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顏愷 黃菲
本文對“影”這一視覺形象在中國古典畫中的表現(xiàn)進行梳理,挖掘其自然外象轉(zhuǎn)瞬即逝、“獨特”形式的情緒形成內(nèi)涵及畫面表現(xiàn)方式,以“月光浮影”為概括,并對應(yīng)作為西方繪畫元素重要組成部分的“影”。由“同一種視覺因素在不同文化語境中扮演的角色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得出“影本身的美感更接近視覺的藝術(shù)性”理論。
1 “暗香疏影”
《暗香疏影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是馬遠之子馬麟(1190年—1224年)作品?!鞍迪闶栌啊毙稳菝坊ㄏ銡馇逵?、影子稀疏,是對梅花的香味和姿態(tài)的描寫,出自辛棄疾(1140年—1207年)于淳熙七年(1180年)年暮春所作《和傅巖叟梅花》:“月澹黃昏欲雪時,小窗猶欠歲寒枝。暗香疏影無人處,唯有西湖處士知?!?/p>
宋代吳居仁曾在欣賞一幅梅花圖時,題作《詠梅》,寫下“古來寒士每如此,一世埋沒隨蒿萊”的詩句。程朱理學高度贊揚隱士的質(zhì)樸高潔。這一時期,“梅花成為詩畫里流行的主題”[1]?!霸诔蔀槲娜水嬛黝}之前,對這些自然主題的崇拜已經(jīng)出現(xiàn)?!睋?jù)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梅花題材在畫作中獨立出現(xiàn),最早見于南朝梁代張僧繇的《詠梅圖》。唐代邊鸞、于錫、梁廣、陳庶、蕭悅等人的著錄中也均見梅花主題畫作。
梅花題材展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文化深厚的文化底蘊,在書畫表現(xiàn)形式中具有象征意義。于冬天開放的梅花銜霜而發(fā)、映雪而開、“大器晚成”,古人多以此比擬自己傲骨高潔、堅貞不渝的精神。之后,一代代文人不斷深化梅畫的內(nèi)涵并賦予其更多的文化意義。
2 “影”
到南宋馬麟這一代,畫梅的表現(xiàn)形式與技巧越發(fā)成熟與多樣。《暗香疏影圖》(見圖1)畫意靜雅,“設(shè)色渾厚,氣韻工力俱到。[2]”精致、纖細、勻稱的竹葉花枝,在月下黃昏中綽約多姿,緩緩水流中隱約可見其倒影。梅影稀疏仿若流動。對模糊不清的物象表現(xiàn),在整個中國畫史上比較罕見,而在西方繪畫史上則較為常見。一般認為,光影轉(zhuǎn)瞬即逝。興起于19世紀60年代,興盛于19世紀70、80年代的印象畫派畫家因此強調(diào)“一瞬間的印象”,強調(diào)對光影的把握??藙诘隆つ危–laude Monet)的《日出·印象》就幾乎如相機一般還原了極短時間內(nèi)太陽光線在水面折射、變化的景色。然而在中國的文人畫中,幾乎很難找到直接描繪倒影或陰影的畫面。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不是表現(xiàn)特殊時間段的景物,而是景物的精神實質(zhì)。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格物致知”,通過對事物進行長期觀察得其“理”。馬麟似乎是鐘愛光影這一即將消逝的美好,在《暗香疏影圖》《樓臺夜月圖》中都有表現(xiàn)這一物象。在宮廷畫家父親馬遠(南宋四家之一,人稱“馬一角”)的光環(huán)下,他的心似乎被光線遮住,投下一處陰影。與此同時,南宋國力衰微,“美好”可能會永遠消逝。個人際遇和時代背景所潛藏的不安的氣息交匯混合,使得他注重瞬息無常的變化。若即若離的倒影,正如鏡花水月,在他筆下呈現(xiàn)出別樣的美感?!昂脡舨懦捎謹唷背蔀樗嬅姹憩F(xiàn)的重點,反而有了清新雋永、回味綿長的意味。
《暗香疏影圖》中,清逸之梅的下面為一抹流水,水里有墨色濃重的石塊和梅竹浮影。著墨因畫面韻律的需要,“清且淺”,畫面整體濃淡相宜、虛實相形,格外清雅美妙。顧愷之《畫云臺山記》中有對影的記載,“下為澗,物景皆倒作”,但是沒有留下“圖本”印證對照。對“影”的描寫給予如此大的表現(xiàn)意境,在現(xiàn)存圖畫中,《暗香疏影圖》應(yīng)該可以拔得頭籌,這與馬麟對細節(jié)精密的關(guān)注不無關(guān)系。畫面中,波紋以平行方式繪制且線條與空隙占有相等寬度,顯出秩序性,可見他在浮影的描繪上投入了可觀的心力。他通過物之常理、設(shè)色布局來表達情緒,實現(xiàn)精神壓力的釋放。畫中梅花以石綠、胭脂染色,堅持了“不謀而合”的原則。水中浮影隱約可見梅花白色、花萼綠色。馬麟沒有對月亮進行直接描繪,注重在意境的營造下,表現(xiàn)月下黃昏的婉約之美。月光下的景致,縹緲如夢,美不勝收。幾絲水紋,靈動疏落,用墨淺淡虛靈,通過浮影,呼應(yīng)水的存在。水中漣漪的優(yōu)美形態(tài)和空靈清澈的“水面形態(tài)”[3],為畫面增添幾分詩意,令人想到北宋詩人林逋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弊髡咄ㄟ^巧妙作畫,使觀者能由視覺觸發(fā)引起嗅覺上的幻想,令人感到幽香在空氣里飄動彌漫著。畫作將詩里難以言說的微妙心緒傳達出來,實現(xiàn)繪畫與文學的融合。
3 時間光影與詩意表達
《暗香疏影圖》畫作將時間段具體鎖定在黃昏,著重表現(xiàn)畫家彼時彼刻的賞梅情景,表達畫意,同時體現(xiàn)了北宋郭熙“四時朝暮”繪畫美學理論的指導(dǎo)意義[4]。郭熙的作品注重真實而微妙地表現(xiàn)不同季節(jié)、氣候下風雨明晦的狀態(tài),代表作品如壁畫《早春曉煙》?!读秩咧隆ぎ嬘洝分幸痪洹膀滉柍跽?,晨光欲動,曉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態(tài)不定,飄搖繚繞于叢林溪谷之間,曾末知其涯際也”最可形容《早春曉煙》的光影美學。他的畫是在對自然進行細致入微的觀察后的深入總結(jié)。南渡后,地理場域的變化,深深觸動著南宋藝術(shù)文藝工作者,面對日夜陪伴、如影隨形、為居民提供生息的長江支流,生發(fā)出了對漫天大霧的氣象的深刻感受,畫家們理所當然地會趨向河流題材的表達,視覺上的變化隨之得到總結(jié)和提煉。郭熙將皴法與造型的墨染融為一種表現(xiàn)技法,由濃到淡層層復(fù)加,形成滋潤而模糊的表面,憑借陽光普照或陰霾達成山石的光感。馬麟則憑借細膩的線條和渲染,理想化自然籠罩下的形態(tài),使得人與自然在畫中得以情感交融[5]。
又一浮影表現(xiàn)為《后赤壁賦圖》(見圖2)。作者為師從李公麟的喬仲常,該圖大約作于1123年,現(xiàn)收藏于美國納爾遜·艾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此圖線條表現(xiàn)輕盈,由線條可見作者觀賞山水景色時的閑情逸致和超脫意識。畫中出現(xiàn)“地上人影”。畫作根據(jù)蘇軾傳世名篇《后赤壁賦》繪制而成,畫幅為長卷形制。與同時期馬遠、夏圭的縱情揮墨、粗放的皴法不同,畫法以線條為主,“筆法細緊,神秀如生”“筆力細密,用心精巧”“草草而成,多有筆趣”[6]?!皟?nèi)若輕物,宜利其筆,重宜陳其跡,各以全其想”是中國畫的一大原則,意思是如若所畫物象較為輕巧,則要求畫線纖細、利落,這樣才能很好地表現(xiàn)出對象的質(zhì)感[7]。畫作中山體的筆跡縷縷柔細,使山體失去重量感,也失去了堂堂的巍峨之勢。蜿蜒的曲線,褪去凹凸不平的銳利之氣,圓滑之處則采取留白或較少線條的“覆蓋”,使得畫面中蘇軾較小面積的輕盈影子能和諧平穩(wěn)地置于赤壁山形之內(nèi)。豐富的山體外形,勻稱的比例,“密不透風,疏可走馬”的配合,加上極其精妙的用線,蒼率簡逸,清新灑脫,讓欣賞者能身臨其境般領(lǐng)略赤壁一帶的佳境,同時也感受到東坡與人同游的心情。生動的用線形態(tài)考究地將人物“游走于”山體造型之中,是“赤壁”這一題材文藝創(chuàng)作的“典范”。
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武麗金,驚訝于畫家采用的繪畫技法是多么奇妙:東坡與客二人、隨從四人的描寫方式是“人影在地”,幾抹微妙的淡墨,比光影本身的美感更接近視覺的藝術(shù)性?!霸孪氯擞啊笔窃佻F(xiàn)蘇東坡賦中“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的文字。表現(xiàn)“人影在地”,可能只有畫出影子這一個辦法,畫中四人,岸邊待渡,明月當空,人影也跟著一起“別離消瘦”。整幅畫面情節(jié)的展開是根據(jù)文意推進的,卷軸形制使空間由右向左不斷轉(zhuǎn)換,于疏密開合中升華文章內(nèi)容。國外的史學家讀到中國畫面上人物影子,是“獵奇”,是“懷疑”。在他們的美學認知里,“黑暗、光明、體積、色彩、形狀、位置、遠和近、動和靜”是繪畫涉及眼睛的十大功能[8]。西方繪畫強調(diào)對光影的還原,強調(diào)客觀、真實。在表現(xiàn)的起點觀察上,中外是存在根本差異的。
同一種視覺因素在不同文化語境中扮演的角色差異非常大。《暗香疏影圖》與蘇軾“地上人影”異曲同工,兩幅畫作都最終實現(xiàn)了畫境“詩畫合一”。在西方繪畫里“沒有哪一種表現(xiàn)手段能像明暗色調(diào)那樣,通過豐富的變化把客觀物象的形狀、體積、質(zhì)感和空間真實生動、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這是其他形式無法替代和比擬的”[9]。光影總是擔當營造戲劇情緒的任務(wù)[10]。列舉的兩幅圖卻體現(xiàn)出“浮影本身的美感更接近視覺的藝術(shù)性”。
引用
[1] [美]卜壽姍.心畫——中國文人畫500年[M].皮佳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176.
[2] 張伯駒.煙云過眼[M].北京:中華書局,2021:147.
[3] 李漫.宋元山水畫的云水研究[M].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21:69.
[4] [宋]郭熙.林泉高致[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34.
[5] [美]高居翰.圖說中國畫史[M].李渝,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94.
[6] 黃賓虹.古畫微[M].武漢: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19:75.
[7]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 155.
[8] [意]達·芬奇;達·芬奇論繪畫[M].戴勉,譯.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79:18.
[9] 于艾君.魯迅美術(shù)學院素描·現(xiàn)象:教師素描作品精讀[M].長春: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2009:12.
[10] 王鵬杰.素描論——一種“活”的繪畫理論[M].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2022:171.
作者簡介:楊顏愷(1987—),女,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研究生,就職于河北傳媒學院;黃菲(1987—),女,土家族,湖南張家界人,碩士研究生,三級美術(shù)師,就職于陜西國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