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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線

2023-10-20 16:20:32羅偉章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李萍平江岳父

姚平江是一個把門衛(wèi)當(dāng)成事業(yè)來做的人。當(dāng)干到六十七歲,再沒人要他當(dāng)門衛(wèi)時,他依舊希望能有一道門讓自己把守。于是,鎮(zhèn)里的牌坊門、家里的大門,都成了他把守的對象……幾經(jīng)周折,一個堅守原則和界線的人,能否在當(dāng)下的環(huán)境中獲得認(rèn)同和尊重?

人盡其才,自古就是一種社會理想,可時至今日,依然只是理想,很難變成現(xiàn)實。正因此,姚平江是幸運的,在很年輕的時候,他就找準(zhǔn)了自己的位置,而且不管走到哪兒,都能在那位置上發(fā)揮才干。他是一個門衛(wèi)。門衛(wèi)也需要才干?那就看怎么做了。要做到姚平江那樣,就不僅需要,還十分需要。姚平江把守著某個單位的門,單位再大,最多一個星期,他必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能聽清每個人的腳步聲,能從腳步聲分辨人的心情和處境。那年,他在福建某地,有天王科長上班, 他聽到王科長的腳步聲,輕輕地搖了搖頭。當(dāng)時王科長已經(jīng)走過去了,王科長的上司剛好走到門口,問姚平江為什么搖頭?他不說。半個月后,王科長侵占巨額公款的事就敗露了。這時候姚平江才說,王科長那天的腳步聲是空的。

怎么空?姚平江沒解釋。

但毫無疑問,這是個可怕的人。多年來,他不停地轉(zhuǎn)戰(zhàn)南北,就因為招聘方見識了他的可怕,不敢久留,他只好離開。其實要說恪盡職守,誰又能比得上他呢?陌生人進來,即使由本單位職工領(lǐng)著進來,不規(guī)規(guī)矩矩留下姓名、電話、身份證號碼,就邁不過那道門檻。對姚平江而言,門,既是他的崗位,也是他的陣地。這道門不一定真實存在,但在姚平江心里,卻如國界般神圣,閃電般清晰,鋼鐵般堅硬,開合之間,響如雷鳴。他覺得,天底下所有的門,都應(yīng)該發(fā)出那樣的響聲,以示莊重和威嚴(yán)。他作為守門人,被那響聲喂養(yǎng),也才能生出莊重威嚴(yán)的感覺。關(guān)起來,是一個世界;打開了,是另一個世界,這就是門的意義。世界和世界之間,首先要過的關(guān)口,是他,或者說是他把守的門。最初那些年,還沒有小區(qū)的概念,后來有了小區(qū),并且也需要門衛(wèi),但他從不去小區(qū)應(yīng)聘。小區(qū)過于生活化。生活是土壤, 但土壤之上得有喬木,得有高翔的飛鳥和更高的天空,否則他也沒必要離鄉(xiāng)背井。

他是把當(dāng)門衛(wèi)當(dāng)成事業(yè)來做的。

在別人眼里,他從二十九歲當(dāng)門衛(wèi),當(dāng)?shù)搅鄽q,還是個門衛(wèi),他的人生就像一滴雨,落到某個地方,就在那個地方干涸。但他自己不這樣看。門衛(wèi)和棋手一樣,有段位,他在不斷晉級。如果小時候他能多讀些書,寫出一本門衛(wèi)教科讀物,世間的門衛(wèi)肯定就不是當(dāng)下的素質(zhì)。這是他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事,也是他深表遺憾的事。

滿六十七歲后,姚平江回到了故鄉(xiāng)。

他是個干瘦人,不長肉,只長頭發(fā),上了年紀(jì),頭發(fā)照樣茂密,且黝黑如初。為此, 他很是自豪,見了人,說不上三句,就把前額一低,頭發(fā)一抹,說,原裝貨!表明他沒染過發(fā),更沒植過發(fā)。別人自然是夸,卻總是夸不到點子上。比如:你爸爸當(dāng)年就是這樣子的。這是什么話?這無非是承認(rèn)他種子好,種子和他本人,各是各的事。更關(guān)鍵的是,那些人生一雙眼睛,都只會往后看,不知道眼睛長在臉上,是為了向前看。

可他的前方在哪里呢?

畢竟是六十七歲的人了。

他之所以回到故鄉(xiāng),就因為他鄉(xiāng)不能作故鄉(xiāng)。當(dāng)沒有一道門需要他把守,那些門就全部對他關(guān)閉了。這時候他才明白, 自己伺候了一輩子的東西,到頭來卻成了他的最高權(quán)威。他太老了。六十七歲的意思是,差三年就滿七十。人生七十古來稀, 現(xiàn)在不“稀”,現(xiàn)在的平均年齡都將近八十,可那些沒出息的家伙,照舊把這句古話掛在嘴上。

他就是被這句古話打倒的。

最后一次求職,是在成都。立志不做小區(qū)門衛(wèi)的他,也只好委屈自己,去成都西區(qū)和風(fēng)苑應(yīng)聘。招聘方二話沒說,就讓他加入培訓(xùn),培訓(xùn)了三天,才想起看身份證。這一看,就不要他了。那個四十來歲的物管負責(zé)人對他說,大爺,不是嫌棄你,是你應(yīng)該回家享清福了,我不能剝奪你享清福的權(quán)利。接著又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你差三年就滿七十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在兩個月時間里,他聽了不下二十回。此后他不打算再去碰壁。多年以來,他總聽別人的腳步聲,現(xiàn)在才注意到自己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像雨天行路,水花子從腳跟蕩起,打著他的后背, 甚至后腦,如果沒有后背或后腦擋著,就會飛到前面,畫一個圓。

這是在告訴他,他人生的圓也到了封口的時候,應(yīng)該回到起點去了。

于是他就回來了。

他的家在一個礦上,百花煤礦,但幾十年前就已關(guān)閉。關(guān)閉的次年,百花煤礦改叫百花鎮(zhèn)。叫百花煤礦時,很熱鬧——所謂熱鬧,就是有陌生人;看不見陌生人,成天都是老臉嘴兒,人再多,也算不上熱鬧。自從叫了百花鎮(zhèn),一夜間就敗落下去。生活在這里的人,才知道敗落的程度有多深,連樹也不長個子。鎮(zhèn)子西邊,有道牌坊門,門外一條懸掛山間的路,直通七十公里外的東軒市。門內(nèi)兩排榕樹,在百花煤礦時代,瘋長;叫了百花鎮(zhèn),過幾十年也不見長,從樹干到枝葉,都哭喪著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朝里走,是個小廣場,廣場東側(cè),是個電影院,現(xiàn)在早就不放電影了,具體做啥,也不知道。電影院旁邊,是舞廳,當(dāng)年燈影婆娑, 而今蛛網(wǎng)披拂。舞廳的那一邊,是低于地面、仿佛泳池似的燈光球場,曾經(jīng),籃球比賽、門球比賽幾無斷絕,眼下荒草葳蕤。風(fēng)帶來塵土,覆蓋了水泥地面,荒草就長在塵土上。一年又一年,土越積越厚,草越長越高。

姚平江的家,在燈光球場南側(cè)。球場堡坎頂端,有條馬路,馬路以里,是座小丘, 叫牛頭丘,丘上柑橘成林,但更多的是房子,住著當(dāng)?shù)厝?。?dāng)年,礦工有本地人,也有外來戶,外來戶有專門的礦工宿舍,本地人多住在牛頭丘。這里向陽。姚平江的祖上,清道光年間就到了百花,那時候的百花還只有幾間茅舍,也沒發(fā)現(xiàn)煤,姚家自是天然的“土著”。

他家里有兩個人:他和他的妻子。

姚平江結(jié)婚晚,他四十一歲那年,三伏天,母親病重,他只能從遠方回來,在床前侍奉湯藥。他有個姐姐,但姐姐畢竟是嫁出去的人,還嫁得遠,翻山越嶺的,走路要一天半,坐車,快不了多少!所以母親只能丟給他。母親說,我這病沒得治,不出十天半月,就會落氣。母親說,你爹死之前,一直念叨你,叫你找個小妹兒(老婆),你也不聽。你看都過去幾年了?四年啦!母親說,我要親眼見你找到小妹兒,不然我就不落氣,我爛了也不落氣。都以為這是氣話,誰知說得實打?qū)崱赣H活著時,就開始爛,流著黃水,臭不可聞。母親自己說,那不是黃水,那是尸水!忍不過刀矛般的尸水臭,姚平江只好火速成親。找個女人并不難,四周都是大山,盡管百花鎮(zhèn)那時候已是掉了毛的鳳凰,山里女子能嫁進來,到底也還算有福分。當(dāng)那個名叫李萍的二十歲姑娘進門,母親的喉嚨咕嘟一聲,安詳?shù)刈吡恕?/p>

姚平江母親的喪禮和他的婚禮,是同時辦的。這在百花鎮(zhèn)也算奇景。好在鎮(zhèn)上的紅白喜事都不復(fù)雜,主要是放鞭炮,你愿意當(dāng)喜炮就是喜炮,愿意當(dāng)喪炮就是喪炮,這邊喜炮,那邊喪炮,或者反過來,這邊喪炮, 那邊喜炮,也就是人生的樣子了。

兩口子生了個女兒,名叫姚婷婷。

姚平江回歸故里的時候,姚婷婷已經(jīng)二十五歲。

天天去給人亮黑頭發(fā),姚平江漸漸覺得沒有了意思。麻煩在于,他再也找不出有意思的事情了。這怎么行,沒有意思,也就沒有生活;沒有生活,也就沒有活著。長一頭黑發(fā)又怎樣呢?別人拿他跟他父親比,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死后,穿上壽衣躺在靈床上,濃密的頭發(fā)向后梳著,戴上放大鏡,也揪不出一根白發(fā)來。就是說,父親死了,他的頭發(fā)都不死。頭發(fā)不死,人還是死了,因此光有一頭黑發(fā),確實沒什么意思。

姚平江自己覺得沒意思,別人更覺得沒意思,見他走過來,就故意躲開。老朱不是就躲他嗎?那天他出了家門,在柑橘林里彎來繞去,下到山腳,站在燈光球場的堡坎上, 望著滿場荒草。仲秋時節(jié),稀薄的陽光里, 高的狗尾草,低的酢漿草,都結(jié)了籽,麻雀、烏鶇、白頭鵯,把自己斜掛或倒掛于草梢, 腦袋歪來歪去,沙沙地啄。場子兩頭,籃樁還在,籃板和籃筐也在,日曬雨淋,都變成了老乞丐模樣,銹蝕的籃筐上,殘存著三根網(wǎng)線,在風(fēng)里顫。姚平江看上幾分鐘,仿佛看見了自己,厭惡地收回目光,朝前走。走過電影院,見老朱斜著身子,獨自站在小廣場上望天。老朱比他小兩歲,十七歲下井, 二十六歲被砸斷腿,成了殘疾。也就在那一年,煤礦關(guān)了。因腿腳不便,他一輩子沒出過百花。姚平江剛回來那陣,老朱總是一高一低地往他跟前湊,聽他講外面的世界。這時候姚平江想,好多事還沒講呢,既然他愛聽,今天就給他開個小灶。他甚至提醒自己, 講事就講事,不要亮頭發(fā)。

于是他快步朝老朱走過去。

腳步聲讓老朱把頭低下來,目光跟姚平江的目光相遇了。目光丈量的距離,不過十米,姚平江再跨幾步,兩人就會面對面。他都想好了對老朱說的第一句話,他會說,老朱啊,那年……可話沒出口,老朱傾倒似的把身子一斜,在短了一截的右腿褲兜里,摸出手機,貼在耳朵邊,喂喂地呼喊,然后依舊是呼喊似的說,莫催嘛,來了來了!同時他向姚平江笑一笑,搖搖手,就撤身離去,還邊走邊對著手機說,馬上就來了。

姚平江愣在那里。老朱的手機并沒有響。他根本不信老朱是把手機開成了振動。無論何時,老朱的手機一響,就像煤礦時代放高音喇叭——這里的老人都如此,耳朵不好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層的,是想聽到高音喇叭,回憶起那份熱鬧,也回憶自己一去不返的青春。

沒有誰給老朱打電話,老朱就是要躲他。

悲哀是慢慢漫上來的。

姚平江今天原本就沒打算見人,否則他應(yīng)該朝鎮(zhèn)子?xùn)|邊去。以前的礦工食堂,改成了菜市場,菜市場在東邊。超市、飲食店、麻將館,也在東邊。

老朱是朝牌坊門外走去的。多半是慌不擇路。出了牌坊門,不足五十米平路,就上山。極少車來,甚至也沒有陌生人來,路兩邊草木瘋長,最多的是麻柳樹,老遠,就聞到麻柳的苦香。密集的枝葉,快把路封住了,老朱出牌坊門沒走幾步,姚平江就看不見他了。

姚平江哼了一聲。

他要守在門口,看你幾時回來! 半個鐘頭過去了。

一個鐘頭過去了。

一個鐘頭二十分鐘過去了。

老朱一直沒從那條路上回來。

是穿林打葉地從小路回去了嗎?姚平江不知道,但他猜想是那樣。他在左側(cè)的門柱上拍了幾下。水泥柱子,通體黑,黑得像鐵, 黑得比流動的風(fēng)更有秋意。望上去,牌匾也是黑的——本來是紅的,寫著“百花煤礦”。真正是百花煤礦時,年年有人頸掛一桶油漆,爬上梯子,把那幾個字擦亮,亮得晃眼,亮得喜氣洋洋、日子興旺,后來沒人擦了,任由它們在歲月里變成黑色。紅屬于過去,黑屬于今天,紅變黑,就是被拋棄了。想到這里,姚平江感覺到,自己也變成黑色的了。他的黑頭發(fā),如同那塊牌匾。

然而,在外闖蕩那么多年,跟門打交道那么多年,門給予他的啟示,就不是常人能體會的。悲哀是一種消極情緒,是對生活和責(zé)任拱手相讓的沒出息,那情緒姚平江當(dāng)然也有,但他絕不沉溺;相反,變成黑色的牌坊門,讓他看見了自己的老,更看見了自己的責(zé)任。

他要來守這道門!

回來這么久,怎么就沒想到要來守這道門?

當(dāng)然不是沒想到,早就想到了,回來的當(dāng)天就想到了。問題在于,這門不要他守。不是說沒人給他工資,而是它本身就不是門,它只是裝飾。人世間,有的沒有門,卻有無形的門;有的有門,卻只是裝飾。在姚平江看來,后一種非??蓯?,是引誘,也是欺騙。引誘和欺騙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煤礦不是關(guān)了嗎!關(guān),是因為煤采完了,可為什么采完?是老天不給你了。老朱同樣是欺騙,且早就付出了代價,在他二十六歲時,老天就知道,幾十年后的這個下午,分明沒人給他打電話,他卻裝模作樣,就提前懲罰了他。

姚平江很后悔,老朱急匆匆離去時,他應(yīng)該聽聽他的腳步聲,看他是否會繼續(xù)受到懲罰。

這并不是說他希望老朱再受懲罰,但他確實想聽聽。

事實上,當(dāng)時沒聽也沒關(guān)系,他在外地守門時,有些腳步聲就是回想起來的。比如他正吃著飯,或正要熄燈就寢,腦子里突然憶起某個人的腳步聲,他從那腳步聲里聽出了空,聽出了滿,聽出了焦躁、憂愁、疲憊、困頓、竊喜、歡樂……他從中判斷,這個人近期會出什么事情。并不是次次都準(zhǔn),有時甚至是相反的,本以為要出禍?zhǔn)?,結(jié)果出了喜事;本以為有喜事,結(jié)果卻是禍?zhǔn)?。但這樣的時候不多,也并不讓他苦惱,畢竟,悲喜禍福,看起來相反,其實走著同一條路。

真正讓他苦惱的,是他現(xiàn)在失去了那種能力。

老朱的腳步聲很容易就能回想起來,他卻無法將那聲音從日常生活中剝離,看見其中的核。他終于明白,舊時的巫婆,為什么在家鄉(xiāng)當(dāng)不了巫婆,因為在家鄉(xiāng)無法通靈;家鄉(xiāng)是盤根錯節(jié)的人世,厚厚的人世塵土,把靈性遮蔽了。

盡管知道那道牌坊只是裝飾,不是門,但從那天以后,姚平江還是禁不住天天去那里。

后來,他出門都帶著個塑料圓凳,干脆去牌坊下坐著。

秋風(fēng)漸緊。秋風(fēng)從秦嶺過來,翻越巴山,橫掃百花鎮(zhèn)周邊的金剛山、板凳山、饅頭山、鷂子山,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所向披靡,見鎮(zhèn)子西邊有這么一條現(xiàn)成的通道,便也顧不得南北,呼嘯著朝牌坊門里奔涌。

站?。∫ζ浇蠛纫宦?。

其時,有個婦人從廣場那邊過來。這婦人名叫肖萬群,跟李萍年齡相仿,平時在菜場超市見了,兩人會腳下生根,扯上老半天龍門陣。這時候聽見喊,肖萬群嚇得一哆嗦。她以為是呵斥她呢。她以為平時和李萍說的那些閑話,被他知道了呢。可是不對,姚平江分明是背向著她的。姚平江不僅喊,還雙手亂抓。先是坐著抓,后來站起來抓。肖萬群目瞪口呆。她不知道姚平江抓的是風(fēng), 她以為姚平江在“風(fēng)”字頭上還有個“病蓋頭”——是瘋了。

然后她悄無聲息地撤身回去。沒回自己的家,是去了姚平江的家里,對李萍說,你家平江是咋啦?還不快去把他領(lǐng)回來!

沒必要領(lǐng)回來,他就是個野的。

聽了肖萬群說,李萍就是這樣回答的。

自從踏進姚家門,安葬了母親,李萍就知道自己是找了個野的。

她多次對肖萬群講,我找了個野的,可惜沒有家的。肖萬群朝她擠眼睛,說,就把野的當(dāng)成家的,再找個野的呀。說得很詭秘的樣子,詭秘當(dāng)中又像抹了很多蔗糖的樣子。李萍撇撇嘴,扭扭脖子,像肖萬群說的是廢話,她自己說的才貨真價實。她把那句話從二十歲說到四十多歲,不僅對外人說, 還對姚平江的姐姐說。姐姐聽了,只是嘆氣, 也不知是為弟弟嘆氣,還是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弟弟嘆氣,或者是身為女人,為同樣身為女人的弟媳嘆氣。八年前,姐姐肝上生了場病,沒能熬住,查出來五十多天就過世了。以前,李萍見到大姑子,能讓她踏實地感覺到與姚家的聯(lián)系,大姑子一撒手,那種聯(lián)系就細若游絲了,關(guān)于家的野的那種話,就說得更頻繁了。一直說到姚平江終于從遠方回來,不再離開。

可回來了還是個野的,無非是三頓飯要在家里吃,天黑了要在家里睡。

所以懶得去領(lǐng)。

不去領(lǐng),姚平江卻自己回來了。

不是指吃飯、睡覺回來,是他白天也不出門了。

連續(xù)多日,他守住牌坊門,查驗秋風(fēng)。在他看來,風(fēng)跟人是一樣的,有些可以進, 有些不能進。不能進而想進,還拼著進,即是不法之徒。他挺著胸膛,目光如炬,要把不法之徒揪住、攔住。他的胸膛被撞得嘭嘭亂響。但想撞開他是不可能的。他身體干瘦, 那只是肉少,骨頭不會少。撞不開他,就用利爪抓他,爪子摳進他的皮,鉆進他的肉。薄薄的一層皮肉下面,就是骨頭。他的骨頭也被風(fēng)刺穿了。然后,風(fēng)就留在他身體里不走了。

那天半夜,他睡得正香,躲藏在他體內(nèi)的秋風(fēng)突然鼓蕩起來,呼呼地把他搖醒。醒來過后,牙齒還被搖得咯咯亂碰。他感到憤怒和悲哀。憤怒和悲哀都為同一件事:幾十年來,只要他覺得不能進門的,何曾有過疏漏、有過閃失?可是現(xiàn)在,不能進的,偏偏進來了,而且是藏在他身體里進來的——是被他帶進來的。這是失職、是恥辱。他坐起來,下了床,在床頭柜上摸手機。想用手機照亮,去牌坊邊,把身體里的秋風(fēng)逼出那道門。

下床后他就感覺到,體內(nèi)是風(fēng),體外也是風(fēng),同時聽見窗外的樹葉沙沙疾響。那是風(fēng)的腳步聲。證明又有“不法之徒”趁著夜色涌進來了。他更不能坐視不管了。

別人可以把牌坊門當(dāng)作裝飾,他不能。裝飾門除了是引誘和欺騙,還表明天下太平。螳螂要捕蟬,黃雀要捕螳螂,風(fēng)吹落葉,水淹七軍,地殼累了要翻身,何曾有過太平?他本應(yīng)該去那牌坊底下搭個小房子, 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然而,那是不被允許的。那不是他的地盤,去搭房子,稱為違章建筑。

守了一輩子門,到頭來卻不允許他守。

萬般滋味,化為寒意,凝在心頭。

正在心寒齒冷的時候,手機摸到了。

卻抓不住,掉到地上。

一急,把水杯也帶倒了。

李萍醒了。

李萍拉亮燈,見姚平江躬身站著,像一張站著的床單,被無形的手抖摟著。啊?她叫一聲,知道他是在打擺子,連忙起來,去摸他額頭。摸著的是一團火焰。

當(dāng)天晚上,李萍就把他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重感冒引起肺炎,須住院輸液。

住院第二天,女兒姚婷婷來了。

婷婷大著肚子,看上去已懷了六七個月, 本來是不方便來的。父親剛回來時,她來過一回,是跟老公一起——老公姓梁,名叫梁輝,本是金剛山土門鎮(zhèn)的一個磚瓦匠,三年前,也就是跟婷婷結(jié)婚一年半過后,土門鎮(zhèn)能修的房子都修了,找不到事做,就去東軒城混事。東軒的房子也差不多修完了,他改弦易轍,做起了家政,又過一年,竟做成個小老板,開了家公司,家也搬過去了。對自己岳父,梁輝幾乎不認(rèn)識,此前只見過岳父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還模糊得不成體統(tǒng),鼻子眼睛就是幾個小黑點,不知是按快門的手抖了,還是那一瞬間他動了。姚婷婷告訴丈夫,多半是他動了,他沒有一刻不動,他整個人就是一顆心臟,不動就完了。梁輝聽了哈哈大笑,覺得岳父蠻有趣的,對他充滿了好奇。至于他們結(jié)婚時他也不回來,梁輝根本就不計較。誰知等到見了岳父,卻是這么個干巴老頭,看人時,眼睛直得像把尺子,弄得他這個當(dāng)女婿的很不自在,因此心里很不喜歡,岳父病了,他也沒來。

姚平江躺在病床上,高燒不退,意識含混。婷婷叫爸爸,他也不應(yīng),像不認(rèn)識她。婷婷叫幾聲,就把自己的眼淚叫出來了。對爸爸那些外面的歲月,她滿目蒼茫,但她相信一點:爸爸過得不好。在外面過得好的人,不可能丟得下故鄉(xiāng),要不然,“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這句話,就不會成為名言,被代代傳誦;而爸爸多年不回,偶爾回來,也是板凳沒坐熱就離開?,F(xiàn)在不離開了,是因為被外面拒絕了。被外面拒絕后卻生了病,盡管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可上了歲數(shù)的人,打個噴嚏,就可能走上不歸路。

當(dāng)女兒的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才真正擁有了爸爸,而爸爸卻認(rèn)不出她來了。那回跟老公一起看爸爸的照片,她真不該說他是一顆心臟,不動就完了那種話。她知道老公對爸爸只是好奇,沒有任何感情,就順著他的心意,把話說得很輕浮,像她不是爸爸的女兒一樣,像她也對爸爸沒有感情一樣。爸爸幾乎沒養(yǎng)育過她,但感情早就埋進了種子,就像食鹽溶進了菜湯。為那一次輕浮,她恨自己,也連帶著對老公有了一絲奇異的生疏。

但姚平江不是女兒想象的那樣脆弱。

輸液一個多星期,他就好轉(zhuǎn)了。

把他接回家那天,李萍宣布:至少一個月不準(zhǔn)出門!這也是醫(yī)生的告誡。他聽了,像理解不了“出門”的意思。到底還很氣虛。可是,門,早已成為他的神經(jīng),而且是最敏感的神經(jīng)。愣了片刻,那根神經(jīng)錚的一聲醒來,醒得發(fā)燙。他的眼睛也發(fā)燙。

不出門可以,進門呢?就他本人而言, 不出,當(dāng)然就不必進,可要是別人進來呢?

情不自禁地,他看向了自家的門。

牛頭丘上的房子,全是老式平房,紅磚墻,木板門,有盈尺高的門檻。百花煤礦變成百花鎮(zhèn)后,盡管人員非但沒增加,還逐年減少,感覺上卻再不是一家人了,有的便起了戒心,把木門換成了鐵門。姚家沒換。李萍曾公開說,換啥?未必還怕人偷!肖萬群就跟她開玩笑,說,要是那些不成材的家伙只偷東西呢?李萍說,偷人都不怕,還怕偷東西?肖萬群就等著這句話,笑得前仰后合,說你這婆娘,荒得長草了,也該找個人薅一薅了。

這么多年來,姚家沒丟過東西,但姚平江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他在外面守門,深知并不是所有不能進門卻想進門的,都是為了偷,他們中有的人,啥也不干,就是想進去看看。所以門的存在,哪里只是保護人和財產(chǎn),門最本質(zhì)的意義是界線,并提示每一個人知道自己的界線。那么他家的門能為誰立定界線?他可以進,李萍可以進,這都毫無問題,他們是夫妻嘛??墒擎面眠M來有沒有問題?想到這里,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女兒。

婷婷來探父親的病,來了就沒回去,一是對父親不放心,二是老公忙著生意,整個白天都不在家,有時晚上也不在家。任何一宗生意,只要蹚進去,都海一樣深,都需要撲騰。家里又沒請人,她出門買個菜都不方便,怕撞、怕擠、怕滑倒,還怕去人多的地方,稍不留心就吸一口病毒進去,就算自己不怕,也怕害了胎兒。點外賣,誰知道那些東西是怎么做出來的!她無所謂,養(yǎng)胎哪兒都行!即便梁輝把菜給她買好,做起來吃力不說,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屋子里,也實在沒什么趣味;跟肚里的孩子說話,孩子能回答她的,也無非是踢兩腳、打兩拳。因此她寧愿住回娘家來。來之前她就跟丈夫商量好了,住到臨近預(yù)產(chǎn)期再回城去。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剛出院的父親正審視著她。

姚平江看著女兒,不僅看到了女兒,還看到了女兒的大肚子。女兒進門,應(yīng)該也沒問題,她從小就在這里進進出出的,可是她肚子里的人呢?從生物性上講,那個人是女兒的骨肉,可并沒從社會性上取得證明。社會性證明才是真正的證明,也才叫證明。生物性證明不能改,社會性證明可以改,不能改的不重要,可以改的才重要,可以改,才有行使權(quán)利的可能。這意思是,即使取得了社會性證明又怎樣?改不改且不論,總得要先查驗一下吧,總要經(jīng)過允許吧。姚平江想起了那些鉆進他身體里被他帶進門的秋風(fēng)。

出去!他突然說。

姚婷婷走了。是哭著走的。

她的父親姚平江叫“出去”,她還以為是叫別人,可家里只有她和母親,因此她很驚詫,母親也很驚詫。都以為他炎癥沒退干凈,高燒還在折磨他,讓他犯糊涂。老人迷信,傳犯糊涂的人既能看見人,也能看見鬼, 他多半是白日里見了鬼。

但姚平江不是叫鬼出去,是叫他女兒姚婷婷出去。

李萍頓時來了怒火,你癲球了啊?她說,她為啥要出去?

她很想說,要出去也是你出去。但她忍了,忍了這么多年了,從二十歲忍到四十多歲了。忍這種東西,要么開始就不忍,要么就一直忍。她都忍成習(xí)慣了。如果說忍是心字頭上一把刀,那把刀早和她的心長到一起了,要把刀扔出去,只有連帶著把心也扔出去??伤穷w帶著刀傷的心,得留著,她要用那顆心把女兒養(yǎng)大,為女兒找婆家,把女兒嫁出去。姚平江在外漂著,開始還寄些錢回來,如同牙簽粗細的水管,多多少少還能流些水過來,很快,流變成了滴,滴幾下,沒了,像人斷了最后一口氣。她去矸石山上刨二炭①,去樹林子里挖山貨,去附近鄉(xiāng)鎮(zhèn)找活做。那時候,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成了建筑工地,她在工地上拌砂漿,推斗車,啥事情沒干過?哪樣來錢做哪樣,人分男女,廁所分男女,活路又不分男女。她如此,女兒后來也如此,女兒就是在土門鎮(zhèn)的工地上跟梁輝認(rèn)識的……

可是現(xiàn)在,你叫女兒出去?

姚婷婷沒像母親那樣生氣,只是傷心。很傷心。她以為爸爸又認(rèn)不出她來了,那證明他根本沒有痊愈,根本就不該出院。當(dāng)她知道爸爸不僅認(rèn)得她,還是當(dāng)真叫她出去,她又傷心了。

于是她就出去了。

李萍去拉女兒,但是婷婷手一拐,以她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下坡。

出了門,兩米寬的平臺底下,就是坡道。

凸起的肚子走在她前面。

回來!姚平江大喝一聲,我又沒叫你出去!

是叫我出去?李萍扭身質(zhì)問,脖子上纏著青筋,聲音里帶著哭腔。

話音未落,她又飛跑下去,把女兒逮住,不由分說,像押解似的把女兒押回來。

當(dāng)然也是姚婷婷想回來,她覺得自己必須回來。既然不是叫她出去,她就要看看是叫誰出去。如果是叫母親,她就要問問他有沒有良心,如果曾經(jīng)有,現(xiàn)在是不是被狗吃了!

對母親,鎮(zhèn)上有很多傳言,這個她從小就知道。她讀幼兒班時,上下學(xué)的路上,經(jīng)常會有人指著某個男人的背影,讓她去叫爸爸。可她聽母親說,她的爸爸在遠方,是那個遠方的爸爸回來了嗎?還那么小的時候, 她就知道自己長著心,她的心蹦起來,堵得她喘不過氣。也是那時候,她知道自己心里空著一塊,空著的那塊如果有名字,那名字就叫“爸爸”?,F(xiàn)在“爸爸”就在眼前, 她卻不敢去拿過來,把空處填上。去呀,去叫呀!那些人說。其中包括肖萬群阿姨。肖阿姨跟別人不同的是,慫恿了她,卻又轉(zhuǎn)過頭罵,你們別這樣壞心眼好不好?然后蹲下身,去抱她。她的眼淚下來了,嘩的一聲, 臉就濕了。原來只是個玩笑。當(dāng)她一天天長大,明白了那個玩笑并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母親,便開始恨母親。

因為恨,她不聽母親的話,母親讓她讀書,她偏不讀,初一讀了半季,就決不去了。生活堅實,錘打著她的恨,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恨經(jīng)不起錘打。母親是個女人,可更像個男人,特別是在建筑工地上,她完全把自己當(dāng)男人使,就為能掙到男人的那份工錢。去恨一個因為生活喪失了性別的人,不僅蒼白,還可恥,何況那個人是自己的母親。母親不是沒有男人,她有,卻又沒有,這才是要害。至于母親是否有傳說的那些事,她反而不去想了。

家是母親撐著的,也是母親把家保住的。你要是一朵云,在哪里變成雨,就把哪里當(dāng)成家,也算你能干,可是你回來了,你最多算個客人,把你當(dāng)主人,僅僅因為你是丈夫、是父親,而你自己,不但把自己當(dāng)主人,還要把真正的主人趕走?

姚婷婷氣狠狠的,想了這么多,但她全想錯了。

當(dāng)她知道父親要趕的,不是母親,也不是她,而是她肚子里的人,她幾乎要崩潰了。

姚平江把女兒攔在外面,說,我也不是要趕他(她),是要查驗一下他(她)的證明。

姚婷婷再次轉(zhuǎn)過頭,并且不再回頭。灑下的淚,沖翻了一隊正遷徙的螞蟻。

她能一走了之,李萍卻不行。二十多年的空,讓她不習(xí)慣在家里待著,許多時候也不能在家里待著,生活是在外面,不是在家里。家里只是活著,沒有生活。每天,她都要出去無數(shù)趟,有時帶回一些什么,有時啥也沒帶,就帶回空落落的一顆心。但不管怎樣,以前她走到家門口,只需邁一下腿,再邁一下腿,就能進門,現(xiàn)在卻不能這樣簡單了。

查驗女兒肚子里那個人的身份,女兒轉(zhuǎn)身就走,這給了姚平江很大的震動。這說明什么?說明查一查,是非常必要的!女兒肚子里的人都怕查,別的人呢?比如,妻子李萍呢?原本以為李萍不需要查,而今形勢變了,變得微妙而復(fù)雜了。既然如此,不管什么人,都得查。

包括李萍在內(nèi)。

于是他開始查李萍。

姓名!

單位!

身份證號!

為什么進來?

每次從外面回來,李萍都要回答丈夫的這些問題。第一次被堵住時,她跟女兒一樣, 只想轉(zhuǎn)身就走,可是她能往哪里走? 女兒翻過幾座山,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她當(dāng)然也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可如果那個世界不是指陰間,就沒有一個地方是她的。她連娘家也回不了。父母已經(jīng)去世,三個哥哥要么自己去了遠方,要么跟隨兒女去了遠方,娘家的房子,早成瓦礫,廢墟上長起來的泡桐樹,可供烏鴉歇腳、喜鵲做窩,甚至能藏下一個人。

到這時候,李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以為頭頂是天,腳下是地,其實就活在一條暗道里,來來去去,都是那條暗道。曾經(jīng)還有個歸處,現(xiàn)在連歸處也沒有了。

幾天之后,姚平江不只是要李萍報身份證號碼,還要親自看證件。

也就是說,李萍須帶上身份證才能出門,否則就進不了門。

她已經(jīng)不是她了。

她只有在被證明之后才是她。

如果身份證丟了怎么辦?

補辦之前,就不能被證明。

不能被證明,她就不存在。

為了讓自己存在,她每天都像去機場、去火車站一樣, 把身份證揣在最貼心的地方。

有這回事?梁輝又是哈哈大笑。

可姚婷婷不喜歡他的笑。媽都要被逼瘋了,她說,你還笑。說這話時,她痛著母親, 也暗暗地痛著父親。暗處的痛因為找不到出口,比明處的痛更銳利、更蠻橫。父親是怎么了?以前,她不清楚父親幾十年在外面干些啥,現(xiàn)在知道是在守門,自始至終,都是守門。守門無非是個職業(yè),父親卻被他的職業(yè)替換了。父親把自己留在了外面,回來的不是他,是他的職業(yè)。就像傳說中某人出去多年,回到故鄉(xiāng),回到親人身邊,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回來,回來的只是他的影子。影子都比職業(yè)好,影子還是他,而職業(yè)不是。這么一想,姚婷婷禁不住一陣悲慟。她并沒有忘記自己那天是怎樣哭著回來的,可越是不忘,越為父親痛。

她沒把提前從娘家回來的真正原因告訴丈夫,撒謊說是肚子里的寶寶不喜歡百花鎮(zhèn),特別是不喜歡百花鎮(zhèn)的晚上——可能是嫌太黑,燈一關(guān),百花鎮(zhèn)就黑成一團膏,鼻子嘴巴都被那黑糊住了,憋得人過一會兒就醒,那小東西醒來,就對她拳打腳踢。當(dāng)時梁輝聽了,也是這樣笑,他的孩子不喜歡百花鎮(zhèn),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表明他的孩子比百花人?yōu)越。不過那天還不像今天笑得開心,開心到放肆。在他心里,岳父就是個讓他可以開心到放肆的笑話。姚婷婷心里一顫,又說,有那么好笑嗎?俗話說,男笑為癡女笑為寡,哪能隨便笑?

梁輝收了笑,陰沉著臉說,你媽要被逼瘋了,是我逼的?

姚婷婷沒應(yīng)聲。她知道自己把話說得重了些,但她更知道,說得輕也一樣。丈夫?qū)λ絹碓讲荒蜔┝?,也越來越冷淡了。這事情連梁輝的手下都看出來了。梁輝手下有十多個人,多為女人,有個叫宋敏的, 二十七八歲年紀(jì),姚婷婷叫她宋姐。那天婷婷去公司閑坐,梁輝無緣無故呵斥了她,呵斥幾聲后就離開了,宋姐過來安慰婷婷,說男人都這臭德行,女人大著肚子,不能方便地在床上陪侍他,就發(fā)無名火,也不想想是誰下的種、造的孽!但姚婷婷并不這樣想, 說,啥種不種的,孩子是他的,也是我的。她不愿意把嘴架在男人肩上,認(rèn)為自己是受害者、可憐人。那回過于順從丈夫,說父親是顆心臟,就讓她后悔了很久。

婷婷的獨立品性,讓梁輝暗自敬服,雖對她不耐煩,不喜歡她現(xiàn)在身體臃腫臉上起斑的樣子,可也不能過分。這時候他說,把媽接來跟我們住吧,反正你快生了,本來也要人手。

婷婷聽了,沒點頭,也沒搖頭。

其實她心里也是那樣想的。梁輝的父母隨他妹妹去深圳住了多年,要他們回到小地方,完全住不慣——曾經(jīng)回來過,住了三天,就念叨深圳的好,說深圳想看山有山,想看海有海,想看時髦有時髦,隨便到一處地界,恨不得腳板底下都長著眼睛,哪像東軒,東看一堆房,西看房一堆,雖有一條清溪河穿城而過,北城背后也有座鳳凰山,可就連河里的倒影,山上的云彩,也灰不溜秋的,小眉小眼的,真要看,長兩只眼睛都嫌多。其實,他們真有那么熱愛深圳嗎?在那里真的過得很舒心嗎?倒也未必,但人家看重的是城市身份,不入流的小城當(dāng)然不能跟一線城市比。他們那回住到第八天,就鬧著走了。只是回來玩都這么嫌棄,哪可能起早貪黑地服侍人?姚婷婷想,到時候要服侍她坐月子,只能靠自己的母親。

待梁輝上班去了,婷婷馬上就給母親打電話,問父親的身體咋樣了,要是他的病好了,你就不必管他,就到城里來住,并特別強調(diào),這是梁輝的意思。

同時她心里明白,這么多年,母親都靠自己,絕不愿吃白食,父親生病,她拿兩千塊錢給母親,母親也堅決不收,因此又說, 我是想你來幫幫我。

可恰恰是后面這句,讓李萍為難。

最近這些天,她去稱了毛線,打算為即將出世的小外孫鉤件衣服。女兒家掙了錢, 并不缺她這件衣服,但她想的是,她這當(dāng)外婆的,金鎖銀鎖送不起,手織一件毛衣,也是一份心。她還想,手上有活,自己就能靜下來,就不會有事無事出門,也就少了進門時的屈辱??椕伦钅茏屓诵撵o,這是她當(dāng)姑娘時就知道的。在山里,到十七八歲,即使沒嫁,也早該說了婆家,而她到二十歲才“突然”有了婆家;沒有那個“突然”,還不知要拖到猴年馬月,為什么會這樣,一言難盡。嫁不嫁真有那么要緊嗎?她不知道,只是看見別人嫁了,自己不嫁,就被一種神秘的東西拋棄了,就深更半夜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事。天黑黑,地黑黑,越想越黑, 越想越亂,不如起來,找些事做。于是拉亮燈,取出竹針和毛線,盤腿坐在燈下。開始她只能看見自己的動作,慢慢地,動作看不見了,只從動作當(dāng)中看見自己的呼吸。

給外孫織毛衣,她就看見了自己輕軟柔和的呼吸。

然而,剛織出巴掌大一塊,姚平江就直愣愣地問她,給誰織的?

你說給誰織的?她沒抬頭,這樣回答。

她認(rèn)為他應(yīng)該知道。

他確實知道,說,你不能織。

她的手抖了一下,竹針滑脫了兩扣。

為啥?

衣服在這屋里,姚平江說,這不相當(dāng)于人也進了門?

她不理他,繼續(xù)織,可他幾步跨過來, 奪過她手里的活計,扔出門外。

李萍怒火直冒,正要發(fā)作,卻聽見門外哎喲一聲。是老朱,就是腿上有殘疾的那個老朱,他是來看望姚平江的。姚平江住院期間,只有肖萬群去看過,從醫(yī)院回到家里,之前沒人來,現(xiàn)在老朱來了,卻被竹針扎了額頭。幸虧沒扎到眼睛。李萍很過意不去,忙迎出去,向老朱道歉。老朱把地上的東西拾起來,交給李萍,說,搞啥子名堂喲?平江在不在?說著一高一低,近前幾步,到了門口。其實他早就聽到了姚平江的聲音。

姚平江也聽出了老朱的聲音。

腿殘過后,老朱的聲音總是先抑后揚,像一種試探,像不試探一下,就不敢邁步。

姚平江怔在那里。時光倒流,他回到了那個陽光稀薄的下午。那天,廣場上空蕩蕩的,只有老朱一人,他朝老朱走過去,老朱卻裝著有人打電話找他,出牌坊門去了。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這不重要,怎樣進來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進來。不能說你是百花鎮(zhèn)人,出了鎮(zhèn)子,就可以隨便進入鎮(zhèn)子。要是外面有病毒,你出去染上了病毒,再進來的就不是你,而是病毒。病毒能進嗎?當(dāng)然不能!你本是良家子,去外面變成了“毒販”,那能進嗎?當(dāng)然也不能。而這個老朱,非但進了鎮(zhèn)子,還要進他家門!

想到這里,姚平江遽然清醒,從屋中央奔向門口。

老朱的一條腿已邁過了門檻。

自從右腿受傷致殘,左和右,就成了老朱的全部方位,左強右弱,也成了他對世界的認(rèn)知。只要邁腿,必先邁左腿,把前方打探清楚了,確定安全了,右腿再跟上去。

這時候,他右手抱住右腿的腿彎,正幫助它抬起來,卻被當(dāng)胸扭住。

扭住他的手很瘦,卻鐵條般堅硬,衣領(lǐng)竟也成了縮緊的鐵條,箍住他的脖子。他啞著聲說,平江你這是……說著右手一松,右腿跌下去,整個人也跟著跌下去。

姚平江的身體朝下彎。彎到半途,定住了,然后又站直了。和他一起站直的,還有老朱。老朱快跌到地上時,姚平江手一緊, 把他拎了起來。不知是他本來就有這么大的力量,還是為了捍衛(wèi)一道門,同時也不想有人在他門前跌倒,使他爆發(fā)出了那種力量。

老朱當(dāng)然沒能進門。

他也不想進了,罵罵咧咧地走了。幸好,到底沒出事。

可李萍擔(dān)心的是,萬一出事了呢?女兒生孩子,她這當(dāng)娘的,應(yīng)該去照顧,也愿意去照顧,實話說,如果親家母回來照顧,她還不放心,婆媽跟親媽,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媽??墒?,如果她不在身邊,姚平江完全可能不僅要守自家的門,還要去守那道牌坊門。從牌坊門進出的人再少,每天也都有,某些時候還很多,而且那樣的時候馬上就來。

百花鎮(zhèn)出門務(wù)工的,八九成都是冬臘月返鄉(xiāng),是因為春節(jié)期間回來,車船擁擠, 節(jié)后出門還不好找事做,便都把探親時間提前。因此百花人過春節(jié),比外面早一至二個月。那些人回到家,就像過春節(jié)那樣,點鞭炮,放煙花,跟親人吃團圓飯,上祖墳,走親訪友……總之春節(jié)該做的,一樣都不落下。這樣三天五日過后,又返回遠方的工地或廠房?;貋淼穆飞隙际切募被鹆堑模瑐€個在外面待了整年,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走,早些摸到婆娘的身子,早些把娃兒抱進懷里,早些跟爹娘搭上話,早些在自家屋里轉(zhuǎn)兩圈, 誰耐煩在牌坊門被攔住,讓一個莫名其妙的家伙查驗身份證,還要問這問那?那絕對是要鬧出事來的。

真鬧出事,還不是得她李萍回去收拾。

她把這些擔(dān)心都告訴了女兒。

姚婷婷聽了母親說,也知道不能叫母親單獨進城來了。出門務(wù)工的大多身強力壯, 父親跟他們鬧起來,很可能要挨打。大把年紀(jì),還要挨打,想想就痛。

于是她對丈夫說,讓爸也來吧。

梁輝眼睛一瞪,他來?

婷婷略一遲疑,把父親怎樣對朱叔叔,以及母親說的那些話,都告訴了梁輝。

其實梁輝是知道的。對岳父,他知道的比婷婷更多。自從岳父歸來,就不僅是百花鎮(zhèn)的談資,還是那片綿延山體上的談資,梁輝回老家土門鎮(zhèn),或者山里人來城里,凡找他喝酒,酒桌上都要說到他岳父。不好當(dāng)著姚婷婷說的話,都可以當(dāng)著梁輝說,他由此得知岳父在外面守了幾十年門,卻忘了家里的門。所謂“家里的門”,是指他岳母李萍。話也就到此為止,不便深說。終究是自己岳母,梁輝也面露尷尬,不愿意聽。

本來,把岳父岳母接到城里住,對梁輝而言也沒什么,房子寬,住得下,再說他也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但他又聽人說,他岳父姚平江“不得了”,能從腳步聲聽出能不能發(fā)跡,會不會遭災(zāi)。別人是相面、摸骨、算八字、看星座,姚平江是聽腳步聲。但給梁輝轉(zhuǎn)告這話的人也懷疑,如果姚平江真有那本事,哪會一輩子守門?去擺個攤子,聽腳步聲測吉兇,早就發(fā)財了。便又想當(dāng)然地糾正,說姚平江不是能測吉兇,而是能聽出別人頭天晚上干了啥,進錯了門,上錯了床, 腳步聲不僅是監(jiān)控,還是喇叭,他看得明,也聽得清。梁輝臉上笑著,背上卻冒冷汗。當(dāng)時他就暗下決心,這輩子,最多再見岳父一次,而那一次,是為他送終。

——怎么能讓他來?

但梁輝對婷婷說的是,他來了,我回家是不是也要亮身份證才能進門?

不是讓他住到我們家來,婷婷說,我是想,你去外面問問,看有沒有單位需要門衛(wèi)。他守了一輩子門,只要有門守,他就心安了,再不會生事了。

主意是好,可梁輝還是猶豫,心想,岳父來到城里,就算找個單位,平時也住在單位,遇到周末,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定不能不請他來家里吃頓飯。他來后,一天半天的我就不動一步?我又不是貓,可以悄無聲息。我一動步,腳步下得再輕,也會有響聲,他聽我的腳步響,就像回放一部電影……越想越怕。

可在心底下,他又覺得并不是怕岳父, 而是怕自己,怕自己的隱私。當(dāng)你做一件事, 只有天知地知,你不覺得那是隱私;當(dāng)你明白還有另外的人知道,或者可能知道,立時感覺是見不得人的,并因此心懷恐懼。你會覺得摸摸臉、摳摳鼻子,都成了隱私,而別人正在分享你的隱私。梁輝有個表哥,就死于“分享”。他表哥是某國有企業(yè)運輸大隊的,前年新來了個領(lǐng)導(dǎo),要求每輛車上都裝四個監(jiān)控探頭,本意是督促司機遵守操作規(guī)程,結(jié)果司機們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盯住,大腿根癢,想摳一下也不敢去摳,如此渾身不自在,更不能專心開車,致事故頻發(fā)。表哥是出了名的駕車能手,入職十多年,開得流星趕月,連剮蹭都沒有過,那天開得并不快,卻一頭撞在電線桿上,當(dāng)場就死了。

給岳父找個事,雖無十足把握,但也并非全不可能。做家政有個便利,只要有心, 就能結(jié)交各色人等,梁輝就借此結(jié)交了不少人。何況半年前他又拓展了業(yè)務(wù),家政之外, 還做裝修,并招聘了兩個剛畢業(yè)的研究生, 學(xué)的都是裝修設(shè)計,即是說,他的公司再不只是被動作業(yè),還能幫人出主意,能出主意也就是有了發(fā)言權(quán),如此,愿意跟他合作的, 就不再限于個人。所以梁輝相信,在城里尋個守門的職業(yè),不僅可能,還真不太難。要是難也好,一口就推了;既然不難,卻推托不找,自己心里就過不去,更不好給婷婷交代。

我試試看。他對婷婷說。他想的是,婷婷生了孩子,必須讓岳母來幫忙,倒不是舍不得請保姆花錢,而是不放心;岳母進城的前提,是給岳父找一道門守,鎮(zhèn)上找不到, 只能在城里找。那就找吧。他打定主意,岳父進城后,凡是岳父來家,他就借故不回家。每次都這樣當(dāng)然說不過去,如果那段時間他清清白白,岳父來了,再忙,他都趕回去,恭恭敬敬地做出女婿的樣子,陪岳父喝幾杯,這樣,別的日子不回家,也不會引起懷疑。

東軒城西,有所學(xué)校,名叫東軒市第五中學(xué),簡稱五中,以前屬東軒礦務(wù)局,是礦務(wù)局的子弟校,叫東軒礦務(wù)局第一中學(xué),后來企業(yè)改制,學(xué)校交給地方,連同旁邊的礦務(wù)局車隊也并入了學(xué)校,規(guī)模大了,師生也相應(yīng)增加。梁輝不認(rèn)識那些教師,更不認(rèn)識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或許是以前的百花煤礦隸屬東軒礦務(wù)局,梁輝每從五中門口過,都禁不住多望一眼。自己的女人,畢竟就是百花人, 他與這道兩面白墻間的陳舊鐵門,仿佛也有了聯(lián)系。

后來果然建立了聯(lián)系。就在梁輝拓展業(yè)務(wù)沒幾天,五中新修的教師宿舍落成,他的公司離學(xué)校不遠,好些人來找他裝修。見是五中的,他收價都比別處便宜。這話傳到校長耳朵里,校長也來找他。校長姓白,五十來歲年紀(jì),敦敦實實的一個人,皮面繃得很緊,臉上發(fā)著光。給白校長家裝修,梁輝常常親自去現(xiàn)場監(jiān)管,樣樣做得仔細,白校長非常滿意。有天白校長到了新房,跟梁輝攀談起來。盡管校長本人是前幾年才從一個縣上調(diào)來的,與礦務(wù)局沒有關(guān)系,但他大舅在礦務(wù)局工作多年,做到勞資處長才退下來, 他從大舅口中,早聽熟了各個煤礦的名字。兩人因此談得很投機。房子裝修完,白校長請梁輝喝了臺酒,梁輝也回過酒,不止回一回,是四回。幾臺酒一喝,關(guān)系就近了。

為岳父的事,梁輝又?jǐn)[了一臺酒。

除請了白校長,還請了五中的工會主席、教務(wù)主任和兩個教師,都是白校長點的名。酒過三巡,梁輝開始炫耀起自己的岳父,說我岳父啊,在煤炭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自愿離開了煤礦——為了夢想,為了超越平凡的生活。眾人一驚。白校長因為聽梁輝講過他老婆來自百花鎮(zhèn),就更驚詫,在那山溝溝里, 還有人為夢想而活?

梁輝接著說,我那岳父,出去幾十年, 漂泊幾十年,掙下的錢,僅夠養(yǎng)活他自己, 可他在事業(yè)上取得的成功,我這輩子再拼, 也望不到他的背影。

眾人哦了一聲,臉上是期待他說下去卻又不愿聽的樣子。教師們一輩子推著渡船, 把人渡過去了,自己卻上不了岸,對“成功” 這個詞是很敏感的。梁輝酒已上頭,也不管別人愿不愿聽、愛不愛聽,只管往下說,我岳父每到一個地方,那地方必然風(fēng)清氣正。幾人便想,他是哪里的書記吧?梁輝又說, 我岳父每到一個地方,那地方必然人畜安分。幾人皺一下眉頭,心里琢磨,難道是警察局局長?警察局局長可以讓人安分,貓啊狗的也聽他的?梁輝又說,我岳父每到一個地方,那地方必然水潑不入,風(fēng)吹不進。這就不知道是什么了,都面面相覷。

白校長咳了一聲,夾了塊口水雞吃。

白校長當(dāng)領(lǐng)導(dǎo)之前,是教語文的,語文老師對成語和四字句特別來勁,批改學(xué)生作文,誰成語用得多,四字句用得多,誰就得高分,見梁輝能隨口就說,禁不住又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并不知道梁輝只讀過高中,心想他定是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難怪能攀到那么厲害的岳父。

本不好問,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就問了。

不過問得拐彎抹角,你愛人是家里老幾?

梁輝說,就她一個。

白校長說,那你岳父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梁輝說,他今年退休了。

白校長很奇怪,那么年輕就退了?

梁輝說,翻年就六十八了,還年輕?哦,他結(jié)婚晚。

白校長又奇怪,那就是六十七歲才退?

梁輝說,能力太強,沒辦法,雖然延了七年,但他自己還不想退,能力太強的人, 都希望為社會多作些貢獻。再說他身體好,要按他的身體,再干十年八年絕對沒問題。

白校長終于問,你泰山大人……

梁輝這才說,他是個門衛(wèi),守了一輩子門。

也不知是誰先笑出來。一人笑,大家都笑,笑得特別輕松。

教務(wù)主任說,沒想到你梁老板還這么幽默。

這卻把梁輝急壞了,說,我不是幽默,我說的都是事實!

白校長說,既然這樣,你叫他到我這里來行不行?

梁輝就等著這句話。

五中有好幾道門。傍公路的那道鐵門, 是正門,在南,東面是側(cè)門。側(cè)門出去,是條巷道,原本是街,舊時專賣草捆,因此叫了草市街。街道外臥著一座小橋,洪水暴漲時節(jié),橋下才有水,一年至少三百天,都是干溝,兩岸野草蓬勃。越橋而去,微微上坡, 便進入主街。這兩道門,是學(xué)校與社會的通道,而事實上,每一道門又都是對社會的過濾和拒絕,與學(xué)校無關(guān)的人,不會踏入,所以看上去這兩道門很重要,實際普通得很, 派個年輕小伙,穿上保安服,往門亭里一坐就是了。此外是學(xué)生宿舍門。五中的宿舍,男女生都在同一幢大樓里,女生住五到七層,男生住一到四層,大門口守著個男職工,四、五層之間的樓道口坐著個女職工——那里沒有門,但也算一道門。除了這些門,就只剩下教學(xué)樓的門了。

在白校長眼里,教學(xué)樓的門最關(guān)鍵。

他不認(rèn)為正門是臉面,他把教學(xué)樓門當(dāng)成臉面。

這是因為,從正門進來,就是以前的車隊,一個空壩子,數(shù)十年來,煤車從這里出去,然后開回來,車輪下的煤屑,被反復(fù)碾軋,壩子的骨頭也成了黑色,雖重新鋪過,總?cè)ゲ坏艉诘陌涤?。教學(xué)樓卻不一樣,臺階和大廳,都是大理石鋪成。他上任后,對樓體外墻又做了全面粉刷,單扇門變成了雙扇門,鋼化玻璃,亮堂結(jié)實,寬展氣派。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教學(xué)樓是學(xué)校的靈魂,學(xué)校有沒有地位,有沒有生源,全靠這幢樓。

但讓他深感棘手的是,盡管早就從礦一中變成了市五中,但大部分學(xué)生,還是從礦區(qū)來的。東軒礦務(wù)局原本有九個礦,百花煤礦關(guān)了,還剩八家,每一家都五臟俱全,有上萬人口。而今的煤礦子弟已不似當(dāng)年,當(dāng)年成績稍好,就能讀個技校;最壞,也能跟隨父親,戴上礦燈,拿了镢頭,下井,或跟隨母親,進食堂,上矸石山,到服務(wù)中心,比起山里山外的農(nóng)民,就是端了金飯碗??涩F(xiàn)在,多家煤礦都招不到工人了,礦工子弟不愿下井,連農(nóng)民也不愿,他們遠走他鄉(xiāng),去往城市,既見了世面,掙的錢也不比下井差,還不用鉆進山肚子里懸心吊膽。雖如此,煤礦子弟那種不把學(xué)習(xí)當(dāng)回事,也不把規(guī)矩當(dāng)回事的風(fēng)氣,還是很明顯。

學(xué)校的規(guī)矩主要就體現(xiàn)在學(xué)風(fēng)上,體現(xiàn)在教學(xué)樓里。

既然梁輝的岳父那么厲害,就讓他來守教學(xué)樓吧。

白校長心里這樣想,但還是打算見了人再作決定。

這天,梁輝帶著岳父來了。

既是謀職,自然要收拾得體面些。頭天下午,梁輝就親自駕車,去把岳父岳母接進了城。不用說,此前兩天,梁輝非常潔身自好,朋友邀約去洗腳坊,他也推了。進城并沒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商場,為岳父岳母置備里三層外三層。給岳父置辦的主打,是一件半長呢子大衣,兔毛內(nèi)膽。女婿表現(xiàn)得這樣好,還是頭一回,因此李萍幸福得很不好意思,不斷說夠了夠了。姚平江卻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言,每試穿一件,都像做著一件大事,一絲不茍。當(dāng)梁輝取下那件打折后也要兩千塊的呢子大衣,李萍要阻攔,可姚平江不動聲色地接過去,站在試衣鏡前,穿上,扯扯袖口,理理衣領(lǐng),摸摸排扣,就脫下來,丟進了梁輝推著的購物車?yán)铩?/p>

他就穿著這件衣服,跟著女婿進了五中。

是從側(cè)門進的。側(cè)門和正門的門衛(wèi),都認(rèn)識梁輝,梁輝只是揚揚手,又朝身后指了指,表明身后的人是跟他同路的,就昂然而入。

見此情景,姚平江大為驚訝,喊了一聲,梁輝!

梁輝回過頭,見岳父落在門外,以為他是后悔了,不想去了,心里直叫苦。他說咋啦?退回到岳父身邊,卻見岳父從褲兜里摸出身份證,又讓梁輝摸,梁輝這才反應(yīng)過來,哭笑不得,說自己沒帶。那你就不用去了, 姚平江說,我一個人去就是。這時候門衛(wèi)說話了,老人家,不需要不需要,梁哥更不需要。門衛(wèi)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背駝著, 脖子縮著,穿上不太合身的保安服,感覺像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敗兵。姚平江卻非要讓年輕人看他的證件。在他心目中,已經(jīng)不把那個年輕人當(dāng)成門衛(wèi)了。他根本不配當(dāng)門衛(wèi)。

梁輝給年輕人擠眼睛,年輕人笑笑,裝模作樣地把身份證上的照片看一眼,又把姚平江看一眼,說,可以了。姚平江說,不登記?梁輝說,各地規(guī)矩不同,他們這里不興登記,連本子都沒有。姚平江的眼角跳了兩下,嚴(yán)肅著臉,進門去了。梁輝見狀,只好跟上去。

他本是主動的、理直氣壯的,是“帶” 著岳父來的,現(xiàn)在被打回了跟班。

側(cè)門進去,右邊一幢樓,左邊一幢樓,原本都屬礦務(wù)局,右邊是教培中心,左邊的是車隊職工宿舍,交給地方后,地方開始沒給學(xué)校,兩幢樓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多年,實在也找不到合適的用途,就干脆給了學(xué)校;但產(chǎn)權(quán)沒給,只讓代管。代管兩幢樓,又不能改造,學(xué)校也不知怎么辦,就還是空著。樓宇間的巷道,百余米長,以前在巷道盡頭有道門,為的是把學(xué)校和車隊隔開,現(xiàn)在沒必要了,撤了。出巷道,左拐走二十米,再右拐走十米,再向右轉(zhuǎn)身,上九步寬大嚴(yán)整的石梯,就在教學(xué)樓門外了。

雙扇門大開著,卻沒有門衛(wèi)。

正是上課時間,樓下空無一人。姚平江站在門口,一眼就掃到大廳里邊,右側(cè)傍墻處,有間小房子。那分明就是門衛(wèi)的起居室。即是說,門衛(wèi)是有的,只是不在崗。

他想得沒錯,那個名叫覃有坤的門衛(wèi),五十多歲年紀(jì),頭發(fā)花白,不把自己的工作放在白天,是放在晚上,學(xué)生下了晚自習(xí),出了教學(xué)樓,他就把門閉了,只要不進小偷, 就算完成任務(wù)。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騎個三輪車,在校區(qū)內(nèi)轉(zhuǎn)悠,并從草市街出去,沿東西延伸的馬路,騎行十余公里,在馬路邊的各小區(qū)停留,收購廢品。有時收來當(dāng)天就賣了,若遇價格回落,就拉回學(xué)校,存放在自己那個小房間里,擇日再賣。

白校長知道他常不在崗,但并沒計較,可就在梁輝“炫耀”他岳父的前些天,市教育局局長來視察,覃有坤照樣不在崗,只像往常,把臥室門虛掩著,做出在崗的假象。局長去推開那道門,即刻撲出一股堅實的氣味,像霉味兒,又像是被子衣物常年不洗的味兒。氣味撲鼻,也撲眼,待能睜眼,就看見墻角堆滿紙殼,連單人床上也碼了半邊。局長皺了皺眉。

局長一句話沒說,但皺一皺眉,也就是說了。

正因此,當(dāng)聽梁輝說他岳父守門守得那么地道,白校長才當(dāng)場就起了心。

他起了心,姚平江卻要考慮了。

進這所學(xué)校,他見識了兩道門。

一道門不講規(guī)矩,一道門沒有規(guī)矩。

不講規(guī)矩也等于沒有規(guī)矩。

良禽擇木而棲,這話適用于智士,也適用于門衛(wèi)。

他問梁輝,這學(xué)校升學(xué)率咋樣?

梁輝見他站在教學(xué)樓門外不動,心里已不耐煩。升學(xué)率跟一個門衛(wèi)有什么關(guān)系?他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還有五分鐘就到十點了,我跟白校長約的十點鐘見面。

我看沒必要見了吧。姚平江說。

梁輝已知癥結(jié),嚇了一跳。不見怎行? 說起來找個守門的職業(yè)不難,可也并非當(dāng)真不難。需要工作的人遍地是,為什么非讓你來?何況人家本來就有門衛(wèi),何況你都快上七十歲了!梁輝壓住火氣,說,爸,不見怕不好吧,跟人家約了又不來見,至少不禮貌吧。

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

姚平江是講規(guī)矩的人,禮貌是一種強大的規(guī)矩。

其實,梁輝不這樣說,姚平江也會去見的。不僅要去,還必須去。他清高那一下, 只是做個姿態(tài)而已,他內(nèi)心清楚,清高在使命面前,屁都不是!多年的走南闖北,閱盡人事,他知道某些人滿腹丘壑,周身本領(lǐng), 就因為清高,不被任用,本領(lǐng)就爛在肚子里了。本領(lǐng)一爛,人也就說不上價值。在姚平江看來,清高也要分情況,太平日月,你因清高被廢,卻也得了清高的名聲和閑情,說起來至少是兩不相害,可如果是破船下灘呢?如果是瘡痍滿目呢?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單位,這種事都可能出現(xiàn),到那時,你分明有本領(lǐng),卻不站出來力挽狂瀾,還在一旁耍清高,你的清高就變成了可恥。很顯然,這所學(xué)校的景況就是需要拉上水船的, 他姚平江有義不容辭的責(zé)任。責(zé)任在肩,怎么能不去呢?

見岳父臉色松動,梁輝忙進門去,在前面帶路。

教學(xué)樓共八層,下面七層是教室和辦公室,頂層是圖書室和電教室。沒有電梯。白校長在二樓,也用不著電梯。樓梯是從云南拉回來的上等石頭,瑩潔如玉,再加上年代感,顯得特別貴氣。由此可見當(dāng)年礦務(wù)局的風(fēng)光。上到二樓右拐,長長的廊道兩側(cè),一路傳出老師上課的聲音——每道門都關(guān)著,并不是防人,也不是防風(fēng),而是現(xiàn)今的教室里都裝著空調(diào),讓學(xué)生不經(jīng)熱、不經(jīng)冷,像種大棚蔬菜,養(yǎng)在溫室里。走廊盡頭,是個露臺,站在露臺上,透過掉光了葉子的槐樹枝丫,能望見遠處清溪河上的粼粼冷光。

露臺左側(cè),就是校長室,也是關(guān)著門的。

梁輝走過去敲。就在指節(jié)碰門之前的瞬間,他停住了,回過頭對岳父說,這里不需要出示身份證,里面讓進,進去就是。盡管說得輕,卻還是能聽出抑制不住的怒氣。他覺得很丟臉。從側(cè)門進來,他就覺得丟臉。以前他認(rèn)為岳父是個笑料,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配不上笑料。無非就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能成為笑料嗎?早知如此,哪用得著潔身。洗腳坊不去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宋敏前天也約他了。宋敏長得并不算好看,可這只是就臉而言。愚蠢的男人才只看女人的臉。宋敏的丈夫在重慶做事,東軒城到重慶,雖不足三小時車程,畢竟也有兩百多公里路,常來常往,且不說勞神,油費和過路費就是一筆開銷, 因此兩口子基本上都是一個月才見一回,而宋敏元氣豐沛,身體和心都等不了那么久。對梁輝來說,這正是她的好處。她更大的好處是除了身體,對別的一無所求,而且跟姚婷婷處得也不錯。

給岳父交代過后,梁輝又要敲門。

還沒敲上,門就開了。

白校長也是看時間到了,估計人馬上會來,準(zhǔn)備去上個廁所。梁輝差點和白校長臉貼臉。彼此一驚。白校長說,來了啊,里面坐。自己先退回到座位上,廁所也不上了。

他首先看見的當(dāng)然是梁輝。

但真正稱得上“看見”的,是梁輝身后的人。

他沒想到是這么一個干瘦老頭。

自從病了那一場,姚平江比先前更瘦,本來很小的耳朵,這時候卻支棱出來,就像蘑菇被草遮住,草干死了,蘑菇就顯出來了,而顯出來的蘑菇也是干的。主要是那眼神, 如同沙漠里的兩滴水,因為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帶著警惕、懷疑,甚至莫名的憤怒。那身嶄新的呢子大衣,是他用骨架支撐起來的一頂帳篷,越新、越高級,越給人荒涼的印象。尤其是那頭茂密的黑發(fā),微風(fēng)里青草般搖動,使平板如碑的臉淪落為配角。

白校長想起來,梁輝說過,他已經(jīng)六十七歲,翻年就六十八了。可六十八也算不上太老啊,姚平江卻顯得很老。他那頭發(fā)是真的假的?無論真假,都是荒灘上的矮蒿。就像拉皮動刀,想讓自己年輕,卻總有某個地方會傳遞消息,一旦別人知道你的年輕是假的,就會對你的老作沒有底線的遐想。這是假年輕需要付出的代價。然而,姚平江的眼神能傳達那么多內(nèi)容,不該顯老才是,他身上的“老”是怎么來的?

白校長一時想不明白,只是在心里說,這個梁輝!

校長的寶座對面,有張黑皮靠背椅,椅子背后是張布藝沙發(fā),可并排坐五六個人。按梁輝的意思,他和岳父都坐到沙發(fā)上去, 但姚平江沒按他的意思辦,直接就坐到椅子上去了。姚平江和白校長之間,寬大的寫字臺泛著波紋似的亮光。這坐法,那亮光,都讓梁輝心里很不爽。他果然成了跟班。當(dāng)了幾年老板,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角色,讓他換一種角色,那感覺就像爬到高處卻被抽掉了梯子,腳怎么踩踏,都是一個空。

多日以后,梁輝都在為那次見面糾結(jié)。

岳父開口就說,白校長——你姓白哈?我先澄清一件事,外面到處傳,說我能通過聽腳步聲給人算命,還能從腳步聲聽出那人最近干了啥壞事,這完全是謠傳!

白校長可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梁輝聞言,卻是陡然一驚。驚喜的驚。原來是這樣啊。想必也是,腳步聲又不是芯片,芯片也沒那么靈。可他又想,這類話以前沒聽岳父說過,婷婷和別的人也沒轉(zhuǎn)述過,現(xiàn)在卻親口當(dāng)著他的面說,是不是放煙幕彈?這是完全可能的。說他是塊石頭,一個在外漂泊數(shù)十年還完好無損的人,怎么會是石頭?要說是石頭,也是成了精的石頭。萬事萬物,一旦成精,就擁有了超越物種和時間的能力,所以才把精靈鬼怪連著說。

白校長開始還沒聽明白,可聽了姚平江后面的話,心里比梁輝更糾結(jié)。

姚平江先叫了他一聲白校長,又問你姓白哈,像是在突出或質(zhì)疑什么。更過分的是,說了關(guān)于自己的謠傳,姚平江又說,人的命哪用算?一舉一動都是命,不需要算。單位也一樣。像你這所學(xué)校,盡管我啥都不了解,但我敢肯定,升學(xué)率不會高。我看見了你們拉在二樓外墻上的橫幅:熱烈祝賀五中高考取得圓滿成功。啥叫圓滿成功?

這么問了,他就盯住白校長。

梁輝深知被他“盯住”的感覺。他那眼光不僅是尺子,還是把鐵尺子。盡管沒盯他, 可梁輝覺得渾身發(fā)冷,忙站起身,弓著腰阻攔,爸,現(xiàn)在不是你說話,是聽白校長說。

白校長僵硬地笑著說,讓他說讓他說,他說得好。

姚平江被打斷了一下,很不高興,轉(zhuǎn)過頭盯住梁輝。梁輝骨頭一緊,坐下了。姚平江才又接下去,說白了,圓滿成功就是不成功。真成功,就會寫清楚,清華多少,北大多少,一本多少,二本多少。成功才敢具體,不成功,就只好用大話糊弄。那橫幅應(yīng)該是六七月份掛上去的吧,現(xiàn)在都幾月份了? 還掛著,證明沒有新目標(biāo),預(yù)備著明年還用它來“祝賀”。我看那布條都發(fā)白了,上面的紅都脫盡了,很可能是前幾年掛上去就沒換過。

實在太不像話了,梁輝忍無可忍,毅然起身,對白校長說,白校長你忙,我們走了。

姚平江兩次被打斷,由不高興變成了惱怒。

正要發(fā)作,白校長也起了身,說,那行, 我們以后再找機會,今天我確實有點忙, 你們來的時候,上面正叫我。說著走過來,跟梁輝握了手,又把手伸給姚平江。姚平江不站起來,那手就夠不著。他像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屁股機械地離開椅子,跨前半步,把那只紅潤厚實的手握了一下,就被梁輝攬住后背,“擁”出了校長室。

白校長說,慢走啊,不遠送啊。

估計翁婿倆下了樓,白校長才出門,去了二十米外的廁所。他剛才說“上面”叫他,其實是“下面”叫,他早就想解手。一泡尿撒過,他竟沒注意到,甚至沒感覺到, 以為還沒有撒?;氐睫k公室,依然覺得那個有一頭黑發(fā)卻又老又枯的人,還坐在對面。這時候他相信了梁輝在酒桌上說的話。毫無疑問,那是一個厲害的人。但首先,那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個神經(jīng)上有毛病的人——他怎么說起聽腳步聲算命的話?

中午十二點十四分,白校長下樓,回家吃飯。剛到大廳,門衛(wèi)覃有坤從那間小屋里鉆出來,滿臉熱汗。很顯然,他才收破爛回來。白校長突然來了火氣。他平時叫覃有坤為覃師傅,今天直呼其名,覃有坤,你這個態(tài)度,你這個工作態(tài)度!

覃有坤是從樓梯縫隙處看到白校長,專門出來打招呼的,沒想到頂頭就被剮了一刀,頓時不知所措,汗水直潑,遮了眼睛,也不敢用手去抹一下。

把二樓那條橫幅取下來!白校長下了指令,快步走了。

覃有坤沖著他的背影連忙答應(yīng),曉得了白校長。

午飯也沒吃,他就找來一架直梯,將橫幅連扯帶拉地取掉。其實那并不是他的分內(nèi)事。白校長也知道不是,同時還知道,覃有坤那么辛苦地“猴”錢,不是貪心,是他家有個殘疾女兒,幾次有機會嫁出去,他都不放心嫁,就自己養(yǎng)著,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為女兒掙下能活一輩子的錢。正因為知道, 白校長才睜只眼閉只眼,連上級領(lǐng)導(dǎo)皺眉頭,他也沒對覃有坤說過半句狠話,要不是那天喝了酒,又聽梁輝把自己岳父吹噓得那樣神,他也完全沒有要辭退他的想法。可是今天,他已決定了不辭退他,卻禁不住怒氣填胸。

白校長吃飯的時候,梁輝也在吃飯。

是一個人吃。

他和岳父從五中回來的路上,接到岳母的電話,說他們剛出門一會兒,婷婷就鬧肚子痛,是在“興產(chǎn)”了,但她讓梁輝放心, 她已經(jīng)把婷婷送進了醫(yī)院。梁輝應(yīng)著,也不回答“談得咋樣”,就掛了手機,且沒把婷婷的事告訴岳父??斓叫^(qū),他才對岳父說,媽跟婷婷有事出去了,我馬上要去公司,你自己回家,我給你點了外賣,最多半個鐘頭,就會把吃的給你送來。姚平江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梁輝又說,有人敲門,你問是誰,人家會說是美團,就是給你送吃的人,你開了門,別問人家要身份證,人家不會進你的門。有鑰匙嗎?

他知道岳父有鑰匙。昨天就配好的,他看著他掛在皮帶扣上的鑰匙,無非是這么問一句。問了,又說,你進小區(qū)的時候,拜托不要亮你的身份證?;畹揭欢q數(shù)的人,都有身份證,有身份證沒啥了不起。我昨天已經(jīng)給小區(qū)門衛(wèi)說了你是誰,如果他們還問,你報我的名字就是了。你那鑰匙扣上有門禁,小區(qū)門關(guān)著的話,你刷門禁就能打開。

沒等他交代完,姚平江就說,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女婿是在給他找氣受。倒不是因為女婿說有身份證沒啥了不起那種話,而是教他用門禁。班門弄斧的事,遍天下人都會。這么想著,心里卻裝著在校長室的一幕,就是離開時的那一幕??梢哉f,他完全是被趕出來的。沒幾個人能聽逆耳忠言。那個白校長,跟梁輝一樣,以為門衛(wèi)就是守門的,不知道門衛(wèi)往門口一站,就自動地成了管理者中的一員;門衛(wèi)往學(xué)校門口一站,就成了教育者中的一員。他還有很多話沒說呢。要不是梁輝,白校長多半不好趕他,只要把他的話聽完,就不可能不聘他。壞就壞在梁輝手上。掙了幾個錢,就以為是掙了天下。

最后這句話,姚平江是說出聲來的。他已走出二十米,梁輝并沒聽見。梁輝站在原地,看著岳父移動的背影,看見的是那件移動的呢子大衣,也看見了自己賬上少去的兩千塊錢。他不是舍不得花錢的人,可這時候他看見的那筆錢,像是他身上的一塊肉。

離住家所在的華馨小區(qū)不遠,傍河有個去處,名叫“遇見”,既可休閑,也可吃飯, 梁輝跟婷婷去吃過,百多塊的二人套餐,雞魚齊全,很劃算。但梁輝要的不是劃算,而是清靜。去那里的都是年輕人,社會總是對年輕人抱有偏見,說這不懂事那沒教養(yǎng),其實他們才是文明人,是文明程度最高的人, 即使多人聚談、吃喝,也輕聲細語,不會打攪旁人,旁人想獨處,那些人就絕不會破壞你獨處的感覺。梁輝這時候,要清靜,更要獨處。

他先要了杯咖啡,慢悠悠品著,挨到十二點過,也不見餓,便沒點正餐,只要了一份春卷、一份蝦片、一杯奶茶。吃,成了對身體的義務(wù),也成了對時間的服從。

從五中出來,已過去將近兩個鐘頭,他心里的氣也沒有消。

當(dāng)他心里有氣或感到委屈的時候,就想一個人待著,卻又特別容易陷入孤獨。這是創(chuàng)業(yè)留下的后遺癥。一個鎮(zhèn)上的泥瓦匠, 到城里來闖下一片天,背后的艱辛,唯本人知曉。開始,他自己能化解孤獨,后來,妻子能幫他化解,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自己不能,妻子也不能,甚至,有妻子在,他反而更孤獨。其中的道理他也想過,他覺得,就像憋一泡尿,憋著憋著,不想尿了,但并不是尿變成空氣飛到天上去了,而是被自己的血液吸收了。孤獨就是那泡尿,最終成了他的血液、他的骨頭。從一開始他就沒能化解。非但沒化解,還成了養(yǎng)毒。跟妻子過久了,妻子也成了他自己,不是全部的自己,也是自己的某個器官,這個器官很可能是外掛的,盯住他的孤獨看……又是被“盯住”。孤獨被盯住,連孤獨也不自在,便從他心里抽身出來,彌漫開,把他罩住。如此,他更難逃脫,除非有別的渠道。

比如,別的女人。

正是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別的女人反而能成為他的藥。

坐在“遇見”傍窗的角落,他想,要不要叫個人來坐會兒?

比如……宋敏?

有幾次想到宋敏,他就有幾次想到褲兜里的手機,卻始終沒有摸出來。吃東西的速度,卻奇怪地加快了。當(dāng)他喝下最后一口奶茶,便起身去了醫(yī)院。

接到白校長的電話,梁輝的兒子都滿月九天了。

白校長對梁輝說,這段時間我忙得很,一直沒跟你聯(lián)系,你岳父怎么樣?

他呀——梁輝說。

“呀”字拖得很長,是把長長的一段話咽進了肚里。

他的岳父姚平江,把自己將近七十年來的所有記憶都清除了,只剩下一個事:門。同時也清除了自己除門衛(wèi)之外的所有身份,丈夫、父親、爺爺、鄰居、公民,都被他清除了。

華馨小區(qū)住戶少,樓層卻高,梁輝住在十六樓,可從一樓到十五樓、十七樓到二十八樓的住戶,都見過姚平江。他在別人家門口徘徊,主人回來,先是詫異,問找誰,他說不找誰。不找誰又是干什么?“小偷” 這個詞,猛然間熱辣辣地躥上腦門,但見他年紀(jì)不輕,那個詞很快被另一個詞替換,便又朝他脖子上瞅:看是否掛著牌子,寫著家屬的聯(lián)系方式。沒有。于是關(guān)切地問他住哪里。他并不回答,疾步走了。后來知道他是1603 戶的,他女婿還給他們做過家政,或裝修過房子,碰到梁輝,就說起那件事。

梁輝一驚,以為岳父是攔在別人家門口,要查驗人家的身份證。果真如此,就不僅丟臉,還是犯罪??墒欠缮鲜欠裼心且粭l?似乎沒有。歸根到底,還是丟臉。但對方的話打消了他的疑慮。

——都把他岳父當(dāng)成癡呆癥患者了。

他也順勢這樣接口。其實他心里明白,岳父清醒得很。

像他那樣,清醒才丟臉,癡呆不丟臉,那就當(dāng)他是癡呆吧。他并不知道岳父是否找別人要過身份證看,即使要了,也不能跟一個癡呆癥患者計較。

可問題在于,那是“別人”,梁輝不是“別人”,事情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他身上。姚婷婷產(chǎn)后身體虛弱,嗜睡,奶水也不足, 孩子不夠吃,要沖牛奶添補,少了母親幫忙, 簡直不行。李萍做事,干脆利落,井井有條,要是換個人,多半就成一團亂麻了。梁輝這時候,好像才真正承認(rèn)了岳母也是母親。越是這樣承認(rèn),他越是覺得,岳父實在配不上岳母。到他這一輩,盡管也吃了些生活的苦頭,卻已經(jīng)無法從根本上理解單是為了一口飯,就可以把一朵鮮花貶為糞泥。誰配不上誰,還難說呢。姚平江是婚后十天離開的,但百花鎮(zhèn)人都知道,要不是為了給母親燒頭七,埋了母親的當(dāng)天他就會離開。雖說姚平江是漂泊慣的,可水過三秋才結(jié)個婆娘,要是稍微往懷里放一點,想離,也離不開。但梁輝不是這樣看。他覺得岳母和岳父成為一家人,是岳母對自己的人生犯下的一個錯誤。

岳母自己錯也就罷了,可岳母的錯殃及池魚——把他也害了。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雖有岳母幫忙,他也不能不經(jīng)常回家,對那個小東西,他還沒真正進入父親的角色,還難以談到感情兩個字,經(jīng)常回去,是盡丈夫和父親的義務(wù)。但他分明感覺到,盡女婿的義務(wù)似乎更重些。做岳母的女婿,他認(rèn);做岳父的女婿,不認(rèn)。而恰恰是不認(rèn)的這一個,使他特別在意,特別要做出女婿的樣子。這讓他感到委屈。

他委屈的是,在意是因為怕。在公司, 自覺不自覺地,都跟宋敏遠離,后來覺得形式上遠離了,可自己心里有鬼,從宋敏身前身后過,都放輕腳步,使腳步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像那聲音能把他心里的鬼錄下來,到時候放給岳父聽。朋友們約他,也不敢出去,借口都是老婆坐月子,離不開。這尤其讓他委屈,為自己,也為老婆和那個還跟他說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小東西。他認(rèn)為自己對不起他們。而每當(dāng)他按時回到家,姚婷婷臉上浮起安詳和幸?!⒉皇切?,而是安詳和幸福的氣息,又讓他升起無名火,像那氣息冒犯了他。

一步一小心當(dāng)中,他一直在尋找機會, 等著岳父來查驗他的身份證,好借機鬧一場,鬧得岳父自己離開,回到他的百花鎮(zhèn)去。不回,他梁輝也就放開了,該干啥干啥,如果岳父當(dāng)真有那本事,能從他的腳步聲里聽出花花草草,他似乎也能找到理由:他就說,這里不是我的家,天底下沒聽說誰進自己家門還需要亮證件;既然不是我的家,我又不是流浪狗,總得找個窩,找個能夠收容我的地方。

可是岳父偏偏沒把他攔在門口過。

開始七八天,梁輝拿鑰匙開門,鑰匙剛插進鎖孔,門就開了,是岳母趕來為他開的。他推門進去,見坐在沙發(fā)上的岳父臉色暗紅,目光如炬,而且兩條腿繃著,是隨時準(zhǔn)備站起來的樣子。梁輝包也不放,就朝妻兒的房間去,總是見婷婷從床上下來,睡衣潦草地掛在身上,慌亂地把腳往拖鞋里塞;多半也是聽到外面的動靜,怕有突發(fā)情況,想趕緊出來。從這些事他就知道,他不在家時,家里有過激烈的斗爭。斗爭的方向和結(jié)果都有利于他,但這種所謂的有利,不同樣讓他屈辱嗎?這是他的家,有兩個女人幫他,放他跨進家門,難道他應(yīng)該感激涕零嗎?七八天過后,他回家時岳父基本上都不在,他以為他散步去了,甚至還幻想他是自己找工作去了,或者回到百花鎮(zhèn)去了——原來卻是守到別人家門口去了。

梁輝覺得,就算不怕丟臉,也遲早會惹出麻煩來。而惹出麻煩本身就是丟臉,又不止于丟臉。他是生意人,不能不處處小心。在眾人眼里,錢魔法附身,能讓鬼推磨,就算這是事實,也只是錢的事實,不是人的事實。人,包括有錢人,個個都是血肉之軀,某些時候,腰纏萬貫比分文不名更脆弱,說碎,砰的一聲也就碎了,連破碎之前的那聲嘆息也聽不見。當(dāng)然,他說不上腰纏萬貫,無非是衣食無憂,從衣食無憂到衣食無著,只隔著一層紙。誰都有軟肋,揪住你的軟肋,一個電話,一張封條,你就成了啞巴和瞎子。梁輝相信自己足夠聰明,能把軟肋用堅硬的外殼或華麗的羽毛遮掩起來,但如果那根軟肋不長在他身上呢?

他也試圖利用各種關(guān)系,為岳父找個事做,確切地說,是找一道門守。但除了老舊小區(qū),沒人要他這個歲數(shù)的。而那些老舊小區(qū)的門形同虛設(shè),守門的老人,見到小孩就像見到自己的孫子,慈祥地逗著玩,將職責(zé)完全丟在一邊;有些人不帶門禁卡,進門時就要他們開,為不總麻煩門衛(wèi),門就一直開著,懶得關(guān),到夜很深的時候才關(guān)。那樣的門,岳父不會去守。不去也好,去了多半會惹事。生活總是有許許多多的不如意,住老舊小區(qū)的業(yè)主,不如意可能會更多些,跨進那道門之前,就想把不如意扔在外面,誰愿意來個人添堵?

正在梁輝愁眉不展的時候,白校長的電話來了。

梁輝說,他呀……他這個人,就是口惡心善……那天跟我回來的路上,說他幾十年來,走了很多所學(xué)校,還從來沒見過像白校長那樣有氣度的領(lǐng)導(dǎo)。

白校長哈哈笑。他一聽就知道梁輝說的是假話。凡言辭、口氣夸張,必定都是假話;有的人高明,藏得深,以無比誠懇的面貌示人,骨子里卻使著夸張的暗勁兒,即便如此,會聽的照樣能聽出是假話。梁輝不屬于高明的一類。上回喝酒,因為他能熟練運用成語和四字句,白校長曾對他刮目相看,現(xiàn)在這種好印象淡了一些。

但這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教學(xué)樓的門衛(wèi)。

覃有坤走了,是他自己要求走的。就在上個星期,他主動終止了合同,然后去向白校長辭行,說自己工作做得不好,讓白校長費了心,但他知道白校長一直照顧他,白校長對他有恩,他這輩子沒什么用,下輩子爭取做個能報恩的人。說得白校長眼眶潮濕,說你繼續(xù)干啊,沒人趕你走啊。但覃有坤說手續(xù)都去后勤主任那里辦好了。他是聽說了局長那次來皺眉頭的事,還聽說后來局長召開各校班子成員會議,不點名地批評了“某些學(xué)校”存在隨意聘人的問題和聘用人員素質(zhì)差的問題,他覺得自己的失職,讓白校長背了過錯。

覃有坤剛離開,后勤主任的電話就響個不停,都是托人來要這只飯碗的。沒有人把消息捅出去,可有只飯碗擺在那里,想要飯碗的眼睛,自己就能在瞬息之間,憑直覺搜索出來。辭退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聘用人員,無須校長點頭,但進人是要校長點頭的,后勤主任就去向白校長請示。那一刻,白校長就想到了姚平江。

其實,一個多月來,他一直想著姚平江。姚平江說的那些話,他一句一句復(fù)原,每句話都像錐子,扎得他痛??梢舱驗橥?,他無法回避。就像手指上扎進一根毛毛刺,或起了個欠皮,一時處理不掉,就去摸,分明知道摸一下疼一下,還是要去摸。

但姚平江的話不只是毛毛刺或欠皮。

白校長接手五中時,學(xué)校早就不是礦務(wù)局第一中學(xué)的樣子了。準(zhǔn)許企業(yè)辦學(xué)那陣,東軒礦務(wù)局每個礦都有學(xué)校,一中則是全局的重點校,當(dāng)年煤炭業(yè)興盛,子弟校教師的待遇普遍高于地方,全國教師都來應(yīng)聘。每年高考,沒有北大也有清華,地方上的學(xué)生,也紛紛往這所學(xué)校擠。后來交給地方,成為五中,地位陡降,業(yè)績崩塌。“圓滿成功”那條橫幅,事實上已拉很多年了。白校長是個有想法的人——他想重整旗鼓。然而,當(dāng)他粉刷了教學(xué)樓外墻,把單扇門變成雙扇門, 才發(fā)現(xiàn)他能做的僅此而已,無法觸碰堅硬的核心。這核心就是:大家都沒那個勁頭。沒有勁頭,外表再光鮮,多看一眼也就看出暗淡,甚至敗落。面對一艘下灘的船,白校長覺得,他沒有力量把船拉上灘去。他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他是書記校長一肩挑,兩個副校長已在這學(xué)校任職將近十年,早就習(xí)慣了船下灘后的模樣。

白校長需要新鮮的刺激。

哪怕這種刺激來自一個門衛(wèi)。

聽了梁輝說,白校長哈哈笑兩聲,問,他還愿不愿意來五中???

即便在急不可耐的時候,梁輝也不主動求人,依然要等對方開口。

現(xiàn)在對方開口了,他當(dāng)然就可以說了,他說的是,他現(xiàn)在另一家單位,我叫他今天就辭了,明天就去白校長那里報到!

懷著無以言表的喜悅,梁輝當(dāng)即回家去告訴了岳父。他不愿在電話上說,是想親眼看見岳父的喜悅,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喜悅不只是可以把岳父“趕”出家門,他也是真心實意為岳父高興。只要有一道門守,岳父就能把魂收回來。但愿一切順利。

姚平江果然高興,這當(dāng)然是不用說的。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第二天去五中,梁輝要陪他,他堅決不讓,是怕梁輝像上次那樣壞他的事。

白校長跟姚平江談了兩個多鐘頭。

這樣的談話時長,白校長跟學(xué)校的班子成員也從沒有過。

本來也沒準(zhǔn)備談這么久,是姚平江的一系列建議,讓白校長感覺仿佛秦惠王遇到商鞅。姚平江建議的精髓,是要恢復(fù)“禮制”,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儀式感,儀式感是形式,也是內(nèi)容,就像身體,既是形式,也是內(nèi)容,不管人把精神說得多粗多大,生病的時候,才知道必須向身體屈服。具體來講,五中的師生進教學(xué)樓,要有證件才能進,挨個兒查身份證、教師證或?qū)W生證,耽擱工夫,不太現(xiàn)實,而且教師證的頒發(fā)機關(guān)又不是某個具體的學(xué)校。

但總得有個證件。

學(xué)生有校服嗎?姚平江問。他兩次進五中,都是上課時間,沒看見學(xué)生。白校長說有,但并沒強迫學(xué)生穿,因此也就沒有學(xué)生穿。那校服實在做得丑陋,女生如果不留長頭發(fā),穿上校服就看不出是女生;男生無論多么精干帥氣,穿上校服就給人萎靡不振的印象。姚平江說換一家做不行?白校長說, 姚師傅你走的地方多,你看全國各地的校服,不都是一個樣子?就像各類宣傳海報, 分明有印刷體,不用;有王羲之、蘇東坡他們的飄逸俊秀的字體,也不用;就用丑書,寫個“不”字,非要把那一豎寫得像根繡花針,一看就是沒骨氣的,是不敢說“不”的,可從電視上到生活中,都是這種字橫行。

姚平江不懂書法,但他懂白校長說的道理,于是沉吟著。沉吟片刻說,丑就丑吧…… 有些時候,單個看確實丑,可要是丑成一堆,丑成氣勢,就美了。你說那山上的石頭有多美呢?可要是滿山石頭,棵草不生,就成了景點。

白校長笑起來,深表贊同。

就這樣,決定了學(xué)生要穿校服。

然后姚平江又問,有?;諉??

問的時候,他盯住白校長的胸口,那里是空的。白校長老實承認(rèn),沒有;聽說以前有,戴過一陣,都嫌麻煩,慢慢地就都不戴了。姚平江嗤了一聲,你說的麻煩,無非就是換衣服的時候,得把?;諒倪@件衣服別到那件衣服上,可是吃飯不麻煩?衣服不用天天換,飯卻是頓頓吃,為什么吃飯不嫌麻煩?那是因為吃飯是需要。一旦成為需要,就不存在麻煩。白校長說,戴?;沼植皇浅燥?。姚平江說,穿衣服出門,開始也不是需要,后來成了需要,是因為有了羞恥感。不戴校徽進教學(xué)樓,同樣應(yīng)該感到羞恥,你沒有主人翁意識嗎,為啥不該羞恥?說罷又盯住白校長的胸口,白校長不自覺地,把胸口往里面窩了一下。

就這樣,決定了做?;?。

既然是讓他守教學(xué)樓,姚平江說,別的地方他不管,進教學(xué)樓必須佩戴?;?,無論師生,也無論領(lǐng)導(dǎo)和群眾。

但這還不夠。

兩次來學(xué)校,姚平江都在教學(xué)樓聞到了一股食物的氣味兒,確切地說,是食物被空氣漚過的氣味兒。漚沒漚過不要緊,要緊的是,既然這是教學(xué)樓,就不能帶食物進來。白校長說,學(xué)生買了包子,打了飯菜,都喜歡帶到教室里吃,一是食堂座位不夠,二是學(xué)生作業(yè)繁重,經(jīng)常是邊吃邊做作業(yè)。姚平江說,結(jié)果呢?結(jié)果是“圓滿成功”!白校長臉一紅。他的臉本來有光,一紅,光便浮動起來,如同火苗。姚平江繼續(xù)說,邊吃飯邊做作業(yè),不僅對身體不好,還不能用心, 真正的事情都是用心做出來的,不用心,啥都不是。

白校長覺得他說得對,于是又決定了不準(zhǔn)學(xué)生帶飯菜進教學(xué)樓。

整個談話過程,白校長笑過好幾次,但他最深的感覺,是不舒服。他一邊不舒服一邊心里想,有益的事,有益的人,很可能就是讓你不舒服的;并進一步想,世間所謂小人,其實就是那些讓你渾身都舒服的人。同時他也想到覃有坤,他同情覃有坤,可是同情有什么意義?他是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不能濫施同情,這話不好說出口,但這就是事實,否則便是婦人之仁,是成不了事的。他慶幸覃有坤到底走了,而且是主動走的,他連愧疚也不必背負。

白校長讓姚平江當(dāng)天就上班,姚平江沒表態(tài),只是問,做?;找嚅L時間?白校長說,那快,三天就可以。姚平江又問,校服需要重新做嗎?白校長說,本來都有,但多半扔在家里面生霉了,即使放在學(xué)校,怕都當(dāng)抹桌帕用了,只能重新做。姚平江問,那要多久?白校長說,估計一個星期吧。

姚平江這才說,那我一個星期后再來。

姚平江守在教學(xué)樓門口的時候,操場上正召開全體師生大會。操場在教學(xué)樓背面,從側(cè)門進來,走過兩排樓宇間的巷道,向右看,就看到操場。教職工坐在前面,后面的學(xué)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顏色:藍色。頭稍稍一抬,就望到天,天也是藍色。地上的藍,像是從天上沉落的一塊。真好看!姚平江從那邊過來時,禁不住這樣贊嘆了一聲。

他上身穿著那件半長呢子大衣,褲子和皮鞋,都是新買的。又是梁輝帶著他去買的, 并添補了行裝,包括床上用品和餐具,然后開車把岳父送到了學(xué)校。那是昨天的事。姚平江昨天報了到,簽了合同,也領(lǐng)了校徽。那?;展陪~色,以瓦當(dāng)為主體圖案,中間篆字刻寫著校訓(xùn):立誠,求知,奉獻;外圍上部,是郭沫若集字校名:東軒市第五中學(xué)。

此刻,姚平江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談e于左胸,無須低頭,他也看到那里是一團光。究竟是站在大門以里還是以外,他猶豫了片刻,決定站在里面,靠左,側(cè)身四十五度。

會議結(jié)束,學(xué)生擁向教學(xué)樓。

這批學(xué)生有人穿過校服,但從沒戴過校徽,因而都有或隱或顯的興奮。校服和?;?, 都是一種規(guī)定性,但也是一種歸屬感。在規(guī)定性的約束和歸屬感的穩(wěn)定之間,重視后者幾乎是本能。屈服于本能本身就是本能。他們從操場過來,像條弧形的河,在普通人眼里,只看見河水的流動,在有心人眼里,看見了河里的浪花,而在姚平江眼里,看見的是水珠,是單個的人。他就像河心的一塊石頭,水流到那里,或把他淹沒,或從他身邊淌過,都因形就勢,自然得仿佛沒有石頭的存在;學(xué)生們不知道,自己的穿戴和舉止,都被那塊石頭記錄。

一個星期下來,一切順利,該穿的穿, 該戴的戴。

可這如同出門旅游,一個星期成了極限,過了那極限,再好的風(fēng)景也不受看,一心想的,只是“回去”,好像“回去”了,就什么都自在了。首先“回去”的,不是學(xué)生,而是老師。那老師名叫姜文生,三十多歲年紀(jì),教高二的英語課,那天該他輔導(dǎo)早自習(xí),上課鈴響了三分鐘,才見他朝教學(xué)樓飛奔過來。冬天,上早自習(xí)時天還沒亮,路燈也不甚明,加上下著小雨,天地合盟,營造出“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動人圖景??山纳鳛槔蠋?,竟然遲到了。遲到這事不歸姚平江管,但姜文生沒戴?;眨@就歸他管了。姜文生是起床后隨便抓了件外套穿上的,出門后才想起?;赵诹硪患馓咨?,靠近教學(xué)樓時,他故意把左手揚起來,將胸口擋住。他不知道這就像在交警面前擋住車牌號。

姚平江適時出擊,往姜文生面前一攔。

上周早上開了師生大會,晚上又開了教職工大會,除強調(diào)了佩戴?;眨€宣布了若干條紀(jì)律,其中一條,是早晚自習(xí)都要對輔導(dǎo)教師考勤,由教務(wù)處執(zhí)行。教務(wù)處辦公室跟校長室一樣,在二樓,考勤員習(xí)慣從一樓開始,高二正是在一樓,姜文生想的是,他跑快些,就可能趕在考勤員之前,因此姚平江攔他時,他幾乎是怒火中燒,雖沒有任何多余動作,卻使著暗勁,從姚平江身邊撞了過去。姚平江打了個趔趄。他望著姜文生的背影,像望著在百花鎮(zhèn)牌坊門口撞擊他的秋風(fēng)。和幾十年來去任何地方一樣,一個星期,足以讓姚平江認(rèn)清所有人——只要這些人要進出他把守的門。他不僅知道姜文生的名字,還知道他教哪個年級。

他朝高二年級走過去。

高二六個班,姜文生教的是三班和四班。照例,每道門都關(guān)著。姚平江先到三班,握住門鎖一旋,開了,里面沒有姜文生。學(xué)生們以為是老師來了,交頭接耳的慌忙坐正,盯著書本念,可抬眼見是姚平江,疑惑地皺著眉頭,又笑。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這個門衛(wèi)。在他們看來,這個瘦小的老頭子,總是以軍人般的身姿守在門口,顯得特別滑稽。姚平江又去四班。四班的門卻扭不開。前門扭不開,后門也扭不開。敲,還是不開。

他本想站在那里,等著考勤員來敲門,但他拿不準(zhǔn)考勤員是否已經(jīng)來過,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這件事不能簡單解決。于是回到自己的崗位,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正式上班的時候,他去了校長室。

白校長開會去了,打早就走了。是去省城,要五天才回來。

那就等吧。

白校長回來那天,姚平江是第一個去見他的人。

他跟白校長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次日上午,學(xué)生去操場做課間操,白校長則站在正門里面的空壩上,像在等人,又像是隨便看看,那邊門衛(wèi)跑過來,白校長揮揮手,他就退回到了崗?fù)だ?。自從開了那次大會,各道門的門衛(wèi)都換了模樣,腰挺直了,脖子也不縮著了,走路不是正步,就是小跑。課間操快結(jié)束,白校長抽身回來,夾在學(xué)生當(dāng)中進教學(xué)樓,可剛進門,就被當(dāng)胸扭住了。

扭住他的人是姚平江。

姚平江在教學(xué)樓門口扭住校長,就像在自己家門口扭住老朱一樣。

校徽!校徽呢?姚平江厲聲質(zhì)問。

白校長沒戴?;铡?/p>

姚平江邊質(zhì)問,邊把白校長往外推,推力顯然超出了白校長的想象,他腳步踉蹌, 幾乎撞倒了身后的學(xué)生。這一幕,讓學(xué)生們目瞪口呆。學(xué)生做課間操,各班班主任是要跟著的,體育老師、值勤老師、政教主任也跟著,他們同樣目瞪口呆。不遠處的四個老師將學(xué)生扒拉開,擁到白校長身邊,伸手去揪姚平江,其中一人摳住姚平江的肩骨,咬著牙,從牙縫里呲出話來,你算個什么東西!白校長被扭住的瞬間,還是很鎮(zhèn)定的,但老師和學(xué)生們對他的同情,讓他不能鎮(zhèn)定了。他的臉紅如火炭,目光里的怒氣,子彈似的射向姚平江。而姚平江依然扭住他的胸膛,幾個老師掰,也沒能掰開。白校長索性退后兩步,退出了門。這時候,跟著退出去的姚平江才把手松了。這是他的職責(zé):沒進他把守的門,他就不管你是否戴了?;?。

學(xué)生們站著不動,想看看怎樣收場。

政教主任吹著哨子,加上班主任連聲呵斥,學(xué)生們才戀戀不舍地去了教室。

教學(xué)樓門口,只剩下白校長、姚平江和十來個老師。老師們七嘴八舌,指責(zé)姚平江,但白校長沒言聲,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眨瑒e在胸膛上,進門,上樓,頭也沒回一下。

姚平江并不需要表揚,但說實在的,他等著白校長的表揚。

白校長出差回來那天,他去校長室,說了姜文生的事,白校長很生氣,但姚平江勸他,叫他別生氣,并且說,這事情他只是反映一下,萬萬不可處罰姜老師。不處罰,你來反映干什么?規(guī)矩立在那里有何意義? 將來還怎么管理?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何況五中的堤壩,才剛剛開始修。白校長這是說到點子上了,姚平江連連點頭。他點頭,除了同意,還希望白校長繼續(xù)往下說??墒前仔iL沒再說,于是他就說了。他給白校長講了個故事,就是孫武練兵殺妃的故事;講了,覺得不妥,又講列寧和衛(wèi)兵的故事。白校長聽明白了:姚平江是要他當(dāng)主角,來演一出戲。這時候點頭的是白校長,而且白校長還發(fā)表了他的看法,說,處罰下屬,只是頭痛醫(yī)頭,頭醫(yī)了,腳還會痛,但如果從上頭做起,就像下雨,濕一大片,也像太陽,曬一大片。對的對的。姚平江說。兩人就這么定了。

在白校長看來,既是做戲,就是假的,你姚平江可以提醒我沒戴校徽,且要溫柔地提醒,謙卑地提醒,策略地提醒,比如你可以這樣說,不好意思白校長,你工作忙,忘記戴校徽呢。這樣說了,我會笑一笑,把?;彰鰜泶魃希€會像列寧表揚衛(wèi)兵那樣,表揚你幾句??墒且ζ浇志团ぷ∥业男靥?,厲聲質(zhì)問不說,還使勁把我往外推……

正是在這一點上,白校長和姚平江走岔了道。在姚平江那里,雖然知道是做戲,事到臨頭卻又不是戲:你沒戴校徽,就要扭住你,就要質(zhì)問你,就要推搡你。他只看重事實。他是在事后才想起那是做戲,覺得自己做得真好,所以才盼白校長表揚。

遺憾的是,白校長非但沒表揚他,還對他冷眼相待,他給白校長打招呼,白校長也不搭理。白校長的情緒,明顯感染了師生。有些教師,把?;漳迷谑稚希邕M教學(xué)樓大門,才往胸口上別,且不是馬上別,是看見姚平江要沖過來時才別,別的同時,很輕蔑地掃視姚平江一眼。教師這樣做,學(xué)生也跟著學(xué)。這讓姚平江非常為難。他手上的肌肉, 總是在緊起來的瞬間就必須松弛下去,剛松弛下去,又迅速緊起來,就像一塊鐵,剛在爐膛里變軟,刺啦一聲,就丟進了冷水。如此從早到晚,他的手也變成了鐵。

他覺得這是一個問題。與自己的辛苦無關(guān),與規(guī)矩有關(guān)。既然要求的是戴著?;者M教學(xué)樓,就不應(yīng)該是進了教學(xué)樓才戴?;?。于是他又去找白校長。

白校長說,這些事情,你找江校長。

江校長是五中的副校長。

按理,也應(yīng)該找江校長,他分管校風(fēng)校紀(jì)??墒牵iL,還有分管教學(xué)的洪校長, 完全就是兩個隱形人,只要白校長在,就沒人進他們的辦公室;白校長不在,某些部門又有急事處理,才會去找他們。而他們總是說,擱一下行嗎?意思是等白校長回來。若說不行,他們就會給白校長打電話請示。這是因為,有回按工作日程,學(xué)校該評業(yè)務(wù)先進,洪校長組織評了,白校長回來后很生氣,說缺乏公信力,要重評。江校長也遇到過類似情況。從那以后,他們就知道請示了。再以后,各部門都懶得多出那道中間環(huán)節(jié),白校長不在,也直接打電話過去。江校長和洪校長,由此徹底隱身,就像被大水埋住,沒人看見,也沒人想起。

盡管來這學(xué)校的時間不長,但憑借無與倫比的嗅覺,姚平江把這一切都看得很透。他明白,白校長讓他去找江校長,意思就是他說的事不是事;如果是事,也是你姚平江多事。

可是姚平江到底是姚平江。

他去辦公室,查找那次的會議記錄。記錄上寫著:師生員工進教學(xué)樓須佩戴校徽。這話有一定歧義,他也懶得管了,就按戴著校徽才能進教學(xué)樓去理解,也這樣去執(zhí)行。凡是進了教學(xué)樓才戴校徽的,他會嗖的一聲,擋在你面前,扭住你胸口。他干瘦而有力的手,很多人都見識過了。你能把他怎樣呢?罵他?當(dāng)然是要罵的,當(dāng)面罵他老不死,背后罵他祖宗八代。罵人,屬另一種校規(guī)管制,不是姚平江的職責(zé),因此他無動于衷。罵不起作用,打?確實想打,但是不敢,要是弄出個三長兩短,就宣告自己這一輩子完了。

當(dāng)眾被門衛(wèi)扭住,到底是不體面的。最糟的是,分明幾個人約好,說跨進教學(xué)樓兩步才戴?;?,但姚平江扭住一個,其他人不僅不幫忙,還迅速退出門,邊戴?;者叧慌ぷ〉娜诵ΑR虼?,姚平江的強硬成效顯著,教學(xué)樓門口,又有了規(guī)矩剛剛制定出來的樣子。

但這只是假象。

或者說,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不準(zhǔn)帶食物進教學(xué)樓。教師當(dāng)然不會,有家的,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 單身漢有房子,說不上有家,中午那頓往往懶得做,就去食堂打了飯,端進房子里吃。學(xué)生盡管也有宿舍,但宿舍人多,睡在上鋪的,不可能端著碗爬上去,就都坐在下鋪,往嘴里刨飯,稍不小心就碰著別人,把碗碰落,飯菜倒了一地,也是有的;更別說某些男生宿舍,再香的飯菜,吃進去也是一股臭,那是鞋臭襪臭,臭把香剿滅,只剩了臭的味道。因此不回宿舍吃,就在食堂吃,食堂坐不下,就在食堂外面吃;食堂外面有個壩子,壩子中央一個花臺,花臺里有棵巨大的黃葛樹,濃陰鋪地,他們就圍在濃陰下, 站著吃。

可站著吃到底不如坐著吃更像吃。要是能去教室里吃就好了,教室里干凈、整潔, 每個人都有個座位。而且確實作業(yè)多,想邊吃邊做作業(yè)。

那就去吧……

過些日子,就放寒假了,春節(jié)也跟著到了。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梁輝請白校長喝酒。他的生意越做越好,錢越掙越多,但自從岳父到了五中,他沒再請過白校長,其中的微妙心理,他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但不愿面對。他是覺得,岳父去那里,多半是要惹麻煩的。他所謂的麻煩,就是丟臉。岳父不知社會,不知人心,不知變通,古往今來,這樣的人幾乎都會成為笑料。他不聞不問,別人的嘲笑他聽不見,臉就丟不到他這里來。他原以為周末要接岳父去家里住,結(jié)果根本不必——岳父走不開。很多學(xué)生是住校的,周末也不回去。連放了寒假也走不開,學(xué)生倒是離開了,但領(lǐng)導(dǎo)們還經(jīng)常去辦公;也可能不是辦公,就想去辦公室坐坐,那里才能體現(xiàn)他們的價值。

直到三天前,姚平江才回了女兒女婿家。平日里,婷婷會不定期給她爸打電話,每次電話都說不上半分鐘,因為爸爸忙。電話的內(nèi)容,無一例外,都是這邊輕言細語地叫注意身體,那邊急急慌慌地說自己忙;有時婷婷會把電話遞給母親,叫他們說幾句,說是說的,但還是那些話。所以梁輝不知道岳父的狀況。這很好,他本來就不想知道。

可就在岳父回來那天,他碰到五中的工會主席了。工會主席姓伍,梁輝此前請白校長喝酒,白校長每次都專門點到要伍主席參加,可見他跟白校長關(guān)系很近。梁輝不僅跟伍主席喝過酒,還給他裝修過房子,因此很熟,可這天碰見,伍主席卻對他愛理不理?;蛟S,那是身份變化引起的自然反應(yīng)?先前,他是梁老板,現(xiàn)在,他是五中門衛(wèi)的女婿,作為五中的領(lǐng)導(dǎo),對這兩種人,當(dāng)然會有不一樣的態(tài)度。雖然這樣想,梁輝心里還是有疙瘩,很想通過一場酒,既表達對白校長的感激,也探聽一下岳父的情況。

酒還沒喝開,梁輝就徹底放了心。

白校長對姚平江贊不絕口。

參加酒局的,五中這邊跟上回一樣,有工會主席、教務(wù)主任和兩個教師,只是,兩個教師都任了職,一個當(dāng)了教務(wù)處副主任,一個成了團支書。白校長上桌就問梁輝,為啥沒把你岳父叫來?立即又自問自答,不叫是對的,年紀(jì)大了,少在外面吃喝。接著就說,像姚師傅那么盡責(zé)的,現(xiàn)在比黃金還珍貴。說這話時,他沒看梁輝,只看著自己的下屬。幾個下屬當(dāng)然都知道白校長被姚平江扭住胸膛的事,也知道從那以后,白校長對姚平江不待見,現(xiàn)在聽他這樣說,一時不知道該拿出怎樣的表情。但白校長很嚴(yán)肅, 說,一個單位,就該有姚師傅那樣的人,做事業(yè),就該有姚師傅那樣的勁頭。幾個下屬聽了,便也跟著嚴(yán)肅起來,他們這才知道,白校長受再大的屈辱,也是以工作為重,因此越發(fā)敬佩自己的校長。

對白校長說的,梁輝毫不詫異,他想聽些別的。

最想聽的,是岳父是否有傳說中的特異功能。這些日子,他非常收斂,在公司,跟宋敏完全就是工作上的聯(lián)系,連玩笑也很少開,最根本的原因,是宋敏的丈夫回了東軒,不再去重慶了。宋敏這人很怪,丈夫不在身邊時,眼睛里總會爬出鉤子;丈夫一回來, 突然間就變成了淑女。也就是說,兩人不再有以前那種往來,是因為宋敏,但梁輝覺得是他的自律。私底下,他才承認(rèn)是宋敏“強迫”他自律,并心生怨氣。但同時又想,這樣也好,萬一呢。

是怕萬一被岳父“聽到”。

但白校長開始說了岳父那些好話,就再也沒提到過他了。梁輝心里活泛起來,跟白校長干杯的時候也在盤算:開年過后,公司再招個人,當(dāng)然,要個女的……

這邊喝著酒的時候,梁輝的岳父姚平江已躺到床上去。他很快就睡著了,并開始做夢。夢里是敞開的雙扇門,門外,幾個學(xué)生端著飯碗,邊說話邊吃,吃上幾口,突然,一個人的腳伸進門里,他正要去攔,那只腳又收了回去,且平和如初,自在地說話。姚平江想,是我多慮了,人家無非是伸伸腿, 并沒想進來。正這么想,另一只腳伸進了門里,伸得很有力,完全是沖關(guān)的架勢。他又要去攔,卻又收了回去。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他在夢里大汗淋漓。

春節(jié)期間,他每天都做這樣的夢,每頓飯都吃得很少,本來就瘦的身體,又瘦了一圈,以至于開學(xué)過后,白校長以為他是油水過重,肚子吃壞了。白校長還是不搭理他,像他在酒桌上贊揚的那個人,不是姚平江。姚平江當(dāng)然也無所謂,現(xiàn)在,他沒有精力顧及別的,夢里夢外,都是伸進門里的腿。他在想,一個國家,除了有領(lǐng)地,還有領(lǐng)空,一個單位同樣如此,那些腿占據(jù)了教學(xué)樓的領(lǐng)空,就可以視為侵犯,就要堅決打擊。

可是,他還沒想出打擊的方案,就病倒了,住進了醫(yī)院。

住院第四天,白校長抽空親自去看他。白校長是跟梁輝聯(lián)系的,梁輝開車來接的。路上,白校長問病人怎樣了,梁輝說,并沒查出多少問題,更沒查出大問題,可是看上去又很不好,自從住進醫(yī)院,他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兩人來到病床前,守在那里的李萍連忙起身。

姚平江閉著眼睛,梁輝彎下腰說,爸,白校長看你來了。姚平江的眼皮跳動了兩下,隨之睜開,看著白校長,看了幾眼,突然字字清晰地說,白校長,你的腳步聲是空的。

然后,他把頭緩緩地轉(zhuǎn)向了女婿。

注:

①? 未燃燒完還能再燒的炭。

原載《萬松浦》2023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張? 林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可見和不可見

羅偉章

界限和界線,前者不可見,是個哲學(xué)概念;后者可見,是個區(qū)域概念。但認(rèn)真追究起來,兩者的分野又并不是那么清晰,因此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到底是用“界限”還是“界線”,有過一番躊躇,最后決定用“界線”,是覺得,我要寫的故事,得有個落腳點,能賦予人物實實在在的動作,讓我自己能見,也讓讀者能見。事實上,寫到最后,界線已經(jīng)成了界限:由秩序過渡到標(biāo)準(zhǔn),由標(biāo)準(zhǔn)過渡到限制。人因此步步緊縮,自己緊縮,也使別人緊縮,卻又無能為力,于是連最初的秩序也可能喪失了。

寫這個小說,是因為一次偶遇。那是我離開故鄉(xiāng)大約十年過后,有天回去,在街上走,背后突然被一雙有力的手摳住了肩膀,使我差點仰面跌倒。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清是誰,一個蒼涼的聲音就對著我耳孔說: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盡管是大白天,盡管陽光照耀,我卻感到陰風(fēng)四起,寒毛倒豎。好在他站到我面前來了,而且我認(rèn)出了他。他是我以前在故鄉(xiāng)的一個熟人,不在一個單位,但彼此有業(yè)務(wù)往來,現(xiàn)在他退休了,退休半年了。他似乎并不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更老,但是更瘦,我心想他是得過一場大病嗎?結(jié)果沒有,他啥病也沒有。可是為什么要那樣描述自己呢?我沒問,他也沒說,彼此寒暄幾句,就各走各的路了。

但這件事我一直記得,主要是記得那種感覺。當(dāng)時我們要去同一個方向,但我沒跟他同路,讓他先走。他走在人群中,越走越瘦,最終消失于人群。而人群本身,包括人群中的我,也是這樣的吧。這感覺就固定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了。又是十年過去了,我打算寫出那種感覺。即是說,我想寫出可見的部分,更想寫出不可見的部分,盡管題目用了《界線》。

羅偉章,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贰墩l在敲門》《塵世三部曲》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gòu)《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中國文學(xué)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當(dāng)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lǐng)銜作品、《南方周末》好書榜、亞洲好書榜、《亞洲周刊》十大華語好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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