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那晚,望著天上圓圓的月亮,我想,以后輕易不去沁水了吧。
不是沁水不好,相反,我想用這種方式留住沁水在我心中的美好。
去過沁水兩次,一春,一秋。
春日花盛
第一次,是2017年。那是一個四月天,沁水櫻花正開放。櫻花并非沁水的主要花木,然而有一樹櫻花卻永遠定格在我腦海里。忘記了在哪個地點,忘記為什么要在那個地方停留,只記住一樹淡粉色的櫻花,以及當時簇擁在櫻花下拍照的一伙女子們。
她們,都是來此地領(lǐng)獎的——趙樹理文學獎。我也是其中之一。“趙樹理文學獎”回歸趙樹理故鄉(xiāng),此后不知道會不會再有,總之那年是第一次。
沒見過沁水之前的光芒,只記住那次的熠熠生輝。那也是我第一次見沁河水,逶迤進入我的視野。
兩年后,我在沁源見到沁河源頭,驚訝那么一個小小泉眼,竟然孕育出大河浩蕩。
真像我們的母親,用小小的瘦弱的身軀,哺育出一個個兒女,支撐起一片片廣闊天地。
沁水很富有,周邊太行、太岳、中條三大山系環(huán)繞,連綿的山,清澈的水,哪個角度都可飛揚出大片大片的田園牧歌。
那一次“趙樹理文學獎”頒獎,是“首屆沁水趙樹理文化旅游嘉年華”期間,文學、文化、旅游交融碰撞,堪稱一場華美盛宴。記得當時的宣傳主題是“千年古縣,如畫沁水”,活動內(nèi)容有一項是 “百花世界”。那是沁水首次舉辦長跨度、大內(nèi)容的一次盛典,再加上白燕升、閻維文等名家助陣,沁河水上一時間波光粼粼,光芒萬丈。
我不知道“百花世界”版塊里是不是包含櫻花,有沒有點名蜀葵花。我卻以蜀葵的名義來到這里,第一眼遇上櫻花。
一直以為,櫻花產(chǎn)自日本。查過資料才知,野生櫻花誕生自數(shù)百萬年前的喜馬拉雅。人工栽培后,在秦漢時期便已傳入中國宮廷皇族中,距今已有2000多年栽培歷史。漢唐時期更是普遍出現(xiàn)在私家花園中。白居易曾有詩,“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枝便當游”。而后萬國來朝,被日本朝拜者帶回東瀛。
原來,櫻花是以這樣的方式進入日本國。當年那個使者,一定是被櫻花的美迷住了吧?
盡管日本栽種櫻花的歷史比中國要晚一千余年,但不得不說,今天的觀賞櫻花,是日本人選育出來的。
沁水的櫻花,無論是中國本土栽培,還是此后日本培育后流入,都無關(guān)緊要。它依然保持著喜馬拉雅的高潔純凈,閃耀著愛情與希望的光芒。櫻花的花期并不長,卻完美與我相遇。我相信沁水的百花中,包括櫻花,包括蜀葵。然而那是四月天,我注定無法看到蜀葵,否則,于我而言這將更是一次有意義的行程。那個季節(jié),蜀葵花正在沁河水滋養(yǎng)的土壤中,暗暗發(fā)力,撥節(jié)。它們的身體,就如沁河源頭那個泉眼,如同每一位母親,正在將積聚了一冬的力量緩緩發(fā)散,那孕育了一冬的種子,也迫不及待,像個嬰兒般要早日沖到外面的世界。
而我,確實是跟著“蜀葵”去到沁水的。
沒有想到我的第一本書會獲得“趙樹理文學獎”,更沒有想到領(lǐng)這個獎要回到趙樹理的故鄉(xiāng)。
自然會尋覓趙樹理。他的故居老院,文氣彌漫,氣息若隱若現(xiàn)在空氣里。眾多寫字的人前來,散開在小院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雙手,每一雙眼,都在看,在撫摸。似乎,文學的養(yǎng)分就潛藏在院子的縫隙中,窗欞上,石板下。每一個人都要從這個院落汲取養(yǎng)分與精華。
人們在看,在聽,在問,在想,在尋。小小的院子,一邊在釋放,一邊在吸納。趙樹理走了,一個個“趙樹理”又來了。
趙樹理的氣息,便不斷,便永存。
去往趙樹理故居的路途,也有櫻花。有些恍惚,這一路彌漫的幽香,真的由養(yǎng)育山藥蛋的泥土滋養(yǎng)嗎?輕風劃過,一片櫻花飄落,算是作答。趙樹理與櫻花,確實共生在這片沁河水婉轉(zhuǎn)的土地上。
于是那幾年,看到櫻花便不由要想到趙樹理。
沒想到,兩年后一種花替換了櫻花。
那是2019年夏天,我去到被號稱為趙樹理第二故鄉(xiāng)的長子縣蔭城鎮(zhèn)琚寨村。1952年至1960年,趙樹理曾在此下鄉(xiāng)8年,并寫出短篇小說《鍛煉鍛煉》與《五里坡》。村里很厚重,有氣派的賈家高樓、雄偉的玉皇觀、精美的龍鳳壁,更有趙樹理故居。兩間簡陋的小屋,彌漫著人民作家的氣息。門口看進去,栩栩如生的趙樹理蠟像仿佛作家當年創(chuàng)作中一樣,陪伴他的,依然是一張方桌,一盞油燈,一個本子,一支筆。
清冷的小屋,寂寥的身影。趙樹理在此,是因為孤獨而寫作嗎?輕嘆一聲,出得院中,卻被一樹繁花吸引。之前急于見到趙樹理,竟沒留意院中一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樹真大,幾乎遮擋了半個院。一樹花真美,然而很陌生。問過陪同的朋友,得知是合歡樹。
合歡樹?喜歡這個樹名許久了,無數(shù)次想象過遇到它時的驚艷,還有浪漫,沒想到竟在這樣一個僻遠的小山村,以這樣的方式。有些不解,這樣的村莊,這樣的院中,竟然生長有這樣一棵碩大的合歡樹。為誰合,為誰歡?
那是一個夏日,滿樹的合歡花花開正艷,遠看像一把把粉色扇面。
愛情樹,吉祥花。彼時,彼地,怒放,為了誰?
回頭,屋中的“趙樹理”依然在埋頭寫作。也才恍然明白,之前屋里似有幽香彌散,竟是合歡?
突然想到史鐵生的《合歡樹》,寫給他母親的那一棵樹。文中沒有提合歡花盛開時是什么樣子?;蛟S,就是他母親的樣子吧?他曾說過,他承認母親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我不知道,那刻突然想起史鐵生的《合歡樹》,是不是和母親有關(guān)。當初絕沒有想到,四年后我再來沁水,是帶著母親。
當初只感受到,“趙樹理文學獎”頒獎會很盛大,其中因素也有“趙樹理文化旅游嘉年華”,還有“如畫沁水”。確實,沁水這個小縣城風景如畫。幽深的古堡,風格獨特的民居,清雅的山水……甚至進入趙樹理陵園,都仿佛進入一座優(yōu)美的景區(qū),蒼松翠柏,樹密林茂,莊嚴肅穆。記得當時全體列隊瞻仰趙樹理時,省作協(xié)主席杜學文隨口一段致詞如散文般優(yōu)美,又憂傷,像一瓣瓣正開的花瓣,被風吹落在地。
當然,憂傷的是我們。青山中端坐的趙樹理,吸納著天地之靈氣,沐浴著自然之精華。華章錦句,升騰在心。就如兩年后在琚寨那個院中一樣,離開時很釋然。
趙樹理,有花相伴,有樹相伴,有山相伴,有河相伴。
沁水相遇,是我之幸,《陽光下的蜀葵》之幸,蜀葵之幸!
櫻花、合歡花、蜀葵花,沁水的土地,花香遍地。
秋日雨濃
第二次去沁水,是2021年8月。我是突然決定要去的,而且?guī)е业哪赣H。原因是一個朋友說那里有個美麗的休閑山莊。我也沒有想到,第一時間問,母親就一口答應(yīng)了,這與她的性格不太相符。手術(shù)后三年半時間里,她總是拒絕所有的外出,緣由是,身體不行,吃飯也不行。
而這一次,她竟應(yīng)了。
目的地只有一個導航位置,寫著龍隱山居。不知道這個山居屬于沁水的哪里,只一路向南。中午到達武鄉(xiāng),還是晴朗的天空。母親用短暫的時間抓緊看望了家族中唯一的長輩——我的四爺爺,她的四叔。彼時,四爺爺已經(jīng)整整90歲,已經(jīng)分不清來人是誰,只在陽光明媚的院子里微笑。母親嘆一聲:老了!
與長一輩的四爺爺比,母親自然有了小輩的心態(tài)。當時,她還大步走著,又看望了從陽泉回到家中小住的她的80多歲的嫂子。當母親氣喘吁吁坐在嬸嬸家的飯桌上時,餃子已不再冒熱氣。
“快吃啊媽,還有三四個小時路程呢?!蔽疫叧赃叴咧赣H??伤龑溩臃胚M嘴里時,卻不??人?。時而吃不下飯,時而咳嗽,是母親近幾年的常態(tài)。她沒在意,我更沒在意。
飯后迅速起身,向目的地行進。車里多了嬸嬸與姑姑。大約四十多年前,她們生活在一個院子里,磕磕碰碰,家長里短。此后,姑姑出嫁,再聚便是家里紅白大事,或者春節(jié)走親戚。一生中,這更是她們第一次結(jié)伴外出。因此一路上,三人歡聲笑語,說不完的話。彼時我有些遺憾,為什么沒想到早一些帶她們一起出門呢?好在有了開始,便可以繼續(xù)。
不會想到,那會成為最后一次。
盡管有路標,姑姑還是不停問,不停說,到哪兒了?這山可真好看呀!仿佛,她被我?guī)У椒浅_b遠的地方。嬸嬸也不斷與家人通電話,告訴他們要去旅游,讓他們照看好家里。只有母親不語。之前跟她說過,要去往趙樹理出生的地方。母親熟悉趙樹理,因為剛結(jié)婚時她常常到太原看父親,而大多數(shù)時間又愿意住在南華門的堂姐家,也就是當時的山西省文聯(lián)家屬院。因為她的堂姐夫王世榮當時任省文聯(lián)聯(lián)絡(luò)處處長,也是一名編劇。那時候,同一個院里居住的還有馬烽、趙樹理,以及孫謙等人。母親說幾位作家夫人中她的堂姐與趙樹理夫人沒有工作,三人便常常一起逛街??吹轿殷@訝又羨慕的表情,母親總是笑著說,她們很普通呀,和我們一樣。
因此母親欣喜的,并不是去到趙樹理出生的地方??赡赣H確實很開心,或許是她覺得幾年了身體還很好終于可以出去一趟了,或許是她覺得還有嬸嬸和姑姑作陪。我內(nèi)心覺得,后者多一些。多少年來,她們想好好在一起說話的時間太少了。
跟著在沁水高速出口相迎的朋友,大約行駛十幾公里后,眼前先出現(xiàn)“杏則村”三個字,又出現(xiàn)“龍隱山居”四個字。白墻,青瓦,天將黑,空氣有些濕。知道就是這里了。一切安頓好,姑姑卻執(zhí)意要與母親同住。她的借口是一個人害怕,但我知道她是珍惜兩人在一起的每一分鐘。盡管,我告訴她們,這次哪里也不去,就是吃飯,睡覺,聊天。
次日一早,雨便來了,很細。我歡喜地擇院中一棵杏樹下,將她們仨聚攏過來,泡了茶,還有咖啡,讓她們選喝。我知道她們喝不慣,她們卻就著潮濕的空氣,就著淅瀝的雨絲,一邊說著“下點雨,真好”,一邊慢慢喝下去。
與土地打交道的人,總是天然喜歡雨。我也是,緣于12歲那年的一場雨。那一年,獨自在鄰村上學的我遇到傾盆大雨,是母親不顧一切翻山越嶺去到學校,拼命將絕望的我?guī)Щ丶摇?/p>
可是,我沒料到沁水的那場雨,下了整整三天。不大,甚至不需打傘,然而一直下著。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個預兆吧?否則,為什么雨會一直下?那三天,我依然沒有埋怨雨。我原本想著,她們姐仨聊天,我寫自己的文字??墒牵揖谷灰粋€字也寫不進去。除了惦記她們會不會用熱水壺,會不會將熱水器的水溫調(diào)到最佳,主要更想跟著她們回到從前。是的,她們聚在一起,大多說的是從前。而我,也是她們從前的故事。
于是那三天,我一起床便跑到她們屋里,問問這個睡好沒,再看看那個有沒有洗漱畢。晚上,我又要挨著問問這個家空調(diào)是不是溫度正好,那個家的人有沒有按時服過藥。此后,便又開始新一天回憶。
多好的時光啊,一直定格下去,多好!
窗外,雨絲順山而下,滑過樹梢,滑過房檐,滑過石板路,滑進下面的小河里。我沒有問過,那條河是不是沁水河,只每天看細細的雨灑在緩緩的河水里,輕輕濺起一圈圈漣漪。許多時候,她們仨擠在床邊,望著窗外。窗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座山,幾棵樹。
突然,嬸嬸扭頭問我:“可記得,曾經(jīng)帶你村后山上刨柴胡?”
“當然!”
那時候,我上小學,還是初中?記不清了,印象中只是夏天的暑期。每個早飯后,我跟著嬸嬸到村后的山上,尋柴胡。那真是一個個大汗淋漓的上午,我跟著嬸嬸鉆在一叢一叢的野花里,尋一朵黃黃的小花。累了的時候,就坐在山腰上,看面前濁漳河水浩蕩東流。天氣真熱,那時候也不帶水,汗流浹背。于嬸嬸而言,我一定是個好伴兒吧,跟她說話,陪她走路,當然也尋我自己的柴胡。
那時候,我不知道柴胡是治感冒的,只想著多尋一些,可以換到錢。我忘不了第一次換來三塊錢時母親眼里的驚喜。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同屬晉東南的這片土地上,還有一個叫沁水的地方;更不知道除了眼前的濁漳河,不遠處還有一條河叫沁河。濁漳河是海河水系,向渤海而去;沁河是黃河一級支流,朝著黃河奔騰。很小就知道黃河與渤海,卻不知道大河路經(jīng)我村莊。
那浩蕩的水,滾滾的水,奔騰的水,竟然有我的印記??!
雨中的龍隱山居,靜得不像塵世間。房屋,小道,寺廟,訴說著古老杏則村的往事。第二天上午,我提議轉(zhuǎn)轉(zhuǎn)山吧。嬸嬸和姑姑很快同意了,母親也點頭。但走了很短的一截之后,母親便說累,不想再上。嬸嬸精神很好,我便陪她繼續(xù)向上。
“柴胡——”突然,嬸嬸驚喜地叫起來。順著她的手指,我在一叢草中發(fā)現(xiàn)了幾朵黃色小花。過去這么多年,我?guī)缀跬浟四蔷褪俏耶敵醺鴭饗鹪诤笊揭槐橐槐閳?zhí)著尋找的顏色。它被細雨淋得清靈靈的,羞澀地在一群草中靜立,如同一個少女,站在一群男孩子中間,顧盼生輝。
嬸嬸不顧腳下泥濘,楞是鉆下棧道,將那株柴胡撥起。久違的柴胡到了我手里,沾著嬸嬸的溫度。發(fā)現(xiàn)了柴胡的嬸嬸很興奮,一路不再欣賞美景,只顧低頭找柴胡,然而令我們失望的是,再沒有一株柴胡出現(xiàn)。
放眼山下,母親和姑姑站在細雨中。突然覺得,母親的身體,會不會不舒服?怎么突然就不想走路了?果然,之后我建議在村中轉(zhuǎn)轉(zhuǎn),母親也總是不太積極。但我了解母親,她不想掃我的興,更不想因為自己的不舒服影響了嬸嬸與姑姑的情緒,便努力與我們攀上。沒想到,在高處出現(xiàn)了一大片小菊花。母親極愛花,又是養(yǎng)花高手,看到一片菊便突然有了精神,向花而去。
母親站在那些花中,笑的無比開心。她摸摸這朵,又碰碰那朵,愛不釋手。
“采一些花籽吧?!毕裢R粯樱赣H生出這個主意。于是她們仨鉆進菊花叢,細細尋籽。
彼時不曾想到,那是母親最后一次與花的近距離。那三天,也是母親最后的出行。三天九餐飯,咳嗽一直伴著母親。當時只想,或許是天氣涼。帶著花籽歸家的母親,慢慢會恢復健康。
然而那次歸家后,母親的身體竟一天不及一天。
八月十五,月正圓,母親入院。
兩個月后的十月十五,又一個明晃晃的月圓夜,母親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不想輕易觸碰沁水,只為保持那份純凈。因為,我的花,母親的笑,都落在那里。
(責任編輯:馬倩)
蔣? 殊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冶金作協(xié)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為《映像》雜志執(zhí)行主編。著有散文集《陽光下的蜀葵》《神靈的聚會》《百年長川》《重回1937》《再回1949》。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及《小說選刊》年度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