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街的人常常能在清早看見一個長著大胡子的大個兒,抄著笤帚,在德盛昌鋪子前撣一輛馬車。
那是一輛樺木做的馬車,后面拖一平板,一圈兒能擠六七個爺兒們。馬一身棕毛,個頭兒不大,卻很精神。那人用泡過的豆餅、豆粕、玉米面拌著草料喂它。馬嘎嘣嘎嘣地嚼著,偶爾抬頭,往兩邊瞧瞧,打一串清脆的響鼻。
路過的人,會跟大個兒招呼兩聲、逗趣幾句。德盛昌的孫掌柜一早也在門口,見到熟人,抱抱拳,笑笑,卻不大說話。
大個兒叫寶楞,老街人戲稱趕車人為“當家的”,寶楞就是德盛昌的“當家的”。
寶楞用馬車給鋪子里送送貨,干些粗使的活兒。大清早,他隨人運個米面肉菜,供鋪子里十幾號人一日三餐;過個三五天,他跟人去一趟碼頭,卸貨、裝貨,那邊有海上來的大船;遇到買大件兒不方便的主兒,孫掌柜會讓他把貨給人送去,裝貨、卸貨。寶楞干活兒不存勁兒,活兒大活兒小,活兒輕活兒重,寶楞都不大吱聲,只想早些做完。
寶楞事兒多。
老街的窮街坊們,常會求寶楞幫忙?;閱始奕ⅲ瑔踢w請客,有輛車,方便。有人在孫掌柜跟前嚼舌根子,意思是這馬車是德盛昌的,倒像是寶楞自個兒的了。孫掌柜笑笑,只說,鋪子里不用時,這車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給街坊們辦點好事兒。何況,寶楞也沒用這車謀財,事兒忙完,人家頂多帶他吃個飯,添雙筷子,沾點熱鬧氣罷了。
寶楞幫人無數(shù),常有人請他。
不過,寶楞在吃請上,倒有一癖。
寶楞喜歡趕場,喜歡把幾家人的酒攢到一塊兒吃。
時常一桌酒席,寶楞只吃一半,菜沒上幾個,凳子沒焐熱,寶楞便起身賠禮、告辭,自罰幾杯之后,抬腳就走。大伙兒不讓,拽他,他便說,誰誰那邊還有一幫爺兒們。被拽得急了,他再猛灌幾盅?;仡^到了那邊,他再賠禮,再罰酒。那年月,大家伙兒肚子里都缺,寥寥幾個菜,酒過幾巡,等寶楞來,常常就剩幾根咸菜、幾片蔥葉、幾盤湯汁了。但寶楞不計較,寶楞喜歡的,是那種熱鬧勁兒。而在外人看來,寶楞一連趕幾個場子,說明這人朋友多,交情多,夠意思。有事兒,還是找他靠譜。
這年冬天,下了大雪,指肚大的雪花,直往下撂。照本地人的說法,這叫“過青娥”,青娥是管雪的神。住在街西的二耙子,急吼吼地來找寶楞,說話間,老忍不住要哭。二耙子的老娘,往常走起路來,快得兩腳不著地,今兒一早,卻躺著直哼哼,張不開嘴,也睜不開眼。他去給老娘請大夫,不巧,大夫大雪天崴了腳,出門得用車接。這當口,滿街找不到個四條腿的,二耙子便來找寶楞。
寶楞把煙鍋子往地上一磕,說:“你先去,雪深,我得給馬綁個護腿,就來?!?/p>
剛上完護腿,孫掌柜來找寶楞,說碼頭那邊來了貨,怕凍,趕緊運回來。
寶楞點點頭,套上車,出了門,剛往碼頭那邊走了幾步,忽然掉頭。
寶楞要給二耙子接大夫去。
等把二耙子的事兒忙活完,天開始下黑了。寶楞水也沒喝,急火火地往碼頭趕,身上、帽子上、胡子上全是雪,就露倆黑眼珠子。不想,回來時,黑燈瞎火的,馬一腳踩滑,車翻了。
鋪子里的貨,折了一些。很快,大伙兒都知道了,寶楞是為了幫人,壞了鋪子里的貨。一時間,孫掌柜耳朵眼兒里多了很多閑話。孫掌柜雖沒說啥,但寶楞來見他,給他賠不是,想要賠鋪子里的貨,孫掌柜也沒開臉,只是擺了擺手,讓寶楞回去。
寶楞尋思著,這地方,不好再待了,遂謊說自己這些年駕車受了寒,涼風一吹,頭疼,干不了了。孫掌柜也說了句留他的話,可寶楞推辭的話還沒說完,孫掌柜就應了。
二耙子覺得這事兒跟自己有關,幾次去寶楞家,寶楞就說自己是因為頭疼才不干的。二耙子給他送了些米面,寶楞不要。
孫掌柜的鋪子里很快來了個新“當家的”,那人只幫鋪子里跑腿,閑時,就坐在鋪子里,搓搓手,摳摳指甲,不怎么說話。馬車上,沾著些泥巴鳥屎。
街坊們在一起聊天,說到寶楞,都覺得以前遇事想著找人家,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卻個個縮頭裝鱉一聲不吭的,將來怎好見他?
一起勁兒,大家決定攢在一個晚上,請寶楞痛痛快快地喝場酒。這老小子喜歡趕場子,就讓他一晚上把咱這些場子全趕了唄!
于是,請客,備菜,擺桌,一時間,老街上買個雞蛋都難。
那晚,就見寶楞西家進、東家出,前呼后擁的,好不熱鬧,真跟過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