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或者還要更早一點,我的左手手腕處長了一個類似于彈珠大小的圓圓的瘤子,在查看并對比網(wǎng)上其他人發(fā)出來的信息后,我肯定地懷疑它就是那個叫做腱鞘囊腫的東西。它到底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我毫無察覺,是在深夜世界沉入靜謐之時大腦能感受到手腕處的脹痛,我才驚覺它竟然這么大了,這個時候就連丈夫也發(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并且表示關(guān)心。
“你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他這樣提議。
我當(dāng)然也想去醫(yī)院做個檢查確認,如果有需要就去治療。手是多么重要的部件啊。有一段時間我為此感到非常憂慮,夾雜著隱秘的恐懼,因為害怕它會是個惡性的腫瘤之類。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想要進入比較熟悉的那家醫(yī)院的大門,必須一定要掃三次碼。相比那種叫人惡心的人為制造的阻礙和麻煩,我覺得囊腫引發(fā)的脹痛根本不值一提。認真說起來,這個囊腫對我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影響,我的左手能正常地配合勞作,做任何的家務(wù)都沒有問題——有點慶幸我不是個左撇子。更主要的是在復(fù)雜而困窘的現(xiàn)實里,一個小小的腱鞘囊腫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就順其自然吧,我想。但還是要做自我觀察。我在微博上關(guān)注了一個關(guān)節(jié)醫(yī)生,然后按照他發(fā)的如何按壓腱鞘囊腫的視頻時不時地按壓手腕處的囊腫,希望它有一天會給我驚喜突然消失不見。偶爾我還會讓兩個女兒幫忙按壓,她們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它竟然會隨著按壓的動作在皮膚下面移動。天真可愛的小女兒還會驚奇地問我:“它是不是一個寶石在里面!”
也許是因為我們?nèi)齻€人的力量都不夠大到能把這個囊腫按壓掉,它還似乎越來越大了。我讓丈夫幫忙。“你看這個醫(yī)生怎么按的,用力按下去,聽到一個像是裂掉的聲音,就表示它碎了?!?我打開視頻給他看,告訴他要這樣做,但他按了幾次發(fā)現(xiàn)也沒有出現(xiàn)醫(yī)生按壓后的效果便放棄了?!八擦??!彼贿吽⒅兑粢贿呎f,視頻里一個講著長沙腔普通話的男人在顛鍋炒菜,我稍稍看了一眼,做的是小炒肉,火苗騰空,做菜的人手舞足蹈,聲情并茂好似下一秒就要拿著鍋鏟從屏幕里跳出來“嘿”一聲。真不知為何只是做個菜而已,卻搞得像在表演。這種吵鬧的短視頻令我避之不及,但丈夫看得津津有味。
我說:“說不定你多按幾下它就會碎了呢。”
“我又不是醫(yī)生,哪個曉得它會不會碎。喊你去醫(yī)院你又不去!” 他癡迷地看著視頻,語氣聽起來是正常的聊天回應(yīng),甚至帶著一點微笑。又指著視頻中的鍋說:“這個鍋很不錯,做什么菜都不粘,要不要給你買一個回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可能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妻子說些什么。為什么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會認為我需要一個鍋?真正的我已經(jīng)在歇斯底里地朝他怒吼,怒吼完我也沒有力氣再跟他說什么了,只是站在那敷衍地看了看他說的鍋——我以為是在做菜的視頻,原來是在賣鍋,是很常見的中式鐵鍋。
“可以啊,隨便你?!蔽艺f。
沒過幾天,門口來了一個快遞,那個鍋到了。下了班的丈夫興沖沖地拆箱,看上去無比愉悅,仿佛撕開膠帶打開紙箱里面出現(xiàn)的會是一個金燦燦的元寶而不是一個鍋。
他拿著鍋進了廚房,“家里有沒有豬皮跟肥肉這兩樣?我要用它們來開鍋?!彼麊栁?。
我打開冰箱拿出一小塊五花肉給他,然后站在一旁圍觀。一個暗沉的黑鐵鍋,看上去很大,圓底,棕紅色的木手柄。丈夫用手抓著的五花肉像一把刷子一樣刷著鍋壁,油脂的燒焦氣味在小小的廚房里濃稠到讓人感到惡心。
“快打開油煙機!”迅速逃離廚房的我意識到丈夫還沒有打開油煙機,于是大喊道。
我坐在餐桌邊看著丈夫忙碌,有點感慨短視頻對于普通人的改變是如何的巨大。一個幾乎從不做飯的男人竟然在愉快地開鍋,如此耐心細致,沉浸而享受。
“要慢慢地等鍋的每一個位置都燒紅,然后燒得變成那種青藍色?!?丈夫回過頭跟我說。
聽上去有點奇怪,我猜測他只是記住了視頻里的臺詞。過了幾分鐘——漫長地?zé)?、重?fù)刷洗,視頻里給出的步驟都被他認真復(fù)制完之后,丈夫?qū)ξ野l(fā)出邀請:“ 鍋開好了!你過來看看。”
我站在灶臺前很自然地用左手抓住鍋的木手柄,開好的鐵鍋確實跟之前不一樣了,此時的它油光澄亮,讓我想起草市古鎮(zhèn)上暴雨之后潔凈的青石古路,如同一面光滑的鏡子。
“還不錯的樣子?!蔽矣芍缘刭澝懒艘痪?。丈夫頗為高興,他問:“ 那你煎個雞蛋試一下,應(yīng)該是不會粘鍋了?!?/p>
我想煎個雞蛋也行,可接下來的一秒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鍋奇重?zé)o比,我的左手根本不能單手把它拿起來。
“也太重了吧?” 我忍不住開始抱怨。
“它是個鐵鍋嘛,肯定重?!闭煞蚪忉尩馈?/p>
“太重了,我的左手用起來有點痛?!蔽荫R上放棄了要煎個雞蛋去檢測丈夫勞動成果的念頭。
丈夫露出一點失望的神情,不過他并沒有說什么,他知道我心里已經(jīng)在惱火,我左手上的腱鞘囊腫讓他知道這個鍋確實是不適合我用。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了,是否有傾瀉而出的指責(zé)與爭吵?那個夜晚我的內(nèi)心是否又特別地不平靜?絞盡腦汁也回想不起來,婚姻的神奇之一是能讓人的記憶變成片段式,無論如何去拼湊也看不出完整又完美的樣子。不過這個鐵鍋我倒是一直在使用。廚房里的工具多多益善,就算它再重,只要能做出我想要做的菜也就不算太糟糕。我用它做出來最滿意的菜是豬油炒青菜,猛火爆炒一切青菜,鍋燒得直冒煙,一大勺豬油,蒜末炸得焦黃,倒入青菜快速翻炒,只加一點鹽和蠔油,斷生之后即出鍋,青翠油亮,賞心悅目。煎荷包蛋也很成功,只是油一定要多倒點,蛋才會呈現(xiàn)出焦香干脆,并且半流心。其他的菜做出來都平平無奇。
我當(dāng)然清楚自己為什么從一開始就很討厭這個鐵鍋,但直至今日幾乎每天我都會用它做菜。幾乎每天都想把它扔進垃圾站,卻還是每天都在使用完后認真地清洗再開火烘干,為了防止它生銹,偶爾還會想起來給它涂一層油保養(yǎng)。人生真的有太多你想丟棄卻無法丟棄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個價值八十的鐵鍋。我會真誠地建議那些絕大部時間是女人在做飯的家庭千萬不要購買這種鐵鍋,去選擇輕巧又易清洗的不粘鍋吧。
至于我的腱鞘囊腫,它真的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很難說不是因為每天使用鐵鍋時的用力抓握使得它的囊壁松解了。
丈夫自然是極少用這個鍋的。但這個鍋是他買來的,他表現(xiàn)得非常珍惜,偶有幾次下班回到家看見我沒有清洗做完菜的鍋,他會馬上仔細地洗干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維持那能讓生活平穩(wěn)進行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