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麗
山路很險,胳膊肘彎一個接著一個,提在半空中的心始終也無法落下。 盤山路一側(cè)靠山,一側(cè)是立陡立崖的巖壁,一眼望不到底,扔塊石頭下去半晌都聽不到落地聲。 山也靠不住,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滑坡。 剛才就經(jīng)過了一個滑坡現(xiàn)場,砂石泥土滾落在路面上,幸好是個小滑坡,沒把路堵死。 這場大地震真是把山都給震酥了。
我瞄了一眼后視鏡, 兵蔫瓜似的縮在后座上,臉色青白,眉頭緊蹙,一看就是個黃嘴丫子還沒褪凈的新兵。 兵肚子疼了好幾天了,初步診斷是急性闌尾炎。 醫(yī)生說闌尾炎雖說不算大病,但如果繼續(xù)在山里耽擱下去,一旦闌尾化膿破潰造成腹膜炎就麻煩了,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今天進山這趟就是來拉這兵的,準備把他直接送到前指隨行醫(yī)院,估計肚子上這一刀怕是躲不掉了。 兵懷里還抱著個包,是開車前那個滿臉堆笑的二班長塞給他的,之后兵就一直把包抱在懷里,跟《天下無賊》里的傻根兒似的。
我回頭對兵說, 你不舒服可以躺在后座上,用那包當枕頭。
不用不用,兵驚慌地說,謝謝首長。 他反而把包抱得更緊了。
司機在一旁悠悠地插了句, 告訴你別躺啊,路不好,小心把你那個爛盲腸給顛碎嘍。
我不悅地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
明擺著司機這是直接否決我的話,雖然他沒明著沖我來。 說實話,要是別的司機,我當即就能給壓住。 畢竟我是帶車干部,我堅持命令司機把車開穩(wěn)點,讓兵躺著休息,他司機還能有什么牙啃? 但這司機有點特殊,他是個高級士官,據(jù)說駕駛技術(shù)一流。 原本已經(jīng)決定留用再提一級的,這樣他就能干到頂,成為最高級別的士官了,挺難得的。 可不知為什么,臨了臨了突然決定轉(zhuǎn)業(yè)了。正巧就在他離隊之前,發(fā)生了大地震。 前指首長點名要他參加抗震救災(zāi),他就跟隨首長赴災(zāi)區(qū)來了。 我倒不是忌憚他在首長身邊,我是對他這個人感興趣,覺得這是個挺不錯的報道線索,所以就一直想找機會跟他談?wù)?,寫個轉(zhuǎn)業(yè)士官奔赴抗震前線的新聞稿。 要不是存了這個心思,我今天也不會主動要求帶車進山的。
雖然我也聽到過一些其他的說法,說司機之所以肯來抗震救災(zāi)前線也是有想法的,應(yīng)該是首長給他許了愿, 抗震救災(zāi)回去后可以繼續(xù)留隊。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我無從得知,也不想核實。對我這樣的基層報道干事來說,能抓住表象及時報道出去就足夠了,顧及不了那么多。 眼下我能看到的表象就是,司機在轉(zhuǎn)業(yè)前毅然以身涉險奔赴了抗震救災(zāi)前線,這是基本事實。 怎么根據(jù)這個基本事實,按照宣傳需要去解讀,那就由我說了算了。我也知道我有點太……那啥。但沒辦法,老實說我這段日子挺焦慮的。 進入災(zāi)區(qū)之后,部隊在前面搶險救災(zāi)打硬仗,各部隊的報道人員也在后面打硬仗,都在比看誰出稿子快,上稿子多,版面好,轉(zhuǎn)載量大,影響面廣。 那感覺就好像報道決定了部隊在抗震救災(zāi)中的表現(xiàn),報道上不去就說明你這個部隊的工作沒上去似的。身為報道干事,我當然感到“亞歷山大”。
前段日子我一直沒找到機會采訪司機。司機在前指主要負責給首長開車,整天東一頭西一頭地跑車,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抓不住他人。 按理說,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派他出車執(zhí)行其他任務(wù)的,但這次情況不同, 進山接病號這條路又高又險,行程來回得七八個小時,當天還必須趕回來。 首長不放心,就專門指派他來出這趟車。 我一聽他出車,立刻主動申請帶車,說我正好可以進山看看部隊,順便挖點報道線索。 正好醫(yī)務(wù)人員也錯不開點,闌尾炎途中又不需要特殊護理,只要把人安全拉回來就行,領(lǐng)導(dǎo)就同意了。
車窗外其實沒啥可看的,顛簸中一切景物都變得零碎含混無法確定,看著反倒心煩。
又是一個胳膊肘彎,路面太窄,靠外側(cè)的車輪幾乎懸空駛過,驚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沒想到剛轉(zhuǎn)過彎來,車就突然開始加速,后座上咚的一聲,兵被甩撞到了車門上。
慢點! 我對司機說。
司機沒理睬我,繼續(xù)加速。
我提高嗓音厲聲道, 讓你開慢點, 聽沒聽見?!
司機斜瞄著山頂,仍舊沒理我。
我順著司機的目光抬眼望去,忽然發(fā)現(xiàn)山頂上冒出了一股塵煙,不好! 我猛然意識到要滑坡了。停車!我大叫著命令司機,快停車!前面有滑坡!
坐穩(wěn)! 司機只簡短地說了句,一腳油門向前沖去。
我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地朝司機吼,停車! 停車! ?!?/p>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聽到了石塊噼里啪啦砸在車頂上的聲音。 這是最先滾落下來的碎石,接下來就該是大塊石頭和大量泥沙了。 完了,結(jié)局在我的腦子里飛快閃過, 即便僥幸沒被巨石砸中,沒連人帶車滾落山崖,這一面坡的泥沙也足夠把我們徹底埋葬了。
我真有些后悔了,也許自己今天就不該……我猛然想起了早上那條蛇。
那條蛇真挺怪異的, 早上我急著出發(fā)往外走,剛走出帳篷就被它擋住了,匆匆忙忙差點踩到蛇身上。 我不由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條小紅蛇,通體通紅通紅的,一動不動地橫在帳篷門口。我打心眼里硌硬這種軟體動物, 厭惡地瞪著它,見它僵僵的沒什么反應(yīng),就想回身去拿把工兵鍬把它給收拾掉。 但這時車來了。
司機喊我上車, 我見沒工夫理睬這貨了,就想從蛇身上邁過去。 不料我剛一抬腿,小紅蛇就動起來,迅速游動到我看準的落腳處,驚得我趕緊把腿縮了回來。我改變方向準備躲開它從側(cè)面出去,不料小紅蛇幾乎同時挪到了側(cè)面,又擋在了我面前。 我不由有些吃驚,以為小紅蛇可能想從這個方向走掉, 就趕緊收回腳怕?lián)趿怂娜ヂ贰?沒想到我一收腳,小紅蛇立刻就轉(zhuǎn)頭回來了,仍舊橫在了我腳前。 這下子可把我給驚到了,怎么看這貨都像是有意擋道,專門跟我過不去的那種。 心中不由一凜,只覺得后脖梗子上的汗毛都奓起來了。
司機跳下車邊朝我走來, 邊說得趕緊出發(fā)了,路不好,晚了天黑前就趕不回……咦? 司機突然看見了我腳前的蛇, 臉上的表情頓時靈動起來。 他慢慢蹲下身子,像看稀罕物似的端詳著小紅蛇,連聲說,漂亮! 啊,真漂亮! 你發(fā)現(xiàn)的?
我不置可否地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只見司機伸手逗引著小紅蛇,嘴里發(fā)出咝咝咝的聲音。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小紅蛇聽招呼地朝司機爬了過去,任憑司機把它抓在手里;又目瞪口呆地看著司機邊點著腦袋逗弄小紅蛇跟它說著話,邊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了草窠子里;再目瞪口呆地看著司機跟小紅蛇說再見,等我回來再找你玩呀。 真是活見鬼了,小紅蛇竟然聽懂了似的回頭看了一眼,這才轉(zhuǎn)身鉆進了草窠子深處。
赤鏈蛇,司機轉(zhuǎn)身對我說,也叫紅斑蛇、紅麻子什么的。 別擔心,這種蛇很常見,沒什么毒。 咱們趕快走吧。
此刻想來,那條蛇真的很是怪異,就像是專門跑來向我預(yù)警,用肢體語言警告我說,不要出門! 不要出門! 不要出門! 我早就聽人說過蛇是通靈的, 莫不是小紅蛇真的預(yù)見我今天有危險,是特地前來阻止我出門的? 我越想心里越不安,也許我今天真就不該進山跑這一趟。
其實進山這一路還算順利,中午就到了。 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接到前指電話,說堰塞湖下午可能要泄洪,讓我們抓緊時間往回趕,千萬別被洪水堵在路上。
回程不能餓著肚子跑, 趕緊扒拉兩口飯吃。正吃著,二班長進帳篷來了,他剛堆下笑臉開口說了聲首長好,我就看見從他身后滾進來一團灰色的毛球。 灰毛球朝著我直撲過來,我下意識地抬腳一擋,只聽嗷的一聲,灰毛球被踢翻在地。 原來是條狗。
哪兒來的狗? 我有點不高興,怎么弄進來了?
二班長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首長……這……這是……
趕緊把它弄出去。 我說。
二班長尷尬地咧了咧嘴,提起灰毛球,轉(zhuǎn)身往外走。
我在后面問了句,有什么事嗎,你?
二班長躊躇了一下,猶豫著停下腳步,回過頭滿臉堆笑地說,沒事沒事,打擾首長了不好意思。 說罷就出去了。
車狂奔了一陣,終于停了下來。 我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回頭看, 不由后怕地驚出了一身冷汗。
好險啊……我長吁了一口氣。
司機沉默良久沒吭聲。
這滑坡雖然不大,但也足夠成全咱仨一起去當烈士了。 我感嘆道。
司機示意下車抽支煙,他自己猛吸了幾口之后,又遞給我一支。 待面部表情松弛下來后說,咱商量個事?
你說。
司機處理緊急情況時, 咱能不能別在旁邊喊?
我不高興地說,我那是發(fā)現(xiàn)了險情提醒你!
當時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司機說,我正根據(jù)距離角度對落點進行判斷,決定停車還是加速。 這時你在旁邊喊,特別影響判斷。
嘿,我還正想跟你說這事呢! 我說,我讓你停車不對嗎? 你知不知道剛才你不顧一切往前沖有多危險? 很可能我們連人帶車就被埋進去了!
結(jié)果呢? 司機說,結(jié)果我們不是沖過來了嗎?眼下人車不是都完好無損嗎?
這是僥幸! 我說,沒車毀人亡純屬僥幸!
僥幸? 你以為這是僥幸? 司機突然把大半截煙掐滅掉,抬起眼認真地對著我說,那好吧,我把道理跟你講講。 如果當時剎車,正好就停在了滑坡的落點上! 按說發(fā)現(xiàn)上面有滑坡的跡象,最好的選擇就是倒車退回去,但咱車上不是拉著病號不能回去嗎? 當時滑坡剛開始,我觀察那面山不算太陡,而且是巖性地質(zhì),力學強度比較高,按坡度和高差計算,下滑速度應(yīng)該不會很快,這才決定闖過去的。
可是當時上面已經(jīng)開始掉石頭了, 我說,你沒聽到車頂被砸得噼里啪啦響嗎?
那是碎石,司機說,山體晃動變形時先落碎石,接下來才是整體急劇滑落,這中間有個時間差,我就是看準了打這個時間差的。
見司機講得頭頭是道, 我一時倒語塞了,但我還是護著面子強詞奪理地說, 那也是僥幸,僥幸我們遇見的不是大滑坡。
司機把眼睛從我臉上移開,看著前面一字一句地說,我從來不相信僥幸,只相信經(jīng)驗和判斷。否則,咱倆可能就沒有機會在這兒掰扯了……
后座上突然發(fā)出一串奇怪的動靜,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和哼唧聲。 我趕緊回頭看后面的兵,兵滿頭大汗,面色緊張。
是不是肚子疼得厲害了? 我急切地問。
不是不是。 兵慌亂地使勁搖頭。
嚇到了吧,我說,別緊張,現(xiàn)在沒事了,我們已經(jīng)安全了。 我伸手拍了拍兵,想安慰安慰他,沒想到一把拍到了兵懷里的包。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那個包突然動了起來,里面發(fā)出了喘息和哼唧的聲音,把我嚇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 我吃驚地問。
兵也嚇得不輕,磕磕巴巴地說,是……是……二班長……
我問, 你那里是什么? 我指著包厲聲道,打開!
兵哆哆嗦嗦地剛打開了個小口,一團灰色的毛球就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
前指來電話,問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囑咐我如果堰塞湖提前泄洪,一定要聽從沿途警戒部隊的指揮。
車里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我和司機互相看了一眼,同時脫口而出,快走!
車明顯超速了。 作為帶車干部,我應(yīng)該隨時提醒司機控制車速,但此刻已經(jīng)無需提醒,車速是帶我們脫離險境的唯一辦法了。何況剛才的那番爭辯,也讓我看出了司機的經(jīng)驗和處理突發(fā)情況的能力。 我開始信任這個司機了,難怪首長會點名帶他來災(zāi)區(qū)。
倒是后座上那個東西不讓我省心。我打死也想不到,那個隨和地堆著笑臉的二班長會夾帶私貨,偷偷把一條狗塞到了車上。 怪不得我總聞著車上有股子怪味,還以為是兵身上的,原來是狗身上的,是那條灰不溜秋臟兮兮的狗身上的。 兵說,班長怕你發(fā)現(xiàn),給狗灌了酒,還用膠帶把狗嘴纏上,塞進包里讓兵偷偷給帶下山。
為什么要把它帶下山? 我問。
二班長跟前指的炊事班長說好了,讓炊事班長先幫忙養(yǎng)一段時間,然后再想辦法給它尋個好人家送出去。
嘁,誰會要這么一條野狗?
小白不是野狗,二班長說它是跟我們一起進山的戰(zhàn)士。
還戰(zhàn)士? 我不屑地問,它叫小白?
是。
小白? 為什么叫小白?
二班長給起的名, 可能因為它是個白毛狗吧。
它是個白毛狗嗎?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怎么沒看出來? 這么灰不溜秋臟兮兮的,還好意思叫小白?
就是白毛狗嘛, 兵不服氣地扒開毛給我看,他說,你看里面的毛就是白的,主要是山里缺水一直沒給小白洗澡,洗干凈就是白的。
在山里抓的? 我問。
不,小白是跟著我們步行進山的。 兵說,我們在山下救災(zāi)時,小白就整天跟著我們,它的家被震垮了,沒家人了。 原以為它跟著我們只是為要點吃的,后來發(fā)現(xiàn)小白能嗅出生命氣息,帶著我們救出了兩個人呢。 部隊轉(zhuǎn)場進山我們沒想帶它,但小白非在后面跟著走。 部隊是徒步行軍,攀石爬坡苦得很, 都以為小白跟不上了就會退卻,沒想到小白竟然一直跟著,那么小的狗,一天走幾十里路,足足走了三天,生生把腳都磨破了,踩了一溜道的血印子。 那天二班長都掉眼淚了,他用自己床單撕成的布條,把小白的四個蹄子挨個包了起來。 后來再遇到上坡、過河、路不好走,我們就輪番抱著小白。
怎么又不想要它了?
不是不想要,部隊要撤離災(zāi)區(qū),不能再帶著小白了。 我們想找個人家收留它吧,但山上群眾生活環(huán)境艱難,沒人愿意養(yǎng)一個不能看家護院的寵物狗。 二班長跟前指炊事班長是老鄉(xiāng),就跟他商量好了送過去。
那為什么偷偷摸摸搞事情,不明著跟我說?
二班長說……兵小心地看著我說,二班長說你……你踢小白,說你不喜歡小白,肯定不會同意帶它走。
哼,判斷正確,我是不會同意。 我說,我們是來接你這個病號的,不能莫名其妙地夾帶著接回一條狗! 一會兒找個停車的地方,趕緊把它扔出去。
別,別,首長,千萬別,兵帶出了哭腔,說,我沒法跟二班長交代呀。
我還沒法向領(lǐng)導(dǎo)交代呢! 話音剛落,就覺得兵在后面輕輕地拽我的胳膊, 回頭一看是小白。我正想甩開胳膊,就看到了小白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眼里淚汪汪的,正乞求地望著我。 莫名其妙地我心里就動了一下,轉(zhuǎn)頭緩聲對司機說,一會兒看到路邊有人家就停一下車,還是趁早把它送人吧。
司機看了我一眼, 笑呵呵地回頭對兵說,兄弟放心,這一路都不會有人家的,不信咱走著瞧!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剛出山?jīng)]走多遠,車就被警戒部隊攔住了,通報說上游的堰塞湖已經(jīng)開始泄洪, 警報等級由黃色預(yù)警升級到橙色預(yù)警了。 橙色預(yù)警是絕對不能走的。 我們只好找了一個寬敞處把車停下,老老實實等待洪峰過去再上路。
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我擔心兵的病情,就打電話給醫(yī)生, 讓醫(yī)生在電話里向兵詢問情況。聽到醫(yī)生說病情變化不大,應(yīng)該沒問題,我這才放下心。 我讓兵先把小白放下,囑咐他躺下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 兵卻像被嚇到了似的,說什么也不肯放下小白。
司機見狀伸出手說,交給我吧。 兵遲疑地看著他。 司機說,你放心,我不會把它扔了,這附近也沒有人家。
兵這才把小白遞給了司機。
司機接過小白沖著兵一笑,說,兄弟你就瞧好吧。 隨后從后備箱里拎出個洗漱包,直奔山腳下的小河邊去了。
等待。
來震區(qū)這么久了, 還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靜下心看看周圍的風景。
河對面的山形很美, 正是草深林茂的季節(jié),本應(yīng)山巒青黛滿目蔥蘢,但不斷發(fā)生的滑坡如利爪般,把山體撓開了一道道傷口。 傷口中流淌出的砂石滾落而下,一路摧毀了綠色的植被,把整座山弄得遍體鱗傷, 活像一張被抓花了的美人臉。
狗叫,我扭頭望向河邊。
已是黃昏時刻,司機把小白按進金色的河水里,小白歡叫著在水里使勁地撲騰,濺起了一串串金色的水花,濺得司機滿頭滿臉的燦爛。 司機不依不饒地揉搓著小白, 小白滿身泡沫拼命掙扎。 人歡狗叫,在這個意外滯留的橙色黃昏里,一人一狗攪活了整條落寞的河,溫暖了災(zāi)后這片憂傷的天地。
看著小白褪去了灰色的鎧甲,披著一身銀白色的披風,煥然一新地跑來時,我心里忽然若有所動:在大自然的意志面前,小白與山石草木江河湖海,與一切碳基生命本就沒有什么區(qū)別。
車上有吃的嗎? 我問司機,咱們吃點東西吧,還不知道得等多久呢。
司機在后備箱里翻騰了一會兒,拿出一盒軍用午餐肉罐頭遞給我,說,你先把小白喂了吧,我得把車胎檢查一遍。
我從來沒喂過狗, 不知道該怎么對付這家伙,心里雖然不情愿,但還是接過了罐頭。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小白就像聽懂了似的,立刻高興地叫著跑到我面前, 眼巴巴地盯著我手里的罐頭,兩個前爪合在一起不停地作揖。 我把罐頭打開,摳出一塊肉送到小白面前, 小白急切地一口吃下,嘴巴流淌出來的哈喇子弄了我一手。 我嫌棄地皺了皺眉頭,不再伸手喂,而是把肉一塊塊摳出來放在石片上,看著小白風卷殘云般,很快就吃了個精光。
我想叫兵一起吃點東西,見兵閉著眼睛很難受的樣子,摸了摸有點發(fā)燒,就轉(zhuǎn)頭對司機說,咱倆先吃吧。 卻見司機只拿出了幾包壓縮餅干。
就這? 我問司機。
就這。 司機說。
不是有罐頭嗎? 我問。
沒了,司機說,就剩最后一盒了。 見我滿臉疑問,他又略帶歉意地說,真沒了,咱就吃點壓縮餅干墊巴墊巴吧。
沒辦法,我只好撕開壓縮餅干,干巴巴地啃了一口,說,故意的吧,你?
司機一笑,滿嘴噴著餅干渣子說,對,我看就剩一盒了,怕你從小白嘴里搶肉吃。
我白了司機一眼,憤憤地咬了一大口,嗆咳了好一陣子。
這個司機挺難弄的,貌似不急不惱,但老豬腰子比誰都正,一般人弄不了他。 進山來的路上,我一直想跟他攀談, 可是說什么他都跟你打哈哈,整個一推拿高手。
聽說你要轉(zhuǎn)業(yè)了? 我問。
沒錯。
那為什么還來抗震救災(zāi)?
命令嘛。
都轉(zhuǎn)業(yè)了,可以不服從命令了吧?
習慣了。
不是習慣,是覺悟。 我說。
不是覺悟,是毛病。 司機說。
毛病?
嗯,當兵時間長當出毛病了。
不能這么說吧?
別不信,我這耳朵真有毛病。
什么毛???
時不時就會短路。
開玩笑吧,耳朵短路?
真的, 有些聲音進了耳朵立刻就會發(fā)生短路,然后不過腦子,直接行動。
你是指聽到命令?
是指聽到某些特定的聲音,命令當然是其中一種,所以才會一聽到命令就身不由己了。
哈哈,你這是妄自菲薄,故意把精神行為說成是生理行為。
哎對對對,就是生理行為。
這嗑還怎么往下嘮?我發(fā)現(xiàn)司機對我的采訪很戒備。 這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對他來說這是好事呀。 如果他想在離隊之前再立新功,讓自己的軍旅生涯更圓滿, 宣傳報道不是最好的助力嗎?再如果, 如傳言所說他還想借此機會留在部隊,那不是更需要宣傳報道為他推波助瀾了嗎?
也許他只是跟我裝呢? 我干脆單刀直入,告訴他我準備寫他的報道,宣傳他在轉(zhuǎn)業(yè)即將離隊的情況下,還能毅然奔赴災(zāi)區(qū),以身涉險,積極參加抗震救災(zāi)。 我很誠懇地告訴他,部隊參加抗震救災(zāi)的人很多, 但像他這種情況的絕無僅有,所以很有新聞點。 我認為他的事跡很值得宣揚,一定會獲得很大的反響。
我相信司機應(yīng)該能聽得懂我這些話。我希望司機會就此轉(zhuǎn)變態(tài)度,積極配合我的采訪。 但是,可但是,但可是……
哦,司機做出恍然大悟狀,說,原來你是要拿我寫報道呀? 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可得跟你說清楚了——不能夠!
為什么? 我問。
司機指了指后背說,這兒,我這里可背著個處分呢。
處分?
沒想到吧? 司機狡黠笑著說,咱就別費那神了。
我愣在那兒,一時還真不知說什么是好了。
橙色警報剛降為黃色警報,我立刻跟警戒部隊交涉,請求放行。 路卡不敢放,說黃色警報也很危險,現(xiàn)在水位太高,通過前面那段江橋尤其危險,保不準會出什么突發(fā)情況。 我說車上有病號,再耽擱下去會出人命的。 路卡就在對講機里跟上級請示。 急切之下,我搶過對講機說明情況,對方猶豫了半天,才勉強同意放我們通行。
趕快出發(fā)! 我跳上車對司機說。
是! 司機把小白往我懷里一扔,一踩油門沖過路卡,加速奔跑起來。
干什么你?我猝不及防地看著扔到自己身上的小白,沒好氣地說,你就不怕我順窗戶把它扔出去?
不怕,司機胸有成竹地回答,車窗我都鎖死了。
我想把小白遞給后面的兵,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兵的情況似乎不太好,可能是燒得厲害了,一點精神都沒有。
就讓他安生躺著吧,司機說,后面沒山路了,我盡量開穩(wěn)點。
沒辦法,小白算是妥妥地賴到我身上了。 我低頭看著小白,這家伙正在往我懷里拱,拱得熱烘烘刺癢癢的。 我沒好氣地拍了小白一巴掌,說,老實點! 小白倒是停了一下,抬起小黑眼睛看看我,但立刻又埋頭拱起來。
司機在一旁悠悠地說,把它抱起來嘛,抱起來它姿勢舒服了,自然就老實了。
我這才不情愿地把小白抱了起來。小白果然老老實實地趴在我懷里,不再亂拱了。 剛消停了一陣兒,我就感覺手背處涼津津的,低頭一看,小白正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 一下一下地舔我的手。 我第一反應(yīng)是想把手縮回來,但不知為什么沒動,只抱怨地說了句,它怎么還舔起來沒完了?
司機笑著說,是不是很舒服?人家小白這是在感激你,感激你喂它肉吃,感激你肯屈尊抱著它。
存心的吧? 我說,故意把它扔給我,別以為這樣我就認它了。
你認不認我不知道,司機說,反正小白現(xiàn)在是認你了。
江橋這一帶的水位仍舊很高,橋墩只露出了水面一兩米,從上游下來的水流很大,流速也非???,混濁的江水不斷地沖擊著江橋,發(fā)出駭人的轟隆轟隆的聲響。
車駛上橋之后, 明顯地感覺到橋身在晃動,似乎這橋隨時都有斷裂垮塌的危險。雖然司機加快了車速,但我還是覺得這座橋太長太長,怎么加速好像都開不到頭。
好不容易下了江橋, 我這顆心還沒等放下,就又緊張起來了。 江對岸這一側(cè)顯然是有險情了, 隔不遠就能看到一個身穿橙色救生衣的戰(zhàn)士,背手站立在江邊警戒。 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舟橋部隊,車在舟橋一輛接著一輛,沿著江岸綿延數(shù)里排開,一眼都望不到頭。
關(guān)鍵是只有我們一輛車在路上跑。 這就是說, 沒有任何車敢在這個時候在這條路上行駛。我緊張地在心里預(yù)判著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萬一洪水漫上來把路沖壞了怎么辦?萬一車被洪水淹了來不及跑怎么辦? 萬一……
沒事,司機就像是聽到了我的想法似的,說,萬一洪水來了, 我就把車輪子卸下來當救生圈,加上小白,咱們正好一人一個膠皮轱轆。
我白了司機一眼,說,這么危險,你還有心情扯淡。
危險? 司機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呀,我在非洲維和時遇到的危險比這多了去了。
你參加過維和部隊? 我驚訝地問。
嗯,回來沒多久。
能去維和可不簡單,那可都是經(jīng)過層層選拔出來的。
就算是吧。 司機似乎不愿多說。
我心中不免疑惑,參加過維和的官兵回國后一般都會被提拔重用,司機不僅沒被提拔,反倒被安排轉(zhuǎn)業(yè)了,這其中必有原因。 我很好奇,特別想引著司機說點什么。 何況這條充滿危險的路令人心里發(fā)慌,說點什么也能分散注意力,緩解下緊張的情緒。
聽說那邊氣候又干又熱? 我問。
是,真他媽的熱。 司機爆了句粗口,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囈語般地低聲重復(fù)了一遍,真他媽的熱……
你遇到過的最危險的是什么情況?
最危險的一次,司機想了想說,我掉進了樹林中的陷阱,是一個已經(jīng)遺棄了的、當?shù)厝藶樽ヒ矮F挖的陷阱,很深,沒有外力相助自己根本沒法出來。
怎么會掉進陷阱了? 我問。
為一只鷯哥。
是非洲鷯哥嗎? 兵突然捂著肚子坐起來,問。
是,非洲鷯哥。 司機說。
真的? 兵興奮地說,我家鄰居養(yǎng)過一只非洲鷯哥,有一次我從他家窗前經(jīng)過,突然聽見有人在喊我:小帥哥,小帥哥! 抬頭一看竟然是只鳥,聲音脆生生的,簡直跟人說話一模一樣,好聽極了。
我們駐地旁邊的小樹林里就有一群鷯哥,司機說,應(yīng)該是個小家族群,有五六只的樣子。
兵熱切地把腦袋伸到前面問,也會說話嗎?
當然會,鷯哥聰明著呢,一聽就會。 司機說,我們剛到駐地的時候一切還沒理順,起居操課都是由管行政的副隊長通知。 每天早上副隊長都會挨個敲門,喊大家起床。 有一天突然提前敲門,喊起床了,起床了。 大家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趕緊起床跑去問副隊長。 誰知副隊長一臉蒙,說這還沒到點呢,他沒喊起床呀。 這事真是奇了,明明聽聲音就是副隊長喊的起床, 結(jié)果他愣是不承認。大家私下里猜測,莫不是副隊長有夢游癥?
如果只是偶爾一次也就罷了,沒想到第二天又是如此。 副隊長火了,堅決認為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亂,損害他在隊里的威信。 副隊長找到我,讓我跟他一起蹲坑,看看究竟是誰在干這種事。
我和副隊長天沒亮就起來候著了,但一直沒見人影。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眼看就快到起床的點了,我心里想,看來那人沒出來,今天肯定是沒戲了。 就在這當口,憑空突然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接著就聽見副隊長的聲音在喊,起床了,起床了。 當時我都傻眼了,沒見著人呀,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我驚魂不定地看看副隊長,他已經(jīng)跌坐在地上了,臉上的表情比我還恐怖。 我心一橫,說我過去看看,就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
你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鷯哥! 兵說。
沒那么神吧? 我不相信。
真就那么神,正是鷯哥。 司機說,我看見一只黑頭鷯哥站在第二個宿舍門前,先用嘴咚咚咚地敲了三下門, 然后用副隊長一模一樣的嗓音喊,起床了,起床了。 之后再飛到第三個宿舍門前重復(fù)一遍,極其敬業(yè)地依次把所有的宿舍都敲了一遍,喊了一遍。
太有意思了,兵說,后來呢?
后來我就跟這只鷯哥交上了朋友,它是這群鷯哥的首領(lǐng),我管它叫黑頭。
你是為救黑頭掉進陷阱的嗎? 兵問。
不, 是為救其中一只我起名叫黃脖子的鷯哥。 當時黃脖子差點被老鷹叼走,我只顧著趕老鷹沒注意腳下,一不小心掉進了陷阱。是黑頭救了我,司機說,要不是黑頭,我這條命就撂那兒了。
黑頭怎么能救你呢?
黑頭飛回駐地,挨個房間敲門,拼命地大喊大叫,起床了起床了,操場集合,操場集合……大家都發(fā)覺黑頭不對勁,聲音特別急切,其間還夾雜著一些聽不懂的當?shù)卦挘?就紛紛跑出來看究竟。 結(jié)果他們就被黑頭引到樹林深處,找到了陷阱中的我。
天黑了,車終于駛離了沿江路,甩掉了一路追趕的洪水威脅,前方就是城市了。
突然響起了呼嚕聲,原來是小白,小白竟然趴在我懷里睡著了。 我這才想起,自己這一路是一直抱著小白的。 連我都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奇怪,平日里最煩狗的我,竟然能任小白在身上折騰,竟然沒煩。
兵這會兒精神好多了,聽到小白的呼嚕聲趕忙說,真不好意思,給首長添麻煩了,還是把小白給我吧。
我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小白,看著小白那副安逸的睡相,忽然有點不忍心放手了,就說算了,好不容易老實一會兒,別把它弄醒了,讓它睡吧。
車駛?cè)肓耸袇^(qū),本以為一路驚險,總算可以放松下來了。 我環(huán)顧四周,卻感到頭皮一陣陣地發(fā)麻,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我。 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片地區(qū)第二大城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死城。 城里已經(jīng)空了,在余震警報和堰塞湖泄洪的威脅下,所有的居民都緊急撤離了。 我無法想象曾經(jīng)繁華的大都市,頃刻間會變成眼前的這副樣子。 全城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點聲音。 那些曾經(jīng)霓虹閃爍、歌舞升平的高樓大廈,此刻怪獸般黑壓壓地靜默著佇立在路旁,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偌大的城區(qū)中,只有我們一輛車孤零零地在空寂的道路上行駛, 前后不見一輛車,左右不見一個人,猶如行駛在鬼城之中,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進入一個毫無生命跡象的死城,比在充滿未知危險的曠野中行路還要令人心生恐懼。
突然而至的震驚和恐懼緊緊地攫住了車上的每一個人,車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沉寂了許久都沒人說話。 我故意咳了一聲,沒話找話地問司機,哎,你說的那個黑頭,還真挺神的哈,它說話都是你們教的嗎?
沒人教黑頭說話,司機說,但黑頭絕頂聰明,整天在營區(qū)混,聽了就學,而且學什么像什么。 我們常在一起抽煙聊天,黑頭就會跑過來,學著我們的口氣說,來支煙,來支煙。 有一次,我剛掏出煙盒要給別人遞煙,黑頭就在一旁大喊,空的,沒有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沒煙了,順口說一句就讓它給學去了,弄得我哭笑不得。 當?shù)靥鞖馓珶?,實在熱得受不了?我們常會氣哼哼地發(fā)泄一句,真他媽的熱! 黑頭把這句也學會了,并且還知道這不是句好話。
鷯哥不是只會學話,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嗎?兵問。
鷯哥可比我們想象得聰明多了, 司機說,我常常逗黑頭讓它好好表現(xiàn),說表現(xiàn)好就帶它去中國。 黑頭知道這是好事,一高興了就叨叨,去中國,表現(xiàn)好去中國。 有一次黑頭把我的杯子碰翻了,我生氣地說了句,煩死了,表現(xiàn)不好,不帶你去中國了! 黑頭愣在那兒想了想,突然憤憤地回了我一句,真他媽的熱! 當時把我都給樂瘋了,估計黑頭是氣急了,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最不好的狠話來懟我。
那你帶它回國了嗎? 兵問。
沒有,司機停了好半天才說,黑頭……死了。
前指的電話又追來了, 問我們現(xiàn)在到哪兒了,還有多長時間能到。 我回答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駛出城區(qū)進入鄉(xiāng)道,估計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了。 這一大天! 我心中暗想,本來以為天黑之前就能返回,沒想到天都黑透了還沒到家。
快到了呀,兵不舍地說了句,便趕緊追問,黑頭是怎么死的呢?
我們大家都喜歡黑頭,司機說,但副隊長不喜歡它。 副隊長嫌黑頭它們總在營區(qū)飛來飛去,動不動還挨個屋子串門,特別影響內(nèi)務(wù)衛(wèi)生。 黑頭也不喜歡副隊長,因為副隊長對它們從來沒好臉,一看到就趕它們走。 所以黑頭一見副隊長就喊,煩死了,真他媽的熱!
有一次,我國大使要陪同聯(lián)合國維和官員來駐地視察。 副隊長組織大家打掃營區(qū)、整理內(nèi)務(wù)。副隊長說那群鷯哥整天在營區(qū)飛來飛去觀感不好,特別是領(lǐng)頭的黑頭,動不動就爆粗口,萬一領(lǐng)導(dǎo)視察期間黑頭跑來爆個粗口,那可就造成國際影響了。 副隊長決定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把樹林里鷯哥搭窩的那棵枯樹伐掉, 逼這群鷯哥搬家,遠離駐地。
這……這也太狠了吧? 兵說。
司機說, 伐樹那天副隊長故意把我支開,給我派了個外出的任務(wù)。 我剛回到駐地,黃脖子就迎著我飛過來,飛到我面前焦急地大喊,煩死了,真他媽的熱!真他媽的熱!我心里一驚,立刻明白黑頭出事了。
你怎么立刻就會想到黑頭出事了? 我問。
通常情況,一群鷯哥里只有領(lǐng)頭的那只鷯哥開口說話,司機說,其他鷯哥都閉口不言,看上去它們都像是不會說話似的。 但一旦老大不行了,老二立刻就會開口,接續(xù)老大的責任,而且老大說過的話,它幾乎都會說。
我跑進小樹林的時候, 黑頭已經(jīng)死透了,但眼睛還不甘地睜著,一只被砍掉的翅膀甩落在旁邊。據(jù)說黑頭當時拼命啄副隊長,不讓伐樹。副隊長急了,揮起電鋸一擋,結(jié)果把黑頭的翅膀一下子砍掉了。 副隊長也沒想到會搞成這樣,趕緊停止伐樹把人撤回去了。
黑頭拼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這群鷯哥的家。 我用針線仔細地把黑頭的翅膀重新縫到了它的身體上,把它完整地埋在了小樹林中。 安葬完黑頭后,我就去找副隊長。
我雖然心里有氣,但也只是想跟副隊長商量一下,讓他別再趕鷯哥了。 那些鷯哥是這里的原住民,不能我們來了就把人家趕走。 但副隊長是個硬性子,早就想到我會找他興師問罪,一見我就把硬話頂上來說,你別來給我找事啊! 告訴你,我早晚得把那個鳥窩給端了!
當時如果副隊長說話不那么硬,可能也就沒什么事了。 可能副隊長覺得我這人性子不剛,說幾句硬話就能壓住。 這倒沒錯,但也得分說啥呀。結(jié)果我這耳朵一聽“端鳥窩”這三字,立刻就短路了。 我也不知道拳頭是怎么打出去的,反正等我反應(yīng)過來,副隊長的鼻梁骨已經(jīng)斷了。
打骨折了? 我一驚,那可麻煩了。
給力。 兵在后面小聲說。
打架是一回事,我說,骨折了性質(zhì)可就不一樣了。
誰說不是呢。 司機說。
你就是為這事受的處分? 我問。
嗯。
后悔吧?
老后悔了。 司機說,其實副隊長人不錯,對我也一直很好。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轉(zhuǎn)業(yè)也是受這事影響吧?
就算是吧。 司機說。
大家一時都無話了。
過了許久,司機故作輕松地說,也好,回家就輕松了。 他又忍不住低聲嘆道,不過在部隊這么多年了,真要脫了這身軍裝,一下子還真不知道怎么辦是好了。
終于回到了前指駐地。
我把兵送到隨行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之后說幸虧送來了,炎癥已經(jīng)控制不住,必須立刻施行闌尾切除術(shù)。 我一直看著兵被推進方艙手術(shù)室,才轉(zhuǎn)身離開。
炊事班長還一直在等小白。我把小白交給炊事班長的時候,小白的兩個小爪子死死地抓著我不肯放手。 我摸著小白的頭安撫著說, 別怕,別怕,我讓炊事班長去拿盒午餐肉罐頭來。 小白見了肉就放開手撲了過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那么在乎小白,出了門又轉(zhuǎn)頭回去,再次囑咐炊事班長要好好待小白,要找到喜歡它的好人家再送出去。 見小白吃得香,我這才轉(zhuǎn)身出去了。
夜深了,我把最后兩支煙摸出來,遞給司機一支后,舉著空煙盒問,黑頭是怎么說的?
空的,沒有了。 司機說。
空的,沒有了。 我一把捏扁煙盒,下意識地又跟了句,真他媽的熱!
我倆相視一笑,吸著煙并肩往回走。
你為什么對報道那么反感? 我突然問。
沒有,司機說,我不是受處分了嗎?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那是托詞。
不是托詞,是真不合適。
就是托詞。
好吧,你說是就是。
為什么?
為什么? 司機猶豫了半天才說,這可是你硬逼我說的哈,說啥不興翻臉。
不翻臉,你說吧。
你們寫的那些東西也不靠譜呀。
我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了。
煙已經(jīng)燒到手指了,燙了我一個激靈。 我甩著手,尷尬地開口說,問題肯定是有的,但我會盡量實事求是的……見司機狡黠地笑著看了我一眼,我又很沒自信地補充了一句,盡量吧。
一時無話。 走到分手回各自帳篷的路口,我停下腳步心有不甘地說,我還是想寫你,我希望把你的事跡宣傳報道出去,我希望能讓大家都看到你的價值,我希望你能再立新功,我希望……我猶豫了一下心想干脆咬牙明說吧,我真誠地對他說,我希望能幫你,希望你能功過相抵,繼續(xù)留在部隊。
司機驚訝地看著我說, 你這是想哪兒去了?我離隊手續(xù)都已經(jīng)辦完了,怎么可能留隊? 再說來災(zāi)區(qū)之前,我已經(jīng)把行李都寄回家了,準備這邊一結(jié)束,就從這兒買火車票直接回家。
我啞口無言,默默地看著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很小。 說實話我心生慚愧,內(nèi)心中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自卑感。 我不無尷尬地拍了下司機的肩膀,說,好樣的!
司機詫異地笑著, 揮揮手轉(zhuǎn)身回自己帳篷了。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心里亂七八糟的,那里就像是一個很久都沒有清掃過的房間似的,我想,也許真應(yīng)該認真整理打掃一番了。
在帳篷門口停下腳步,我扭頭向深草窠子方向望去。小紅蛇明天早上還會不會來呢?我想,還真希望能看到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