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是榮國府賈政與趙姨娘所生的女兒，賈府眾人口中的“三姑娘”。她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第四位，判詞中一句“才自清明志自高”道盡了她的才情與志向。賈探春生性要強且敏感，又胸懷抱負，雖是庶出女兒，卻志存高遠，深受賈府上下喜愛，曹公也不吝以一個“敏”字來表示對她的偏愛?；诖耍P者從“敏”字入手，分析其人物形象。

一、出身低微

身世敏感是賈探春這一人物形象的一個顯著特征，同時也是影響她性格形成的最重要因素。身為賈政和趙姨娘的女兒，她精明能干，在賈母的孫女中，其是除元春外的佼佼者，但是庶出的身份卻讓她犯難，久而久之，她對于自己的身份也變得異常敏感起來，一旦有人觸及此，她就會露出身上的“刺”，以保護自己。[1]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芒種節(jié)當(dāng)天，大家聚在花園里，賈探春找到賈寶玉，把自己攢的十來吊錢交給他，讓他到外面去買一些小玩意，并許諾“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辟Z寶玉從這個鞋聯(lián)想到了自己聽來的話，說是趙姨娘聽說探春給寶玉做鞋就抱怨：“正經(jīng)兄弟（賈環(huán)），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見，且作這些東西！”寶玉本是無心之語，但在探春聽來卻十分刺耳。她登時沉下臉，怒斥趙姨娘糊涂，并說明自己并不是該做鞋的仆婦、丫鬟，給寶玉做鞋“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寶玉為避免尷尬，打圓場說，“他心里自然又有個想頭了”，這句話隱含的意思是說趙姨娘是探春的生母，賈環(huán)作為她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應(yīng)該得到探春的偏愛和照顧。哪承想，“探春聽說，益發(fā)動了氣，將頭一扭”，連寶玉一起痛斥起來，并說道：“連你也糊涂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么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這里探春因為寶玉的無心之語而怒火中燒，將本應(yīng)兄妹友愛的畫面變得十分難堪。寶玉和探春雖為兄妹，但是嫡庶之別讓兩人無法共情，寶玉無法理解探春對出身的過度敏感，所以當(dāng)寶玉想要安慰妹妹的時候?qū)也坏梅ǎ炊屘酱焊討嵟?/p>

在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一節(jié)，探春與趙姨娘有了一次最嚴重的正面沖突，探春再一次對自己庶出的身份進行了全面否認。這一節(jié)中探春的親舅舅趙國基去世，探春作為臨時管事，只賞了二十兩銀子。但是趙姨娘卻貪心不足，希望探春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為自己謀利。為達到這一目的，趙姨娘不惜到探春理家的地點大鬧，開口便說：“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邊言語諷刺，一邊涕淚橫流，絲毫不顧體面。在爭執(zhí)中，趙姨娘說道：“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這一句讓探春庶出的身份再次被翻出來，探春聽后，“已氣的臉白氣噎”，反駁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yǎng)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在這場母女爭執(zhí)中，趙姨娘并沒有給探春這個女兒任何體面，言語十分尖刻，不斷諷刺探春是“只揀高枝兒飛去了”，將探春對嫡母乃至賈家管理規(guī)則的維護貶低為阿諛奉承，不免讓人心寒。同時，作為女兒的探春面對趙姨娘的侮辱，選擇了反抗，甚至希望自己能夠像男人一樣出去干一番事業(yè)，以此擺脫身份帶來的制約和束縛。

全書關(guān)于探春敏感身份的描寫還有很多，例如鳳姐和平兒在談?wù)撡Z府各女子的時候，肯定了探春的才華，同時也對她的庶出身份表示遺憾；王善保家的在查抄大觀園時，拿探春取笑，被探春打了一巴掌，并怒斥這個仆婦不該輕視自己……從這些描寫可以看出探春對于身份的差別十分敏感，對趙姨娘的狹隘昏聵感到既無奈又氣憤，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模糊身份之別，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好，不因為出身被輕視。這樣的心態(tài)讓她常常在面對趙姨娘的問題、面對庶出的問題時顯得冷酷無情，這些因素也增加了這個人物身上的矛盾性和悲劇性。

二、才情出眾

林黛玉進賈府時對探春的印象是“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可見，《紅樓夢》中，曹公在極力為人們展示薛林二人才華的同時，也沒有忘記這朵“玫瑰花”，因此，才情敏銳出眾也成了賈探春人物形象的另一個特點。在賈元春的推動下，賈寶玉和眾姐妹都進入了大觀園居住。大觀園是青年男女的世外桃源，也是詩情萌發(fā)的溫床。于是在《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一節(jié)中，探春給賈寶玉寫信，提議創(chuàng)建詩社，并得到眾人贊同，組成海棠詩社。為結(jié)成詩社，探春為寶玉送上一封花箋，這封花箋第一次展現(xiàn)了探春的才情和志向。她在花箋中闡述自己想要結(jié)詩社的原因：“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qū)，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wù)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fēng)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由此可見，她倡導(dǎo)詩社，不僅是為無味的閨閣生活增添了一些意趣，同時也是因仰慕古人之雅興，有流芳百世之抱負，展現(xiàn)出一派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度。在詩社中，探春的詩才得到了全面的展現(xiàn)。在以白海棠為意象的創(chuàng)作中，探春最先完成，她的詩詞高潔大氣，一句“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她這位敏感的閨閣女子內(nèi)心所積蓄的絕世才情和遠大志向。在以菊花為意象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其一首《簪菊》展現(xiàn)了“蕉下客”的風(fēng)采。詩中“短鬢”“葛巾”等字樣都以男人自況，暗示她雖為女子，卻素有男兒志。但在日漸衰敗的環(huán)境下，只能保持潔身自好的態(tài)度，一句“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正表明了她這種嫉視丑惡、不隨流俗的清高態(tài)度。此外，在蘆雪庵的即景聯(lián)詩中，探春也一展才情，表現(xiàn)了自己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才能。

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節(jié)，劉姥姥在大觀園四處參觀之時，眾人來到探春房間，這里曹公細寫了房間布置來展示探春的才情與審美。文中寫道：“當(dāng)?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案上壘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shè)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dāng)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倍潭贪賮碜值亩温?，用了六個“大”字。曹公善文字，卻在這里高度重復(fù)一個字，可見秋爽齋的室內(nèi)闊朗通透，而這正契合了探春“素喜闊朗”的性格特點。從房間的布置足可以看出探春的大氣與開闊，她對于審美的追求是高雅而開闊的，全無半點小兒女情態(tài)。作為一個年輕的閨閣女子，她在書法上的造詣也讓人贊嘆。正是在詩書畫的熏陶下，才讓探春這個有著男子一般入世志向的女子沒有流俗，變得端莊雅致，讓人不禁生出尊敬之心。

三、做事干脆利落

結(jié)詩社是《紅樓夢》故事走向高潮的標(biāo)志性事件，這個事件的發(fā)起者正是精明能干的探春。曹公之所以這樣設(shè)計，是因為詩社事小，卻關(guān)乎格局。在閨閣中起詩社，難免有“不守規(guī)矩”的嫌疑。此事，寡嫂李紈想到卻沒做，因為帶頭起詩社不在她帶領(lǐng)弟妹學(xué)習(xí)、言傳身教的范圍；賈寶玉無事忙，雖然樂于同姐妹們玩樂，卻胸?zé)o大志，沒有組織意識；薛寶釵內(nèi)斂守拙，自然不會在別人家的園子里做這樣的事；林黛玉喜靜不喜鬧，孤高自賞，縱有詩才卻不愿意做這樣勞心費神的事；此外，迎春懦弱平庸，惜春年紀太小，自然也想不到……這樣一看，唯有賈探春想得到，也做得到。在這個如世外桃源般的大觀園，探春的才情被激發(fā)出來，同時，她敏銳地洞察到了其他姐妹的才華和需求，再加上她敢想敢做的性格，由一封花箋便做下了創(chuàng)新之舉，而這也將她出眾的能力和果決的魄力展示得淋漓盡致。

在建立詩社的過程中，眾人雖然推舉李紈為“社長”，但是在管理層面，探春卻沒有放手。她心思機敏、思慮周全，讓這個一時興起的詩社逐漸走向興旺。例如在眾人起了雅號后，依然有人以兄妹哥嫂相稱，探春則提出要立個罰約，在寶玉違約時，探春也回毫不留情地出言警告。在大觀園中又來了眾多姐妹后，賈寶玉表現(xiàn)的只是開心，探春卻已經(jīng)開始盤算將這些人引入詩社，并根據(jù)眾人的實際情況制訂了完整且長遠的計劃，使得寶玉都不禁稱贊：“倒是你明白，我終究是個糊涂心腸，空喜歡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

如果說“結(jié)詩社”是探春的一次牛刀小試，那么在賈府“興利除宿弊”就是她的一次大動作。在第五十五、五十六回，賈母、王夫人參加老太妃祭祀有月余光景，王熙鳳小產(chǎn)身虧，暫時不能理家，于是王夫人任命李紈、探春、寶釵三人共同理家。這三個人中，李紈是眾人口中的“佛爺”，心慈面軟，并無理家之才，寶釵身為外人，只是按規(guī)矩辦事，不愿意嶄露鋒芒。探春同這二人不同，她有能力、有魄力，也看到了賈府的頹勢，有意愿通過自己的努力進行挽救，于是便有了“敏探春興利除宿弊”這十分精彩的一節(jié)。當(dāng)時的賈家虧空嚴重，奴仆已不順從，矛盾日益尖銳，呈現(xiàn)大廈將傾之態(tài)。不久后，藕官園內(nèi)燒紙、圍攻趙姨娘、司棋鬧廚、玫瑰露風(fēng)波，接二連三的事件，表明賈府的約束力已大大減弱。探春面對如此局面，決心要扭轉(zhuǎn)頹勢，于是她堅決按照賈府的老規(guī)矩辦事，對于親舅舅趙國基的喪葬費用，按舊例只給了二十兩，惹得生母趙姨娘大鬧一場。她算計周密，不避權(quán)勢，有意駁二件鳳姐的事，來壓眾人口聲。蠲免了公子們，包括寶玉上學(xué)時外加的八兩銀子，又免了買辦為姑娘們置買脂粉的重復(fù)支出。為了開源節(jié)流，將園內(nèi)的花草樹木、田畦菜地包給婆子們管理，用利益促使承包者精心管理，不僅為府里節(jié)約下四百多兩銀子，也維護了大觀園的整潔和規(guī)矩。她精明果斷又注意分寸，剛一上任就將欺她年幼的吳新登家的制得“滿面通紅”、服服帖帖，使眾媳婦們再也不敢小看她。她威重令行，又有自知之明，在自己管轄范圍內(nèi)說一不二，管轄范圍外又從不多加干涉。探春實行的種種措施，穩(wěn)定了賈府原本管理上的混亂趨勢，讓這個大家族短暫運行了起來。就連素來有治家之才的王熙鳳都對她贊不絕口：“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曹公對探春這一段理家之舉的描寫不亞于對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一段的描寫。在這里，探春面臨著四面楚歌的困境，可謂是殺伐決斷、有禮有法。在趙姨娘大鬧議事廳時，探春用祖宗定下的舊規(guī)矩進行對抗，說明了自己只是規(guī)矩的執(zhí)行者，并未犯法違理，這樣既說明了自己做事的依據(jù)，也打消了一些人妄圖利用趙姨娘讓自己難堪的險惡用心。面對管事者的試探，探春給出了正面回擊，闡明了事情辦不好是下人的執(zhí)行力有問題，而不是作為管理者的自己沒有主意。接下來，面對平兒的安慰，探春對平兒全沒有平日里的溫柔態(tài)度，而是拿出了主子的架子，讓平兒服侍自己洗漱梳妝，吩咐平兒去傳話，斥責(zé)平兒及其主子王熙鳳平日里管教不嚴，讓這些奴仆驕縱難管。一眾管家奶奶看到趙姨娘被駁、平兒被訓(xùn)，自然領(lǐng)略到了這朵“玫瑰花”不僅又紅又香，還有其扎手的個性。[2]然而，探春雖如此耗費心力、興利除弊，但對于揮霍無度的賈府而言，僅僅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在大廈將傾的頹勢下，賈探春的精明才志也逃不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命運。

四、結(jié)語

細讀《紅樓夢》，這個“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的賈探春，讓人又愛又敬，正如文中興兒所言，“三姑娘的諢名是‘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睆倪@個評價中可以一窺賈探春這個鮮活的人物形象特征，能夠感受到曹公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的用心。同時，從賈探春身上的矛盾之處看，也可以預(yù)見其未來命運的坎坷，正如曹公在判詞中所言，“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這也緊扣了故事中“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思想主題。

參考文獻：

[1]趙曉梅.《紅樓夢》中賈探春的形象分析[J].文學(xué)教育（上），2017（08）：48-49.

[2]田曉萌.瑤池仙品 末世巾幗——《紅樓夢》中探春人物形象分析[J].內(nèi)蒙古電大學(xué)刊，2014（05）：40-42.

（作者簡介：張文芬，女，湖北省天門中學(xué)，一級教師，研究方向：語文教研）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