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努力想,也想不出那條河的清晰模樣?;蛘?,那根本就稱不上是一條河,只是一池水。
是啊,怎么會叫作一條河?我出生時的小村莊,并不缺水。但現(xiàn)在想來,勉強(qiáng)能叫得上河的,其實(shí)只是在一條溝渠中流淌的一條小溪,長年淌著涓涓細(xì)水。然而透過溪水看到的并不是潔凈清澈的沙子和石子,而是雜草泥土石子,溪水最終也是散落得不知流向。小溪集聚的最大一處水源地僅僅2平方米那么大,半桶水那么深,其中蝌蚪、青蛙居多,偶爾可見小蝦。
也因此,這條溪,除了給村子增加一些鮮活和靈動,其實(shí)是派不上大用場的。
不過平生第一次吃蝦,后來知道叫蝦米,就出自這條溪里。當(dāng)時,一群男孩子從這條溪的集聚處撈上來半小盆小蝦,找了大人不在的一家偷著炒了吃。那時男孩子一般不和女孩子玩,那個下午不知怎么回事,他們竟然叫來幾個女孩子一起分享。當(dāng)這東西第一次拿到我面前時,我不敢吃??伤麄兌颊f好吃。最終我未能抵得住誘惑,捏起一只放進(jìn)牙間。沒想到,放了咸鹽的小蝦吃起來味道竟然出奇得好,于是,那小半盆蝦瞬間被我們搶光。
小蝦的回憶,從此與那條小溪聯(lián)系在一起。
盡管溪里有蝦,人們還是向往河。
在村里,習(xí)慣上被人們叫作河的,其實(shí)只是一池水。不知道多深,只記得男孩們常常在里面“狗刨”。問他們,只說“蹬不到底”。
蹬不到底的一池水,最熱鬧的時候?yàn)橄奶臁?/p>
從晚春開始,便有女人忍不住,抱著積攢了一冬天的臟棉衣臟床單來到水邊。村里人都把到這里洗衣叫作“下河”。一提下河,就知道是要到這池水邊洗衣服。
這池水的面積大約有七八十平方米,三邊都是土堰,只有一邊擺著幾塊大大小小的石板。其中最大的一塊已經(jīng)磨得異常光滑,見證著這條河的歷史,也見證著女人們洗衣的歷史。大石板兩邊,還分布著兩三塊小石板。因此,女人們每天都爭著第一個下河,這樣便可以搶占到有利的大石板。
女人們下河,洗的是衣服,曬的是心情,晾的是家?,嵤?。艷陽高照的天氣里,洗衣服的女人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兩個。于是,隨著第二個女人的到來,安靜的水邊便熱鬧起來。女人們先把一大盆衣服倒出來,有時除了端著一盆外,還用床單打著一大包;也有時,身邊再帶個孩子另外端一盆。女人們知道,下一次河,總是要費(fèi)個半天甚至多半天,所以一定要搜羅到家里再也尋不到一件臟衣服為止。有時洗著洗著,一轉(zhuǎn)眼看到身后的孩子,便吼過來強(qiáng)行將他身上的衣服扒下來扔進(jìn)水里。孩子掙扎無果后,只能穿著一條小褲衩羞答答地蹲在草里,邊玩泥土蟲子邊等著衣服干。女人洗完衣服還不過癮,又把草里的孩子拽過來,當(dāng)著別的女人面把唯一的小褲衩除下,給孩子上上下下洗身子。孩子羞愧得哇哇大叫,卻終究拗不過當(dāng)媽的,最終耷拉著腦袋聽之任之。
水池四周,一叢一叢分布著半人高的蜀葵,成了晾曬衣服的最佳場地。所以女人們不僅要搶占石板,還要搶占晾衣地,誰都愿意找最近最方便曬取的地方,于是嘴上不緊不慢說著話,手上卻異常麻利。她們一般是先洗大件,洗厚料的,這樣一邊洗,一邊曬。等到回家時,大部分已經(jīng)干透,既輕便,回家也省得再晾曬?;谶@些因素,女人們洗衣從來不磨蹭,何況,有的人洗著洗著,還惦記著地里干活將要結(jié)束的老公,馬上要放學(xué)的孩子。無奈一次一家老小總是洗太多,再快也很費(fèi)工夫。
即便如此,女人畢竟要展現(xiàn)女人的風(fēng)采。聚在一起,怎能甘于寂寞。一邊刷刷地洗一邊不住口閑聊。一件衣服從開始洗到晾曬,不知道融進(jìn)幾多家長里短。
洗衣服是沉悶的事,但是因?yàn)槠贩N繁多的家長里短,女人們的手下不由得輕靈起來。
村莊不大,然而女人們事多,隔三差五,免不了這個與那個翻臉,那個與這個起了爭執(zhí)。因此下河的人總要先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觀望一陣,如果是第一個便什么也不說,如果看到河邊有人,一定要站定看個仔細(xì),看看到底是哪個人在,否則一旦撞上不對脾性的,既尷尬又堵心。記得有一次我便遇到在河邊幾乎打起架來的。當(dāng)時有三個女人??赡苁且?yàn)榈谌齻€眼神不太好,盡管在高處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其中一個是她的死敵。她一來,水邊便有了趣味。原本聊得激烈的兩個女人一下子冷下來,死敵更是住了嘴,再不言語。中間的便遭了罪,左一下右一下協(xié)調(diào)著氣氛。三個人便這樣有一言沒一語地維持著氣氛,手下的速度,卻都加快了,每個人都巴不得快點(diǎn)洗完離開。盡管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還是出了問題。也不知當(dāng)時是誰說錯了話,反正先前下來的死敵嘩地站起來,繞開中間的一步跨到第三個下來的人跟前,一腳把盆里沒洗的和正洗的衣服踢到水中。被踢的也不示弱,并不撿她的衣服,而是跑過去把對方的衣服以同樣的方式踢下水。一時間,花花綠綠的衣服漂滿水面。中間的急得伸出胳膊在水面撈了這件撈那件,最終大部分還是漂到遠(yuǎn)處,撈不回來。兩個女人不管衣服,站在水邊激烈爭吵。中間的尷尬地站在中間,勸一陣為難一陣。
兩人爭吵的結(jié)束,緣于其中一家男人從地頭回來路過。他站在對面的土堰上大罵:“看看你們成什么樣子,丟不丟人!不想洗就滾回去!”
男人的女人不再吭聲,另一個女人本想罵男人,卻被他的氣勢壓住了,也不吭聲。
因?yàn)檫@起事件,女人們下河更加謹(jǐn)慎,非得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安心下到水邊。當(dāng)然,若是遇上說得來的,早早便扯開嗓子喊下來。河邊的,也邊答應(yīng)邊把旁邊占著小石板玩耍的孩子趕開,把石板刷干凈,讓隨后下來的人節(jié)省時間。誰都希望和說得來的一起洗衣,因此投緣的常常相約,一起下河。
如果哪個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水邊正洗著的是與她有矛盾的,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返回,順便在嘴里罵一句:“要死!”
“要死”的自然不知道自己挨了罵。不過,有時也會被恰好路經(jīng)的第三者撞到點(diǎn)破,“要死”的便生出一絲得意,暗暗慶幸自己早來一步,不然,返回的就是自己。
女人們洗衣,聊事,自然顧不得抬頭。往往就會被一些無聊的男人鉆了空子。點(diǎn)一根煙,坐在對面土堰上,在女人們聊到關(guān)鍵時插一句“啊呀,我聽到了!”往往把女人們嚇個半死。于是反應(yīng)快的撿起手邊一個石塊啪地扔過去。自然,扔不到男人身上,還會讓男人更加得意。女人便聯(lián)手開罵:“你這死東西,啥時候跑到這里的!男人家不趕緊弄你的地,來這里找死?”
男人依然嘻嘻哈哈,還威脅女人們要把聽到的事傳播出去。女人們也知道他不會那樣做,依然氣得大罵,直到男人乖乖討?zhàn)?,發(fā)誓自己不跟第三個人提起時方能罷休。
男人要走時,還不忘開女人們兩句玩笑,再把手邊一塊石子扔到水里,濺女人一身一臉,在罵聲里悻悻卻快樂地離去。
水邊,男人們絕對是調(diào)味品。有些女人一旦聊得悶了,必要找個男人消遣。一個下午,正洗衣的一個女人尿急,甩干兩手水扭身往后面的玉米地里跑,邊跑邊看四周是否有人。此時恰巧村里一個后生挑了水從對面坡上經(jīng)過。女人邊解褲子蹲下邊大聲朝后生喊:“××,你可別回頭看啊,要是看了我可饒不了你。”壓根就沒看到女人的后生聽到喊聲后下意識地往這邊一望,正巧看到玉米地里女人的半個白屁股。還很年輕的后生羞得挑著水跑起來。女人卻不依不饒:“這后生,讓你不要看你偏要看,沒見過女人撒尿?”
喊完,卻又哈哈大笑。
水邊洗衣的女人,便回身笑罵她“不要臉”。
“不要臉”的女人解了手,解了悶,也鮮活了水邊的氣氛。
有時,孩子們也是水邊不可或缺的精靈。不上學(xué)的孩子,或正巧放假在家的孩子,有時被大人逼迫,有時是黏著大人,水邊便常常能看到孩子們嬉戲的身影。孩子有大有小。小的只負(fù)責(zé)玩水,甚至還需要大人看管。大些的也不好好洗衣,只是間或被大人吼過來幫著晾曬一兩件衣服,在回家的時候再幫著端一盆。
一次我媽和姑姑下河洗衣服時,就帶了我和四歲的弟弟。弟弟是小的,只玩。而我便行使大的權(quán)利,媽倒也不指望我洗衣,只讓我看著弟弟。
可看著看著,就出事了。弟弟玩著玩著,就玩到姑姑身后,還一把將姑姑推到河里。壓根不會游泳的姑姑亂了,身子沉上沉下,一張嘴就喝水。媽急得站在水邊喊,我也喊,水邊另外的女人也在喊,弟弟嚇得大哭。我們一邊喊,一邊憑姑姑在水里沉浮。
好長一陣,終于喊過來從地里回家的一男一女。他們跑到水邊,男人扔下肩上的東西,女人幫男人脫掉上衣,之后男人一頭扎進(jìn)水里。
不知道喝了多少水的姑姑被順利救起。
姑姑趴在地上大口吐水,媽看著濕淋淋的男人說:“衣服脫下來洗洗吧?!彼Φ溃骸跋戳耍夜庵??”
水邊大笑,緊張氣氛頓除。后來知道,之前姑姑與那女人不說話已久。
次日,緩過來的姑姑專門買了一包點(diǎn)心,上門致謝。姑姑與那個女人,也由此消了前嫌。
水邊的故事,延續(xù)了一年又一年。
如今,一池水早已干涸。村里的孩子早已不知道當(dāng)初這里有過那么深的一池水,有過那么多的好笑事。他們又找到別的玩耍地。而女人們,也都在自家院里接起自來水管,寂寞洗衣。
下河,已經(jīng)成為一樁舊事,一段歷史。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