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
將軍老了,將軍更愛懷舊了。
轉眼又是盛夏,綠意蔥翠,蟬鳴陣陣。坐在藤椅上的將軍戴著老花鏡,攤開那張磨得起皺的地圖,手中的放大鏡在圖中來回逡巡,生怕漏掉任何一處疑點。
看著看著,將軍的眼睛就濕潤了。
1947年夏,解放戰(zhàn)爭進入戰(zhàn)略大反攻階段。7月,華東野戰(zhàn)軍向敵王牌師主陣地發(fā)起總攻。仗打得異常慘烈,陣地反復爭奪,雙方都打紅了眼。
將軍那時是名年輕參謀,他臨危受命到某連接替指揮。激戰(zhàn)中,一顆炮彈突然在他身邊爆炸,巨大的氣浪將他掀翻在地,當場昏迷過去。戰(zhàn)地衛(wèi)生員為他簡單包扎,抬下陣地后,由支前隊員老楊負責,向戰(zhàn)地醫(yī)院轉移。
大雨沒日沒夜地下,天就像漏了一樣。泥濘的路上,老楊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趔趄推著木制獨輪車往前奔。
傍晚,終于趕到一個山村。幾個當?shù)乩相l(xiāng)幫老楊將他抬進屋后,望著他奄奄一息的樣子,都心疼得唏噓不已。
“他受這么重的傷,都兩天沒吃東西了!”老楊焦急地說道。
“誰家有雞蛋;誰家——”村長連喊幾遍,面帶愁容的鄉(xiāng)親們都低下頭去。
“娘,您抱會兒栓兒!”只見那位挽著發(fā)髻的大嫂,將孩子遞給婆婆后,拿碗走進里屋。
“柱兒媳婦——”大娘仿佛明白了什么,緊跟進里屋嘆道:“唉,老天爺啊,這沒吃沒喝,喂著栓兒,又要——也真難為你了!”“娘,這位兄弟傷得恁重,救人要緊!”大嫂邊說邊用力擠著奶水。
在喝下少半碗奶水后,他終于蘇醒過來。望著大娘懷中嗷嗷待哺的嬰兒,他的眼淚嘩地流下來。
“這名傷員傷得太重,抓緊送后方醫(yī)院吧!”戰(zhàn)地醫(yī)院作必要處理后做出決定。
后方醫(yī)院路遠,沿途溝壑縱橫。土匪、兵痞、還鄉(xiāng)團活動猖狂,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殺身之禍。為防不測,老楊推著他白天藏身,夜間趕路。
那晚,在爬上一個陡坡后,望著嘔吐不止累癱在地的老楊,他心如刀絞,想著自己傷得重,后方醫(yī)院又遠,不愿再連累老楊。趁著下坡,他從獨輪車上翻滾在地:“楊大哥,不要管我了,您快走吧!”老楊一下驚呆了,哭著將他扶起:“好兄弟,您是為俺老百姓打仗才受的傷,只要能治好您的傷,俺就是豁出命也值!”
趁天色未明,老楊推著他敲開山中一戶人家的門:“大嫂,這位兄弟是咱解放軍,在前方打仗受了重傷?!崩蠗钸呁闹艿膭屿o,邊朝門里小聲說道。
“快,快抬進屋來!”大嫂喊醒男人,把他藏進廂房的夾壁墻里。
大嫂半夜里熬了小米粥喂給他吃,把唯有的那只下蛋母雞宰了熬雞湯;打來井水加上鹽燒開后,給他沖洗傷口。經(jīng)悉心照料,他的體力漸漸恢復。幾天后,老楊終于將他送到后方醫(yī)院。他傷愈歸隊又重返前線。
新中國成立后,他征塵未洗,就奉命奔赴西北邊疆剿匪,后又隱姓埋名投身國防基地建設。等到準許通信時,他急切地給當年養(yǎng)傷的那個地方政府去信,查詢救命恩人的下落,可政府給他的一次次回函都是查無此人。
歲月悠然而過,他一步步成了將軍。成了將軍的他,時常站在大漠深處朝著東方遙望,眉宇間充滿了無盡的期盼。
一個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他,驅車數(shù)千里,踏上尋親路。那些日子,他走村串戶,見了上年紀的人就打聽。半個月過去,卻未能如愿。望著他滿臉失望的表情,那些滿臉褶子的老人拉著他的手安慰道:“大兄弟,別找了,這事兒在俺們老區(qū)太多了,那年月,前方打仗,后方支援,誰沒救過咱隊伍上的人呢!”
將軍的眼里噙滿淚水:“老哥哥、老姐姐,老區(qū)人民的救命之恩,俺永世難忘??!”他朝著那些老人深深鞠躬后,幾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追尋
一夜春雨且住,烈士陵園里碧草青翠,繁花燦燦,鳥啼聲聲。
羅毛頭用他的衣襟仔細擦干墓碑上的水漬,雙手顫巍巍地撫摸著上面的名字,深情地傾訴道:“又到清明了,這么多年過去,俺這心里啊,總算是踏實了……”
他凝望著矗立在陵園后面的巍巍青山,思緒又回到當年的崢嶸歲月。
羅毛頭幼年就成了孤兒,靠沿街乞討度日。一日,饑寒交加的小毛頭,打擺子暈倒在街頭。打此路過的董郎中把他抱進藥鋪,喂水喂藥,守候大半夜,直到小毛頭蘇醒過來。又見他無依無靠,便將他收留下來。
董郎中無家眷親屬,孤身一人生活,行蹤卻很神秘。每次離開藥鋪前,叮囑羅毛頭留神來人守好家,至于他去哪兒,何時返回,卻從沒交代過。
時間長了,董郎中會給他講一些把鬼子趕出中國去,讓人們過上好日子的話。
1940年臘月的一天,大隊鬼子漢奸趁大雪,要偷偷圍剿縣抗日民主政府。得到情報的董郎中,為盡快掩護縣政府機關干部轉移,只匆忙對羅毛頭說:“天黑我要是回不來,就到鷹嘴崖下找我!”
鷹嘴崖山高林密,離縣政府所在地不遠,董郎中經(jīng)常來此采藥,對地形熟悉,便于脫身。他開槍將敵人引至鷹嘴崖邊,面對步步緊逼的敵人,彈盡后縱身跳下崖去。
羅毛頭在崖下找到了董郎中遺體。
他將董郎中就地秘密掩埋后,哭著說:“老董叔,你先在這里住下,等把小鬼子打跑了,俺一定給你好好安家。”
那年8月,縣城收復。歡慶的人群中,卻不見羅毛頭。
羅毛頭找鄉(xiāng)里,找縣上,“那個董郎中,個子不高,白凈凈像個教書先生,他是為掩護縣政府干部轉移,把鬼子引開犧牲的?!?/p>
原來,董郎中是受上級黨組織指派,擔任地下交通員,一直單線聯(lián)系,因交通站遭敵人破壞,上線同志犧牲,黨組織關系中斷,竟無人知曉董郎中的真實身份,也沒有人相信一個小孩子的話。
董郎中身份成謎。
他生前從未跟羅毛頭透露過家鄉(xiāng)何地,家中還有什么親人,甚至連真正的名字也未說過。羅毛頭就又跑市里,跑省里,甚至跑到了北京,一趟又一趟,一封信又一封信??墒牵捎谌狈ο鑼嵉牟牧虾徒M織證明,董郎中的烈士身份無法確認,一時進不了縣革命烈士陵園,這成了他難以釋懷的心事。
在羅毛頭心目中,董郎中就像說書人口中的岳飛、戚繼光那樣的大英雄。他除了不停地向上申請追授董郎中為烈士,還在鷹嘴崖下立下一塊紀念碑,請石匠刻了“英雄董郎中之墓”幾個大字。
幾年后,鷹嘴崖一帶建林場,羅毛頭自愿申請當護林員。
羅毛頭自此吃住都在山中,鷹嘴崖時時在望。他一邊護林一邊守墓,從毛頭到毛頭叔到毛頭爺爺,這一守就過了大半輩子。
他在董郎中的墓地周圍栽下的玉蘭、雪松、杉柏,早已枝繁葉茂,春開玉蘭,夏綻芍藥,秋放金菊,冬現(xiàn)墨綠,把個鷹嘴崖下打理得就像花園。
山中人稀多寂寥。他閑下來時,就愛坐在董郎中墓前,絮絮叨叨地對著墓碑訴說:“當年還是你教俺識字,俺寫俺的名兒給你看呀?!彼伊艘桓鶚渲?,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他的名字“羅毛頭”,寫著寫著就難過起來,“這么些年了,俺一直在找你當年的組織,你告訴俺,你到底叫啥名兒啊,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你好歹也托個夢給俺呀……”
那年,當?shù)赜嘘P部門在一份解密的檔案材料中發(fā)現(xiàn)了有關董郎中的信息記載:董郎中,真實姓名董大同,生于1915年8月,太行山區(qū)某縣人,犧牲于1940年反掃蕩中,生前任某地下交通站交通員……
革命烈士陵園內(nèi),白發(fā)蒼蒼的羅毛頭再一次熱淚盈眶……
(薛培政,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學會理事。作品散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山西文學》等,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選刊》雙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