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錢塘江觀潮
陸游嚴州任滿,他上書孝宗,按慣例,請求離職還鄉(xiāng),授予道觀祠祿,孝宗照準。七月,陸游離梅城,回首,三望梅花城垛,感念半朵 “梅花城”。
返鄉(xiāng),過臨安,會友,逢盛事。
農歷八月十八日,孝宗檢閱水師,觀錢塘江大潮。
天色未明,沿江兩岸三十余里,人已傾城傾郭而出,擁滿兩岸。豪門權貴搭起的觀潮彩棚,鱗次櫛比,六和塔一帶人頭攢動,喧囂聲隨塵而起,沿岸房屋盡已租出。
天明,觀潮人流絡繹不絕,車馬塞途,男男女女,珠翠羅綺溢目,前呼后應,擠進江邊。各色商售夾雜,吹糖人、捏泥人、疊風車的,賣木制刀槍、戲劇面具等大小兒童玩具的,手提肩扛,你來我往。酒家、店鋪的挑擔外賣,穿梭吆喝。提籃小賣的,籃中有小籠包、筋餅;挎籃的,叫賣各色糕點、糖果;推小車的,兜售醬羊肉、羊肚、雜碎湯;餛飩擔子熱氣騰騰,芹菜餛飩、草頭餛飩、翡翠餛飩,還有老字號丁香餛飩。
這邊廂高聲報菜名:“宮中五品食官劉娘子的手藝……”
那邊廂大唱:“圣上游西湖,聽聞趙五嫂,點來一道菜,連夸好好好。什么菜?這么奇,五嫂親傳醋熘魚!”
這攤上撐遮陽傘,一青衣布裙娘子,兜售果子蜜餞,嘴甜如蜜,手腳麻利。
那攤銀釵簪花少婦,正賣解暑冷飲荔枝漿水、冰雪甘草湯,應答如流,不羞言語。
飲食百物,數(shù)不勝數(shù),價隨潮漲,人亦欣然。處處人聲嘈雜,好不熱鬧。
寅時,朝中文臣武將在百尺觀潮臺下,分列兩班,靜候孝宗。卯時,孝宗駕到。孝宗登上高臺,黃傘高擎,雉扇映輝,氣宇軒昂。既而令下,檢閱開始。
禮炮響過,只見數(shù)百艘巨型戰(zhàn)船,陣如長蛇,沖破天際,破浪而來。轉眼間,前望不見頭,回顧不見尾,恰似長龍垂天而降,翻江倒海,岸上一片驚嘆聲。繼而演練五陣分合,編隊變換,遠守近攻,分進合圍,陣陣精彩,兩岸掌聲四起,經(jīng)久不絕。忽地水中冒出幾百水兵,赤背踩水而行,前進后撤,左游右行,陣形似棋盤,井然有序,如履平地,令人大呼好也。又見他們騰身躍上戰(zhàn)艦,徒手奪刀槍,忽而水上,忽而水下,忽而騰空,忽而潛水……
一番又一番的演練,精彩迭出,觀者嘖嘖稱奇。倏爾,轟然連聲,發(fā)射五彩水炮,聲若崩山,震耳欲聾,煙霧四起,遮天蔽日。待煙消波靜,突然不見了船隊與水兵的蹤影,偌大的江面,無一兵一卒一船,竟隱形而去。
檢閱畢,孝宗大悅。詔書下,嘉獎受檢水師,賞賜將帥與兵卒,并令水師擴軍苦練,忠國為民,令軍器監(jiān),研新技、制新艦、創(chuàng)造新火炮。賜茶,丞相以下。祭奠潮神后,孝宗召周必大,說道:“大潮即來。告禮部并百官,與民同樂,可隨意觀之?!?/p>
楊萬里等幾人到陸游座前,敘談,幾人說話間,有人提醒說大潮即來,諸人就近隨意坐下。
翹首遠望錢塘江口方向,有人喊道:“潮來也!”瞬間,人聲皆寂,翹首而望,只見天邊出現(xiàn)一條銀線,轉瞬消失,繼而又一條銀線橫出,由微而巨,滾滾奔涌,怒濤驚雷,撞岸轟然,卷起千堆雪,飛浪齊天,聲如萬馬奔騰,大有吞江挾海之勢,岸邊一片驚叫聲,謂為驚天奇觀,人稱沖天潮。又見回頭潮,巨浪回翻,飛沫反涌。人們驚魂未定,忽見幾十人,從海門踏浪翻波而來,身手矯健,有的手擎彩色大旗,有的高舉彩傘,在驚濤駭浪中,如魚戲水,似水鳥逐濤,忽而飛上浪尖濤頂,忽而墜入浪底,驚險萬分,卻自由自在,人稱他們是“弄潮兒”,舟人漁子以此為業(yè)者,膽大心細,水性超人,無與倫比,其中竟有十多歲小兒。這是我國宋代的沖浪運動,技藝領先于世。
弄潮始畢,孝宗面諭,賞賜諸人百金,特諭倍賞那十多歲小兒,言曰:“絕技,百業(yè)不可或缺,尤須后繼有人?!?/p>
陸游和楊萬里早年看過錢塘江大潮,這次又有新領悟。楊萬里感嘆:“潮起潮落,敢立潮頭不懼險。”
陸游對曰:“為官須弄潮,敢過千重浪?!?/p>
有人問:“周公呢?”
陸游向上指一指:“在陪圣上?!?/p>
楊萬里說道:“周必大,股肱之臣?!?/p>
陸游對曰:“周公常在,圣上身邊可多善類?!?/p>
楊萬里手指眼下大江,說道:“周公立潮頭,多險;我等立潮頭,多難;趙蕃不仕,任自逍遙,榮辱由之……”
又獲任用
陸游在鄉(xiāng),一日去蓬萊館,曾是古驛站。他獨自依欄徘徊,聽雨聲陣陣,心境別樣。想到自己六十四歲,已到暮年,再遇合圣上,重回朝廷任職,似是不可能了。而今撫州六縣皆豐收,百姓安居,令他猶覺心寬,殊堪自慰。他抒寫《寓蓬萊館》絕句兩首,其二寫道:
古驛蕭蕭獨倚闌,角聲催晚雨催寒。
殘年遇合應無日,猶說新豐強自寬。
出乎預料,孝宗猶憐其才,仍想復用。十月,孝宗問左丞相周必大:“倘若任陸游為郎中,如何?如恐或有議論,且任少監(jiān)可否?”孝宗胸有成竹,卻征詢于周必大,是要預測朝中會否有煩言。
周必大回奏道:“臣近來與二參商議,只是議論陸游任滿多日,沒有探究如何差遣。陛下愛憐其才,想任其為郎中,臣曾奏知,不如降格先任其奏事。近來眾論可任閑職之類,亦足以示陛下不棄人才之意。如后有煩言,非臣能預見。倘若只放其外任,亦無不可。圣意若留陸游在朝廷任少監(jiān),現(xiàn)有李祥即將任滿致仕,可順勢令陸游補缺?!?/p>
孝宗緊接,說道:“補缺,任軍器少監(jiān),負全責?!?/p>
又言道:“邦之興,由得人也;邦之失,由失人也。非一朝一夕之故也?!?/p>
周必大應道:“其所由來者,漸矣,長期之事也。”
孝宗頷首,笑曰:“廣用忠國之才,國興?!?/p>
冬季,陸游重回朝廷任職,已過二十七年。
軍器少監(jiān),從六品,隸屬工部,負責監(jiān)督武器裝備的生產、調撥和修繕,以備軍國之用,下轄火藥作、猛火油作、青窯作、火作等十一個大作坊,是軍工生產企業(yè),是軍隊命脈所在,咸聚各行工匠。
從北宋起,已能生產弓火箭、霹靂炮、皮火炮、蒺藜炮、震天雷、投石炮等,是那時先進熱武器?;鹚幣浞接袆?chuàng)新,威力驚人。蒺藜炮是薄瓦罐內充火藥、石灰、鐵蒺藜,臨近擊敵船,灰飛如煙霧,敵兵不能張目,鐵蒺藜傷人毀足。震天雷,以竹筒為炮管,早射石為彈,漸改射火藥,發(fā)射后如黑旋風,打中目標,半畝之內鐵甲全透,牛馬粉身碎骨,俗語說:“神仙難躲一溜煙?!比绱税l(fā)明創(chuàng)造,似可視為火箭、導彈原生思維的雛形。象棋在南宋,增設雙炮,隔山打,是受投石炮啟發(fā)。
陸游離家進京赴任。一路上,紅葉似火,黃葉耀金,明亮陽光點染山林如畫。他自囑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當懷白首之志,多做強軍之事。微風輕拂,四野寂靜,秋水長天,鶴飛晴空,他心曠神怡,不由得吟唱起劉禹錫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p>
他到任后,一一到各個作坊監(jiān)察督辦。他見爐火熊熊,石炭(煤)火旺,遠勝于木炭、竹炭,如李白所寫“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彼麑﹄S行者漫言道:“石炭,三國始用,我宋盛行。茶亦始于三國,唐興宋盛,茶道傳入東洋。”
工匠們勞作甚艱,常見父子兄弟同作,言幾代人以此為生。赤膊工種,汗流浹背,膚有傷疤。鐵匠揮錘,砧鐵坯件紅熱炙人,火花四濺。陸游見火藥作坊幾無完人,皆有燒傷之處。一人背向陸游,言曰臉有燒傷,不可睹,不敢面見大人,陸游為之心動。
陸游到火槍作坊,看到以竹為管的長火槍,對匠人說,若是以鐵為管,射程遠,威力大,必然代替弓箭,是攻守兼?zhèn)涞睦?,可以左右勝負。陸游和各大作坊長官常做深談,囑咐他們要精研利器,他說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孫子兵法中的火攻有五種,是人力放火攻敵。那是舊戰(zhàn)所依,到而今,中國火藥器隔山而發(fā),火槍遠處射擊,軍器大進,然不可固步不前,須精研精制,機巧勝人?!彼謫柕焦そ吵曩Y,知均可養(yǎng)家,囑要善待。又囑,防傷在前,環(huán)環(huán)不??;多備紅傷藥,救急。
十九、大勢之變
觀錢塘江大潮,潮起潮落,驚心動魄 。歸鄉(xiāng),心平意難平。再返朝廷,力盡新職,陸游并未預知宮中的潮起潮落,意想不到的巨變,正悄然而至。
眾說孝宗功績
1189年,正月,右丞相周必大升任左丞相,留正升任右丞相。陸游升任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
周必大為朝廷計,曾建議任陸游為中書舍人,此職參議政事和百官任命,起草詔令,是皇帝身邊重臣,孝宗不語,未許。片刻,孝宗言,擬任尤袤。后,提擢尤袤兼中書舍人、直學士,尤袤誠懇婉辭,三次保薦陸游,孝宗不允,說道:“此職,旦夕制冊甚多,如卿才識,堪當此任?!北娙寺犅?,皆敬尤袤官德。孝宗語陸游,陸游拊掌稱善。
這年,高宗病逝。孰料楊萬里一言有失,外放。
事起于配享名單。高宗神位要入太廟供奉,已逝深孚人望的文臣武將神位,同時要進入西配殿供奉。翰林學士洪邁,未經(jīng)集議,提出配享名單,竟無老將軍張浚。
此時,楊萬里為秘書省少監(jiān),上疏,直言張浚當入,指斥洪邁無異于指鹿為馬,孝宗覽疏不悅,言道:“趙高欺騙昏君秦二世,指鹿為馬,萬里視朕為何主?”是以外放楊萬里任筠州(今江西省高安縣)知州。
楊萬里自嘆:“急不擇言,咎由自取,豈怨官家!”
陸游說道:“錯用一語!錯用一語!一事兩誤,奈何?”
周必大說道:“孝宗怒時,有傷大臣,然其識人之深,非可比也。如李浩,慨然以時事為己任,忠憤激烈,言切時弊,不知者以為傲,有人告與孝宗,孝宗一笑曰:‘斯人無他,在朕前亦如此,非為傲者,風骨也。朕知李浩?!?/p>
孝宗為服喪三年,與周必大密言,籌謀禪讓三子趙惇。周必大心知孝宗近幾年倦勤,早有退意。周必大說:“依主行之,細細做來。然,舉大禮前,我乞歸還鄉(xiāng),還望圣上恩準?!毙⒆谠唬骸吧倭簦I劃大禮,爾后再議?!?/p>
陸游與周必大幾位知己,甚感惋惜。
周必大言道:“孝宗是有為之君,惜乎生不逢時!”
陸游頷首,說道:“孝宗在位二十八年,獨撐危局。秦檜之奸,貽害到今,朝中幾無可用之將,帷幄難有忠國謀臣,孝宗深謀遠慮,力挽危局,心勞力瘁?!?/p>
尤袤接言:“孝宗重經(jīng)濟,恤民生,輕徭薄賦,興水利,禁圍湖,修塘堤,滅蝗災,廢雜捐,盡力無余。今日國力,竟能在兵連禍結中見強,孝宗之功也?!?/p>
章德茂點指細數(shù),說道:“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共修治陂塘、溝堰四萬余處,可灌田八百萬畝。三年后,又新增灌田面積五十萬畝。州縣共治,國家補貼,大見成效。也有狡吏虛報冒領挪用,欺上瞞下,是另類?!?/p>
陸游應曰:“此事我亦知。貪官污吏壞孝宗大策?!?/p>
周必大環(huán)顧眾人,暢言:“他接高宗之位,撥亂反正,三年見效,實非凡君可比。他慎選吏,嚴治吏,究貪官,去庸吏,果決行之,裁減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三省六部編制,及百司和臨安府等冗官兩千余名,振弊起衰,得有困境之興?!?/p>
陸游深言:“孝宗是為宋代圣君,朝野共識。三次教閱水軍,四次調訓兩浙和福建民兵,補裝備,強兵力,超前代。然降與戰(zhàn)并存于朝,此消彼長,大策遭擾;人心不齊,國力難聚,再興難也。但愿光宗承孝宗之志,進而勿退,解此兩端?!?/p>
(未完待續(xù))
(編輯·謝奇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