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過去閱讀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認(rèn)為他們都是失敗者,但這次重讀,發(fā)現(xiàn)他們未必都是失敗者或零余人,他們身上有人性的光輝和讀書人的質(zhì)地,孔乙己就是“這一個”。
多年來,讀者能從小說文本中看到的可能就是作者通過孔乙己這一悲劇形象痛批封建文化尤其科舉制度對原本優(yōu)秀的讀書人的扼殺與戕害,作者推到讀者眼前的孔乙己是一個破落窮酸、滑稽可笑、吊死鬼擦粉———死要面子的落魄讀書人,成了讀者取笑嘲弄的對象,其實,這里也隱含了對孔乙己的極大同情與憐憫,讀者對于孔乙己的理解與作者的寫作動機是存在差異的,也就是說,不同時期的讀者未必都能理解到位,誤以為作者是在徹底否定孔乙己,其實孔乙己是那個時代底層讀書人中的一個徹頭徹尾、一無是處的失敗者,身上僅有的一點光環(huán)也被他自己窮而不倒的虛榮心葬送了。
暫且不論作者對于孔乙己寄予多少同情,即便把孔乙己作為科舉制度的犧牲品去說事,孔乙己身上也保留著不少讀書人的屬性。我們從小說文本中看到,孔乙己沒有因為落魄、窮途潦倒而逃避現(xiàn)實,身無分文時也并沒有出來死乞白賴,白吃白占;有了錢,也沒有因為自卑不敢出來見人。人家似乎很想得開,能出來吃一頓就出來吃一頓,能出來喝一頓就出來喝一頓,窮途潦倒落魄自卑并沒有把他擊倒。這說明孔乙己的心理層面始終還是健康的,自己并沒有把自己打倒,否則,窮途潦倒就會導(dǎo)致自卑心理,打死他也不會穿著長衫出來窮闊氣了。在魯迅眼里,那件脫不下的長衫,無疑是孔乙己最后的尊嚴(yán)與倔強。顯然,魯迅在“從容不迫”的狀態(tài)中寫出的《孔乙己》,是借《孔乙己》批判那個把讀書人修理成“苦人”的惡世道,并非要把孔乙己寫得一敗涂地。這與孫伏園的理解與釋讀很合拍:“對于苦人是同情,對于社會是不滿,作者蘊蓄著極豐富的情感?!?/p>
逆境空前,孔乙己仍然沒有喪失讀書人的基本底線,見到孩子們還好為人師,他要給店小二(我)講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寫,卻遭到店小二的拒絕,他也并不責(zé)怪;自己已經(jīng)活得沒形了,他還樂意把茴香豆分給孩子們,按照現(xiàn)代的說法,這就是一個人的底線思維吧。已經(jīng)被那個社會蹂躪、踐踏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孔乙己并沒有喪失愛心與善良的本質(zhì)??滓壹褐詴S落到那步田地,除了封建科舉之惡的毀滅性打擊,更為殘酷的打擊還是來自社會的勢利文化之惡和小人文化之惡,那些看不起落魄之人的嘲弄、挖苦乃至閑言碎語可能來得更直接、更具殺傷力,否則,孔乙己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又那么無足輕重,儼然魯鎮(zhèn)上死了一條狗。
孔乙己,盡管命運如此慘淡,一敗涂地,可其本質(zhì)還是好的,與人為善的底線并沒有成為惡的封建文化的隨葬品。現(xiàn)代讀書人遭遇挫折的承受力是遠遠比不上孔乙己的,倘若把現(xiàn)在許多讀書人推送到孔乙己時代同一環(huán)境里比試比試,恐怕個個都是孔乙己的敗將,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缺少苦難淬煉打造的孔乙己的后生們,這些被錢理群概括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確應(yīng)該向孔乙己學(xué)習(xí)。
雖說孔乙己人格體系最大的污點就是竊,他到底都盜竊了些什么?如果單單就是一些書,能不能就冠以盜竊的罪名,還另當(dāng)別論,但敘述者“店小二”代表“隱含的作者”給出的證據(jù)就是竊書。無論怎么說,公開的竊書也好,隱含的竊物竊財也罷,都是不光彩的,但較之現(xiàn)代某些讀書人種種學(xué)術(shù)不端的行徑諸如抄襲、剽竊、復(fù)制以及制造種種偽命題等等劣跡,孔乙己的小竊小盜行徑就不足為奇了。從某種角度上說,孔乙己小竊小盜致死悲劇是那個時代科舉制度弊端所致,而并非個人人格層面的我行我素。
形成莫大諷刺的聚焦在于,這篇文章作者旨在以孔乙己為證、深刻揭示封建社會“吃人”的文化本質(zhì),孔乙己生不如死,活著不如狗,死了也不如鬼,成了魯鎮(zhèn)上一個被定格了的“零余人”;即便如此,孔乙己的人性“余輝”也始終如影隨形,不曾斷絕,如果與現(xiàn)在的某些頭銜一大堆、名利滿缽的學(xué)者或教授較個真,把彼此人格人品細則一一擺出來,敗下陣來的未必就是孔乙己,孔乙己雖然表面上一無是處,但人格底線還藕斷絲連,“余輝”尚存,僅此點滴,孔乙己還不是被讀者嘲弄到最后的讀書人。
魯迅自己之所以很偏愛《孔乙己》,可能就因為孔乙己是社會最底層的平民讀書人,窮酸無形,尊嚴(yán)掃地,卻仍然不失一個讀書人碩果僅存的愛心以及好為人師的本性。當(dāng)然,更重要還是魯迅寫這篇小說時狀態(tài)良好,內(nèi)外干擾幾乎都是零記錄。魯迅很少自己肯定自己的小說,但提及《孔乙己》,卻成為例外,他認(rèn)為:(《孔乙己》一文)“能于參寥數(shù)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的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的作風(fēng)?!?/p>
“孔乙己是(魯鎮(zhèn)咸亨酒店)站著喝酒而穿著長衫的惟一的人?!边@句話頗有一語定下人物基調(diào)的張力,具有漫畫筆法,耐人尋味。
孫伏園在揭示魯迅這一衷言時一語中的:“《孔乙己》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可以說,孔乙己雖然輸給了舊時代讀書人不可承受的逆境及其應(yīng)有的操守,卻以微弱的優(yōu)勢贏了當(dāng)下某些頻頻失節(jié)的“學(xué)界名流”。
魯迅小說里所塑造的貌似失敗的知識分子悲劇形象,看起來都是魯迅批判的對象,實際上魯迅并沒有把他們寫成真正的壞人,他對他們不僅寄予同情與惋惜,同時也沒有完全絕望,即使孔乙己已經(jīng)死了,但他的死靈魂似乎活還在人間,他們有可能以死的代價喚醒更多的人,讓悲劇不再重演,因為“在交織著希望與絕望的半個世紀(jì)的革命實踐中,形成了魯迅式的人生哲學(xué):‘絕望的抗戰(zhàn)?!?/p>
魯迅不愧是為舊中國知識分子畫像卻并不抹殺其本質(zhì)的文學(xué)先驅(qū),歷百年風(fēng)雨,小說中一些失落的知識分子魂兮不散,“余輝”尚存??滓壹旱漠嬒褚只蛐蜗笕匀荒敲辞逦郏粌H成為文學(xué)史上“文學(xué)形象大全”里的一個永恒,從比較的角度,也讓現(xiàn)代社會中那些喪失了知識分子本質(zhì)、活丟了人格底線的人自慚形穢。
責(zé)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