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樹
一
我跟葉關(guān)約好在十七巷的美術(shù)館見面。 進入三月, 日頭翻過了云, 我的大衣領子還立著, 風游進來, 能嗅到墓園里的青草味兒, 像是姜柘的一部分凝成靈質(zhì), 還附著在我身上。其實葉關(guān)跟我說過, 搜索隊沒找到尸體, 盒子里什么都沒裝。 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十七巷離我住的地方不遠, 原來是無線電器材廠廠址, 一九九九年廢棄后被面紗改造成了藝術(shù)區(qū), 里三層外三層都是黑色鋼管, 幾座白色藝術(shù)館零星插在當間, 攏起來像臺做殘疾了的鋼琴。 美術(shù)館位于琴鍵的高音區(qū), 好認, 外墻被一層電子光罩著, 顏色隨展出的展品而定。 這周展出的是大衛(wèi)·霍克尼, 藍灰色。
葉關(guān)已經(jīng)到了, 毛呢外套在臂彎里掛著,站得筆直, 盯著一幅畫不動, 像給箍住了。 我在附近座位坐下, 給眼鏡哈了口氣, 看清了畫的真容: 《春至沃德蓋特樹林》, 霍克尼中晚期作品, 用當時一種名為iPad 的電子設備創(chuàng)作, 在他的作品序列里遠談不上杰出, 但也有另一種解釋, 就是時代的眼睛渾濁, 仍不能解開其中潛能。 藝術(shù)大抵就這兩種說法。 我重新打量葉關(guān), 在想象中擰扯他的身形, 努力塞進我熟悉的那個輪廓: 二十多年前我倆在一個廠區(qū), 上一個小學, 他比我小三歲, 三年級時候被選為校廣播室播音員, 一天播兩次, 早操和午間。 我當時是校大隊宣傳委員, 給他寫過不少廣播稿, 有時覺得不好, 會趴在廣播室的桌上改, 他蹲一邊等著, 改完就丟給他, 也沒說上幾句話。 初中時我返回哈爾濱, 自此再沒了聯(lián)系。 后來姜柘告訴我, 連隊里新來了個心理醫(yī)師, 給基層官兵做心理輔導, 跟我上過一個小學。 努力找補, 才把斷掉的記憶接上。 不算童年,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葉關(guān), 上一次是兩天前, 他穿著軍裝, 為姜柘鳴槍禮別。
葬禮結(jié)束后, 葉關(guān)找到我, 說有些話想聊聊。 我們找了個遠離人群的地兒, 我遞給他一支煙, 他說不抽, 不允許。 天氣已經(jīng)完全晴朗, 比哪天都晴, 哭聲一傳到天上就被洗藍了。 葉關(guān)說, 姜柘是墜崖死的, 在甘肅的一座山里, 航天研究院在山腳新建了一座月球問題實驗中心, 進駐五六十人, 山頂則被劃成面紗協(xié)議5.5 版的實驗場, 埋了個下沉式紗站, 用來實驗成像和觸覺反饋。 出事那天晚上, 姜柘一個人乘索道上山, 去了東側(cè)的一塊凸崖, 腳下就是面紗生成的莽林, 在夜里仍綠得發(fā)燙,郁郁蔥蔥, 無窮無盡。 姜柘上去差不多三十分鐘后, 值守索道的戰(zhàn)士交班, 出崗亭時看見他還在崖邊仰頭杵著, 也看不清臉, 只看到接下來一秒, 他變成一條瘦影, 就那么從崖上落了下去, 像滴墨水, 沉進盛滿黑夜的林子里。 戰(zhàn)士立刻搖響警報, 凡在所里的, 睡著的沒睡著的都撲了出去, 探照燈把山霧戳出幾十個窟窿, 尋了一晚上, 還是沒找到人。 之后三天,又從附近駐扎連隊增派了兩百名兵員, 天沒亮就開始搜, 一寸一寸, 到底一無所獲。 我把嘴邊的煙放下, 問他為什么, 葉關(guān)說新版面紗協(xié)議的造像能力太強, 幾乎抹平了一切異物, 姜柘應該就躺在森林的某處, 畢竟尸體不會憑空消失, 說得通的解釋就是被面紗收進改造范圍, 給覆蓋掉了。 興許搜索隊也不止一次路過他, 但他們看不到, 也碰不到, 相當于不存在。 除非把面紗關(guān)掉, 不然派再多人也沒用——可誰都知道, 面紗一經(jīng)聯(lián)網(wǎng)就再也沒法關(guān)閉。 長官們開了幾次會, 最后決定不找了,先通知家屬, 之后就安排葬禮。
我說, 事情經(jīng)過之前也聽了個大概。 小瑞接受了嗎? 小瑞是姜柘的妻子, 相親認識的,聽說性格意外的合, 只相兩輪就訂了婚。 小瑞戴厚厚的眼鏡, 也做科研, 在通州某個醫(yī)學研究所工作, 愛看動漫, 每次去姜柘家, 總能看到廚房的墻上投著當月新番, 燒菜時候也不落下, 興起時鍋鏟會變成魔法棒。 葉關(guān)說, 走得太急, 當時哭了一下午, 后來接受了。 我說,那就好。 你想找我聊什么? 葉關(guān)好一會兒沒說話, 嘴唇變得格外干燥, 好像喉頭含著什么火炭, 正往外冒煙。 姜太太其實還不知道死因,最后他開了口, 我們沒說, 因為我們也不知道。 當天晚上所有人的流動記錄核查過, 全對得上, 外人想進入封鎖區(qū)更不可能, 基本排除他殺。 但崖上的痕跡被面紗給覆蓋了, 看不出到底是失足墜崖, 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在部隊里, 這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 我是姜柘的心理咨詢師, 我得搞清楚。 他的心理側(cè)寫資料和履歷我翻過了, 但憑這些還不夠, 得了解他來隊里之前的事, 越全越好。 跟他深交的朋友不多, 學長你可能是唯一的。 我想找上一天, 聽你說說他的事兒, 就看你方不方便。 我說, 非得是我? 小瑞不行嗎? 他說, 有些事兒可能只有你知道。 我說, 他不在了? 葉關(guān)說, 不在了。 我說, 那我回去想想, 你留個電話。 真不抽? 他擺擺手, 走了。
我今年三十二歲, 在一家科創(chuàng)媒體公司做內(nèi)容總編, 住四十平米的復式, 有個孩子, 這會兒正和他媽媽在海南度假, 屋里空空蕩蕩,只在窗欞上壓了一層白霜。 更遠的地方, 天全黑了, 有誰把星星一顆顆粘上去, 粘得不夠牢的, 過一會兒就掉了, 再也看不見。 我靠窗躺著, 孩子答應我每天睡前發(fā)一張打卡照, 前四天都是如此, 今晚沒理由失約。 我捏著手機,拿起又放下, 像新縫了器官, 反復調(diào)試功能。一直捱到半夜, 起身去夠水壺, 被桌子腿絆了一下, 就再爬不起來, 那些被抑住的傷感突然滲了出來, 露水似的, 遏制不住, 全壓在我身上。 這才反應過來, 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朋友。 葉關(guān)講述的幕幕場景, 還有那些多年不曾露面的記憶一齊顯現(xiàn), 割開我的眼瞼, 讓已麻木的神經(jīng)蜷在心窩里嚎啕。 我想起一個作家,或是導演, 他說每一次失去都跟重逢無異, 記憶總是被悔恨浸過了才能獲得活性。
我喊著, 你還在不, 你想去哪兒? 沒人回應。
熬到早晨, 我給葉關(guān)發(fā)了見面信息。 地點是特意選的, 時間其實也是, 一點半, 差不多是館里人最多的時候。 這個點兒來的都是藝術(shù)區(qū)里上班的, 所謂的文化工作者, 閑, 吃過午飯就習慣來看看, 不是真的欣賞藝術(shù), 也不是想逃離外面被面紗籠罩的世界, 逛夠了就走了, 這場文藝復興至多持續(xù)一個午休。 頭幾次跟姜柘來, 沒經(jīng)驗, 偏偏卡在這當口, 館里人烏泱泱的, 交談聲一摞擠一摞彼此傾軋, 光待著都心煩, 更別提賞畫。 這時候姜柘就會跑去前臺跟館長嘮嗑, 不知道聊的什么, 但沒有一次聊不下去, 偶爾還翻出幾本書, 手指拂在上面滑動, 像撥攬山川河流與過往未來。 有一次我偷瞄了一眼, 發(fā)現(xiàn)是本殘卷 《紅樓夢》, 缺的還是前八十回, 兩人在聊如何研發(fā)一套人工智能系統(tǒng), DNA 能測序, 文脈也能, 測完便能辨出其中真正的雪芹遺筆。 姜柘拍拍我肩膀說, 老張懂技術(shù)懂藝術(shù), 還篤定, 你不是要辦文摘嗎, 我覺得他能當你的作者。 這話他說過好幾次, 我一直沒當真, 后來他也不再提了。入了冬, 雪一下, 很多事就忘了。
話說回來。 這個時間不適合看畫, 倒是適合回憶。 有別的聲音做掩護, 我的講述也許能更坦然一些, 我是這么想的。
葉關(guān)終于注意到我, 坐過來, 把疊得方方正正的外套放一邊, 問我等多久了。 上回沒看仔細, 他的臉比實際年齡輕不少, 雙頰微黑,額頭卻是雪白, 鼻下有兩個紅血點, 剃須刀留下的。 即使坐著, 上身也是挺直, 但不是繃起來的, 好像這就是他的放松姿態(tài)。 我說, 也才到。 你喜歡那幅畫? 葉關(guān)說, 挺喜歡的, 但只是喜歡, 其中的頭頭道道講不出來。 姜柘說以前常跟你來美術(shù)館, 這兒讓他感覺舒坦, 就有點兒好奇。 我說, 你問他為什么了嗎? 葉關(guān)說, 他說這些畫是不會被面紗改造的東西, 它們獨一無二, 本來就已完美, 所以面紗也無從下手。 藝術(shù)已經(jīng)沒了, 這些是最后的殘兵。 我說, 你覺得他這套東西有道理嗎? 葉關(guān)說, 有還是沒有都不重要。 我問, 那什么重要? 葉關(guān)說, 為什么他會這么說, 原因是什么, 這個重要。 我點頭, 也對, 你是心理醫(yī)生。
服務員送過來兩杯茶, 抖抖茶包, 無所謂地走了。 嘗了一口, 一般。 我說, 那我們開始? 葉關(guān)說, 先走一下程序。 我看見他從提包里取出一頁紙, 小聲宣讀: 本著尊重保護受訪者個人隱私的態(tài)度, 對于個案記錄、 測驗試題、 錄音等資料, 不作任何道德或法律用途,將在嚴格保密前提下保存, 任何人不得查閱。末了補充說, 訪談性質(zhì)的談話都得保密, 我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 別介意。 我說, 明白了。 不過得坦白, 我想了一個晚上, 但記得起來的事七零八落, 哪些關(guān)于他哪些關(guān)于我也分不出來,可能啰嗦半天, 最后都是我自己的事兒。 你這一番周折, 我受不起。 葉關(guān)說, 不用顧慮, 細點好。 心理醫(yī)生的工作就是分析資料, 找出目標信息, 有點兒像那個福爾摩斯, 只不過我們調(diào)查的是心理線索。 還早, 我們慢慢聊。
他從包里掏出筆記本、 微型攝像機和錄音筆, 一字排開。 錄音提示燈是綠色的, 規(guī)律地閃爍, 好像催促誰要盡速前行。 我闔上眼睛,畫面自黑暗中一一浮現(xiàn), 隨后在心里排成陣列。 我琢磨了下開篇, 決定從面紗講起。
二
第一次見到姜柘, 我八歲, 他八歲半。 那年生日特殊, 半年沒消息的老舅突然從國外寄來了禮物。 一只機械恐龍, 合金骨架, 殼是塑料的, 在黑底刻出棱和道兒, 印了些認不出的字, 被當成花紋。 背后一左一右兩個凹槽, 占據(jù)背部四分之三, 一對合金翅膀自槽內(nèi)長出,表面不知怎么打磨得光滑如鏡, 放到夕陽底下, 能一波一波反射出波浪似的金光。 我那時格外喜歡一種游戲, 就是把收集到的玩具都丟在床上, 在想象中劃出丘陵、 山脈和河流, 小心地計算各個玩具間擺放的距離, 由此分化出國家、 勢力和陣營, 接下來就按照腦海中的劇本, 臺燈做主光, 口齒奏音效, 排演星際戰(zhàn)爭、 宮廷風云或者英雄遠征。 我時常沉溺其中至深夜, 被攆進被窩, 又馬不停蹄在夢里編織新的劇本。 這只恐龍的到來給了故事新的可能性, 在我的想象中, 它應是山崩地裂時被冰封于山谷, 萬年后被邪惡的博士復活, 強行改造為半機械體, 意欲將其作為征服世界的工具。然而在好心的賽博坦星人幫助下, 恐龍穿越時空, 回到了原本的時代。 持矛的原始人抬起頭, 望見金屬雙翼劈開烈日疾風, 黃金光點紛紛揚揚, 猶神明在天。
故事的結(jié)局幾經(jīng)挑選, 最后決定排一出英雄悲?。?山崩地裂之日不可避免, 神的劇本是這樣寫的, 地球總要被清洗一次。 當這一天再到來時, 恐龍決定用鋼鐵身軀掩護地上的生靈, 直到它們抵達北方的山洞。 山洞就是我這個故事里的方舟。 火山灰沖上云霄, 熔巖碎片一簇簇落下, 它的翅膀千瘡百孔, 金光渙散,成了灰燼。 等七天七夜的災難平息, 原始人們在峰頂 (用被子壘成) 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骸。 他們跪在它身前, 黃金杏葉作衣, 雙足踏火為舞, 獻以長久的敬意與永世的崇拜, 故事就在這里結(jié)束。 我對這個結(jié)局非常滿意, 一得閑便在心里琢磨, 可時間久了便覺得它有個缺憾,那就是英雄的負傷還不夠逼真, 悲劇的高潮打了折扣。 我合計幾天, 還是覺得勢在必行, 就翻出把銼刀, 準備給恐龍的翅膀刻上劃痕。 事情就是在那一刻發(fā)生了變化, 這個瞬間把我的人生切割成了 “之前” 與 “其后”, 我的時間產(chǎn)生了一條支流, 在這條支流上, 不管我如何加力, 銼刀都沒法在玩具上劃出哪怕一條傷痕。 的確產(chǎn)生了摩擦力, 但沒有產(chǎn)生我預想中的反饋, 軟綿膠著, 像在劃一塊正在融化的肥皂。 但它是恐龍, 不是肥皂。 我又加大力度,一遍一遍, 直到一種從沒經(jīng)歷過的觸感爬上來, 極不舒服, 像種警告。 我放下銼刀, 看見眼前懸著一行細小紅字: 強度將達極限, 繼續(xù)下去將造成不可逆破壞。
那晚我早早上床, 中斷一切想象, 恐龍的故事已無關(guān)緊要。 我抓著枕頭, 把它當成礁石, 潛入無數(shù)猜想組成的海浪里。 在夢里我推導出好幾種解釋, 其中有幾種相互矛盾, 我推理幾次, 把有破綻的那個排除。 最后剩下幾個, 太困了分辨不出, 就都好好收拾起來。 然而第二天醒來, 一切化為齏粉, 全被我的想象力吞食了, 再吐出來就變成個不容置喙的事實: 這個世界是不真實的。 我們都身處幻境,大部分人對此渾然不知, 發(fā)現(xiàn)秘密的只有一小撮人, 我是這一小撮中的一個。
你是心理醫(yī)生, 你知道是有這樣孩子的。腦袋剛一開機, 想象力便飛出去老遠。
總之, 想法一生根, 就開始瘋長。 我沒把這事兒告訴爸媽, 怕他們已被幻境控制, 給我泄了密。 小心駛得萬年船, 自小就習得的道理。 經(jīng)過那一晚, 像哪兒開了條口子, 我的生活被分了層, 越來越多的佐證自動涌現(xiàn): 大樓的玻璃一塵不染, 房檐檐角的翹起角度精準一致, 玫瑰花園卻會吐出丁香的氣味……這些成了供養(yǎng)這個想法的養(yǎng)分, 讓它變得鮮活具體。終于那年冬天, 它發(fā)酵成了一場病, 呼吸一用點兒勁, 胸口就疼得不行, 像有人用拳頭一下一下捶你肋骨。 大夫說, 這叫氣胸, 胸腔積了氣, 得做個小手術(shù), 在胸膜腔插根引流管, 接上水封瓶, 靠負壓把胸腔里的氣抽出來。 我媽問咋會得這個病, 大夫說他得的是原發(fā)性氣胸, 原因不好說, 可能是因為太瘦。 我媽看著大夫說, 是這么回事兒? 我在心里拉著她說,不是。
本來就是小手術(shù), 沒有不順利的道理, 難熬的是術(shù)后恢復, 尤其頭天晚上。 身體沉默一天, 突然意識到胸口被人插了異物, 排異本能醒了, 就開始死命地疼。 當時是十一點多, 病房沒開燈, 我媽去護士站還沒回來, 興許跟護士聊上了。 我想咬咬牙挺過去, 但不行, 憋得滿頭汗, 又冷又熱, 嘴里也直嗚嗚。 那疼不是直接一下子到位, 而是一圈一圈, 一陣一陣,像漣漪像聲波, 最難受的就是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抵達。 這時候隔壁的床位燈突然亮了, 光源很小, 像個火把浮在半空, 照不出形, 只能映出聲。 有人跟我說話, 粗嗓子, 他說第一天晚上是這樣的, 你別老想它, 想點別的, 就不那么疼了。 我說, 它疼啊, 咋能不想呢。 他說,我第一天晚上也跟你一樣疼, 我就想著那小子的臉, 想著怎么給他那兩拳揍回去, 越想越氣,后來就氣得不疼了。 我也打開床頭燈, 看見隔壁床上現(xiàn)出一個男孩, 頭發(fā)非常多, 全往一邊卷, 兩只眼睛不瞪就滾圓滾圓的, 跟我一樣平躺著, 胸口也插著引流管和水封瓶。 水封瓶汩汩吐泡, 我們一人頂著一盞燈, 像倆安康魚。
他說, 我叫姜柘, 你叫什么? 我說, 白禹, 大禹的禹。 你也是因為發(fā)現(xiàn)幻境秘密才得的氣胸? 姜柘說, 幻境是啥, 我這個是創(chuàng)傷性氣胸, 跟人打架打的。 那小子玩不起, 拿笤帚搥我。 你是因為什么? 我猶豫一會兒, 不確定該不該相信他, 萬一也是幻境的把戲呢? 就一直沉默。 姜柘見我沒說話, 竟自顧自講起自己的負傷經(jīng)過, 掰脖子踹肚子, 血肉橫飛, 聽得我更疼了。 我趕緊叫停, 姜柘說那你講你的事兒, 我聽著。 我不記得當時怎么想的, 反正心一橫, 就把藏了半年的秘密全吐了出來, 說完呼哧帶喘。 可他似乎并不驚訝, 說, 你說的是“面紗”, 你爸媽沒跟你講過嗎? 那個確實不是啥好東西, 要我說就是人類最失敗的發(fā)明。 不過也沒你想得那么玄, 幻境什么的, 沒有的事兒。 我說, 那它是啥? 姜柘說, 想講明白也不太容易, 我之前存了我自己整理的說明, 太晚了, 明天我在手機里找找。 你還疼嗎? 我仔細感受了一下, 搖搖頭。 他說, 行, 那睡吧, 困。說完就關(guān)了燈, 甩尾游離了深海。
第二天上午, 十一點多, 病房默契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還是沒法動, 只能繼續(xù)躺成兩條平行線。 姜柘說, 說明我又看了一遍, 完全理解了, 我現(xiàn)在跟你講。 嘿喲, 一扭頭就疼,我就這么說吧。 接下來他進行了具體的說明,措辭我記不得, 用了不少孩子才能懂的詞, 長大了就模仿不出來了, 只能說個大概。 他大概說, 面紗其實不復雜, 可以理解成一種特殊的投影技術(shù)。 特殊的地方在于, 它不僅作用于視覺, 還作用于聽覺、 嗅覺、 味覺和觸覺。 不算沒科學根據(jù)的第六感, 人類有的全部感覺也就這些, 所以面紗投射出的虛擬影像, 就跟真實物體沒有區(qū)別。 噢, 得是無機物, 有機物沒法投影, 不知道為啥。 它的工作原理很像數(shù)字信號, 都是由發(fā)射端和接收端兩部分組成。 我們就拿你桌上的杯子和瓜子舉例吧, 你想象就行, 別扭頭。 杯子就是發(fā)射端, 一般叫紗站,跟鐵塔長得差不多, 也有埋在地下的, 總之它負責發(fā)出面紗信號。 把千萬只杯子捆在一塊兒, 就組成了一個信號陣, 非常巨大, 能覆蓋世界每個角落, 也包括這個病房。 至于接收端, 也就是這粒瓜子, 它是一種納米顆粒。 納米很小, 具體有多大說不清, 總之用眼睛看不見。 你平時很少注意到它, 因為納米科技是我們這個時代用得最多的一種生產(chǎn)改良技術(shù), 食物、 藥品或者別的, 你用到的好多東西是經(jīng)納米技術(shù)改造過的。 每個人一出生, 很大概率,會因為吃藥吃飯而把納米顆粒吃到肚里, 這些顆粒倒沒什么壞處, 只是會產(chǎn)生一種附加功能, 就是接收紗站發(fā)出的信號, 然后自動為目標物生成對應的感覺。 你看護士的衣服, 從來沒有過褶皺, 是不是? 其實是有的, 她們那么忙, 估計都擰巴了, 但被面紗覆蓋后, 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我們都察覺不到了, 它永遠順滑平整。 所以沒有什么幻境, 就是投影而已。 還有什么……你看到的那行字? 那是面紗給出的警告。 因為看不到真實情況, 所以就由面紗來替人眼人耳做檢測了。 每次接收到的信號, 面紗都會對對象的新舊、 材料強度什么的做掃描,如果受損度達到臨界值, 或者本身含有有害物質(zhì), 它就會用觸覺或者別的方式提醒你。 明白了吧?
說明在這里結(jié)束, 隔了一個中午我才懂了個大概。 這種用一大串抽象概念和具體事實連綴而成的講述, 猶如神跡, 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因此對姜柘有了崇拜之情。 可在此之前, 首先要解決的是更多的困惑和問題。 跟我的假設相比, 真正的面紗更安全, 更純粹, 也更無趣。 我不懼怕它了, 但也找不出它存在的理由。
我問姜柘, 為什么要搞出這么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 讓東西看上去永遠完美, 有啥用呢? 姜柘耷拉下眼皮, 說, 多年前全世界爆發(fā)了一場能源危機, 具體因為什么不清楚, 也沒持續(xù)多長時間, 但產(chǎn)生了一個很大的影響, 就是那段時間幾乎全球所有國家進行了轉(zhuǎn)型, 把服務行業(yè)、 文化行業(yè)之類的產(chǎn)業(yè)比重調(diào)低, 集中人口去開發(fā)開采新能源。 做出來的產(chǎn)品呢, 外觀設計都不重要, 能用就行, 產(chǎn)能第一, 能出一個是一個。 但這個事兒也不能就這么放任不管,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丟太久人會受不了。 于是有家公司就發(fā)明了面紗系統(tǒng), 把人類無暇處理的外觀問題一勞永逸地解決, 算是雪中送炭了。 當然, 面紗也得搭建, 不過費不了多少事兒, 納米粒子是現(xiàn)成的, 大數(shù)據(jù)是現(xiàn)成的, 立發(fā)射塔就行了。 本來是好事, 可我奶奶跟我說, 在她小時候, 畫家、 雕塑家、 設計師什么的都是尋常職業(yè), 可面紗出來之后全沒了, 再沒人干了, 這幾個詞也被埋了、 銷毀了。 面紗摧毀了很多東西, 藝術(shù)是其中之一。
我問, 現(xiàn)在能源危機已經(jīng)解除了, 為什么面紗還在呢?
姜柘說, 我猜是因為它已經(jīng)無所不在了,而且他們覺得留著也沒什么壞處。 跟互聯(lián)網(wǎng)一樣, 可能當初是為了解決電話線太短的問題才發(fā)明的, 現(xiàn)在沒幾個人用電話了, 互聯(lián)網(wǎng)卻反而離不開了。 你知道毒品不? 面紗也讓人上癮了, 明白了嗎?
我說, 明白了。 你這么一說, 我也感覺好像它挺方便的。 不太舒服, 但很方便。
姜柘說, 對, 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活在一個假世界里, 但好像比活在真的那個更好。
我說, 但你說不喜歡面紗。
姜柘說, 也不是不喜歡, 是習慣不了。 我總覺得只要有它在, 我就看不到想看的東西。但我到底想看什么呢, 現(xiàn)在還不知道。
不知道這些話我復述得準不準確, 他當時只有八歲半, 可能說得沒這么玄, 可我第一次在病房里見到他時, 的確感覺他像書上說的哲學家, 蘇格拉底或者柏拉圖, 但不像孔子。 不過, 不管是哪個哲學家, 都沒有因為打架得上氣胸。 很久之后我聽人說, 姜柘家從他太爺爺那代開始就是軍人, 到他爸爸這里抵達頂峰,做到了副師級, 所以他從小就性子剛烈, 幼兒園時候就打架, 后來家里人給特意送到部隊附屬小學, 你應該知道, 十一小, 離我們學校有三十多公里。 去那里得翻過兩個鎮(zhèn)子, 一條臭水溝, 還得蹚一片沒過腳踝的沼洼地, 下雨天泥就跟牛糞混在一起, 就一條柏油路還沒修完, 實在找不出去的理由。 我們在病房里躺了五天半, 后來聊了什么全忘了, 只記得他比我早出院一天, 拔了管子后又栽楞著折回來, 給我留了聯(lián)系方式, 寫在一張永遠不會皺的紙上, 可第二天早晨被護士當成垃圾丟了。 我指揮我媽到處找, 到底沒找著。 我當時想, 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三
二〇二二年冬, 市場震蕩, 工廠的訂單量跌到新低, 已成枯槁老人, 眼見就要傾塌。 爸媽決定不再耗下去, 托人辦了內(nèi)退, 帶上我返回祖籍地哈爾濱。 二姑夫在哈市經(jīng)營實景旅游, 有兩個主題園子, 賺了大錢, 我爸想借其庇蔭在園內(nèi)開家餐館, 收入只拿百分之八十,但菜譜要自己定。 哈爾濱離工廠有一千八百多公里, 坐高鐵卻僅需六個小時。 我杵在高速前奔的窗戶邊, 看灰色的村落變成茫茫原野, 零星的青綠化為一片褐紅。 我那時上初二, 病已好了五年, 早就習慣面紗世界的精致完滿, 可某些瞬間, 還是情不自已地為自然的錯落多樣沉迷。 我不知道原因, 興許是那些被我潦草處理后的想象力還在, 趁不注意, 從胸口的疤痕里逃了出去。
房子是二姑夫給租的, 道外十二道街, 那兒以前有個古跡叫大白樓, 后來被雨壓塌了。房是新房, 已經(jīng)做好了基礎鋪陳, 方的方圓的圓, 先放著, 等上幾天, 面紗的大數(shù)據(jù)流識別成功, 再推門進去, 八面大墻就都鋪上了墻紙, 光禿禿的石膏凸起也變?yōu)榱Ⅲw雕塑。 二姑夫不太高興, 按建筑公司的允諾, 他們是照著皇帝屋大維的形狀布置的, 最后卻給識別成了擲鐵餅者, 業(yè)務能力屬實不行。 我爸說, 就這個吧, 這個看著有勁兒, 寓意好。 于是我們就跟鐵餅住在了一起。 一個禮拜后我的入學通知下來, 紅旗四中, 不算重點, 但貴在師資健全, 初高中一體。 爸媽也都滿意。 那年哈市因為承辦冬奧會, 中小學寒假放得早, 所以開學也早, 還沒出正月。 我去學校報到的頭天夜里, 烈風暴雪狂飆, 窗玻璃被震得咣咣響, 七點鐘時候開始下雪, 下到凌晨五點多還沒下完, 跟老天吐了似的, 叫人犯惡心。 那次暴雪, 在冰城哈爾濱的歷史上都屬罕見, 據(jù)說第二天積雪最深處, 出門買菜只能見半截身子,走出了身殘志堅的氣魄。 我在家一直等到十點多, 大車才勉強把去學校的路給清出來, 走在路中間, 一切仿佛都是白的, 天透亮, 地反光, 罩在光鮮樓房跟汽車上的面紗都看不見了, 全被雪糊住, 只剩下個輪廓, 好像叫人打回了原形。 我感覺心情莫名舒暢, 腳下也輕了, 滑行似的溜過幾條街, 突然看見一棟平房上單不愣站了個人影, 像顆按釘扎在了一張大紙上。 那人背對著我, 肩膀?qū)掗煟?穿了套軍綠色的棉服, 鼓鼓囊囊的, 看著不利索。 他兩條胳膊都擎在半空, 嘴里一直喊著什么, 聽不大清, 等我走近了, 反而又不叫了。 我朝他喊,你為啥站房頂上??? 他沒看我, 嚼著冷氣說,我在看雪, 站這兒看得遠。 這場雪下得太好了, 我忍不住多看看。 我說, 下這么大, 還是得上學, 沒見著哪兒好。 他不接話, 伸出一根指頭, 開始對眼前的一切指指點點, 嘴里喊你你你你, 現(xiàn)在你還假不, 現(xiàn)在你還裝不, 現(xiàn)在你還想擋我瞞我騙我不。 來東北前總聽人說,這片土地尤為擅長孕育藝術(shù)家跟精神病, 我想可能遇著一個。 本想就這么悄摸繞過去, 他卻突然轉(zhuǎn)過身, 問道, 你也是紅旗四中的? 我說, 對, 剛轉(zhuǎn)來的。 他說, 去過學校嗎? 我說, 辦手續(xù)去過一次。 他說, 我剛看見校門被雪給埋了, 靠你自己估計找不著。 我跟你一起去。 說完就扒著房檐跳下來, 拍拍胸口雪霰,遞過一只手說, 我叫姜柘, 初二 (1) 班。 誒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后來我得知, 那年北方戰(zhàn)區(qū)人事調(diào)動, 姜柘他爸被調(diào)任到了第16 軍, 要去呼蘭負責一支師部的特種訓練項目。 姜柘爺爺奶奶死得早, 家里沒幾口老人, 沒什么絆著, 全家就一起跟著遷了過來。 也住道外區(qū), 在已化為烏有的大白樓的另一側(cè), 跟我家隔七八條街。 哈市不設部隊子弟學校, 姜柘閉眼睛在名單上掃,最后戳中了紅旗四中。 他是九月來的, 只比我早入學半年, 聲名卻已經(jīng)在校內(nèi)鋪開, 哪怕對不上人, 至少聽過姓叫過名。 問及原因, 得到的回答多半是因為他經(jīng)常遲到, 學校八點開課, 他回回十點才到, 而且總是出現(xiàn)得悄無聲息, 老師板書時座位還空著, 再一回頭人已坐下, 好像從土里新頂出一朵蘑菇。 對于這種無視校規(guī)的行徑, 班主任當然也抗爭過, 可每次都不能長久, 理由不難猜, 一是老師們清楚姜柘的家世, 繼而也了解他的未來歸屬, 通過前程恐嚇來實現(xiàn)馴化的手段對他無效; 二是盡管目無法紀, 成績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尤其物理好得匪夷所思, 不少試圖全科制霸的尖子生因之夢碎。 在他們看來, 姜柘是個腫瘤, 切不動挪不走, 牢牢長在排行榜的脖頸子上。 但這些敵意姜柘都沒放在眼里, 每天多出來的兩小時青春, 他用來挖掘這座城市, 舊書市場、VR 游戲廳、 民族博物館, 周邊的路都踏一遍, 有時也騎車從道外遠行至香坊, 到樂松廣場邊兒上喝瓶汽水, 再騎回來。 半年過去, 人被練得挺拔精壯, 尤其雙腿, 遒勁肌肉一節(jié)節(jié)壘在小腿骨上, 原地一蹦快一米高, 像是在為離開地球作準備。 總之在形象上, 他已經(jīng)跟我記憶里的少年哲學家毫無關(guān)系, 那天第一眼沒認出來, 也情有可原。
不過, 變化如此劇烈, 還是有一樣東西被他從童年帶到此刻, 往后還將帶到更遠的未來, 那就是他仍無法習慣這個被面紗遮蓋的世界。 跟八歲時不同的是, 初中物理學給了姜柘新的視野, 他意識到面紗本質(zhì)上是人類靠自欺欺人的方式, 實現(xiàn)了對熵增的征服。 他思來想去, 覺得這是一種冒犯。 頻繁跑舊書市場, 不是買書收藏, 畢竟有了面紗, 也就不存在物理意義上的舊書了, 買它們真是為了看。 他想用足夠的知識在面紗上敲出一條縫, 再往里看上一眼。 我第一次去他家, 臥室門一推, 就看見迎面兩排山一樣的書架, 上淺下深, 密密麻麻的書脊和封面構(gòu)成了它的垂直自然帶。 他問我, 那之后你還研究過面紗嗎? 我說, 好奇查過百科, 不算研究。 他說, 那你想把它整明白不? 我說, 咋整明白? 他說, 我淘了不少舊書, 講的都是關(guān)于面紗早期版本的, 我看不完, 咱倆分工, 你理科不好, 技術(shù)分析類的我看, 你看別的, 完了匯總到一起。 我說, 行。那年三月到五月, 每天放學后的日子, 都被我們以同樣的方式消耗: 我們各自伏在床一頭,手里攥著研究資料, 窗戶外頭是棵懸鈴木, 偶爾停幾只山雀, 歇一會兒就飛走了。 也有一直停著的時候, 末了才發(fā)現(xiàn), 是無人機卡樹杈里了。
我最開始挑中的兩本書, 講面紗的歷史和起源的, 說得都挺淺, 但也讓我了解到姜柘講述的歷史只是版本其一, 也有人認為面紗與能源危機沒有直接關(guān)系, 只是兩條線各自發(fā)展,恰好在同一個時代交匯; 另有一種說法說, 能源危機就是面紗系統(tǒng)的研發(fā)公司瑪格龍鼓動策劃出的, 為的是用面紗實現(xiàn)寡頭統(tǒng)治, 技術(shù)殖民。 不過這些只是一面之詞, 羅列諸多推理,沒有實質(zhì)性證據(jù)。 最為離奇的事件, 是面紗2.5版本上線前夕, 瑪格龍的創(chuàng)始人保羅·蘇佩里突然辭職, 就此失聯(lián); 同年六月公司起了一場大火, 自中庭燒起, 蔓延至資料室與服務器機房,而原始研發(fā)檔案尚未上傳至鏈內(nèi)節(jié)點, 因此被付之一炬。 那段錯綜復雜的歷史少了重要一截,不再完整, 往后只是無盡的羅生門。
我的研究被卡在原地, 姜柘那頭的收獲也不多, 唯獨搞明白的是面紗的成像依據(jù)。 他這樣解釋, 面紗不會按照某人想法或者單一指令來生成特定影像, 它的信息倉與網(wǎng)絡大數(shù)據(jù)接駁, 由算法驅(qū)動, 根據(jù)基底物提供的造型、 材質(zhì)和功用, 與大數(shù)據(jù)內(nèi)相似物品信息匹配, 投影的邏輯是將物品還原為它本來應該呈現(xiàn)的樣子, 陳舊的就拋光, 粗糙的就銳化, 諸如此類。 數(shù)據(jù)是分布式記錄在上千萬個節(jié)點里的,投射前會做對比核驗, 一個節(jié)點信息不一致,整條信息流會被廢棄。 這就是說, 人為篡改成像數(shù)據(jù)是不可能的。 能做人工調(diào)整的只有基底, 你家最后沒立成羅馬皇帝, 可能是作為基底的石膏柱哪兒出了問題, 角度或者形狀, 算法最后判定這里就應該是個餅。 我說, 大致明白了, 可我們要解決的不是餅的問題。 姜柘說, 是, 但那些深的我看不懂, 物理書上沒寫。 我說, 可能等你上了大學就懂了。 姜柘搖頭說, 那還好幾年呢, 等不了, 根現(xiàn)在不刨就越扎越深了。 上禮拜我加了個技術(shù)討論群, 光入群就答了五十多道題, 里面全是大手, 你幫我把這幾篇拍下來, 我上里頭問問。
照片傳上去十多天, 沒等來回復。 那時候已經(jīng)六月中旬, 我忙著準備期末考試, 各個科目在腦子里挨個碾過, 自然而然把這件事給忘了。 直到放了暑假, 生活再次變得百無聊賴,才又想起有樣科學工程還等在半途。 我給姜柘打電話詢問情況, 他沒應, 發(fā)過來一個定位,叫我現(xiàn)在過去。 我點開看了一眼, 是家網(wǎng)吧,有四五公里。 出發(fā)前我糾結(jié)了一小會兒, 哈爾濱冬天是冰城, 但入了夏還是能達到三十五六攝氏度, 紫外線比南方毒辣, 扎進肉里, 還得剜上幾下。 我騎著我爸店里外送用的電摩托,熱氣自路面向上熏烤車座, 騎一會兒就得抬屁股降溫, 抵達時輪胎都有點燙變形。 網(wǎng)吧不用登記, 里頭沒什么人, 伏著淡淡的佛香味。 姜柘給自己開了個小包間, 機器新一些, 可兩只手卻不碰鍵盤鼠標, 坐正了, 直勾勾盯著屏幕。 我一邊擦汗一邊問他, 你擱這兒看啥呢?帖子有回復沒? 姜柘沒挪眼睛, 還回復個屁,東西人家都給做出來了。 他敲敲屏幕, 上面正顯示一場線上拍賣會, 競拍的是一對類似磁貼的東西, 水藍色, 半個巴掌大小, 倒計時半小時, 競價已經(jīng)到了八千。 我問他這啥東西, 姜柘說是屏蔽器, 用了跟面紗相同的制造工藝,貼在胸口就能跟體內(nèi)的粒子諧振, 讓信號失效。 群里幾個技術(shù)高手合伙開發(fā)的, 圖紙已經(jīng)在群里討論過, 還請了一個大集團老板試用,理論上實踐上都證明有效。 工程版今天內(nèi)部開放, 起拍兩千五, 有兩三個人在跟他頂價, 一路推高, 競爭相當激烈, 為了不在網(wǎng)速上吃虧才轉(zhuǎn)戰(zhàn)網(wǎng)吧。 我問姜柘, 不能是騙子? 姜柘說, 不能, 那幾個人的本事我見識過, 瓷實。我說, 那我信你。 我也拉了張凳子, 倆人等了有五分鐘, 屏幕上的金額再次跳動, 八千五,對方還在試探。 姜柘想了想, 加到一萬, 提交, 球又踢到了對方腳下。 不知道競買人的底細和預算, 只是抱著僥幸, 賭下一次加碼就能終結(jié)游戲, 這其中的愚蠢荒唐, 那時的我們完全不曾察覺。 血已經(jīng)沖上來了, 要讓面紗見鬼去, 為此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盯著倒計時, 十八分鐘, 金額還在跳動, 每跳一次心臟也跟著抽一下。 姜柘說, 這樣下去不行。 你身上有錢嗎? 我說, 沒有, 但我能弄來我爸的卡, 我知道密碼。 他說, 里面有多少? 我說,進貨的錢, 差不多一萬。 他仔細盤算對手的報價節(jié)奏, 覺得應該足夠。 我最后跟他確認, 無論如何都想要? 姜柘的嘴角動了動, 但可能是不好意思, 話沒說出口, 只是點了兩下頭。 那時我從他的眼窩里重新尋獲了那個八歲少年,被火環(huán)繞, 閃閃發(fā)光, 現(xiàn)在想來, 我看見的應該是他對真實世界的渴望。 我叫他等著, 三步并作兩步出門, 把電動車擰到六十, 迎著干風在城市里劈出一條裂縫。 我那時有種感覺, 就是我此前此后的人生都是為了這個瞬間, 為了把偷來的卡交給姜柘, 交到他手里, 變成一把打開天地萬物的鑰匙。
最后的成交價是一萬九, 中標人當然是姜柘。 除了我們, 沒人會買一樣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競買人是早就埋伏好的, 付款后也再找不到那個技術(shù)群, 像做了場空夢, 只有那一萬九是的的確確沒了。 我爸很快查出事情原委, 拿出當兵時的舊軍勾換上, 一個鞭腿, 我從里屋滾飛到客廳, 腰板把石膏像撞斷了一截, 擲鐵餅者閃了幾下, 終于變成了屋大維。 我感覺下身如火燎過, 卻感覺不到疼, 只覺得可惜, 可惜那屏蔽器不是真的。 要是真的該多好。
幾天后終于能下地走路, 我聽見窗外幾聲鈴響, 姜柘把著自行車等在樓下。 他馱我去了松花江邊, 我倆并排靠在欄桿上, 眼前是被陽光照亮的燦燦江水, 再遠一點是太陽島, 滑向那里的索道懸在我們腦袋上, 像從宇宙深處垂落。 姜柘看著我的屁股說, 是我害了你, 對不住。 我說, 拉倒, 你那腮幫子腫得比我屁股還高, 這次算扯平了。 他說, 我已經(jīng)跟我爸部隊里的保衛(wèi)干部說過了, 那小子聰明得很, 你那九千塊錢指定能找回來。 我說, 行, 我等著。他又說, 過幾年上了大學, 我就能看懂那些東西了。 我說, 指定能。 誰都不再說話, 姜柘從兜里摸出顆酒心糖給我, 俄羅斯進口的, 先是有點苦, 化了就甜了。 他自己也丟進嘴里一顆, 不敢嚼, 儲在腮幫子里含著, 樣子像只倉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