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匯洋
馮德教授放下背包,坐在榕樹的虬根上休息。幾步開外,一位老婦人輕輕搖著蒲扇,半躺在竹椅上打盹。大黑狗趴在她的旁邊,見有人來,抬頭打量,然后張大嘴“嗷——”地叫了一聲,既像打招呼,又像在給主人報警。
樹干很粗,怎么也得幾個壯漢才能抱攏。樹背后有一汪清塘,八月烈日下,水面平靜,綠油油的,像一塊晶瑩的翡翠。馮德教授的目光穿過樹蔭,越過村口,移向石板小路的另一頭,那里大約是沙灘,海浪一次次涌向岸來,發(fā)出嬉鬧聲。
他忽然一陣眩暈,不是迫于暑熱,而是眼前這一切不知多少次閃現(xiàn)在夢境中。
“大姐,請問這是疍家村嗎?”
老婦人聽到狗叫,早已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抬頭望著面前這位身材精瘦、頭發(fā)夾雜著銀絲的異鄉(xiāng)人,用本地話和善地答道:“系哦,你系游客乜野(是的,你是游客?)?”
答案如預(yù)料中,可是教授還是一驚,他忙地站起來,說了聲“多謝”!然后單肩挎上背包,大踏步走進村里。
村上看不到行人,老人們?nèi)齼蓛稍诩议T口喝茶,幾只花貓豎著尾巴,帝王般地踱來踱去。
巷子邊有一座隱在樹叢中的小院子,屋檐下掛著一個碩大的鳥籠,五顏六色的畫眉鳥蹦個不停。四位老人在一樓客廳中嘩嘩地推著麻將牌。教授走了進去。
“大家好,打擾了。這里有沒有房出租的?”
其中一位站起來迎接,年齡和教授相仿。他是主人,姓陳,說他家有房,然后放下牌,樂呵呵地領(lǐng)著教授去參觀客廳旁邊的套間。房間配備獨立洗手間,床、書桌、衣柜、臥具等一應(yīng)俱全。房間的窗外,勒杜鵑正燒得火紅。教授對房子很滿意,他們很快便談妥價格和條件。老陳匆匆交代一番之后,讓他隨意,然后回到牌友那里。
教授從香港過來,深圳一位研究地方史的朋友向他推薦位于南澳半島的疍家村。村子顯然不在旅游線路上,如果沒有朋友介紹,他不可能找到這個躲在世界盡頭的地方。
畢竟七十歲的人了,身體不比從前。這一路頂著酷暑從香港乘地鐵、打出租車過來,有點吃不消,他下午在房間里休息,沒有外出。
晚飯時分,窗外熱鬧起來。教授走出房間。老陳的兒子小陳、媳婦和孫子回來了。小陳兩口子在附近的月亮灣開游船。孫子讀高中,現(xiàn)在放暑假,幫父母招呼游客。教授已經(jīng)和老陳說好,在他們家搭伙,主人吃什么,客人就吃什么。小陳親自下廚,晚飯極其豐富,變著戲法一般端上一盤盤瀨尿蝦、扇貝、帶子、吹筒仔、池魚仔等海鮮。
教授不停地說:“夠了,夠了,吃不完浪費了?!?/p>
“您老身材保持得這么好,可以多吃點,沒關(guān)系的?!?/p>
他們喝的是老陳用海馬泡的藥酒。教授許久沒有開懷暢飲了,臉上很快便泛起紅光。老陳想給他再倒一杯,小陳看出教授酒上頭了,連忙擋住父親:“教授住在這里,來日方長,不急一時,回頭你們慢慢喝。”
晚飯后,教授信步走出院子。石板路兩邊是村民自建的院落。白天去干活和上學(xué)的人都回到村里,路上人來人往,家家戶戶歡聲笑語。村民雖然不認識他,從對面走過來時,都會友善地打招呼:“您好!”
教授走到石板路的盡頭,來到一片小沙灘,幾十米長。天幕上已經(jīng)掛起一輪圓月,月光跌落凡塵,平靜的海面破碎了,顫抖著。夏日的涼風(fēng)吹拂著,遠處影影綽綽有一些村民在沙灘上走動。那位深圳朋友早已給他準備了一份疍家村風(fēng)土人情資料,他知道,這里的夏天刮東風(fēng),魚蝦順?biāo)蔚缴钏畢^(qū),岸邊淺水區(qū)空空如也。那些人應(yīng)該不是夜捕的漁民,可能是晚飯后消食,出來散步的吧。
忽然,教授心情沉重起來,他不能忘記此行來南澳的目的。
十多年前,他的父親老馮臨終時告訴他一個秘密,從此他常常被同一個夢境所折磨:一個海邊漁村,村口老榕樹遮天蔽日,旁邊是一汪池塘。
原來,新中國成立前夕,南澳的老馮孑然一身,是一位靠打短工為生的農(nóng)民。夏天的一個早上,為了改善生活,他來到海邊礁石叢中,學(xué)著疍家漁民的樣子抓魚摸蝦。忽然,他聽到岸邊紅樹林中傳來嬰兒啼哭聲,循聲覓去,發(fā)現(xiàn)枝丫上掛著一個小竹籃,里面是包裹在藍色土布中的初生男嬰。男嬰身體健康,沒有殘疾,只是見臉上布滿了蚊蟲叮咬的紅點。籃子中找不到只言片語,但有兩枚紅綢布包裹著的銀圓。那個嬰兒就是教授。
老馮還告訴教授,紅樹林對疍家漁民來說,是一片傷心的禁地,平常從不靠近。疍家人自古地位低賤。民間俗語云:“大欺小,小欺矮,無可欺,就欺疍家仔?!悲D家人捕撈的所有水產(chǎn),都只能低價賣給漁霸。另外,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不管誰家娶媳婦,新娘長得漂亮的話,都要陪漁霸住七天才放回。漁民不敢反抗。漁霸不買魚,他們就沒有錢買米,就得餓死。更何況漁霸還豢養(yǎng)了一批狗腿子,專門收拾那些看不順眼的漁民,打死打傷是常有的事。于是,疍家新婚夫婦逐漸形成一個傳統(tǒng),往往把頭胎嬰兒遺棄在紅樹林中。
老馮臨終前把銀圓交給教授,叫他收藏好,并叮囑他去弄清楚親生父母的狀況。從那時起,教授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變得陌生起來,走路時總覺得腿發(fā)軟。甚至當(dāng)女兒從國外打來電話時,他都懷疑遙遠那一端的聲音是否真實。
下午從村口進來時,石板路兩邊排列著花園似的宅子,院墻上紅色、黃色、紫色的花朵競相往外擠,好奇地打量他這個異鄉(xiāng)人。院子中擺放著太陽傘、陽光房、躺椅,老人們在打牌、聊天,或者閉目養(yǎng)神,唯獨沒有漁村中常見的漁網(wǎng),攤在地上暴曬的魚干,或者斑駁的漁船。聽小陳說,捕魚是上一代人的事了,現(xiàn)在的村民已經(jīng)不靠出海捕魚為生。有的村民承包附近的海面從事網(wǎng)箱養(yǎng)殖,招聘的工人都是外地的,本地人不愿吃苦,村民大多從事旅游行業(yè)。
“現(xiàn)在還有漁霸嗎?”一次教授在晚飯的飯桌上問。
小陳臉上寫滿了迷惑:“什么漁霸?黑社會嗎?村里人很團結(jié),不可能有黑社會?!?/p>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崩详惖卣f。
小陳追問:“老爸,你從來沒說過嗎?講講故事嘛?!?/p>
老陳不耐煩地說:“講什么故事?你多花點時間,把舞草龍隊帶好,春節(jié)的時候不要給我丟臉就行了。”
老陳是村里的舞草龍傳人,他又把舞草龍傳給了兒子。他向教授介紹了舞草龍的一些基本常識:“到時候會讓你看個仔細?!苯淌谶€想追問什么事,見老陳把話題岔開,知道他是不愿意繼續(xù)說了。
教授散步到水邊,還在回味晚飯時老陳的話。旁邊一位村民正往岸上走,對著他喊:“哎,要漲潮了!”在月光的誘惑下,浪花像爬行動物一樣,悄悄地鋪滿沙灘。他抬起右手看熒光手表,晚上十一點多了。他下意識摸著口袋里的銀圓,溫暖而濕潤,然后踱向岸邊的燈光處。
疍家村真是一個世外桃源。清晨,教授在混合著花香和海水咸味的空氣中滿足地醒過來。這里聽不到車輛的嘈雜聲,有的只是畫眉的歌唱聲,和不遠處海浪歡快的嘩嘩聲。院子里除了勒杜鵑,還有一叢叢的紫薇、粉萼金花、龍船花、金鳳花、朱槿等。教授很愛那片沙灘,早飯前先在海邊細軟的沙灘上赤腳慢跑半個小時。這片小沙灘屬于村民獨享,比附近的月亮灣沙灘小得多,但因為沒有外人打擾,其遁世的特點頗受教授青睞。教授上午讀書,寫寫東西,午飯后,他有時也和老陳他們打幾圈麻將。還有的時候,教授戴著墨鏡和遮陽帽,在村里東逛西逛。晚飯后,暑氣消散了,他在村里散步,不時走進鐵門敞開的院子,和村民扯幾句家常,逗逗小孩。他年輕時善飲酒,現(xiàn)在一頓喝幾兩也不是問題。于是,他的晚飯不一定在老陳家吃了。有時他在老何家,有時他在老張家,他成了全村的貴客。他想,照這樣下去,保持了幾十年的身材可能要發(fā)福了。不過,村里的老人們一律精干消廋。想必清淡的海鮮只會長肌肉,不會堆積脂肪。教授漸漸寬下心來。
老人們搓麻將時總談起村里那三十間老房子的事。一排預(yù)制板結(jié)構(gòu)的建筑,樣式簡陋,像火柴盒子似的,多年風(fēng)吹雨打,墻面早已斑駁不堪。當(dāng)年政府把疍家漁民安置在陸地上的時候,由于房間不夠,幾戶人家共用一間房。漁民出海捕魚時,老人和小孩就在岸上休息。房內(nèi)沒有什么家具,幾乎是一個大通鋪。幾十年滄海桑田,大多數(shù)漁民修建了獨門獨戶的小院子。三十間房閑置下來。改革開放后,村股份合作公司為了增加收入,把房子租給商家做生意。
最近,有地產(chǎn)商提議拆除老房子,合作成立公司,在原址上修建一座豪華度假酒店。疍家村地處偏僻,搞旅游只不過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村里的年輕人眼巴巴看著附近位置好一些的村子搞旅游,紅紅火火,而他們的村子,由于沒有像樣的企業(yè),每年的分紅少得可憐。年輕人大都贊成地產(chǎn)商的提議。而年紀大的村民從小在老房子中出生,在老房子中長大,舍不得拆除。村委書記邀請雙方代表開會。老人們一致推選教授作為代表。在村委大樓舉行的會議上,教授展示了他的口才和淵博的知識。
教授說,每當(dāng)經(jīng)過那排老房子,幾代人的喜怒哀樂賦予它一種神秘而強大的氣場,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幾千年來,疍家人是“水流柴”,就像漂泊在水面的木柴,隨波逐流,無奈又無力改變命運的時候,只得唱出“江行水宿寄此生”的苦澀。我們的先輩貌似擁有整個大海,但其實沒有一寸立錐之地。只有在新中國成立后,疍家人才獲得做人的權(quán)利。解放初期,在周總理的親自關(guān)懷下,政府出資修建了這三十間老房子,讓我們疍家人上岸居住,這是我們疍家人陸地上第一個家。家如果沒了,我們又沒根了。我們完全可以把三十間房申報文物嘛。更何況發(fā)展經(jīng)濟辦法多的是,例如可以另辟一個寬闊的地方,結(jié)合我們村的人文特點發(fā)展旅游。
除了地產(chǎn)商外,教授說服了在場的所有人。在村委會大樓外,那位代表趕上教授,見周圍沒人,惡狠狠地盯著他說:“老東西,敢壞我們的好事,你等著!”教授坦然一笑,搖搖頭,他可憐這種表面上虛張聲勢,其實內(nèi)心怯懦的人。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教授去村外大超市買生活用品。一個戴頭盔渾身黑衣服的人騎著摩托車遠遠地跟在后面。他沒在意,以為是同路的村民。不料經(jīng)過一段無人的林蔭路時,摩托車突然加快速度,向他撞過來。聽到轟鳴聲,他本能跳向路邊綠化帶。黑衣人逃走了。但他用力過猛,右腿磕到硬物造成骨裂,臉上也劃出幾道血痕。
事后,由于那段路沒有安裝攝像頭,警察無法查出兇手。教授心里明白,肯定是地產(chǎn)商派人來報復(fù)他。他的英雄事跡很快傳遍全村,所有人見了他都點頭稱贊。從那以后,村里再沒有人提出拆房的事。
一個月時間轉(zhuǎn)瞬即逝。教授和老陳續(xù)簽了一年的租房合同。除了偶爾回香港見見老朋友,他把這里當(dāng)成了家。有人好奇教授怎么還不走,以為他像游客,新鮮勁一過就走。老陳不管這些,房子能繼續(xù)出租是件好事呢。
教授除了偶爾返港處理瑣事,其他時間都泡在村里,優(yōu)哉游哉像個神仙。這一帶的環(huán)境對他沒有任何違和感。除了長住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他那未曾留在記憶中的父母,已把疍家人的基因密碼隱藏在他的血液之中,而其中包含了周圍這一切,藍天、大海、沙灘和榕樹。自從搬到村里來后,教授再沒有做那個重復(fù)無數(shù)次的夢了,可能因為他已經(jīng)生活在其中。
教授尤其喜歡看著村里的學(xué)童打打鬧鬧從身邊跑過。早晨,他們在村口集合,踏入橙黃的大鼻子校車去上學(xué),下午又像一群小麻雀似的跳下車,涌進村文體中心。那里開設(shè)舞草龍非遺免費培訓(xùn)班,由老陳主持。學(xué)童除了擁有海邊陽光一樣的笑臉,和他們的祖輩一樣眼神里流露出清澈與平靜。他們的祖先曾駕駛疍艇在沖天巨浪中博取生存的權(quán)利,或者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逍遙漂流在皓白月光之中,聆聽美人魚的歌聲。他們的祖先也曾憑借獨特的“航海圖”——更路簿,劃著小艇在無邊的南海上自由自在地遨游,在無數(shù)座小島上曬魚干,修補漁網(wǎng),或者在靜謐的星空下盼望著終獲自由的那一天。在陸上族群不可想象的海洋環(huán)境之中,他們的祖先鍛造出獨特的品格,一代代遺傳下來。教授從學(xué)童的眼神中,似乎發(fā)現(xiàn)了特有的族群密碼。他享受和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光。那一聲聲“爺爺——”清脆的呼喚聲,讓他發(fā)生錯覺,似乎也曾擁有同樣的,如夢如幻的疍家童年。
老陳向?qū)W童介紹,從前,祖輩們?yōu)榱顺龊2遏~平安歸來,每年初二舞草龍向神龍祈禱。當(dāng)天早上,他們?nèi)ズ└浇纳狡律细顒Σ?,暴曬一天后,傍晚時分開始扎草龍,除了龍頭,共制作33節(jié)龍身和龍尾。黃昏時,在龍身插滿燃燒的香火。然后,一百多人舉著草龍,在震天的鞭炮聲中,從村里媽祖廟出發(fā),舞出村口,左彎右拐,最后到達月亮灣沙灘。眾人在鑼鼓聲中向神龍安身的西北方向遙拜三次,把草龍疊成一堆,點火燒成灰燼,名曰“化龍”。火光沖天,預(yù)示著神龍駕歸,來年眾生平安。不過,有些話,老陳是不告訴學(xué)童的,他們年齡太小。學(xué)童們不知道的是,長著劍草的山坡上也是方圓幾個疍家村人們?nèi)ナ篮舐裨岬牡胤?。那里地勢高,海水漲潮淹不到。疍家人一輩子風(fēng)里來,水里去。他們對來世沒有過高的要求,選一個地勢高的風(fēng)水寶地,享受人世間不曾享受的寧靜,還能夠遙望大海,保佑子孫后代捕魚平安歸來。
村里空氣清新,唯有一個海鮮干貨市場,教授起初經(jīng)過時,海腥味熏得他幾乎要吐。每逢周末,村民和游客熙熙攘攘,在那里采購食材,他們的臉色因為吸足了海腥味,反而更加紅潤。
教授向老陳抱怨:“你們可以把干貨市場搬到村外面的馬路邊嘛!”
老陳哈哈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都是漁民的后代,不呼吸這些魚味兒怎么活?”
老陳不顧教授不樂意,趁著買菜的機會,把教授拖到干貨市場閑逛。教授捂著鼻子,看著那些千奇百怪的海產(chǎn)品,紅彤彤地躺在各個攤位上,仿佛在演奏一首宏大的交響樂。教授越是不想聽,交響樂的聲音越是響亮,穿透教授的耳膜,直入大腦深處。去了幾次,教授才逐漸習(xí)慣這些氣味。
老陳對教授說:“你有天賦,城市里很多人受不了海產(chǎn)品的氣味,在攤位上匆匆抓幾只大蝦,或者什么海魚買走,說好再來的,后來再也沒見過他們?!?/p>
有一個攤位賣小魚仔。老陳眼睛一亮,雙手捧起一大把,送到鼻孔那里猛吸了一口。他小心地放下去,好像擔(dān)心哪條小魚跳出來落到地上。他捏起一條修長的小魚兒,放在嘴里,貪婪地咀嚼著。
“嗯,還是那個味兒。”
老陳說他只需微微地閉上眼,眼前就能浮起幾十年前和村民在海上捕魚的情景。那時藍天如洗,老陳的漁船收獲不錯,小魚仔堆滿了船艙。忽然,對講機里傳來求救的呼叫聲,附近漁船上的村民吃了有毒的魚,上吐下瀉,快不行了。老陳指揮漁船飛速靠過去,叫人煮了一大鍋小魚仔湯,大家扶著中毒的村民,每人灌一大碗。中毒的村民吐出黑水后,休息了一個時辰,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
教授不相信:“小魚仔真有那么神奇?”
老陳面露慍色:“我經(jīng)歷過的事,難道會有假?”
旁邊一個看攤的老頭插話進來:“老陳,那次救了幾條人命,我兄弟也是你救下的。后來只要批斗你的時候,我們村民就純粹走個過場,裝裝樣子……”
老陳沒有搭理他,不過他并不生氣,他們是老鄰居。
教授不太明白老頭的話,疑惑地看著老陳。
“啊,是這樣的,我家有歷史問題,以前老挨批斗?!崩详惙笱芰艘痪洹?/p>
教授沒有追問,他懂得尊重別人的隱私。
在忙碌而又閑適的生活中,日子過到了春節(jié)。疍家村一年中最重要的民俗活動就要開場了。
大年初二傍晚六點鐘左右,夕陽在湛藍的天空抹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色,灰白的海鳥好奇地在村子上空盤旋。老陳一身猩紅色唐裝打扮,大踏步從家里走出來,莊重地舉著一面繡有“廣東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金字的三角錦旗,朝圣一般向媽祖廟進軍。那面錦旗,平時包裹在黃絲綢軟布中,小心翼翼地和存折、結(jié)婚證、房產(chǎn)本等家庭珍貴物品鎖在一個檀木箱內(nèi)。沒有村委書記特批,老陳絕不會拿出來示人。前面一位年輕人鳴鑼開道。老陳驕傲地舉著大旗,走出了年輕力壯的步伐,腳板把石板路踩得“砰砰”脆響。他后面一頭麒麟激動地東張西望,搖頭擺尾。早早收拾妥當(dāng)?shù)拇迕窦娂姼诤竺?,其中黃色唐裝打扮的是舞龍隊員。村民將在媽祖廟前面的廣場集合,在老陳的指揮下,所有人動手用劍草扎草龍,插香火,然后擁簇著神龍浩浩蕩蕩蜿蜒前進,終點是月亮灣沙灘。
那天,教授早早出門了。他沒有去媽祖廟,而是走出村口,徑直來到月亮灣。
月亮灣像一張滿開的彎弓。清晨,它發(fā)力把船只射向大海。傍晚,它又張開雙臂,迎接船只踏著夕陽在海面鋪下的金光大道滿載而歸。船只一艘接一艘、井然有序地停泊在棧橋兩側(cè)。這時血紅的夕陽緩緩沉入海底,港口一天的喧鬧沉靜下來。
一艘小游船停靠在棧橋的遠端,那是小陳開過來的。船頭站著一位戴寬邊太陽帽的中年人,是在深圳從事地方史研究的朋友,他大聲喊著教授的名字。
教授跳上船。
“你先坐下來,喝口茶。我從故紙堆里找到一份文獻,這里有你尋找的答案?!迸笥堰f給教授。
教授仔細閱讀著,臉變得通紅,眼睛慢慢濕潤起來。
朋友又拿出一枚銀圓,說:“這是我們單位收藏的文物,我專門借出來給你看看?!?/p>
教授緩緩地接過來,像捧著千斤重的石頭。
天色暗下來,岸邊燈光像打瞌睡一樣閃爍著。那邊舞草龍準備開始,喧囂聲和鑼鼓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他們兩人默默地喝茶。天上的繁星被烏云遮蓋了,海面上刮起微風(fēng),波浪輕輕搖蕩著他們的小船。
教授端詳過朋友借出來的銀圓,和他珍藏的銀圓相似,锃亮,只是圖案有點模糊不清。文獻只有幾頁紙,他已經(jīng)把每一個字都刻在心里。
銀圓屬于不知名的疍家人的遺物。那個時候,疍家漁民在大海上隨時可能遭遇不測。不論男女,都會在腰帶內(nèi)縫一枚銀圓。長年累月泡在海水中,銀圓表面受到侵蝕。他們有個念想,萬一出事,會有好心人收下腰帶中的錢,幫忙處理后事,至少能埋葬在沙灘旁的山坡上。而如果漁民一生平安,則會把銀圓傳給后代。
新中國成立前夕的那年夏天,教授是南澳疍家人中出生的唯一一個嬰兒。母親是從另外的疍家族群嫁過來的,傳言她眼睛大而明亮,喜歡在劃船的間隙捋一捋烏黑的長辮,張口便唱起優(yōu)美的歌謠。有些歌詞是一代代口頭傳下來的,有些則是融會現(xiàn)場情景現(xiàn)編現(xiàn)唱。周圍疍艇上的漁民紛紛停下手頭的勞作,聽得像喝蜜一樣甜,那是他們無邊無際的貧苦中難得的愉悅時刻。人們都說她的前世是在月光下唱歌的美人魚。
教授的母親與父親定了親,如期舉行婚禮,但不出所料,新娘子被漁霸擄去,七日之后才放行回來。
小兩口除了哭,無能為力。后來嬰兒出生了,小兩口按照傳統(tǒng),忍痛把嬰兒遺棄在那片傷心的紅樹林。送走的時候,年輕的母親流盡了淚水,掏出她和丈夫的兩枚冰涼的銀圓,用紅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手顫抖著把嬰兒放進竹籃??墒堑诙?,母親還是忍不住央求父親去紅樹林看看,可是竹籃已不在了。
那之后的歲月,小兩口像所有的漁民一樣,每天從早到晚在變幻無常的大海上討生活。
而這年的大年初二,疍家村因事也沒有像往年一樣舉行舞草龍儀式。春節(jié)很快過去,貧窮的漁民想趕快復(fù)工,十幾艘疍艇如常出海捕魚。都說是這年沒舉行舞草龍儀式怠慢了神龍,那天海面突然狂風(fēng)大作,暴雨巨浪惡狠狠地抽打著一艘艘疍艇。漁民們跌跌撞撞逃回岸邊,教授的父母和另一對夫妻的疍艇傾覆在風(fēng)浪中,幾人葬身大海。
這是一段被記錄的歷史,教授看完文獻,從懷中掏出紅綢布包裹,外三層里三層揭開,那是他珍藏的兩枚銀圓,他用兩手摩擦著,久久不能平靜。
許久,教授想定了什么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起身走到船頭,覺得多年來腿軟的毛病消失了。他感覺從幽深的海床上仿佛涌出一股神力,穿透船底,穩(wěn)穩(wěn)地把他固定在微微晃動的甲板上。
舞草龍的隊伍已游行到月亮灣沙灘上,小陳已經(jīng)歸隊。老陳是領(lǐng)隊,跑前跑后指揮,其他隊員們扛著龍,熟練地揮舞。草龍像活過來一樣,在夜空中歡樂地翻滾。村民和游客站在岸邊圍欄后面,吆喝聲一浪高過一浪。這是每年春節(jié)疍家村的大戲。
教授遠遠望著沙灘上忙碌的老陳,他的眼神里裝滿了無奈。不知幾許,淚珠滑過他的臉頰,嗒嗒滴落在甲板上。
在淚光中,他仿佛看到從前的一個夜晚,遠古的月光下,幽暗的海面上,一對疍家夫婦穿著藍色土布長衫和過膝短褲,赤腳在冰冷的甲板上合力拉著漁網(wǎng)。那位美麗而憂傷的疍家女在溫柔的濤聲中,輕聲唱了起來:
阿哥情深妹情長
好比日頭對月光
好比牛郎對織女
好比金雞對鳳凰
龍鳳明燭點一雙
光明照亮喜家堂
夫妻恩愛萬年長
夜色中,密密麻麻的香火勾勒出翻滾著的神龍,鑼鼓聲震耳欲聾。忽然,金龍首尾盤旋成一團。老陳接過火把,“轟”的一聲點燃龍頭。
只見一瞬間,草龍化作明亮的烈火。在現(xiàn)場幾千雙目光的見證下,耀眼的金龍在風(fēng)中婀娜起舞,冉冉上升。
老陳完成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任務(wù),坦然地站在岸邊。他早就看到了月亮灣中的小船,以及小船上的教授。教授讓小船劃進草龍火堆,跳到沙灘上。此時老陳和他的兒子也朝教授緩緩地走過來,幾目相對,火光映照著老陳蒼老的臉龐,像他的祖先那樣,被蘸著鹽的海風(fēng),腌出深深淺淺的溝壑。悠然間,老陳兩行清淚從眼眶里溢出來,沿著臉上的溝壑流淌,掉落在柔軟的沙灘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教授,你是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吧!他,是我父親,我是他最小的兒子,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解放初期跟父親一起被鎮(zhèn)壓了。后來我也成了孤兒,而如今,你站在我眼前,我又不覺得孤單了,今后我把你當(dāng)家人,你也把我當(dāng)家人吧?!?/p>
教授臉上的肌肉忽然扭結(jié)在一起,但很快又松開了。他遲疑地張開雙臂,迎上去擁抱起穿著盛裝的老陳,然后兩人牽手走向小船去看那份文獻。
周圍的人群一時安靜下來,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在這樣的場合中,這樣的情景,不免讓大家覺得他們剛經(jīng)歷了一件嚴肅的大事。
該是慶祝的環(huán)節(jié)了,活動中的鄉(xiāng)親們把教授和老陳兩位老人拉到人群中大碗大碗地飲酒。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