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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麋鹿渡到老糧倉

2023-10-28 22:44:39學群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3年10期
關鍵詞:姑媽西裝縣長

學群

后來好多事都從這天晚上開始:鐵匠鋪的兩把鐵錘一直在敲打麋鹿渡的夜,大鐵錘砸下去是一塊鐵,小鐵錘團著它一下一下敲出鐮刀的形狀。無論如何我得走,我從床上跳起來,一股砸爛點什么的沖動從心窩奔到手上——這個世界可以讓我砸爛的東西不多,記憶中是一只篾殼子熱水瓶,聽熱水瓶砰的一聲在地上炸開是一件痛快的事。

我想好不再喝麋鹿渡的水,不再在這里吃東西。

我要吃的東西在老糧倉,在縣城以外別的什么地方。

從麋鹿渡往縣城走,每一步都像在把自己連根拔起。

跨過那條排水溝,把以前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扔在身后。公路上的沙子窸窸窣窣團著腳在動,偶爾有一兩粒躥起來跑得遠遠的。能聞到腳下升起的塵土味。一輛卡車亮著大燈呼嘯而來,地和天一下被奪走。塵灰滾滾,我呼吸著汽車扔下的公路??谇焕镉屑毿〉纳沉?,吐到塵灰上的口水像開放的花朵。每一顆星都像掘得很深的井,一些記憶正在遠去:一個人踩著禾茬在星光下走路,穿村而過的人把狗叫聲從村頭串到村尾,鼾聲像搓出來的稻草繩,一根絲瓜藤伸出觸絲攀到了籬笆上,一只螢火蟲在屁股上打著燈籠……一陣擊水鼓浪的聲音,我的身子一下抽緊——石板橋下的水洼里,粗重的呼吸像牛。下坡上坡,彎來扭去,路越往后越長,像要長過人的一生。最初冒出來的縣城是一粒螢火,螢火一閃,接著就有好些細碎的亮光緩緩伸到天上。等到我上到山頂,帶燈光的縣城就在谷底。

天已放亮,從縣城伸過來的是一條水泥路。我的頭上身上蒙著塵,褲腳上帶著露水打濕的泥塵印,腳上那雙舊膠鞋變得猶疑起來:這個叫老糧倉的地方可有我一口飯吃?

半醒半睡的晨光,房子比陰影來得沉重,好像跟門在晃。一些窗子亮著燈一些暗著,一些房子關著門一些門已經開了,門一開街道也跟著醒了。哪一天我也可以在中間的一間房子里往外看?會不會也看到一個進城的人在街上走?每一間房子都有一張進出的門,每一扇門都可以上鎖,都可以從里面閂上,哪一扇門會屬于我,讓我在里面吃著糧本上的糧,喝著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水……有兩扇門我可以去敲:一個是我的姑媽,還有一扇門里頭住著林姐、高局長和一個長得像我的男孩。后面這扇門敲起來好像有些難。

手抬起來之后停頓了一下——這一次敲下去跟以前不一樣——門一開,姑媽和我都一愣——站在門里的那個人有些遠,有些陌生,她好像代表縣城在審視一個滿身塵土的人——老糧倉沒有你的糧本,你的糧在麋鹿渡那邊的稻田里——我的喉嚨有些硬,從麋鹿渡到老糧倉有好多事都說不出,我把疲憊無奈往下吞了吞,我說我不想在麋鹿渡待了。本來還想說一句在老糧倉當叫花子也不回麋鹿渡,但我沒說。在我近于絕望時,姑媽的手伸了過來。如今我在地球的另一邊,那只觸摸我的手也已經不在人世,姑媽觸到我手上的感覺還在。血脈親情穿越時間、穿越世間萬物連在一起,直到哪天我也從這個世界里消失。姑媽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在她家的客廳兼飯廳里安頓下來。

我花了半塊香皂想洗下原來那張臉,洗掉了泥塵,洗不下皮膚上的湖風和太陽光。林姐來了,走的時候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沓票子。十元一張的票子,二十張。她把這事做得那樣自然,好像我正好有一只口袋,她正好有一樣東西要往口袋里放。我沒有說什么,我手頭正要錢。那雙泥地上來的舊皮鞋一到水泥地上就無地自容了,我需要一雙皮鞋像城里人一樣把地板踩得咚咚響。

我需要一件西裝。我到店子里轉過一次,第一眼看上老板娘,接著就看上那件西裝。老板娘人好看,衣也好看,配得上她的就是那件銀灰色的西裝?;氐焦脣尩目蛷d里,躺在床上,我不止一次想象它穿在我身上的模樣。銀灰色配上黑皮鞋,你就不再是麋鹿渡那個打狗的家伙,就對得住縣城,對得住一地的水泥和柏油,也對得住住在這里的老板娘。上廁所的時候才記起,除了西裝皮鞋我還需要一條像樣的褲子,那么重要的東西不能裝在這樣的褲子里。不知道買了西裝還買不買得起一條褲子配上。我走向西裝,老板娘的目光像一件雨衣披在后背上。我伸過手去,一個聲音在雨衣后面響起:別動!試一下衣,不行嗎?這么貴的衣,不能試!我轉過身,不相信聲音從這張臉上來。不試怎么買?先交錢,再試!聲音像錘子。多少錢?一百二——后面好像還留著一句話:拿得出嗎?我什么也沒說,手伸進口袋掏出里面的錢——十一張十塊,再加上兩張五塊。一枚硬幣不識好歹,從手里滾落下去,“當”地響了一下。她好像連我和我的衣兜一起看透了。衣上頭那張香皂洗過的臉一定紅了。往外走的時候,她沒有忘記在背后提醒一句:地上還有一塊硬幣喲。我不回頭,硬著身子接著走。走一陣才想起手里拎著一件衣。

先交錢,交了錢再試——交了錢也沒試。越想越覺得傻,越傻越懊惱。一開始就該朝她呸一聲——你不是那個流氓犯嗎——呸一聲扭頭就往外面走。你倒好,人家兇成那樣,拿了錢就往她那里送??陂_多大就送多少。二百五怎么樣?剛買過皮鞋,已經沒有這么多啦。那就一百五吧——試都沒試拿了就走,長了短了?瘦了肥了?人家在那里一邊數(shù)錢一邊笑,她笑起來會不會像硬幣撞在金屬上?一進城就讓人家打敗了,穿著皮鞋還是讓人家打敗了,香皂洗過也沒用。不用拳頭,不用棍棒和刀槍,她就用她的臉,用她的聲音和空氣……張開河蚌似的溫柔,飛蛾撲燈似的,發(fā)光的螢火蟲在屁股上打著燈籠……你被打敗了,你就是它的同謀。捏了拳頭只能往自己身上砸,打落牙齒和血吞。

姑媽家的客廳兼飯廳,西南角那張臨時床鋪上,銀灰色有些打眼。姑媽在廚房的鍋碗瓢盆上響著。

我拉開被單把西裝蓋了蓋。我等著,等著姑媽出門跟那件西裝一起出現(xiàn)在姑媽臥室的鏡子里。時間比我從麋鹿渡走到老糧倉還要長,終于看到她拎起那只垃圾桶。舊水桶落魄成垃圾桶,吱吱呀呀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垃圾箱就在門外邊的街角上,倒垃圾要不了多少時間。她取下那只購物袋,試衣的時間可以加倍了。一抬頭看見父親的眼睛在姑媽的臉上望著我,我沒有說什么。我聽到開門響,聽到鎖芯咬合的聲音,小偷一樣溜進姑媽的臥室里,耳朵像狗一樣朝向外面的門。鏡子里那個家伙一出現(xiàn)我就明白了:又粗又黑,蠢頭蠢腦,這樣子還想拿了西裝往身上套?還銀灰色,把那塊香皂全洗掉也不行!穿上皮鞋也不行!

他壓根兒就不該到城里來,他應該去放牛,去撒大糞,去給毛大打蒲扇。難怪不交錢人家就不讓你試衣服,這樣一張黑不溜秋的臉,這樣皺巴巴的襯衣,還有下面肥得像垃圾桶的褲筒子,哪一樣可以配西裝?那雙皮鞋到了你腳上,打上鞋油也像化過妝的盜竊犯。銀灰色西裝穿到你身上一看就是偷來的,不是偷的怎么那么短那么???捉襟見肘,連人都小了一號。你在大墻里待過,你從那種地方來,本來就比人家小一號。

她可不是臭婊子,臭的是你自己,她不是叫你交了錢再試嗎?商標還在,去換!就這張臉,這條垃圾桶一樣的褲子?剛才不是雄赳赳、氣昂昂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老子不去當那個縮頭烏龜,老子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還是穿上原來那套在街上晃?那雙舊膠鞋要不要找回來?人家連搶劫都敢干,劫色劫財一路干下來,去換件衣服你怕什么?要是她不肯換,要是她說不是在她那里買的怎么辦?那就把她的柜臺給砸了,玻璃柜砸起來比熱水瓶還熱鬧??墒悄悴荒茉摇崴磕阋夷鞘悄阕约旱氖?,她的玻璃你不能砸。他們見到什么都可以砸,他們手上有一只袖籠子,你手上有什么……

我沒有聽到開門聲,直到姑媽拎著油鹽醬醋,拎著垃圾桶立在臥室門口望著我。她的臥室,她的鏡子,她一出門就讓一個放牛的家伙跟一件銀灰色西裝占領了。你偷的是鏡子,偷的是空間,被抓了個現(xiàn)場。我無地自容,趕緊把打開的身姿收攏,可是那件西裝的銀灰色是那樣打眼,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你買了一件這么鮮亮的西裝,你有意瞞著她,單等她出門才拿出來往身上穿,她對你那么好,給你吃、給你住、給你錢花……那塊香皂洗過的黑臉紅起來一定很難看,那面鏡子不再是我的,我沒再往里面看……

看我窘迫的樣子,姑媽笑起來:“什么時候去買衣服了,這不是小了嗎?”

一天的烏云全散了。

姑媽和林姐一起找到那家賣衣店,換回一件大一點的西裝,還讓人家退了二十塊錢,買了一條褲子回來。流氓犯要靠女人來搭救。

西裝、皮鞋、褲子都有了,走在街上還是走不出城里人的樣范來。很多年以后我這樣描述:皮鞋踩到水泥地上,響起來的是異鄉(xiāng)的聲音。他們不一樣,水泥是他們的,柏油是他們的,房子空氣全是他們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我是一個侵入者,饅頭稀飯中的沙粒。西裝皮鞋都欺生,一個說早些時候撐起它的衣架可不是這樣,一個說鞋楦一點也不臭。街上那么多人,都在奔著某個方向去,他們好像都知道什么時候該往哪里去。我把一只腳擱到另一只的前面去,隨著又把另一只往前挪,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我從姑媽家客廳走出來,走向姑媽家的客廳去。

姑媽就像媽一樣,可是姑媽畢竟不是媽,住進姑媽家才明白,姑媽家不是我的家。住進姑媽家,會覺得跟姑媽反而變遠了。坐在客廳里,只要姑媽在家,我手里都會拿著一本書。有一本書好像就有了待在那里的理由。要不你坐在那里干什么?等飯吃?等到吃下喝下的東西到了另一端再把它們送到茅廁去?等天黑下來之后睡到那張臨時床鋪上去?拿著書,多半什么也看不進。書上的字就像街上那些陌生人,他們走路、他們排隊、他們說笑全都與你無關,你進不到他們中間去。我裝著看,再沒有比裝更難的了。姑媽已經退休了,要是她每天去上班就好了。她不在家,至少客廳可以是我的。姑媽呢,誰知道她會不會想:要是客廳里不多出一個人多好啊!我窩火,生氣也只能生自己的氣,干嗎不回去?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我沒走,我賴在這里沒有走。

我坐在那里,姑媽從臥室往廚房去,從廚房往臥室去,或者往表弟住的房間去,都得從客廳里過。她一到客廳里,我的身子就擰緊了,就努力往書上使勁。我控制住自己不往姑媽那邊看,兩只耳朵不自覺地就跟上她,估摸著她會往哪里去。腳步聲沒有在預定的地方響起,我忍不住抬起頭……姑媽到臥室打了一個轉,隨即穿過客廳往外走,我一抬頭正好看到她捏在手里的衛(wèi)生紙,再往上就撞在姑媽的目光上,兩只眼睛趕緊逃回書本上——書上列著一道方程式,解方程也跟解大手一樣,需要走上一段路,開了門一直走到房子盡頭的公廁去,褲帶解開了,答案就出來了。李老夫子怎么說?他說林老師我沒看見,沒看見。沒看見不代表沒聽見,聽見也是見。林姐不再是林老師,姑媽一直是姑媽。衛(wèi)生紙連著女廁所,看了她手里的衛(wèi)生紙再看她的眼睛,姑媽擺了一下身子像是要把什么擺脫掉,她一定不習慣有一個人成天在家聽著看著她……

另一間臥室的高中生,姑媽的兒子不再是那個要去釣蛤蟆,要去捉螢火蟲的跟屁蟲,他喉結突起,嘴唇上生著絨毛,說話帶些鴨子腔,帶著優(yōu)越感敷衍潦草地叫一聲偉哥,就進他的房間推開課本寫寫畫畫去了。他是我和姑媽之間無法逾越的巨大存在。白天他去上學,房間空著,可他的氣味在里面。姑媽不在家,我也很少進去。他的房間帶著敵意。放學回來,他吃飯喝水,他在房間里讀書寫作業(yè),包括廚房客廳全都被他占領。我只能窩在客廳的角落里,盡量把自己縮小。租界——且介亭——一半的一半??梢猿弥鲩T上廁所晃蕩一陣。夜晚會有不少角落,老鼠都會溜出來逛逛。也有忍不住的時候。背書背到中間容易弄丟,那天他背《前赤壁賦》,把“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丟了兩次,第三次,我在喉嚨里咳了一下,給他提了一個醒。他想說什么,可是蘇家的老爺子不向著他。他滾動喉結把沒說出來的一口咽下,他停下不背了,后來干脆關上通往客廳的門。姑媽當然知道,她知道我讓著他。我睡下之后,她特意走過來在我的被子上拍了兩下,讓我還能在那里睡下去。

記憶中有過姑父這個人。還好,他現(xiàn)在待在一只半尺見方的鏡框里。每次我進到姑媽的房間里,他都在衣櫥上干瞪著兩只眼,我不朝他看他就不存在,朝他看他也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會有姑媽的同事朋友到這里來,第一次看到我,總是把我連著角落里的床鋪一起看,像看一件展覽品。到后就扔下我不管了,在廚房里要么在姑媽的臥室里,嘶嘶唧唧用很細的聲音說話,用很響亮的聲音笑。我椅子背靠著床,那是我的根據(jù)地,我用不著怕,我像相框里的姑父一樣拿兩只眼睛望著他們。直到有一天,一個瘸腿的老人敲門進了屋。

敲門聲不緊不慢,聽著像熟人。敲的當然是姑媽的門,可是姑媽不在家。門打開之后,他朝我看一眼,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臉有些怪,我一下沒看懂。一場地震,一邊臉像被一股強大的力扭歪了,又被另一種力牽了回來。他身上有一種氣度,是姑媽那幫朋友和玻璃相框里那個人所沒有的。他拉扯著不太靈便的腿往屋里走,仿佛從他進屋的那一刻起,這片空間就收歸他所有,連表弟的房間也不例外。他說年輕人,我知道你。他讓我覺得我得為他做點什么,我給他拿了一把椅子,他坐下,接著往下說,我不但知道你,還知道你爸爸你爺爺。你爺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說得不多,一字一頓,他讓你相信他說的東西很重要。我哦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我進廚房給他沏了一杯茶。

姑媽回來沒多久,我裝模作樣扯了一張衛(wèi)生紙就出了門。那個神秘的老頭進到屋里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姑媽一見到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姑娘,沒有客套,一進門就嗨了一下,那張怪怪的臉看著不像真的,笑起來卻那么真。姑媽對他還是有吸引力的,都那個樣子了還……只要不裝進玻璃相框里……玻璃相框里那一個一點辦法也沒有。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擎蒼右牽黃還是左牽黃右擎蒼?少年呢?他不能老待在那里看一部老電影,他不能。他有西裝有皮鞋,他應該到街上去晃。街上的事物都是鮮活的:一張花季的臉,青春正在那里開放,時間已經開始在這張臉上作出暗示——她這種類型,開放的時候特別鮮艷,凋謝起來也快。我應該告訴她,告訴她要辦的事情趁早快點辦。那個裝模作樣神氣活現(xiàn)的家伙,他以為他是誰?他就像我手里的衛(wèi)生紙。我朝衛(wèi)生紙吐了一口痰,把它扔進垃圾桶。一抬頭,剛好撞在一個女孩的目光上。我知道我早就是個流氓犯,我的目光帶著我這個年紀少有的鋒利,衣服胸罩都沒有用。我的目光投過去的那一刻,她身子一震像是被槍彈射中了。她避到一邊裝出往一旁看東西的樣子。她還太嫩了一點,我懶得再管她。我不再理她時,她又在偷偷地朝這邊望。我直直地把目光遞過去,她抬起腳慌亂地跑開了。一輛公交車放了一聲氣停在我前面,我想也沒想就上了車。我不要往哪里去,我只要到車上晃一晃。綁成馬尾的頭發(fā)先是往上翹,然后垂成好看的弧度在晃蕩。車子一顛一顛,頭發(fā)剛好扎在我的手背上。她在前面擺了一下頭,發(fā)梢從我的手背上掃過去,弄得我上上下下麻酥酥的……一直沒有看到她的臉。我相信這樣的頭發(fā),這樣的脖頸和后腦勺一定有一張聰穎漂亮的臉,我還是擔心看過臉,頭發(fā)掃出來的那種麻酥酥的感覺一下乏了味……她下車了,她沒有回頭。兩張座椅一前一后連在公交車的底板上,我的一只手擱在前面的椅背上,這便是事情的全部?她是否通過發(fā)梢感受到什么,她知不知道后面坐著一個流氓犯?

姑媽家門前,也許該敲一下門——以前都是拿了鑰匙就開門,怎么突然敲起門來了?好像門里邊有什么,好像你知道他們有什么——拿起鑰匙——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女孩身子一震——打開門,門代替我響了一下——姑媽在廚房里,那個人應該是走了。

這天我沒有敲門,開門時沒有把門弄得很響,鑰匙在鎖里頭咕隆一聲門就開了,進門發(fā)現(xiàn)不對:姑媽臥室的門虛掩著,里面有人在說話,一股電流麻過全身,我收住腳步一聲沒吭地從門里退了出來。門鎖好像很興奮,咔嚓一聲來得那么響。門和房子好像都背叛了我,我有些委屈,我想做點什么,我甩了一下手,用力搖了一下頭,我喊了一聲——那一聲喊得不夠響,我把它添響了一點。好些人往這邊看,老子不管,老子接著喊,老子喊一二一,老子從一喊到四,管得著嗎?這天我沒有回姑媽家吃午飯。我進了一家餐館,我被鄰桌的女孩迷住了。她正在吃東西,她吃得很快很干脆,不是狼吞虎咽也沒有故作嬌氣,很自然很本色,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吃相也可以這樣自然美麗。

把我的舌頭伸進去會怎樣?發(fā)現(xiàn)我伸過去的目光,她坦然地將目光迎了過來。蓄積已久的江河波濤洶涌。我渴望同她結識,跟她說話,把她攬在懷里,然后,然后就一二一,一二三四!可是我沒有動。好像只是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比方說嗨一聲站起來朝她走過去……可是我憑什么嗨,憑什么站起來走過去,憑我腳上的皮鞋、身上的西裝?我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吃飯的桌子,扎在腦后的馬尾搖了搖,從門口消失了。我心里空蕩蕩的,我后悔死了,卻不知道到底后悔什么,跟她搭上話問她住在哪里?把以前吃過的虧再來一遍?

每次都是公交車。投上一塊硬幣,公交車不會拒絕你。不用知道它開往哪里,它開往哪里我就去往哪里。刺配滄州,我要把自己發(fā)配得遠遠的。褲襠中央那個家伙還在躍躍欲試——老子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有,你不好好待在那里還能往哪里去?廷杖三十大板,隔壁挨揍,看你老不老實!

車上人多,我站著,是車讓我撞到那上面。不用看也知道,我悄悄挨過去,她還在。隆起得那么飽滿,隔著布仍舊感受到那邊的飽滿和光滑。她沒有挪開,兩個人頂在那里是如此妙不可言。她朝著那邊,我朝著這邊,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只有車在那里顛啊顛。才知道人為什么要站立,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隆起擱在后面。我沒有試著回過頭去,人到了某個地步都會閉上眼睛。我努力站成原樣,生怕一動那邊就會記起什么。停車的震動傳到兩個人中間,我在她隆起的彈力上閃了幾閃。周圍幾個人在動,她也跟著挪了挪,我嚇了一跳——就這么結束了?她沒有下車,她只是讓下車的人往車門口去。我跟著往車廂中部挪了挪,她朝著那邊,我朝著這邊,我能感受到她的背和下面的隆起,我找過去,一下就找回原樣——她就等在那里,兩個人是這樣默契,再沒有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事了!車輪在地面顛簸,傳到我們中間就成了廝磨。突然一個剎車,兩個球面猛地撞到一起,圓滾滾、滿當當?shù)膹椓︻嵙藥最?!中途有座位空出來,兩個人都沒有要??斓浇K點站,兩個人貼得更緊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事情接下來會如何發(fā)展,接下來的事實在給人太多的想象。終點站到了,沒法相信這就是終點!下車的時候她回過頭朝我看過一眼,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美,可是已經夠了。我相信光是車上這一段行程就足夠我們兩個人過上一輩子?;剡^身去她開始匆匆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沒有停也沒有回頭望。

其實我很想跟上她,可是我的矜持還有那可惡的羞恥感讓我停在那里沒有動。我白白望著她走回原來的生活里。等她消失了,我只好搭上回程車回到姑媽的客廳里。

我沒有再找到她。我們總以為在哪里看到的事物還可以在哪里找到。我一次次坐上那趟車,還有那條路,一開始是一條路,后來岔成好幾條,我沒有碰到她。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記不起她的臉,即便碰上也不知道她就是她。唯一留下的,是兩個臀部頂在一起的感覺,帶著溫度和彈性,每每讓我激動不已。我是如此地渴望后面的章回,不知道有了后面會怎樣,因為不可能,我身上的欲火變得更強了。記憶是如此深刻,同一塊天底下,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那一次奇遇。

回到姑媽的客廳兼飯廳,感覺像是走過大半個世界舊地重回。姑媽問我怎么沒有回來吃午飯,接著就說起那個瘸腿的老頭,說他當過專員,現(xiàn)在是離休老同志,說他以前下放到東風大隊還在我們家住過,說造反派去抓他,他假裝投水逃到山里活了下來。她說的時候我在想那張?zhí)撗诘拈T:干嗎不把門全關上?全關上我會以為在換衣服、在洗澡。留下一條縫是想告訴我他們只是在說話,還是讓我一聽到聲音就回避?

她說起來有些氣短,弄得我不敢正眼朝她看。她不知道,有了公交車上那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理解。她停下不說了,她清了一下嗓子把剛才的尷尬擺脫掉:老專員答應出面,跟高局長一起,談你工作的事。我張大眼睛望著她——就是說,哪一天我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在街上走!我說你們……我想說你們真好,可是我羞于這樣給人說好聽的話,后邊的字到了嘴邊出不來。

姑媽臉一紅,她好像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差一點就說出口了。

縣長要到姑媽家里來吃飯了!收在姑媽床后邊的圓桌面擱到了平常吃飯的小桌上,暗紅色的油漆擦得可以照出人影來。西南角的床鋪拆下堆到表弟的房間里,表弟連眉都沒有皺一下。姑媽家里現(xiàn)在只有縣長吃飯一件事。一說縣長要來吃飯,姑媽就嘮叨開了:房子太小太舊太亂了,在家里能做出什么像樣的菜,館子里什么都有,還是館子里好。林姐很干脆:什么房大房小,老專員裝得下,他縣長也能裝得下。館子里吃多了,正好到這里換一換口味。老專員早就不是專員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不是專員了,他要是專員……林姐手一揮打斷了姑媽的二重奏:我說偉光,你回老家一趟,有什么臘肉、臘魚、酸菜弄一點來,有土雞抓一只更好。

我到了汽車上,我看到手扶拖拉機,看到走路的人,汽車一經過就掀起灰塵把他們淹沒了。我沒有在麋鹿渡停留,沒有朝我摔掉熱水瓶的地方多看一眼。

往東風大隊走的時候我看到戴花冠的戴勝鳥,聽到斑鳩在咕咕叫,它們不知道,不知道從這里走過的人下次來就是縣里干部下鄉(xiāng)了。我娘一看到我就流淚了,一聽說縣長要來吃飯眼淚又出來了。娘說縣長要吃一頭豬,吃一頭牛都可以。我說縣長肚子里要裝好多事,裝不下一頭豬也裝不下一頭牛。娘說那就給縣長一塊臘肉,給他一只老母雞,還有曬干的蛤蟆,還有酸菜辣蘿卜。娘抓了一把谷扔在地上,趕開了其他的雞,公雞不情愿地在一旁咯咯叫,娘說你要想死你就過來。捉住母雞的時候娘給它說話了:畜生你莫叫,到了縣長肚里好好跟他老人家說句話,叫他老人家給我們家偉光前途。在縣城,在姑媽家的客廳里,縣長喝了一口老母雞燉的湯,說了一句好湯。不知道娘囑咐的事是不是在湯里頭。

母雞、臘肉、蛤蟆、酸菜都到了廚房里,只等縣長一到就會往圓桌上來。說到底這一天的主角是兩個:一個是縣長,還有一個只能是我??h長不用說,縣長怎么來都是縣長。他們不放心我,我自己也不放心我。高局長提前過來跟我說了一通,林姐和姑媽又把我叫過去說了一通,說來說去都是讓縣長吃好喝好,讓縣長開心,給縣長留一個好印象??h長開心了就會吃好喝好,吃好喝好了就會更開心,縣長開心了你的事情就成了。得學會笑,笑其實有很多學問,人家不笑你得想辦法讓他笑,人家笑你不能在一旁苦著臉,人家嚴肅你也不能在那里傻笑。人家說話你要張開耳朵聽,聽話比送東西還強,神都喜歡聽話的。不光是聽,還要讓他知道你在聽,你喜歡聽。什么時候嗯,什么時候說好,什么時候鼓掌,時機、力度、火候都要把握好。這也跟做菜一樣——不,領導不是菜——這比做菜的學問大多了!要懂得察言觀色、起眼動眉毛,比方說縣長手里拿著包,你得接過去幫他拎著,縣長站在那里,你得趕緊端椅子讓他坐著。要學會敬酒,酒是個好東西,酒一下肚人就放開了,現(xiàn)場的氣氛就活了,氣氛一起來要辦的事就好辦了。你去敬酒先得起身走過去,從縣長后邊走過去,起身的時候動作要輕,不能讓衣角掛著什么,走起來不能像開火車一樣,也不能像鬼魂一樣突然冒出來把人家嚇一跳,要學貓走路彎腰提足輕輕放下去,要站到縣長的左后方,這樣縣長右手端杯斜一斜身子很方便,縣長說話你不能打斷他,要站在那里等,人家會知道的,人家坐到縣長的位置上,桌面上這點事怎么會不知道,給縣長敬酒,縣長一只手拿酒杯,你要兩只手端著,要彎一彎身子,兩只手舉杯敬過去,縣長跟你碰杯,你不能跟他平起平坐,你的杯口要比他的杯子低,你不能猛地一下碰過去,就這樣輕輕挨一下,古時候太監(jiān)親皇上的腳就是這樣,他要是拿了腳就啃他還想活嗎……關鍵是要縣長開心,縣長一看你懂規(guī)矩就會開心,縣長一開心就把你工作的事給解決了,糧本有了,戶口有了,就一輩子好了,世世代代都好了。想想這個再難的事也要咬牙做下來,何況這事做起來并不難。只要用心去做,對著鏡子試一試、笑一笑、彎一彎腰說聲縣長好,縣長我給您敬酒了。縣長也是人。你不是連專員都見過嗎?是的,你見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是專員,縣長還沒見就已經知道他是縣長,知道那是縣長就想一想你連專員都見過,沒錯老專員已經不是專員,縣長還是縣長,可是縣長不是來吃飯了嗎,縣長不是沒飯吃,縣長到這里來吃飯這本身就說明問題,就說明……要……要……要……

這一天是7 月21 日,我知道這一天對我很重要。我跟著高局長往街上走,我踩到一凼水,我把濕印踩在水泥地上。我當然不知道,十幾年前也是這一天,一個人把鞋印踩到月亮上,說是一個人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我不知道月光從一個人的鞋印上來。我只知道跟一個穿制服的人在一起,世界好像不同了。一開始,我跟他站在住宅西頭的廁所邊,一個剃光頭的家伙嘴角叼一根煙,一邊系褲子一邊往外走,一抬頭看到我們,一個激靈往另一邊走了。一個小伙子牽著姑娘的手往這邊來,一下口哨停了,兩只手分開了,兩個人各自往兩邊的廁所里走。有人在廁所里怪叫,叫了一句半就沒聲息了。高局長說,這里是廁所,我們不在這里等。那邊一只垃圾箱,我們好像也不能在垃圾箱旁邊等。我們站在小賣部那邊等。一個人買了一包煙沒買打火機,一個人正在買鹽、買味精,高局長打開臉往街道上一笑,我就知道縣長來了。我爹說看到縣長就看他是不是頭大鼻寬,是不是身高后座壯。我說要那樣我們牛莊的牛大漢正好當縣長。一看到縣長我就忘了牛大漢,只知道縣長就是縣長,在穿制服的高局長面前還是縣長。高局長指了指我——這就是那個牛偉光,他把重音放在“那個”上??h長好像一聽那個就知道,他拿那雙看過全縣的眼睛朝我看了看,我的心在跳,血在往臉上爬。我想表現(xiàn)得好一點,腰椎不覺就彎曲了,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叫一聲縣長像叫了一聲爹。接著看到縣長手上的黑皮包,伸過手去拿他的包??h長正跟高局長說話,沒想到我會拿他的包,我去拿的時候縣長的手沒松手,縣長松手的時候我沒拿上,縣長的包“梆”的一聲掉在地上??h長停頓了一下提了提腳——縣長的包摔痛了,他腳上的皮鞋好像知道它的痛。整個縣城都在望著地上的包,我像一根雷劈過的木頭直在那里,不知道這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完蛋了。還是高局長身手敏捷,腰一彎撿起皮包往身上擦了擦??h長說別把你的制服弄臟了。高局長說我的制服哪里比得縣長的包,我的制服從縣長的包里頭來??h長笑了,縣長不生氣:小伙子,不要讓局長拿著包,包還是你拿著,不要再掉了喲??h長和局長一齊笑了。縣長是好人,我好像還有救。

縣長坐在那里,他離高局長很近,離我有些遠。現(xiàn)在不用拿著包,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坐在那里自己都覺得有些傻,賠著笑的時候更傻。好像又不能一個人躲到一邊去,我陷在那里了。我累了,我站起來往姑媽的臥室里走,手腳僵硬走起來像是錯的。鏡子里那個人好像丟了魂,看著跟相片上那個差不多,我沒敢再往那里看。林姐一進門就把笑聲撒了一地。端茶的時候,她順手就在縣長的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看傻了——他不是縣長嗎?縣長的胳膊也可以這樣捏?縣長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笑得那么開心,好像還有些壞,高局長一點不生氣。我的身手不再僵硬,我活過來了,從廚房往客廳端菜,有事做就有了存在的理由,一不小心竟然吹起口哨來,想起縣長在這里趕緊閉上嘴。我不再是那個掉包的家伙,不再是一塊僵硬的冰,冰化成水繞著縣長打轉轉。來自遠古陶器上的漩渦紋,歷史照見現(xiàn)實,現(xiàn)實融入歷史之中。縣長喝開了,我也放開了,我端著酒杯從后面走到縣長的左手邊,縣長一抬手我的杯沿就跟縣長的杯底碰上了。一切都跟預想中的一樣,我做得很好很自然,縣長很和氣,縣長朝我笑了,掉包的事一筆勾銷了,喝下去的酒在我的身子里唱著歌。

一切都在別人手上,你自己,關于你的一切。你只能等待。當然得找,找到這里,找到那里,找過之后還是等待。一只爬來爬去的螞蟻,一堆等著人家來運輸、來裝卸的貨物,某個詞典里等著人家來查閱的歇后語,一組需要由人涂到紙上去的筆畫,一條需要澆注的縫隙,一個越來越小由正轉負的數(shù)目字,一些等著加工的原材料,一只想要加入到機組中去的螺絲釘。等待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自我銷毀、異化與物化。

縣長來吃過飯之后,我堂堂正正地坐到表弟的書桌前,從尊敬的領導到此致敬禮,我字斟句酌,中間用了好幾個比喻句、排比句,還有成語典故、歇后語。我在姑媽買來的材料紙上抄了好幾份,最后挑了一份滿意的,跟著高局長往縣長那里送。我以為他會像喝酒的時候那樣朝我笑??h長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報告,他要么看著高局長,要么看著天花板,他說這件事不能這么弄,就算你公安局給解決了城鎮(zhèn)戶口,糧食局解決了糧本本,頂多也是弄一個招工指標到氮肥廠當工人。不是說能寫嗎?躍進鄉(xiāng)那小子去年還在鄉(xiāng)里偷桃子,第二年就到了鄉(xiāng)政府當干部,不就是在南邊的什么雜志上發(fā)了一篇文章?文章一登出來,偷桃子的成了千里馬,我們王書記成了伯樂??h長在他的辦公室才是真正的縣長,我不再拿喝酒時的眼光朝他看。吃草的牛羊都是匍匐在地,眼睛跟著草料走。

我手上有兩篇東西,一直沒敢投出去。寫我娘的那篇算是散文詩,說我娘像那座架在小河上的古橋,一頭連著村子、連著我,一頭連向埋我父親的那座山。寫陶器的那首詩說我是一件陶質的器皿,質地和器形在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說世界是一座高大的樓房,樓上人的地板就是樓下人的天空,那些放飛的風箏,它們的天空其實是地上的手掌,一天不過是時針轉了兩圈,被我打死的蚊子在我手上流著我的血,燒制好的器形早已無法改變,除非把自己打碎。

趁姑媽不在,照著想象中一個編輯的樣子,我把兩篇東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有一陣我覺得我寫出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尤其是后面這篇,跟它比,躍進鄉(xiāng)那個家伙寫的東西連狗屁都不是。趁著心血來潮,我當下去了郵局,一口氣買了四張郵票、四個信封。我不相信天堂只在躍進鄉(xiāng)那里開一個口子,一定要把我關在外面。信封落進郵箱時響了一下,它們不再歸屬我,我想拿也沒有辦法拿回來了。

從波峰到浪谷只是一瞬間,突然就覺得寄出去的兩篇東西屁都不是,硬生生把你娘往一座橋那里湊——還古橋。不知道坐在城市窗戶后面的編輯看了會怎樣,嘴角一翹浮起一層笑,還是漫不經心地往紙簍里一扔?你寫過的字紙給煤爐子引火還是給人擦屁股?啊,古橋我的娘喲——聽一聽那些朗誦的人怎么“啊”吧,他一口啊下來,眼看就要斷氣了,他并沒有斷氣,他又啊回來了——你倒好,前頭一個啊,后頭還來了一個喲,從頭一直酸到屁眼里。真該撬開郵箱把啊和喲拿出來,撕爛扔進茅坑里。另外那個是不是好一點?樓上人的地板就是樓下人的天空,被我打死的蚊子我手上流著我的血……你都在胡說些什么?你還想憑這些話成為縣長的千里馬?

躲在客廳的角落里,躲開姑媽詢問的目光,盡量把自己縮小,像一粒種子縮回它的硬殼。種子不死,夢頑固地在殼底下生長。我盡量忍住不去想,可還是忍不住往那里想。我偷偷在褲兜里裝了一包煙,跑去跟傳達室的老頭搭訕,遞上一支煙,給他點火,一下把他的眼睛點亮了。要有信來直接交給我——他說好的時候,鼻孔里冒出來的煙就停了。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一開始老頭看到我從傳達室門口過,就伸出頭來:沒有你的信,有報紙有書(他管刊物叫書),有三單元老李家的信,沒有你的。他嚷得那樣響,我趕緊沖進傳達室用一根煙把他的嘴塞上。我說沒有就不用嚷嚷,有也不要嚷,交到我手上就是。他把嘴里的煙和“好”字一齊吐出來。這以后,我打那里過,他都會伸出腦袋搖兩下,有些像地下工作者對暗號。他想的是那支煙。要是我徑直走了,我的后背隔著衣都能感覺到他失望的目光。再從那里過,他裝作不知道就是不拿眼睛朝我看。我沒有辦法,知道沒有也得從他那里得到驗證,心懸在那里更不好受。我在嘴角那兒笑了笑,轉進傳達室,把一根煙杵到他的嘴邊上。知道我知道他在裝,他笑得有些尷尬,煙一抽起來,一切都自然了。鼻孔里噴過煙,他朝我兩手一攤,我輕輕透了一口氣,好像知道沒有我就安心了。

兩個月之后,我不再指望什么,傳達室的老頭也不再在我這兒指望什么。有一陣從門口過好像還礙著什么,后來就進出自如了。有一天,老頭突然朝我嗨了一聲,接著又朝我招手,我的心一下叩擊在耳鼓上。一家刊物給我回信了,偷桃子的要變成千里馬了,拿信的手有些亂,手上頭呼吸起來也有些難。叼到老鼠的貓它得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獨自享用,我扔下傳達室往姑媽家里走,完全忘了老東西還在等著要煙抽。姑媽一定覺出我的異樣,拿一雙眼睛望著我。我有意把扯衛(wèi)生紙的動靜弄得很大,隨即轉身出了門。

我只有廁所可以去。蹲大便的地方分成一個個間隔,各蹲各的那一段各自往下用力,辦完事拎上褲子趕緊離店,誰也不招惹誰。我蹲上了,我豁出去了,我開始把信封里面的信紙拆出來:____同志:來稿已閱,經研究,擬不予刊用。謝謝您對本刊的支持!

“同志”前邊那道橫杠上面是空的,還研究,研究了卻不知道謝謝的是哪一個。我朝著一只紅頭蒼蠅揚了揚退稿信,蒼蠅飛走了,信還在,衛(wèi)生紙團沿著斜面滾進茅坑里。退稿信有用場了——謝謝支持——就算哪個撒大糞的家伙看見了,也不知道那個同志是哪個。讓他去問編輯同志好了。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得撕掉,剩下的部分還可以用一把——再見了,尊敬的編輯同志!

出廁所一陣輕松,該屙的屙了,該扔的扔了,都到了茅坑里。幸虧世界上還有一個茅坑在。姑媽家的門,姑媽的眼睛,表弟的書桌,傳達室老頭的鼻孔……

那退稿信它退的是哪一篇?說是同志不知道同志是誰,說了謝謝沒說是哪一篇。你投的稿你應該知道。

一稿多投你自己弄混了,怪誰?信封上有地址,地址在茅坑里。陶器那篇要不行就徹底沒戲了。一個人兩支筆,一支筆能寫冇得地方寫,一支筆寫了也白寫。關于請求參軍的報告,寫了等于沒有寫。關于請求安排工作的報告,寫了人家也不會看。比喻排比都沒用。門一扇又一扇,門開了門關著,門總是對的。

姑媽說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肚子不舒服。怎么,是不是亂吃了什么?我想說我吃錯了藥。倒像真的病了,我躺著。不是寫東西的料你干嗎要去寫?又是紙又是墨水一筆一畫往上面寫,尊敬的編輯同志在研究,研究大便,研究口罩,研究尿。寫啊寫,為了發(fā)出來,為了讓人家知道你寫的東西發(fā)出來了,為了左等右等,等到一封信然后把它扔進茅坑里……吃飯也是,吃了喝了然后扔進茅坑里,明明要扔進茅坑里,干嗎還要吃還要喝?活著也是。不知道人干嗎要活著,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要抽煙要痛苦,要把一些墨汁涂到紙張上,不知道干嗎要頂著黑往城里走,干嗎要躺在客廳里,當然,也不知道干嗎要躺在這里想來想去問這問那自己折騰自己,就像不知道水為什么流,風為什么穿過窗戶牽動釘子上那根線……

恰好是在我不再期待,在我對寫稿發(fā)稿死了心,在我覺得人活著無非是制造氮肥,到氮肥廠當工人其實也挺好的時候,姑媽在傳達室拿到一封信。我叫守傳達室的老頭有信直接給我,那是我口袋里有煙的時候。姑媽一進門就問什么時候給雜志投了稿,我紅著臉囁嚅著,想說躍進鄉(xiāng)那家伙也讓人家退過稿。姑媽說我在傳達室看到是你的信就拿了,看到是雜志社來的信就拆開了,看到上面說稿子發(fā)了就趕緊回來了——真的?沒想到聲音出來這么響。姑媽打了一下頓:我看到是雜志社來的就拆開了,反正不是愛情信。要是有那樣的信,首先讓姑媽知道。我的嘴突然變甜了。

牛偉光同志:

你的作品《古橋》將在本刊第九期刊出,屆時將寄出樣刊和匯款單,請查收。

這一次同志前面有了名字,作品標題也填上了,后面的年月日上還蓋了公章——我仿佛聽到了公章啪地一下蓋在上面,響亮極了。

姑媽說這張紙來得正是時候,接著寫。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寫的東西發(fā)表了,名也有,錢也有,工作也會有,你開心姑媽開心,現(xiàn)在輪到表弟跟在后頭叫表哥了——表哥起來吃飯了,表哥你看看這道題怎么做!送煙給傳達室的老頭抽也是有意義的,現(xiàn)在不用遞上一支給他點上火了,姑媽一次給了他一包航海牌,叫他別把樣刊匯款單弄丟了,老頭一連說了一十二個好。吃是有意義的,造肥料是有意義的,只有吃了才覺得有味道,屙了就空了,空了就舒服了,就可以接著吃了。抽煙是有意義的,因為有火在嘴邊燃燒,因為有煙從鼻孔里穿過。把牙齒熏黑,把手指烤黃是有意義的,因為牙齒由白變黑了,夾煙的手指變黃了。把墨水涂到紙上是有意義的,因為紙上有了字,之后又有了鉛印的字。只要一看到印到書上的字,尤其是“牛偉光”三個字,就覺得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世界不再是空洞無物的,世界上不但有光,有聲音,還有了顏色。摔掉熱水瓶是有意義的,這樣你就會一門心思往老糧倉這邊走。買西裝買皮鞋是有意義的,坐公交車是有意義的,躺在客廳的角落里是有意義的,蹲茅坑是有意義的,有些東西你得往茅坑里扔……

事情有它自己的到達方式,你想好了,你等著它,它不按你的來:我等著樣刊和匯款單,它們沒有來,來的是一封退稿信。信上說《古橋》不能用。我讓它嚇著了,我以為白高興一場,以為雜志社變卦了。過一陣才回過神:信從另一家雜志來。接著就明白了,上次扔進茅坑的是陶器的退稿信。傳達室的老頭不知道,他喘著粗氣送來的是一封退稿信。我撕開信封從開頭看到此致敬禮,他還站在那里望著我。姑媽說給你的那包煙這么快就抽完了,望著他的背影她又補了一句“老東西”。

樣刊來的時候匯款單沒有來,匯款單來的時候還來了一只信封袋。姑媽從匯款單上看到拾元整,我從信封袋里拆出一本詩刊來。目錄看到最后沒有看到我想看的,信封上明明寫著“牛偉光”三個字,與我無關他們寄一本刊物給我做什么?目錄最前面——怎么會在那里,難道——陶器怎么成了陶制的器皿?無數(shù)個圓點之后分明寫著“牛偉光”三個字——沒錯,牛偉光就是我——怎么沒有用稿通知?抬起頭來看老頭,老頭正用看煙的眼睛看著我——關鍵是樣刊,關鍵是頭條——一本詩刊的最高處,上面只有“目錄”兩個字,我一下騎到老糧倉的屋頂上,拿一把掃帚就可以飛了。

我沒有飛起來。高局長把兩本雜志送給縣長看,縣長說不錯,這小子還真有兩把刷子。這次他真看了:這樓上人的地板,還有這地上的手掌,怎么好拿到會上去說?讓他再寫兩篇新聞稿,到市里的報紙上登一登。

縣公安局那篇新聞稿我寫了三遍。公安局把市報政法部主任給請了過來。有一份工作總結,我把它簡化了:一個抓住,兩個打擊,三個落到實處。報社來的主任說新聞不能這樣寫,這么寫是工作總結。得有一個新聞現(xiàn)場,從現(xiàn)場入手,這些一二三只能放在后面做新聞背景。新聞現(xiàn)場在哪里,那就只能看你啦。

我想到自己的經歷,我寫了一個?!猎┌副怀吻?,高高興興回到家里,再把一抓二打三落實帶出來。稿子寫出來,得由公安局蓋章證明屬實。高局長說不行,這樣寫好像老局長留下冤情,好像我要拿他墊底似的。還有,那些事你還翻出來做什么?你以為寫上一個?!粒思揖筒恢??一個人知道就會有一千個人知道。這些事已經不存在了,你現(xiàn)在就是那個寫詩寫新聞奮發(fā)有為的青年。他說馬上會有一個收網行動,對犯罪分子進行集中打擊,縣委王書記會親臨現(xiàn)場督戰(zhàn),好好把它寫出來。要寫王書記,不要寫我,寫公安局就可以了。

就像電影從一個閃閃放光的東西開始,廣場是一個適合開始的地方,制服大蓋帽和槍支適合排成方陣,適合在夜幕下,適合在某個時刻突然放亮,讓燈柱穿過夜空。黑沉沉的一塊,你可能看不到槍,可你能感覺到它們在那里,森然布列的靜默中藏著鐵與血。它停在那里,等著誰來給它一個聲音。警燈閃爍,星星搖晃把燈火扔向人間。王書記從車上一下來,廣場上的燈一齊放亮,主席臺下面四盞射燈越過廣場射向天空,天空躲閃不及側起了身子。高局長的聲音從廣場上響起:立——正!前面的“立”字破空而起,落到“正”字上又重又長,仿佛拉到了遙遠的蒙古高原。向前看——齊!前面三個音越拉越長,越來越高,“齊”字一腳踏下又響亮又干脆。王書記站在那里,高局長一個漂亮的后轉,雙手抱拳至腰腹處,跑到王書記面前,兩只腳跟一碰,立定,舉起敬禮:“報告001 號,隊伍集結完畢,請指示!”聲音響亮,動作訓練有素。他兩腳一碰,我心里打了一下顫。聽到001 號幾個字,頭上背后一麻,熱血一下汩汩流遍全身。我要是那個穿著制服喊口號的人該有多好?。 @里無論如何得有一個啊,這個啊不是那種太監(jiān)腔的啊——為了這,我可以到蒙古高原去吹風沙去挨凍,家可以不要,老婆也可以不要,只要能在這里喊上一句立正向前看。難怪古時候的人要投筆從戎,手里那支雞毛筆怎么比得過刀槍,難怪小時候順手一捏就是一把槍!可是這一切都不及001 號四個字來得震撼!是一號,不是二號也不是三號,它的前面都是0,它的后面也沒有2!001 把手一揮,叫了一聲同志們,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板子打在什么東西上……你們穿著制服你們戴著大蓋帽你們身上背著槍,他什么也不戴什么也不背,他只要手一揮——他是那個調動制服調動槍支的人,他是001,他抬高聲音,他把手一揮——出發(fā)!

車隊分成三路,每一路都是摩托開路,越野車居中,卡車在后。

一個人的聲音變成不可抗拒的洪流。

置身其中跟不在其中是不一樣的。212 越野車,警燈在車篷頂上閃爍。我能看到從旁邊的物體上映出的紅光。你會覺得你不再是原來那個牛偉光。紅光在我的血液里燃燒,我好像已經融化,融進這股巨大的洪流中——向前看齊——001 號——不知道被稱作001 的那個人聽了會怎么樣,現(xiàn)在想到這個詞我心里還一陣陣發(fā)麻。一個人一生就該站在某個地方把手一揮,說一聲出發(fā),讓地上天上就跟著一齊動起來。

車燈從黑暗中挖出一條隧道,車輪滾滾向前。一些人被押到卡車上,他們是這次行動的另一方,電影和連環(huán)畫里的那些反面人物,就像貓對面的鼠類。那不再是一個個具體的人,那是一些被銬住的手,彎曲的身段,一種圖形和數(shù)據(jù)。而我,我現(xiàn)在是那個寫詩寫新聞的有為青年。當一個奮發(fā)有為的青年真好。

關于這次洪流行動,關于001,關于方陣和車隊,關于一二三和那些數(shù)據(jù),排成大篇幅的方陣出現(xiàn)在報紙上。標題是黑體字,標題下面是本報通訊員牛偉光。傳達室有報紙,老頭一看到我就從傳達室跑出來,畢恭畢敬端著報紙站在那里。我以為他討煙抽,遞給他一支煙。他說不抽煙。我說抽。他接了煙,他不敢讓我給他點火,一雙手把報紙送到我手上,一顛一顛跑進傳達室。

過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傳達室換人了。記憶中,這老頭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就是出來叫一聲,抽上一根煙,把信件和報紙交給我,然后消失。

原載《天涯》2023 年第4 期

美術插圖:曲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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