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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幻想言說歷史:科爾森?懷特黑德《地下鐵道》中的非洲未來主義書寫

2023-10-24 06:43:08程彤歆劉白
山東外語教學 2023年1期
關鍵詞:黑德未來主義科拉

程彤歆 劉白

[摘要] 當代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的《地下鐵道》運用科幻小說幻想元素書寫了19世紀美國南方黑奴通過虛構的地下鐵道逃至北方的故事。通過將黑奴隱喻為遭社會異化的外星人、將地下鐵道視作黑人與現代科技相聯結的橋梁,懷特黑德為美國非裔如何逆轉白人預設的種族悲觀未來提供了可行方案。小說的非洲未來主義書寫呈現出懷特黑德個人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其審美價值和當代意義值得關注。

[關鍵詞] 科爾森·懷特黑德;《地下鐵道》;非洲未來主義

[中圖分類號] I106[文獻標識碼] A[文獻編號] 1002-2643(2023)01-0085-10

Representing History with Fantasy: Afrofuturistic Writing in ColsonWhiteheads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JZ)]

CHENG Tongxin LIU Bai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u 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Abstract: Colson Whitehead, a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writer, uses fantasy elements of science fiction to write the story of a southern slave escaping to the north through the fictional underground railroad in the 19th century in novel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By metaphorizing slaves as aliens alienated by society and taking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as a bridge connecting blacks with modern technology, Whitehead offers a viable solution for African Americans to reverse the racial pessimistic future preset by whites. The Afrofuturistic writing in novel shows Whiteheads distinctive personal idealism, which has extraordinary aesthetic value and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Key words: Colson Whitehead,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Afrofuturism

1.引言

當代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 1969-)于出道17年后終將筆觸以《地下鐵道》(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2016)之名落在非裔作家始終難以繞開的奴隸制題材,小說一經出版便連續(xù)斬獲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成為懷特黑德至今為止最為人關注的作品之一。作為一部經評論界默認的新奴隸敘事之作,小說一方面承襲了傳統(tǒng)奴隸敘事對歷史真實性的強調,以現實主義筆法重現美國南方歷史,最大限度揭露了奴隸制的血腥與殘暴。另一方面,2017年英國科幻小說最高獎亞瑟·克拉克獎(The Arthur C. Clarke Award)的頒布引發(fā)評論界對該小說題材歸屬問題的再度思考。

評論家們對小說中的幻想(fantasy)元素各執(zhí)一詞。如毛斯(Derek C. Maus)就否認亞瑟·克拉克獎對《地下鐵道》在科幻小說上的定位,直言該作“不是一部心理學上的現實主義幻想作品”(2021:123)。迪辛格(Matthew Dischinger)則認為該小說以一種諷刺的視角讓讀者看到了美國既真實又虛幻的一面,因此“就對歷史的重寫而言,它屬于一種推測型幻想”(2017: 85)。戈雅(Yogita Goyal)認為該小說的出色之處不僅在于它講述了一個逃奴奔向自由的故事,更在于它具有對充滿自由和無限可能的未來生活狀態(tài)的想象(2019: 35)。國內也不乏學者對小說的幻想元素有所提及,認為“小說的想象性特征為懷特黑德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史鵬路,2020:226);“糅合了大量的歷史史實,運用豐富的想象力,賦予作品以完美的血肉”(龐好農, 2018:140)。誠然,多數評論家對小說之“幻”紛紛給予贊同和肯定,但似乎對“何以為幻”始終未究得其本質。那么,源于史實的現實主義虛構創(chuàng)作可以被稱為科幻嗎?其“幻”在何處?

國內學者黃漪瀾和林元富在探究小說中的美國非裔旅行敘事時從“非裔大遷徙”(the Great Migration)的角度略有涉及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認為非裔科幻作家伴隨非洲未來主義興起而書寫的外太空非裔星際航行實為一種旅行敘事(2022:56)。實際上,非洲未來主義并非局限于傳統(tǒng)科幻小說模式和經典科幻元素,而更多在于將敘事置于科幻框架之下重振黑人歷史、反思當下境況并設想種族未來的全新可能(Yaszek, 2012:2)?;诖?,本文從非洲未來主義視角探究《地下鐵道》中的幻想元素,從歷史、當下、未來三個維度挖掘懷特黑德作為21世紀美國非裔作家重寫奴隸敘事的審美價值與當代意義。

2.以史為鏡:作為“外星人”的黑奴與歷史詰問

美國學者戴里(Mark Dery)1994年在《激火之戰(zhàn):賽博文化話語》(Flame Wars: The Discourse of Cyberculture)中首次使用“非洲未來主義”定義“在20世紀科學技術文化背景下以美國非裔為主題、解決美國非裔所關心問題的推想類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1994: 136)。作為一種審美題材,非洲未來主義與傳統(tǒng)科幻小說緊密相連,但絕非科幻小說之下的次文類,而是由非裔流散史發(fā)展而來、經現實主義與幻想機制相結合的產物。通過將非裔與機器人、外星人、外太空以及高科技等科幻元素置于同一敘事框架,非洲未來主義運用時間回轉法將歷史陌生化并重寫歷史,致力于挖掘黑人文化成果中的智慧與經驗,以“重估其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為未來可能性的探索提供了理據支持”(林大江,2018:107)。

《地下鐵道》中,懷特黑德并未將傳統(tǒng)科幻元素直接引入文本,而是運用科幻小說話語模式通過將黑奴視作外星人(alien)以隱喻種族異化(alienation)的方式來強調“在美國作為一名黑人本就是一種科幻小說經驗”(Washington, 2001:101)。與歷史上第一批踏上北美大陸的黑人一樣,小說女主人公科拉(Cora)的外婆阿賈里(Ajarry)以相同方式從非洲腹地乘輪船幾經周折被販賣至佐治亞州的蘭德爾種植園,從此開始了黑奴始終作為異化角色而存在的魔幻現實生活。正如非洲未來主義研究者安德森(Reynaldo Anderson)用外星人隱喻由種族觀念帶來的“隱性他者空間”(looming space of otherness),歷史上發(fā)生在非洲大陸的大規(guī)模黑人綁架事件可以被看作世界上第一部現實生活中的科幻小說,黑人“是第一批被綁架的外星人,被奇怪的人劫持,然后用輪船運走”(Womack, 2013:34-35)。作為來自異世界的囚徒,科拉等黑奴首先被視作可轉手販賣的商品,繼而被當作怪物施以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虐待,最終成為可用于實驗和改造的機器。

不論阿賈里、科拉的母親梅布爾(Mabel)還是科拉本人,都因“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通常能賣得更高價”的性別“優(yōu)勢”成為白人眼中天然的合格商品(Whitehead, 2016:3)①。在一次次轉賣過程中,女奴們赤身裸體站在公共平臺上等待販奴者進行“驗貨”,他們“檢查貨物的眼睛、關節(jié)和脊柱,警惕性病和其他疾病的存在”(5),甚至還會親手揉捏少女的乳房,以確認其是否已具備生育條件,因為“能下崽兒的奴隸少女好比一個造幣廠,是能生錢的錢”(6-7)。恰如莫里森(Toni Morrison)所言,那場如科幻小說般的世紀綁架案“將世界一分為二”(Nelson, 2016: 1),黑人從此成為由白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非人類或亞人類的地外生命體。實際上,由于非裔流散者始終生活在傳統(tǒng)科幻作家的想象之外,因此在主流文學題材中常年身處邊緣地位的科幻小說在功能上可被視作對美國社會中黑人主體的一種寓言。倘若從非洲未來主義視角看待黑人歷史,就能看到來自另一星球被異化的種族無能且無力參與對種族未來的想象,這就不難理解一些評論家指出“黑人的存在和科幻小說在本質上是一回事”(Eshun, 2003: 298)。

由于非洲未來主義堅持強調黑人主體歷史經歷的真實性,小說中描述的奴隸及其后代們所遭受的虐待、異化、疏離和去人性化等通常與歷史別無二致,而這種經歷正是尼采(Nietzsche)等哲學家所強調的“現代性的形成條件”(Gilroy, 1993: 178),更是懷特黑德替當下美國社會中受后奴隸制代際影響的黑人對歷史的詰問。小說中,奴隸們遭受身體虐待已是家常便飯。科拉剛來初潮就被種植園里幾個年輕男人拉到熏肉房后施以強奸,奴隸主甚至還會在奴隸的新婚之夜當著丈夫的面強奸其妻子,美名其曰“給那做丈夫的展示一番如何正確行使婚姻義務”(30)。種植園里私刑更是每天都在上演,奴隸們隨時會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遭受鞭刑,而當眾焚燒一個逃跑失敗的奴隸竟成了奴隸主在莊園聚會上獻給名流白客的表演節(jié)目。除此之外,精神虐待更是如影隨形。種植園對奴隸的規(guī)訓早已深入腦海,奴隸們害怕逃亡,甚至不敢有任何反抗思想,因為“跨越州界在佐治亞是死罪”(42),而“逃離種植園的地界就是逃離基本的生存原則:絕無可能”(8)。

為了凸顯敘事的真實性,懷特黑德數度將歷史事件搬進小說。如南卡州政府以向黑人提供優(yōu)質醫(yī)療服務為由對部分黑人女性實行強制絕育,對黑人男性則實施傳染病實驗。該情節(jié)實為懷特黑德對歷史事件的的雙重影射,即1907年美國印第安納州出臺的以優(yōu)生學為名、實則為了斷絕“墮落基因”的強制絕育法和1932年美國公共衛(wèi)生部對黑人男子進行的塔斯基吉梅毒實驗。顯而易見,在白人主導的西方秩序里,黑人不僅是異類、是歷史的奴隸,還淪落為白人社會生產服務的實驗品,最終成為科幻小說中被改造的賽博格機器人,種族異化因而在此處尤顯荒誕。懷特黑德對歷史的這般真實再現完美印證了戴里對“為什么美國非裔科幻小說家如此之少”這一問題的回答,即“美國非裔是被綁架的外星人的后代,他們長期生活在一個科幻的夢魘之中”(Dery, 1994:179-180)。不是沒有非裔科幻小說家,而是非裔小說家對種族歷史的書寫就是科幻小說本身,但他們通常不被人所知、更不被看見,因為美國官方話語始終試圖抹殺非裔文學對歷史的詰問。

美國埃默里大學美國非裔研究學院于2013年舉辦名為“異化的身體:非裔流散者的種族、空間和性別”(“Alien Bodies: Race, Space, and Sex in the African Diaspora”)的會議將“作為種族的外星人”(alien-as-race)作為一個學術概念進行討論,以研究黑人在美國社會里如何抵抗“外星化”(Womack, 2013: 35)。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中對黑人的科幻隱喻或可回答這一問題。從現實角度看,科拉等奴隸具有極強的歷史象征意義,其遭遇猶如明鏡一般映射出美國最邪惡的那段歷史里黑人所經歷的迫害,凸顯了小說敘事之真。而通過這面鏡子,讀者也可以看到黑人無窮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因為懷特黑德在高度寫實的同時通過一條如宇宙飛船般虛構的地下鐵道將黑人與“現代科技”緊密相連,試圖以此消解現代社會對黑人愚鈍的刻板印象,使黑人得以參與對種族未來的想象。

3.現實批判:作為現代科技的地下鐵道與種族形象重塑

隨著科學技術逐步滲透至現代社會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科幻小說也日漸從文學邊緣走向主流中心,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甚至將科幻小說稱為“晚期資本主義文學”(the literature of late capitalism),因為“它如此有效地捕捉了生活在高科技世界里的人類經驗”(Yaszek, 2002: 97)。然而黑人卻似乎因與現代科技毫無關聯而始終被排除在這種經驗之外。究其原因,奴隸制旨在從生物學范疇上判定黑人于基因上的天生劣勢以證明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性,從而切斷黑人與現代科技的聯系,阻斷黑人接觸科技的通道、降低黑人使用科技的能力,使其永遠保持愚鈍和無知,最終實現社會資源分配的不均衡。當代后殖民研究之父法農(Frantz Fanon)曾在《黑皮膚,白面具》(Black Skin, White Masks)中描繪黑人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黑人是動物,黑人是低劣的,黑人是卑鄙的,黑人是丑陋的”(1967:114)。尤其在南方奴隸主眼里,黑人已降格為與動物相提并論。小說中,蘭德爾種植園里一名叫邁克爾(Michael)的黑奴竟一反常態(tài)地會背誦長文,因其前主人認為如果能教會一只鸚鵡念打油詩,那么教一個奴隸記點兒東西或許也能行得通。作為美洲大陸上的動產,一代又一代黑人必須不斷證明自己具有人性,而非洲未來主義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踐行機會,即強調黑人與現代科技之間的關聯。

據史料記載,美國歷史上真實的“地下鐵道”實為一種對內戰(zhàn)前后將黑奴從南方蓄奴州秘密運送至北方自由州及鄰國的各種通道的比喻性總稱,甚至幫助黑奴逃生的自由黑人和白人廢奴主義者都可被冠以此稱呼。而懷特黑德卻在小說中將該比喻徹底實體化,其形態(tài)與現代城市的地下軌道運輸交通極為相似,不僅有地下隧道、鐵軌、站臺和車廂,還有列車長和乘客等。站臺通常安置在廢奴主義者家中,以一道地板活門為入口,逃奴即可迅速通往地下以逃避獵奴者的追捕,于黑暗中默默等待列車行至此站將他們向北運送至下一個站臺。關于地下鐵道由誰設計修葺而成,小說并未明確交代,只知道這是一個以黑人群體為代表而構建的復雜運輸系統(tǒng),旨在將囿于奴隸制泥沼之中的千萬黑奴帶至未知但自由的廣闊天地。小說中多處強調了此地下工程的復雜程度,“隧道達到了20英尺高,隧壁上深淺不一的石子排列成了規(guī)律的圖案。是如此大的產業(yè)化勞動才能讓這樣的工程成為可能”(67)。同時,懷特黑德還將種植園勞動與鐵道工程做對比,認為棉田采摘雖為“一項壯麗的工程”,但“沒有人會為此辛勞而感到發(fā)自內心的自豪”(68),因為這是奴隸制從他們身上竊取的勞動、剝削的血汗。而有關地下鐵道的一切則是黑人智慧的最佳證明,“那些挖掘了一百萬噸巖石和泥土的人”為了拯救像科拉這樣的奴隸而“奮戰(zhàn)在大地之上”(303),鑄成了這“讓人為之驕傲的奇跡”(68)。

可以明確的是,《地下鐵道》與歷史上大多奴隸敘事或逃奴文學最大的不同在于作者為它提供了一個魔幻的先決條件,建立于該條件之上的文本“把現實的不可能性與想象世界的可能性有機地結合起來”(龐好農, 2014: 76),從而使作者本人擁有了某種敘事自由。因而地下鐵道在一定程度上具備與小說時代背景不符的高級文明科技屬性,它“從某個不可思議的源頭閃出,迅速沖向一個難以置信的終點”(67),乘坐地下列車的人在下一站到達之前永遠不知道前方究竟為何處,以及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這種超現實主義的現代科技對黑人而言就像一種金屬魔法,具有能使他們迅速擺脫奴隸制、進入自由新世界的魔力。同時,地下鐵道還可以被看作是對科幻小說中不明飛行物(UFO)的隱喻,科拉等黑奴始終夢想并計劃著使用某種高科技將自己“傳送”至沒有奴隸制存在的空間,而地下鐵道從隧道一端通向另一端即可改變生存環(huán)境的瞬移屬性恰好滿足了科拉們的需求,也呼應了非洲未來主義所倡導“通過時空穿梭讓人們在文化傳統(tǒng)和地理時區(qū)之間來回無縫移動”(Mayer, 2000:556)的荒誕故事來消解當下種族困境并改變種族未來。

懷特黑德對地下鐵道的魔幻設定將黑人與現代科技緊緊捆綁在一起,為黑人展現種族智慧打開了一個恰當的窗口。更進一步看,依附于這種現代科技,黑人將有機會打破黑白種族間的“數字鴻溝”(digital divide),以證明自己有參與未來想象的資本。如小說所述,通過地下鐵道逃離奴隸制的經歷為科拉帶來了對未來生活的無限遐想,從佐治亞到南卡州,再到北卡州和印第安納,科拉無數次設想與愛人就地安定下來,但獵奴者的追捕逼得科拉不得不數次回到地下使用“科技”繼續(xù)逃亡。這種逃亡經歷一方面反映了奴隸制的殘暴和無情,而另一方面也側面印證了黑人確有使用科技的能力。黑人生而愚鈍的謊言不攻自破,黑白種族間的差異就此縮小。

此外,通過將黑人打造為現代科技的駕馭者,懷特黑德為重塑刻板種族形象開辟了一個卓有成效的新思路。在通過地下鐵道逃亡的過程中,科拉表現出了為擺脫奴隸制、追求自由而激發(fā)出的驚人的勇氣和堅韌的求生欲。為躲避獵奴者的追捕,科拉頭也不回地邁入了南卡州黑暗的地下鐵道中,從此對地上世界已行至幾日一無所知。在等待火車到來的日子里,科拉獨身一人對抗孤獨和恐懼,任憑“饑餓和恐懼堆在這邊,希望從另一邊逐漸消失”(143)。在沒有水、食物和照明的極端境況中,虛弱不堪的科拉全憑自己堅定的意志等來了隧道里那團“像一個溫暖的泡泡在站臺上膨脹的橘紅色的光”(145)。但生活對科拉的考驗并未就此停止,她的地下逃亡甚至持續(xù)到了小說結尾。在印第安納州的地下鐵道里,科拉徒手將獵奴者擊倒,孤身一人坐上手搖車駛入前方“無人踏足的、通往未知的隧道”(303),最終憑雙腳一步步于黑暗中走向了隧道出口。從這一層面看,美國非裔文學中始終存有對交通運輸業(yè)發(fā)展的欽佩與贊嘆之聲或許實有歷史淵源,因為交通工具的科技屬性總能讓他們感受到自己與種植園和奴隸制之間漸行漸遠的距離。就像黑人民權領袖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 1818-1895)在自傳中回憶其逃離馬里蘭種植園時所講述,“在那段鐵道旅行的日子里,火車總是高速行駛著”(1881:199),這足以證明現代科技對黑人而言的非凡意義。而使用交通工具的黑人也仿佛擁有某種超能力,對現代科技的駕馭讓他們總能逆轉于危難之中,可以說,黑人對現代科技的駕馭使得他們從外星人變成了科幻小說中的超級英雄——“逃奴表現出了真正的英雄主義”(Ward, 1855: 169)。

顯然,懷特黑德將地下鐵道化虛為實的書寫寓意著自由的種族未來和新的世界秩序成為可能,使黑人打破種族“數字鴻溝”的同時還消解了現代美國社會對黑人始終留存的刻板印象,長久以來受種族主義裹挾而僵化的種族形象得以重塑。更重要的是,地下鐵道使黑人“成為了最具創(chuàng)造力、最精明、最頂尖的現代主義者”(Broyld, 2019:178),小說中黑人對科技的制造和使用讓一直被視為非人類的種族不斷發(fā)出激昂之聲??梢哉f,懷特黑德創(chuàng)造了一種與“立足當下、暢想未來”的傳統(tǒng)科幻小說截然不同的“改寫歷史、逆轉未來”的非洲未來主義書寫新范式。

4.逆轉未來:從非洲悲觀主義到希望美學

在以移民熔爐著稱的美國,如馬賽克一般拼貼而成的多元文化實為一種以白人為中心的文化多元主義。20世紀60年代伴隨黑人民權運動而興起的黑人美學強調種族文化的獨特性,呼吁構建黑人自己的話語體系和審美標準,同期的非裔作家們也開始以現實主義筆法書寫種族歷史與當下困境來表達美國非裔對“被看見”的現實需求。然而此類書寫往往過于關注對歷史自豪感和對當下黑人藝術價值的展示,忽略了對種族未來的構想。如此之“美”的美國非裔究竟有未來嗎?對這一關系種族命運的關鍵問題眾人似乎緘口不言。上世紀80年代因“社會經濟衰退和社會動蕩”而被視作“非洲失去的十年”(Hyden, 1996: 1),當時現身的“非洲悲觀主義”(Afro-Pessimism)甚至對黑人“克服與貧困、健康、發(fā)展或管理有關的吃緊的挑戰(zhàn)能力感到悲觀”(Nothias, 2012: 54),認為黑人在后奴隸制時代的“美國、西方或整個白人世界里仍然為奴”(Wier, 2014: 420),一言蔽之,美國非裔沒有未來。

作為出生在民權運動之后的“后靈魂”(post-soul)一代美國非裔作家,懷特黑德由于“脫離了與運動相關的懷舊情緒”而能夠“以客觀的狀態(tài)延續(xù)運動思想”(Neal, 2002: 103),其文學寫作明顯呈現出與上世紀最為人關注的美國非裔作家迥然不同的對種族未來的正向導引。在《地下鐵道》中,懷特黑德借用幻想文學形式描繪出科拉一路向北的蛻變之旅,以一種與經典現實主義作家力求隱藏其虛構作品之虛構性截然相反的公開姿態(tài)介入歷史,繼而逆轉被白人預設的種族未來。因而有評論家指出,非洲未來主義可以被視作一種“希望美學”(the aesthetics of hope)(Nyawalo, 2016: 210),它始終堅信“(黑人)種族在未來將持續(xù)影響個人和整個人類文明”(Yaszek, 2006: 43)。

小說中,懷特黑德首先以南方世界為藍本呈現出與非洲悲觀主義如出一轍的消沉氛圍。這里的白人不遺余力抹殺黑人的存在價值,奴隸主不斷以暴力行為告誡黑人逃奴下場之悲慘,宣稱只有種植園才是黑人世世代代的歸宿,為黑人預設了毫無希望的種族未來。此外,一切有關反奴隸制的書籍在南方均屬犯法,主流報紙“喜歡描繪種植園里幸福生活的幻象,以及成天唱歌跳舞、愛戴主人的奴隸們心滿意足的樣子”(209),南方已然成了與現實世界相割裂的荒誕烏托邦。在這里,黑人經歷著一種“普遍的不幸”(102),白人或“濫殺婦女和嬰兒,將他們的未來扼殺于搖籃之中”,或“帶走他們的孩子——奪走他們的未來?!郎缢麄兒蟠K有一天能過上好日子的希望”(117)。在這種悲觀氛圍之中,黑人的自我意識始終缺位,他們拒絕逃亡,不敢反抗,他們深知自己“是一筆財產,一種會呼吸的資本,一份由血肉創(chuàng)造的利潤”(215),因為“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對待黑皮膚之人”(216)。

但懷特黑德絕不滿足于販賣奴隸制奇觀的陳詞濫調,試圖以該小說向當下讀者證明黑人“可以對那些將社會、政治和經濟上的種族歧視予以正當化的糟糕未來說不”(Yaszek, 2006: 59)。因母親梅布爾是蘭德爾種植園內唯一一個“成功”逃跑的奴隸,當欺凌達到臨界值,科拉骨子里繼承的一股天生韌性使其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她決定從白人預設的未來中脫離出來,去追求充滿希望的未來世界。德國哲學家布洛赫(Ernst Bloch)指出,希望是主體在心理層面上對未來的敞開,是一種內在的、必然的、基于本能沖動之上的趨向,包含著人的一切未來可能性(參見王峰, 2004:70)。在這種由希望構成的內在趨向作用下,希望主體不斷向未來瞭望以激發(fā)主體的潛在能動性并轉化為現實行動,使其在對未來的積極想象中“預先到達未來”(同上:73)。

小說中,科拉的內在希望由一個個地下站臺聯結而成。首先,南卡州是科拉希望的萌生之處,主要表現在對白人的反凝視。在眾多逃奴心中,南卡州是黑人與白人和諧相處的圣地,是黑奴成為自由民的捷徑??评欢纫詾樽约簭氐酌撾x奴隸制、到達自由彼岸,并積極在當地的自然奇觀博物館里從事演職工作,她的任務是在“至暗非洲之景”、“運奴船上的生活”和“種植園典型的一天”這三個展廳內分別扮演非洲腹地尚未開化的土著、被綁架運走的非洲人以及種植園里忙于采摘棉花的黑奴。然而諷刺的是,來博物館參觀的當地白人時常對展廳玻璃內正進行表演工作的科拉投以惡意凝視,他們無聲地張開嘴巴、瞪大眼睛,更有甚者張牙舞爪、猛錘玻璃。一方面,白人的凝視讓科拉意識到南卡州并非圣地,自己依然是蘭德爾種植園壟溝里最卑微的黑奴。另一方面,展廳玻璃的隔斷就像杜波依斯曾預言的美國未來最主要的問題——“種族界限”(the color line),讓科拉的自我意識得到極大覺醒并試圖以一種反抗姿態(tài)直面權威凝視,“每隔一個小時就選一名觀眾對其投以狠毒目光”(125)直至“他們無一例外敗下陣去”(126)。反凝視是小說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黑人對白人發(fā)起的正面反擊,一定程度上成功瓦解了白人單方面為黑人架構的悲觀未來圖景,擊破了種族之間牢不可破的藩籬,勢均力敵的對抗形成了一幅“將未來自由可視化”(Anderson & Jones, 2017)的具有希望之美的畫面。

如果說南卡州激發(fā)出了科拉追求未來的本能沖動,那么北卡州和印第安納州的識字經歷則完全打開了科拉進入未來的通道。在奴隸制時代的美國,黑人識字通常被看作一種“挑戰(zhàn)白人奴隸主權威的政治性越界行為”(張娟, 2019:102),奴隸主想方設法阻止黑人接觸一切與現代文明有關的資料,蘭德爾種植園內一名奴隸甚至因看了一眼有文字的東西就被訓奴者挖掉了雙眼。而自我意識覺醒后的科拉深知識字能夠帶領她走向真正的自由,在囿圍于北卡州白人廢奴主義者家中閣樓上的數月里,科拉努力學習文字、翻閱舊歷書、通讀廢奴主義報紙和小冊子。在印第安納州的瓦倫丁農場里,科拉更是接受了正式教育,并在農場里被稱為芝加哥以外最大的黑人書報圖書館內廣泛閱讀農業(yè)、歷史、星象等各類百科全書。評論家蓋茨(Henry Louis Gates)指出,對于黑奴而言,學會閱讀是一種使其轉化為自由人的決定性政治行為,而學會寫作是他們“遠離棉田,走向比人身解放更大自由的不可逆轉的關鍵一步”(1989: 4)。毋庸置疑,識字極大拓寬了科拉的眼界,讓她有了逆轉悲觀未來的決心,因為“將知識與勇氣相結合,未來不再是不可抗拒的命運,人們可以控制未來,從而進入未來”(Bloch, 1986: 198)。

從懷特黑德對科拉逃亡歷程的書寫可見,非洲未來主義具有將悲觀構景轉化為希望美學的修正主義話語(revisionist discourse)效用,如此便可回答文首之問,即源于史實的現實主義虛構創(chuàng)作亦可被納入科幻文學范疇。亞瑟·克拉克獎評委會主席贊譽《地下鐵道》展現出“科幻小說使隱喻變?yōu)楝F實的能力”(Cowdrey, 2017),懷特黑德作品中由歷史衍生而出的幻想并非空想,它既根植于過去又有現代視角,具有使幻想成為現實的可能性,歷史從而成為當下人們想象未來的靈感來源。

5.結語

以薩特(Jean-Paul Sartre)之語觀照文學,作家有責任將小說視作一種反思歷史、改變現實處境的不朽力量。作為21世紀的美國非裔作家,懷特黑德重寫奴隸敘事具有與杜波依斯、賴特(Richard Wright)和莫里森等先輩相異、別具一格的當代意義。在《地下鐵道》中,懷特黑德以非典型科幻元素顛覆傳統(tǒng)白人科幻小說書寫范式,通過將黑奴隱喻為遭社會異化的外星人、將地下鐵道視作黑人與現代科技相聯結的橋梁,懷特黑德為美國非裔如何逆轉白人預設的種族悲觀未來提供了可行方案。小說立足非洲未來主義以幻想言說歷史、批判當下,透過這種幻想,懷特黑德管窺到黑人告別過去的可能性,讓歷史主體與當下客體在幻想中得到圓融,最終指向一個可能的未來。作為現實與幻想相結合之物,這部小說不僅是懷特黑德對美國歷史發(fā)出的振聾發(fā)聵之聲,它還為黑人突破當下困境、重塑種族形象以及探索充滿希望的全新種族未來指明了方向,呈現出懷特黑德個人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具有非凡的審美價值和當代意義。

注釋:

① 引自Whitehead(2016)。以下出自該著引文僅標明頁碼,不再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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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

收稿日期:2022-11-10;修改稿,2023-01-12;本刊修訂,2023-01-31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非裔美國文學中的城市書寫研究”(項目編號:18BWW09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程彤歆,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電子郵箱:chengtongxin1996@163.com。

劉白,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電子郵箱:549831776@qq.com。

引用信息:程彤歆,劉白.以幻想言說歷史:科爾森·懷特黑德《地下鐵道》中的非洲未來主義書寫[J].山東外語教學,2023,(1):8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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