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冷冰川
這件事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但還是會被我經(jīng)?;貞浧饋?,因為生活中類似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那時我還在報社工作,與幾位同行到某山區(qū)采訪。當(dāng)?shù)氐呐笥褞覀內(nèi)ヒ惶幪貏e險峻的地方參觀,具體地名我自然記得,但為了避免麻煩,就權(quán)當(dāng)我把地名忘了吧。
那地方的山民大多黑瘦矮小,精神矍鑠。他們都有一副好嗓子,唱起來,那歌聲,高亢圓潤,有直入云霄之感。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的負(fù)重歌唱。不僅僅是負(fù)重,而且是負(fù)重登高。這就要說到那種“滑竿”,古典的名字叫“肩輿”,我們在影視中都見過的,用竹竿和竹篾編織而成。坐在這滑竿上的,在影視劇中,基本上都是壞人。解放后這東西銷聲匿跡,改革開放后又重新出現(xiàn)。只見兩個黑瘦的男人,抬著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女人,沿著陡峭的石階一邊奮力往上攀登,一邊唱著當(dāng)?shù)氐拿窀瑁焊绺缪剑妹醚?,這邊唱來那邊和呀——這是他們的自愿歌唱,還是他們服務(wù)收費(fèi)的一部分,我沒問過,我當(dāng)時只是在他們身后觀察,觀察著他們樹條子擰成一般的繃緊的小腿肌肉和他們被沉重的竹竿壓得往下坍塌的肩膀與顯得格外長的脖頸。這時,歌聲便發(fā)了出來,直沖了上去。我在想,如果沒這沉重的壓迫,他們的聲音能拔得那樣高嗎?抬著人,攀登著石階,唱著最高亢華麗的民歌,這樣的勞動到底值多少錢呢?
我要講的故事是:一個體重絕不少于二百斤的胖子要坐滑竿上山,兩個抬滑竿的瘦人與他討價還價,最終以一個半人的價格談成。這時,某報的一位老兄義正辭嚴(yán)地訓(xùn)斥那個胖子——限于篇幅,不能贅述——那胖子慚愧地爬出滑竿,說:行了,您別罵了,我不坐了還不行嗎?眼前發(fā)生的事,讓所有想坐滑竿的人都不坐了。那兩位瘦人,扯著某報的那位老兄,讓他賠償損失。是啊是啊,世界上的事情,對還是錯,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