩了,而我只能在自習室總結(jié)錯題?現(xiàn)在說起這些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但過去,我都把它們埋在心底。
2019年,我上了大學,很快發(fā)現(xiàn)落差仍然存在。大家都多才多藝,又善于言辭,會主持。別人的吉他也比我彈得好,很專業(yè)。我曾引以為傲的成績,似乎也失去了光彩,因為能進入南京大學的同學,高考成績都不錯。
要謝謝學長學姐和老師們,很多人身上都有一種家國情懷。老師經(jīng)常告訴我們:你們就讀的是一所頂尖學府,所學的是“卡脖子”專業(yè),我們國家還面臨很多科研難題亟待解決,這是你們所肩負的神圣使命。我漸漸從混沌的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不再把自己封閉起來,努力學習專業(yè)課,也去參加感興趣的校園活動。
大學其實有很多學習資源,素描、油畫、禮儀課程,也有很多好玩的學生社團,吉他社、播音社、話劇社,等等。如果我們能勇敢點,打開自己,就可以一點點彌補原生家庭的差距。我注意到,有些普通家庭的孩子一進入大學,突然有了大把時間,有了自己的電腦,把自己封閉在網(wǎng)絡(luò)的世界里,甚至對學習也不上心,成績很差。
大學時,我開始關(guān)注一些農(nóng)家子弟的研究。我印象很深的是北京師范大學學者程猛寫作的《“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chǎn)》。程老師研究了很多取得高學歷的農(nóng)家子弟,他們是通過怎樣的成長路徑去彌補文化資源上的差距。我還看了最近出版的《金榜題名之后》,看到文化資源的差異對大學生出路的影響:出身優(yōu)渥的孩子,早早就考了托福、雅思,父母規(guī)劃好了他們的出路,但農(nóng)村的孩子都是跌跌撞撞、頭破血流,要自己探索未來在哪里。
我覺得看這些書是有用的。它幫助我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優(yōu)缺點,也讓我更理解父輩,了解許多事情的運行邏輯,知道我該怎么去做。進入大三,我看到身邊有人申請留學,有人參加行業(yè)競賽,我也慢慢思考自己要做什么,覺得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不如再走遠一點。我決定繼續(xù)深造。
選擇在香港中文大學攻讀,是我綜合各種因素的考量結(jié)果。我有同學去國外的一些名校留學,那些項目很多是碩士研究生項目,沒有獎學金,我只能早早放棄這種想法。而香港中文大學的直博研究方向是我很感興趣的,每月的獎學金可以拿到當?shù)氐钠骄べY水平,所以香港中文大學的讀博申請通過了以后,我就沒申請其他學校了。
如果家庭條件支持,可以去國外一流名校深造,當然好。但生活總歸是理想和現(xiàn)實兼而有之,我相信未來的路會越走越寬,還有更多機會去其他地方交流。
我讀博的研究方向是芯片架構(gòu)的生產(chǎn)設(shè)計,我希望我能在專業(yè)里做得比較好,成為一名出色的科研人員。
我還有一個心愿,在學習之余,盡自己的能力去幫助家鄉(xiāng)的孩子。我讀初中時,有公益組織幫我確定了一對一的資助。資助人是一位在北京工作不久的姐姐,每學期給我打一些生活費,也和我通信。我大學畢業(yè)時,她發(fā)給我一份檔案資料,是我從初中到高三的照片,以及組織每年對我的回訪信息??粗切┵Y料,我很感慨,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成長”。
我現(xiàn)在也資助了一名孩子,他的學習成績不錯,就讀的中學也是我的母校,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資助的費用其實不高,一學期大概是1000塊,但我覺得,這種生命之間的交流更珍貴。它曾在我少年時代真正打開了我和遠方的連接,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個連接者,鼓勵他努力學習,永遠不要畏懼去更廣闊的世界。
去年寒假回家,我和另一位因為論文致謝走紅的蘇正民同學見過面。他也來自大涼山,現(xiàn)在幫家鄉(xiāng)做了很多事。我們的經(jīng)歷都差不多,包括另一位也是四川走出來的黃國平博士,我們都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現(xiàn)在有很多負面聲音,說什么哪怕大學生畢業(yè),也只是穿上了孔乙己的長衫,找不到好工作。傳播這些話的人很不負責,他們不會有任何損失,但如果我們相信了它,我們可能就喪失了唯一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我們必須相信,命運在我們自己手上。(來源:環(huán)球人物)
責任編輯/星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