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曉寒,本名張曉,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上海文學》 《散文》 《清明》《雨花》《百花洲》《野草》等刊。
一
一場霜打白了早晨,現(xiàn)在是上午,太陽剛剛升起,我走在去北辰書屋的路上。行人稀少,陽光照亮了街邊奶油色的樓群,從玉峰山那頭奔來的北風瑟瑟地響著,把人家防盜窗前掛著的臘味吹得東搖西晃,如同鼓點敲打著迎接新年的節(jié)奏。
遠遠望見北辰書屋的時候,農(nóng)業(yè)銀行屋頂那面大鐘當當?shù)厍昧司畔?,我加快腳步朝那座兩層磚木小樓走去。陽光把屋頂懸空的樟樹枝丫涂成了黃色,白霜融化的水氣正從葉子上緩慢地升騰。假若坐在二樓,透過南邊的木格子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蘆花江徑直奔向遠處的群山,兩岸的桃樹把一片片枯黃的葉子撒向同樣枯黃的蘆葦,江上那座鐵路橋已廢棄多年,兩邊長著參差的雜草,仿佛鑲上了時間的花邊。
跟我預(yù)料的一樣,《走失的河流》新書分享會已經(jīng)開始。我挑了個格子窗前的位置坐下來,鄭小雪把一杯咖啡放到我面前的橡木桌上,向我點了下頭,轉(zhuǎn)身往回走,麻灰色的套裙把屁股裹得很緊,努力束緊的腰上墜著兩顆溜圓的綠松石,發(fā)梢隨著腳步反復(fù)地甩在綠松石上。我盯著她扭動的屁股,腦子里忍不住蹦出些胡亂的想法,我為這些露骨的想法感到臉紅,對著大腿掐了一把,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句。
咖啡用普通的白瓷杯盛著,熱氣升騰起來,在我臉上蠕動。
李斯特沉浸在自己講述的世界里,沒有看到我進來。這家青陽縣唯一的書屋,經(jīng)營快兩年了。主要是賣書,斷斷續(xù)續(xù)辦些免費活動,讀書會,新書分享會,主題講座。
我拿小勺子把咖啡輕輕攪勻,抿了一口,喉嚨里淌過一股暖流。李斯特的發(fā)言進入了重要階段,開始講這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的獨特性,他拿馬爾克斯、肖洛霍夫、山多爾還有很多西方作家的作品來比較,強調(diào)一個長篇小說需要厚重和開闊。他侃侃而談,不時扶一下他那副琥珀色鏡框的眼鏡,對聽眾報以微笑。
參加活動的不到三十個人,主要群體是中學生,其次是像我這樣喜歡讀書的閑人。這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剛開始的時候,常常只有三五個人,稀稀拉拉的,像是幾個無所事事的人坐在一起閑聊。耳邊不斷傳來李斯特帶著磁性的聲音,他講得非常生動,拿了些具體的情節(jié)來做例子,他拿來做比較的那些作品,我大多也讀過。
時間在李斯特的講述中流逝,整個分享會兩個小時,我看了下表,還有十分鐘就到中場休息的時間了。
門被無聲地推開,兩個留寸頭身著黑衣的男人挺著腰桿直奔發(fā)言席,一個長得胖,腆著個大肚子,另一個高個子瘦得凈是骨頭,褲管里的兩條長腿跟麻稈一樣。他倆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說,用粗魯?shù)膭幼靼牙钏固氐念^按在講桌上,反剪著雙手,推著他往外走。這期間,李斯特沒有說話,也沒有掙扎,那張白凈的臉上仍然保持著斯文的微笑,像是早有心理準備一樣。剛走幾步,眼鏡從他臉上滑落,吧嗒一聲掉到地上,大概是碎了。他準備彎腰去看一眼,被胖子使勁一推,頭差點撞到桌子上。
李斯特被架著穿過一排排桌子,很快就到了門口。正在洗杯子的鄭小雨反應(yīng)過來,來不及放下手里的杯子,從廚房里沖出來阻攔,胖子對著她一揮手,她打了個趔趄,一屁股摔在地上。瘦高個從褲兜里掏出本黑殼子的證件,朝她一晃,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他涉嫌一樁殺人案,別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李斯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鄭小雨點了下頭,像是認可了他的罪行。
這句話過后,丟下一個空蕩蕩的門口,聽到木樓梯上響著雜亂的腳步聲。
鄭小雨從地上爬起來,向著樓梯奔去,腳步聲比剛才更響了。
我跑到北邊的窗前,看到李斯特被推上了一輛掛著民用牌照的黑色轎車,車點火后,油門轟地響了一下,在門前的三角坪里拐了個接近九十度的彎,朝著東頭矮房子前那排光禿禿的泡桐樹沖去,還沒看清牌照上的數(shù)字,就只剩下輪子卷起的飛揚的塵埃。
鄭小雨回到樓上時,臉色慘白,緊咬著嘴唇,手里死死握著剛剛忘了放下的杯子。
屋里起初一片死寂,相互睜大眼睛偷偷打量,用驚訝、惋惜、遺憾的目光。隨后幾個人開始悄聲議論,他們說裝得那么斯文,原來是個殺人犯。有人緊跟著附和,聲音漸漸大起來。一個白發(fā)老頭猛地站起來,左右交叉揮舞著雙手,用很大的聲音說,什么讀書人,騙子,他娘的就是個騙子。在鬧哄哄的聲音中,人們帶著各自的表情一哄而散,一個籌備了很久的分享會就這樣不了了之。
《走失的河流》的作者是青陽一個年輕作家,我沒跟他打過交道,中等個子,留著平頭,他為這個分享會的夭折感到十分懊惱,又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對著鄭小雨吼了一通。鄭小雨什么也沒說,呆呆地站著,像根木頭一樣。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我為鄭小雨感到難過和不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安慰了她幾句,我說你別擔心,肯定是警察搞錯了,李斯特不可能會殺人的。
我說的是真心話,即使我親眼看著李斯特被抓走,我還是不相信李斯特是個殺人犯。
鄭小雨沒有答腔,一副默默聽著的樣子,可能聽到了,最有可能什么也沒聽到。
二
我和李斯特認識并成為朋友,是因為這個書屋。
我去五里河小學上班,每天早晚都要經(jīng)過這個書屋,這座獨立的兩屋小樓遠離鬧市,掩映在一片樟樹林里,原來開過茶館,賣過玉器,都因為這里偏僻,過往的人少,生意不景氣而關(guān)了門。兩年前,李斯特把它盤下來開了書屋。自從成了書屋后,我去江邊釣魚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但凡有空,比如傍晚和周末,都會到那里去坐一坐。一樓的四面墻做成了書架,擺了各種各樣的書,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占據(jù)了重要的陣地。屋中間那一長排桌子上,擺著蘭花、文竹和金魚花,古色古香的盆子,擦得干干凈凈。二樓是個小型報告廳,擺著四排小條桌,可坐七八十個人,東頭一張老板桌做講桌用,后面釘著一塊大黑板。只要進了書屋的門,不管你是否買書,哪怕是天天閑坐,都會提供一杯免費的咖啡。
我經(jīng)常去那看書,喝咖啡,不時挑幾本帶回去,其實不必買,家里的書已經(jīng)夠多了,但老是喝人家的免費咖啡,不買點覺得心里過意不去。李斯特倒不在意,他說,你買不買書無所謂,只要來坐坐,說說話就好。
李斯特是笑著對我說這些話的,他的笑不是現(xiàn)成的,像即興演講,說來就來,彌漫了整張白凈的臉,讓我想起青煙似有似無的秋天,風那么輕,天那么高遠,葉子輕悄悄地往地面落,有一種四周空無一物的釋然。
自從他知道我兒子在外地,老伴已經(jīng)走了一個人在家后,經(jīng)常留我吃晚飯,我們一起喝酒,聊喜歡的書,到后來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自從李斯特被抓走后,我的心始終懸著,急于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又不能像以往那樣,有事沒事去書屋里坐著,畢竟只剩下鄭小雨一個人,怕引起什么誤會。我也不愿意給她打電話,如果她覺得我是李斯特可以信賴的朋友,有什么事情自然會找我。
我重新拿起了釣桿,對釣魚我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有時候還是會在江邊從中午坐到傍晚,看著寒冷的暮色從江面上升起,岸邊的燈火一盞接一盞點亮。我對著燈火抽完一根煙,再抽完一根煙,才慢騰騰地收拾東西往回走。
那天中午,我從家里出發(fā),沿著江邊的公路開了七公里來到白沙灣,這是適合釣桂魚的地方,江水輕輕一繞,丟下一個半圓形的沙灘后,轉(zhuǎn)過身子向天際線流去。
李斯特跟我來過一次,那是初夏的上午,東南風把江水和陽光揉成生動的皺褶,幾只野鴨在遠處的水草中覓食,對面田里的煙葉高高舉起紫紅色的花朵。我們將車停在荒草地里,把兩把遮陽傘插在沙洲上。我用一張小網(wǎng)在水里抄了幾只河蝦當魚餌,把魚桿甩向遠處,等著桂魚上鉤。
李斯特坐在遮陽傘下的帆布椅子上,仰著頭在看書,出發(fā)的時候,他信手從書架上抽了本穆齊爾的《三個女人》。李斯特不喜歡釣魚,他在來的路上說釣魚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我說那你還跟著來?
他說我來是吹吹河風看看風景,享受下外面新鮮的空氣。
我說那你還吃魚?
他說我不講道理,吃魚和釣魚是兩碼事。
我罵了一句虛偽,再懶得跟他爭辯,我釣魚有我的準則,只釣桂魚,每次不超過三條,一年四季,很少落空。
等我釣上第一條魚的時候,李斯特把遮陽傘搬到了離我很遠的一棵白楊樹下,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他的書,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他雙手舉著書,雙腳搭在樹干上,頭頂白楊樹的葉子正在嘩啦啦地歌唱。
他娘的,我就不該讓這個家伙來。
回去的時候,我沒好氣地說,待會這兩條魚就歸你拾掇了。
他像被我的話嚇到了,聳了下肩膀,兩手攤開,No,sorry ,交給小雨吧。他一急,不是蹦出他老家的河南話,而是幾個英語單詞。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很是不屑,裝什么裝?以為只有你會幾句英文?他知道我討厭他那個樣子,趕緊雙手抱拳,老兄,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希望這次李斯特也在這陪我釣魚,我不會再討厭他,相反,看他在帆布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拿著書的樣子,會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可是他來不了了,十有八九已經(jīng)在冰冷的監(jiān)獄里悔過了。
我等待的那條魚不知還在哪里游蕩,鄭小雨給我打電話,要請我去她那吃晚飯。我說吃飯就算了吧,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就直接開口。
鄭小雨說電話里說不清,等吃飯時再說吧。不等我推辭,她掛斷了電話。
晚飯就我和鄭小雨兩個人,氣氛有些尷尬。鄭小雨給我倒酒,我不讓她倒,自己拿出個盛咖啡的杯子,倒了一杯,悶頭喝酒。獨自面對鄭小雨,我反倒覺得礙手礙腳,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等到有了幾分酒意后,覺得綁在身上的繩索松開了。我說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Γ苦嵭∮暾f,確實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又不好意思開口。
我說你只管說,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她說她想把這個書屋轉(zhuǎn)讓給我,她知道我剛退休,正好有時間。沒等我回話,她繼續(xù)說,現(xiàn)在老李出了這個事,她再沒心思打理,只能轉(zhuǎn)讓,也好拿這筆轉(zhuǎn)讓費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老李給撈出來,或者減輕些罪責。
她說得入情入理,容不得我拒絕。我說大概是怎么轉(zhuǎn)讓呢?我擔心錢多了我拿不出。
她說錢不多,房租只有十幾天就到期了,剩下的就是書錢,等第二天攏一下看到底是多少。
我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想等第二天看是什么情況。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書屋,一趟算下來,錢不多,都打了最低的折扣,有些時間長了的書沒算進去,按這樣算,她把平日里賺的錢都賠給我了。這樣的價格,我真是連拒絕的理由都找不到。
鄭小雨低著頭,一副給我添了麻煩十分抱歉的樣子,她擔心我拒絕,反復(fù)強調(diào),錢的事好商量。
我接下了這間書屋。周老師,我相信你會好好經(jīng)營,我得去把老李這件事了清,唉,遭遇這事,真是不幸。她連連嘆息著。
我說老李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她好像沒聽見,什么也沒回答。
我本來想問老李現(xiàn)在關(guān)在哪里,到底如何卷進了一樁殺人的案子,法院會怎么判?見她不吭聲,也不好意思再問。
在書屋門口,我們第一次握了手,道了珍重,然后目送她走遠。
三
書屋保持著過去的樣子,李斯特走了,跟李斯特在一樣。對學生,書的折扣打到最低,特殊情況也會按進價出售,我有一份退休工資,不靠這個書屋賺錢,只要不虧本就行。偶爾做些講座之類的活動,每次都是我主講,這得益于我做了一輩子的語文老師,讀過一些經(jīng)典,也聽李斯特講過多次,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為難的事情。
我當初擔心書屋在我手里關(guān)門,那我會因此而遺憾,因此而覺得愧對李斯特。沒想到人氣慢慢旺起來,來買書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學生,周末都愛來這里,我自然高興,讀書的人多,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這讓我從內(nèi)心里感謝李斯特。
有時候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尋思著要不要請個人搭把手。有天楊云來書屋里坐,我隨口跟她提了一嘴,她說我來呀,我正好閑著沒事,不知怎么打發(fā)時間呢。楊云是我的同事,跟我的情形差不多,女兒在外地,老公六年前死于一場車禍,和我同時辦的退休。她愛好書法,寫得一手好字。我說你來幫忙正好呀,只是我發(fā)不出多少工錢。她哼了一聲,臉漲得通紅,一副受到羞辱的表情,周老師說這話就見外了,我要是圖錢就不會來你這,我不拿工錢,做義工。
楊云在一張帶臘面的紅紙上推介新書,跟李斯特一樣用毛筆寫,她的字像一地落葉,彼此牽連,互相呼應(yīng),注入了春天的柔和和秋天的安靜。很多人看著,站一會兒,離開,又忍不住倒回來細看。李斯特的字也好,他習慣用反捺,那一捺乍看柔軟,細看有千鈞的力量。時間長了,我眨眼就能認出來。他寫一本書的簡介從不照抄,每次字斟句酌,弄得十分煽情。我說你真不嫌折騰。他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瞥了我一眼,拖長了聲音說,這個嘛——就是騙人的。他又說,昨天就騙了兩個中學生,各帶一本走了。他好像猜到我接下來要說什么,瞇著半邊眼睛,一臉得意的狡黠——不過,這兩本書可沒賺錢。我笑起來,他知道我原諒了他這樣的狡猾。
快過年了,我給楊云兩千塊錢,告訴她是一個月的工資,這點錢只是意思一下,書屋不賺錢,多了拿不出。楊云縮著手想推脫,我把錢塞進她衣兜里。她轉(zhuǎn)著圈兒,又一次漲紅了臉,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嘴里說著說好了打義工的,怎么能收錢呢?
有天想起該給鄭小雨打個電話,問問李斯特的情況。電話打過去,變成了空號,我在想可能鄭小雨不愿別人介入她和李斯特的隱私,所以換了號碼。我感嘆朋友真是一段一段的,就像行人,同行一段后各奔東西,從此成為對方的茫茫人海。我失落了一會兒,隨即變得釋然,只希望李斯特的案子,是一個誤會。
傍晚,楊云有事先走了,我把新到的幾捆書清理完,屋子里開始暗下來,外面,驟冷的風把樟樹枝丫吹得呼呼響,看樣子一場雪要來了。
周錦打電話來,問我在做什么。這是他多年來形成的習慣,每次打電話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你在做什么呢?
我說我剛把幾捆書清理完。他并不感到驚訝,說你又買了幾捆書???
接手這家書屋的時候,我擔心他反對,他早說過我退休后就把我接去省城和他一起住,他為我準備了釣桿,專門辟了間書房。因為這些,我沒征求他的意見,想著先接過來再說。我知道瞞不過他,索性就跟他說了。
他聽了很不高興,跟老人一樣絮絮叨叨的,說我勞碌了一輩子,好不容易退休了,又給自己找了個麻煩事。語氣帶著指責的味道,他平時從不這樣跟我說話。他說,爸,你是真缺錢嗎?你缺錢跟我說。我知道他這些年賺了錢,要拿出點錢來不是問題,他也知道我不是為了錢。
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停了會,我加重了語氣,在你眼里,除了錢就沒別的了嗎?沒聽到他回答,可能在想該怎么回答。我有些不悅,不想繼續(xù)這樣的談話,趁這個空檔掛了電話關(guān)門往回走。
如果周錦見過李斯特,他不會說出今天這樣的話來。
從前的夜晚,我和李斯特經(jīng)常沿著蘆花江散步。那個星子寥落的秋夜,我們喝過些酒后走在江邊,李斯特說起他以前的事情。
念完初中后他南下蘇州一家面包店打工,老板是個叫凱恩的英國人,五十多歲,長著絡(luò)腮胡子,來自一個叫庫姆保的美麗村莊。李斯特在那里學會了做面包的全套工藝,同在那里打工的鄭小雨也成了他的妻子。
凱恩對他特別好,主要是因為他愛學習,工作之外的時間,不是看書就是寫毛筆字。有時候,凱恩出去辦事,會順手給他稍些書回來。
他老遠就把書揚起,李,這是給你的。李斯特開心地接過來。李斯特的歡樂感染了凱恩,他像個孩子一樣笑著,聳了聳肩,打了個響指,兩手一攤,說聲ok。
李斯特也會緊接著說一聲,Thank you,sir。
李斯特說,他不時蹦兩句英語,就是那時養(yǎng)成的習慣,后來只要一激動,就信口而出。
我說那是我錯怪了你。他揮著手說,什么錯怪不錯怪,我也覺得這個習慣不好,要改掉。
那時我們走累了,在江邊的一個亭子里坐下來。我摸出煙一人一根,各自點燃吸起來,煙燃燒的火光映出他那張陷落在往事中的臉。
我說你真幸運,碰上一個這么好的老板。
他呼的一聲吐出一口老長的煙,是啊,我對他只有感激。
往回走的時候,路邊的燈火和路上的行人都歸于寥落,我們已經(jīng)換了話題。
沒讓周錦認識李斯特,我始終感到有些遺憾,我以為時間漫長,他倆有一天終會相識。
周錦來書屋時是中午,外面下著鵝毛大雪,我正在給冒雪而來的一撥中學生沖咖啡。我把沖好的咖啡端給孩子們,他們用親切的語氣喊我老師,很有禮貌地向我道謝,然后坐在桌子邊安靜地讀起書來。這讓我感到生活又回到了從前,每次課間,像一個王一樣,接受孩子們的前呼后擁。
周錦跟楊云認識,進門和我倆打過招呼后,使勁地拍打著羽絨服上的雪花,還一再地跺腳。我把最后一杯咖啡端給他,有些討好地向他笑,問他袁莉怎么沒來?他接過咖啡,說她有點事,回娘家了,再沒了話,坐在桌子前嗦嗦地喝著咖啡,不時把目光投向正在整理書籍的我和楊云,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這小子,是不是來者不善,故意支走了袁莉?我在心里嘀咕。
他喝完咖啡,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站在大門口,看了一陣,又看了一陣,頭上落滿雪花之后不見了人影。
再看到他時,已經(jīng)是下午,后面還跟了兩個身著藍色工裝的小伙子。他們從車上抬下來兩塊電子屏。周錦指揮著在大門上方裝了一塊橫條形的,另一塊像銀幕一樣大的裝在了二樓,取代了那塊黑板,還配了個筆記本電腦,兩個大音箱。
我說你這是整哪一出呢?
他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門口那塊電子屏是推介新書用的,以后不必用手寫了,不但可以推書目和內(nèi)容簡介,封面也可以放在上面,樓上那塊是做活動用的,可以做成課件,又生動又直觀。還可以網(wǎng)上直播,吸引更多的人來。
我說我在學校用得少,不怎么會。
周錦大大咧咧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可以對你和楊姨進行培訓。
我這才想起來,周錦是在省城開傳媒公司的。他當初選擇這個行當我沒有反對,這不是因為我老來得子寵著他,這是他的愛好,我希望他把愛好變成事業(yè)。
好,你這辦法真是好。我有些興奮。
我再給注冊個公眾號,以后活動和新書都可以在上面推介。
這些得不少錢吧?
周錦白了我一眼,爸,在你眼里除了錢就沒別的了嗎?他故作揶揄的口氣,我當然聽出來了。
我臉一紅,像吃什么東西時突然噎了一下,隨即有一股暖流在身體里輾轉(zhuǎn)。
這小子,長大了,到底是準備當?shù)娜肆恕?/p>
四
幾次線上活動吸引了很多人,公眾號的粉絲也漲到了好幾萬。周錦在電話里說,爸,這才剛剛開始,按這個勢頭下去,書屋有可能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我相信周錦的話,網(wǎng)不網(wǎng)紅的不重要,我只希望有更多的人光臨書屋。
三月的第二個星期三,天暖和起來,江邊的桃花甩開蘆葦?shù)拇負恚蓛缮闰暄训幕▔?,染紅了岸邊的江水。我把事做完后,站在格子窗前望著江面,聽著波光蕩漾里的鳥聲,心情跟明亮的天空一樣愉快。
我回過頭時,看到楊云站在我后面,臉上笑吟吟的,看樣子她站了一會了,沒有驚動我。她說有個操外地口音的人在找我,說有重要的事情。我想不出有什么陌生的人來找我,還有那么重要的事情,我讓楊云把他叫到樓上來。
來人腳步邁得很快,踩得木樓梯咚咚地響。他徑直朝我走來,吁了口長氣,我終于找到你了。
我一臉疑惑地望著滿臉驚喜的他,我不認識眼前這個戴眼鏡穿藍格子西裝頭發(fā)很長的男人,更不明白他為什么一臉的驚喜。
他好像感覺到了他的失態(tài),向我伸出一半的手停下了,收回了驚喜的表情,努力把呼吸和聲音調(diào)到平和的狀態(tài),對不起,您是這家書屋的老板吧?
我示意他坐,起身去給他沖咖啡,我把沖好的咖啡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什么老板,一個小書屋而已。
你認識一個叫王玉來的人嗎?
我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遍,再搜索了一遍,確認這是個陌生的名字,對他堅決地搖頭。
有張白凈的臉,斯斯文文的,戴著副琥珀色鏡框的眼鏡。他像我在課堂上提問時啟發(fā)孩子一樣,為的是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確實想到了李斯特。但我不知對方的來意,又覺得這個人實在啰嗦,只想他把后面的話一次性說完。
夾帶了很多廢話后,他終于講完了他的意思。他告訴我他來自北邊的云川縣,是一個退休的初中語文老師,因為愛讀書,跟開北辰書屋的王玉來成了朋友,后來王玉來被一胖一瘦兩個警察抓走了,他老婆李小銀便把書屋轉(zhuǎn)給了他。有一次一個朋友告訴他,在青陽看到了王玉來,還是開著一個叫北辰的書屋,他覺得自己被騙了,所以找了過來。
我內(nèi)心的天平開始搖擺不定,擔心下一刻就會失衡。我推說有點急事要趕緊出去一趟,把他打發(fā)走了。
他似乎并不想離開,緊蹙著眉頭,抖抖索索地往前走,這一切,都是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走到門口,他又倒了回來,睜大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哦,去年有個人來找過我,也是個退休老師,跟我一樣的經(jīng)歷。他伸手撫了下前額垂下來的頭發(fā),露出一粒長毛的黑痣。
——我一定會找到他的。他咬牙切齒地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向樓梯走去。
我確定王玉來最有可能是李斯特,我仍然不相信李斯特會做這種事情,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這樣做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他開書店,是受了凱恩的影響,他跟我說過。
一個冬天的晚上,李斯特收拾東西,準備回自己的出租屋。凱恩叫住了他,李,你等一下。
其他的員工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凱恩,凱恩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凝重,李斯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凱恩拿出一瓶酒,李,我們來喝一杯。這是他第一次和凱恩喝酒。他拿著酒對著李斯特晃了幾下,這是來自我家鄉(xiāng)用梨子釀的酒,這些梨子來自美麗的Dryham公園,那真是個美麗的公園,到了秋天,一百多種樹上彩色的葉子,像一幅油畫。真是太漂亮了。
他一邊倒酒,一邊感慨著,李斯特想他大概是想家了。酒的味道不錯,一種淡淡的清甜。酒喝到一半,凱恩對李斯特兩手一攤,李,真是遺憾,我打算把這家店關(guān)了。
聽到這話,李斯特有些吃驚,面包店經(jīng)營得好好的,口碑和效益都不錯,為什么要關(guān)了呢?
凱恩看出了李斯特的驚訝,李,我想去過我想過的生活,人活著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尋找自己的靈魂。
對這個想法,李斯特并不感到驚訝,他在書上老早就看到過,不過他覺得那只是書上的生活?,F(xiàn)實中,他以為活著就是為了賺錢,過上有錢人的生活。他深知貧窮的滋味。就是因為家窮,他高中的門都沒進過,就出來打工了。他羨慕那些繼續(xù)上學的同伴,羨慕有書讀的日子。所以他打工后,繼續(xù)保持著讀書寫字的習慣,他實在是喜歡這樣的生活。
我要騎單車去看世界,我的故鄉(xiāng)太美了。凱恩噴出一口酒氣,世界上像我故鄉(xiāng)一樣美麗的地方太多,我都要去看看。
李斯特看著凱恩,他的眼睛里迸出明亮的光芒。他很佩服也很羨慕凱恩,這個年紀了,為了想過的生活,可以拋下一切。
李,凱恩接著說,如果你愿意。凱恩拍了下他的肩膀,我把這家店無償轉(zhuǎn)讓給你。
李斯特接過了這家面包店,像以前一樣經(jīng)營得很好。這期間,他和凱恩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凱恩不時在微信上發(fā)一些照片給他。坐在單車上,蹲在篝火旁邊,站在高高的山頂,推著單車走在田間小路上。每一張照片,都能看到他清澈的笑容,像春天一場大雨過后的早晨,干凈的陽光滲入濕潤的泥土。李斯特經(jīng)常盯著這些照片,長時間發(fā)呆,顯得心事重重。
一年后,李斯特在微信上告訴凱恩,他已經(jīng)將這家面包店無償轉(zhuǎn)給了另一個同事。
Why?凱恩回了條信息,后面加了個驚訝的表情。
我想去開書屋,我不需要那么多錢。
凱恩給他打視頻,連聲說Good。朝他豎起了大拇指。他說,年輕人,有想法,就去做吧。
李斯特帶著妻子來這里開了這家書屋。他向我說這事時,點開朋友圈給我看凱恩的照片,一個絡(luò)腮胡子,撲面而來的笑容。
開書屋是李斯特想過的生活,他怎么會騙人家接手,這簡直毫無道理。我堅定我內(nèi)心的想法,沒幾天就把陌生男人來過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五
兩年后進入寒冬的時候,我去省城的書市進貨,寒假快到了,書要盡量更新,保證孩子們有新書可讀。我特別注重這個節(jié)點,是因為一個母親。
一個難得空閑的下午,書屋里沒幾個人,我和楊云拿著書坐在條桌前各看各的,像曾經(jīng)李斯特和鄭小雨一樣,不忙時他們就各看各的書。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把車停在門口,從車上搬下來兩盒茶葉,四大袋咖啡豆,說是專程來感謝我。
她告訴我她兒子叫程立,原來迷戀手機游戲,自從到了書屋后像變了個人,愛上了學習,再沒打過游戲,成績噌噌地往上升。
女人這么一說,我想起那個黑瘦的孩子來,他比別的孩子沉默。他是和另兩個孩子同來的,同伴在看書,他拿著手機坐在角落里打游戲。
我說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看書呢?
他頭也沒抬,雙手不停地在手機上劃拉,告訴我名字后說,不想看,沒意思。
我說看書比打游戲有意思多了。他沒有回話,手機里響了一下,像刀劍碰撞的聲音,我的心也跟著響了一下。我從書架上找了本《名人傳》遞給他,那是本藍色硬殼子的書,上面有貝多芬像。我說這是送你的。他抬起頭望著我,目光里是觸手可及的驚訝。他猶猶豫豫地接過書,把手機塞進了兜里。從那次以后,他來書屋,還是一臉沉默,只是再沒看到他玩手機。
女人不說,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有這么大的變化。女人一直在說著感激的話,說他打過罵過罰他跪過都沒用,說我是她一家的恩人,幫她解決了一個最頭痛的問題。我和楊云好不容易才把她和她帶來的東西送走。我在心里說,你得感謝李斯特。當然,即使說出來,這個女人也不會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曹那是我常去的門店,他一直做這行,對進什么書,每次都會給我一些很好的建議。這次他給我推薦了一批書,我站著翻了其中的幾本,果然是平常難得見的好書。我說老曹這次怎么進了這么多好書呀?老曹哈哈一笑,這是一個書店老板給我開的書目,我是照單下菜,沒想到這種高品位的書還真暢銷。
我突然想認識一下這個人,對我以后進貨會有很大的幫助。我要老曹把他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老曹說,他沒留電話,也沒留微信,就給了我一張書單,他說他要這些書。我要老曹把書單拿給我看看。
老曹拿下書架上一個藍色的文件夾,我剛一打開,心就猛跳起來,這是李斯特的字。雖然用的是鋼筆,還是沒有改變他用毛筆的習慣,那反捺我太熟悉了,輕輕往下,狀如風壓蘭葉。
我把文件夾還給老曹,裝作跟他瞎聊,換了幾個話題后,我故意很隨意地問這個老板是哪里的。老曹沉思了一會兒,以前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和一個女人同來的,來去匆匆,那女人一個勁催他走,說回蓮化好幾百公里呢,我估計是蓮化的。
老曹踮著腳把文件夾放回架子上,嘴里嘀咕著,真是奇怪,剛剛也有個進貨的老板在問這個人是哪里的,你早來一碗茶的工夫就碰上了。
我哦了一聲,想到了那個來找我的陌生男人,是與不是都無關(guān)緊要,我再沒往深里想。
從書市回來的晚上,我一直沒有睡好,我想去找李斯特,我要當面問問他為什么這樣做,雖然我沒有失去什么,不過從內(nèi)心來說,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欺騙。
我在導航上設(shè)定蓮化縣政府,試著導了下航,222公里,2小時27分。離天亮還早,我給楊云留了條信息,沒說去做什么,只說要去趟外地,開著車出發(fā)了。
到達的時候天才亮,楊云回了信息,我以為她會問我去外地做什么,結(jié)果她什么也沒問,只叮囑我慢點開車,早點回來。對她這樣的回復(fù),我感到相當?shù)臐M意。這點跟周錦的媽媽一樣,無論我去做什么,從不多問,只交待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沒想到天這么冷,下車后我的脖子立刻縮了起來,呼出的白氣跟煙一樣濃。一些早餐店正在開門,卷閘門嘩啦打開的聲音充斥著大街小巷。我去店里打聽北辰書屋,一連問了幾家,見不是吃早餐,有人愛搭不理,有人生硬地說不知道。這樣下去必然無功而返,我決定去一中門口向?qū)W生打聽,這個辦法大概率能找到北辰書屋的下落。
剛問幾個孩子都搖頭說不知道,問到第十個孩子的時候,他告訴我就在老磨橋的橋頭,那地方偏,不好找,得多問下路。
你們這還有別的書屋嗎?他說沒有了,這家也是新開的。
我的車在寒風中走走停停,一路問了好多人才找到那個地方,包括擺水果攤的、修鞋配鑰匙的、開出租的、在公園里打太極的老人。一棟六七十年代的紅磚房子,外墻沒有粉刷,墻上掛著北辰書屋的木牌子,門口草坪邊,一條小河順著一排雪松流過,與另一條大河相抄,構(gòu)成一個人字。小河上的一座小石橋正對著書屋,橋身倒映在水里,像一個溜圓的磨盤。兩條河交叉處的一棵榆樹下,一臺水車正在吱吱呀呀地轉(zhuǎn)著。我真懷疑這地方是早就為李斯特準備的,只有李斯特,才會找這樣的地方。
我沿著木樓梯往上走,里面坐著好多人,一個空位子都沒有了,李斯特正坐在講桌前講話。我剛站了一會兒,一胖一瘦兩個男人上樓來,押著他往外走。我對后面的內(nèi)容失去了興趣,我知道他們接下來會怎么做。
我們劈面相逢時,我的朋友李斯特看到了我,他像第一次見我時那樣對著我笑,那笑不是現(xiàn)成的,還是找不到一絲雜質(zhì),這家伙,他知道我喜歡新鮮的笑。
人們一哄而散,我跟著下樓,伸手往褲兜里掏手機準備撥打報警電話,掏到一半又放了回去。
我想到有一次喝過酒后,李斯特揚起雙手揮舞著說,我的夢想是開一百家書屋。我當時以為他醉了說酒話,這下我有點相信了。
我匆匆往停車的地方走去,突然看到一個男人正在開車門,風吹亂了他的長頭發(fā),露出那粒長毛的黑痣,是那天來書屋找我的那個陌生男子,旁邊還有一個墩實的男人,臉埋在鴨舌帽檐底下。我跟他打招呼,回去啊。他嗯了一聲,揮手向我說再見。我揚起手回應(yīng),在心里說,不必再見。
剛走一段,周錦來電話了,照樣問我在干嘛。我說天不亮出來的,在外面辦點事。他說那你得早點回去,要不楊姨會擔心的。
我心里一熱,回了句有什么好擔心的。隨即掛了電話,用力踩了一腳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