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勝
幾次想上九華山的蓮花峰,快十年了,未能成行。一次從西邊的前山步行至山腰,同行中有人崴了腳,半途而廢;一次從東邊的后山準(zhǔn)備乘索道而上,忽起大風(fēng),望山興嘆。不想,這次在幾近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如愿登頂。用佛家語:緣分到了!
一切得益于老李和小丁。
老李是位年近七十的陽光老頭,小丁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學(xué),他倆是忘年交,也都是我的鄉(xiāng)友。倆人一前一后打來電話,說“明天去蓮花峰”,我本想婉拒,他們說,不是去登山,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去禮佛,是去訪問一位有故事的朋友。九華山是個生長傳奇的地方,不要說一個人,哪怕一株小草也能說上個一天半宿,我不以為然,姑且將之作為他倆“邀請”我的理由,笑著作了應(yīng)諾。
時間的框定、車輛的安排、行走的路程,全在小丁的計劃里。次日天氣慣常的好,出主城區(qū),往九華山,在距風(fēng)景區(qū)約五公里的廟前左拐,導(dǎo)航的終點是平坦寺,心想什么故事也繞不過一個佛字吧?車進(jìn)到已有規(guī)模但依然在大興土木的寺廟,熄火停將下來,找準(zhǔn)位置扎了營,方知這才是真正的起點。
老李用一根磨得光滑赤亮的拐棍指著東北面的蓮花峰說,故事在上邊的老方家,得爬個把時辰,午餐山上有安排。我的左腿在部隊參加演習(xí)摔傷過,留下了病根,這幾天犯了,還有右腳前掌無故地踩到硬物仿佛扎進(jìn)鋼針般痛,看來是要苦苦皮囊了。
既來之,則苦之吧!我咬咬牙跟了上去。
一條在亂石和茶棵里踩出的小路,有些地方需要左腿壓著右腿走。腳下偶爾穩(wěn)當(dāng)時,掃了一眼四周,不知這片可以稱之為坡的地方是在石頭里長茶,還是在茶里長石頭。石頭大則如廟、小則如凳,黑灰而粗礪,圓形居多,言外之意它們曾經(jīng)的滾動也是滄海桑田。茶呢,讓著石、順著勢、瞄著空,可以一簇,也可以單株,連著便是一片綠色,怪喜人的。七扭八拐地走了兩三公里,開始生汗。好在迎來了竹林。九華林海是一道四季常在的風(fēng)景,比變幻莫測的黃山云海反倒多了一份真實。有了蔭,換了一種心境。接下來的全是就地取材而建的石級了。我最怕這種路,硬得仿佛每一步都頂?shù)焦穷^上。令人津津樂道的是與路相鄰的一棵連著一棵的竹筍,粗粗的壯壯的,一點不怕人的樣子,細(xì)聽有筍皮炸裂的聲響。我們邊走邊說著竹筍與舌尖上的各種快活,也說著用筍皮納鞋的母愛溫馨。偶遇上山的或做事的,會朝談?wù)摰奈覀兛匆豢?,不言?/p>
很快,“之”字形路陡了起來,間或還有無法鋪架石條的山石夾縫路和砂石路。我的話說得少了,氣喘得多了,手上的拎包和腿腳重了起來。老李倒輕松,他在前邊當(dāng)向?qū)?,或停或坐,時刻保留著等候的姿態(tài)。他逢興也會介紹點什么,從中得悉他這是第五次上山,知曉石階是前兩年東北一位企業(yè)家才出資修成的,聽得略多的是一個叫“方大彪”的人,不問也曉得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因為路上也有人在問我們是不是去“老方家”。實在是因為路途險陡,體力不支,一路風(fēng)景卻不能一路如歌,僅是在前人慣用的坐立處,方才打開手機,隨處是景,無須去評論它們美學(xué)的高與低。
繼續(xù)向上,成為我們加油鼓勁的口號,也是我們不得不為之的行動。偶爾能從林中看到蓮花峰,云端里,時而待放,時而盛開,都在瓦藍(lán)色的天池里,很高很遠(yuǎn)。
我無論是停歇的次數(shù),還是喝水的頻率都在逐漸增多,小丁也開始時不時地接過我的包拎上一段。爬了一個坡又一個坡,突然老李在高處喊話,前邊好景來了!趁著他的話勁,我沖了上去。景肯定是美的,兩塊五六米高的大石之間,“嘩”地涌出一股水來,像誰在上邊專門給我們擰了開關(guān)一樣。細(xì)看石與水,有生命之源的外形和實質(zhì),我意在說出來令大家笑笑,此時卻想到年少口渴時隨地趴到水溝邊“牛飲”的情形,我在山上回了一次故鄉(xiāng)。正是這兩口水,涼爽了我的毛孔、通透了我的胃腸、喚醒了我的精神……轉(zhuǎn)頭拾級,我的步子大了,老李和小丁漸漸落了后,聽小丁在說我,當(dāng)過兵的還是當(dāng)過兵的……
大概也就再走了四五個“之”字,一抬頭,一片一片的紅涌過來,堵住了眼。映山紅!有的掛在路邊的山壁上,有的冒在濃密的灌木里,最調(diào)皮的好像在與山石作對似的,無論是獨石,還是石墻,無論是高入云天,還是俯臥山底,哪里有石頭哪里就有它紅彤彤的熱鬧,或在石根底下鉆進(jìn)來,或在石縫里擠出來,或在石臼里挺出來,有直溜的,有歪斜的,有彎曲的,或靠著,或趴著,或順著,有精壯的,有細(xì)條的,不求形,不求態(tài),只求在春天里綻放。我認(rèn)為,九華山的石頭是鐘意映山紅的,否則不會將極其有限的養(yǎng)分去供養(yǎng)它們。我不停地在拍攝,當(dāng)我終于近觀這些映山紅時,它們仿佛是一個模子脫的,花形比山下的要大出一指寬,摘一朵能蓋住掌心,花色更是奇妙,是一種透明的紅,能看到水在里邊流動的樣子。我還是學(xué)起兒時的頑性,將手心的這朵塞進(jìn)了嘴里,記憶中的酸與澀被脆甜所替代,我卻不敢多吃。
那就是老方家!老李和小丁也趕上來,他們將我從花海里救了出來。
路還在向上延伸,峰還在目極之上。沿路開始有了房子,第一座是切石而壘的茅房,進(jìn)去方便,盡管是舊式旱廁,卻毫無異味,是來人少用,還是打掃得干凈?重要的是它巧建在山泉之下,經(jīng)年沖刷不歇。再往上是依山而生的兩個石洞,堵堵這邊、補補那邊,便成了居。老李丟下我們,筆直往上,有面五星紅旗在呼呼飄揚。我和小丁也爬了上去,哦喲,好大的一塊平地,當(dāng)然它的大是之于一路的陡峭,在這八百多米海拔上擁有五十平方米的平地確實奢華,況且還有三間像樣的磚瓦房。有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邊泡茶邊招呼我們,我以為他就是老方,他憨厚地對我說他是老方請來做茶的。老方在廚房里為我們準(zhǔn)備午飯,還有兩位來買茶的南京朋友。后來才知道,我們早一天或再晚兩天,不得成行,因為這是老方一年最忙的茶季。老李幾次示意我喝喝他們的茶,我喝了一口,感覺怪怪的,像高粱飴糖外的那片紙,貼上了舌面也貼在了上顎,禁不住去舔它,舔一回一層香、舔一回一絲甜,又緊著喝了一口,香和甜似乎又藏在了某處,知道卻找不到,我記住了這杯茶,老方在門口的牌子將它命名為:蓮花峰生態(tài)茶。
喝了一杯茶后,神情氣爽的我便走到平臺上觀景,其實蓮花峰一直在俯視我。老李和小丁說吃完飯歇歇再攀登峰頂,我開始打量,這山上的物件是如何運上山的?我等著問老方。終于在開飯時見到了老方。老方你好!我上前問候。他說,老方是他爸。典型的銅陵口音。他話語中帶著笑,先以為是一種歉意的笑,后來想,對于上山來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存在歉意,有歉意的永遠(yuǎn)只可能是我們。之后的一天多時間里,什么時候見到他,他都是這種笑,永遠(yuǎn)是鄰家大哥的那種親和。他一米七的個頭,烏發(fā)有些鬈,棕黃的膚色與年歲相仿,衣著也很樸素,我還是認(rèn)定他為“老方”,姑且將他父親稱為“老老方”吧!吃飯時他說還有外地客人,沒有與我們同桌。飯菜是家常的六菜一湯,有肉的多是咸肉,也許是餓了,每一口都噴香,特別是山上種的土豆,滾到嘴里即化。印象最深的是高壓鍋做的鍋巴,厚實得需用鐵錘方能敲碎。
我們當(dāng)晚下榻的是老方家的“總統(tǒng)套房”。老李說,這在前三年,想都不敢想。他八年前第一次上山,與老方一起住的還是草房。這兩年有了輕鋼結(jié)構(gòu),老方家才豪華起來,建了四間,好多人以為他要轉(zhuǎn)型做民宿,其實他只是努力地在改善朋友們上山來的吃住條件。要知道這“改善”兩個字說起來輕巧,在山下有點錢似乎也不太難,可是他和他的父親以及他的三個弟妹,一共用了四十年。不可想象!這山上除了石頭和泉水,除了扎草屋的茅草和當(dāng)床鋪的竹枝,身上的一根紗、牙縫里的一粒米都要從山下背上來,就連隨處可見的沙子也得等雨天沖刷下來再一點一點地洗干凈,積少成多,之后與背上來高出正常價格三五倍的水泥和在一起打成磚,多時一次二三十塊,少時四五塊,老方的三間住房不是砌起來的,是積起來的。
下午三點起床,老李繼續(xù)當(dāng)向?qū)?,先是從老方家屋后上峰,景象類似于山腳下的坡,只是山更陡些、巨石更多些,四處的茶全是見縫點種,摘兩葉放到嘴里嚼出一嘴的苦香。沿著種茶人和采茶人的路,一直走到一堵筆陡的石墻下,我們不敢爬,原路折返。雖然此路不通又原路返回,但一來一去基本上看遍了老方家全部財產(chǎn):二百多畝茶園。后來,沿著一塊刻有“蓮峰禪寺”石匾的舊跡而上,見到了明朝開國六王常遇春的跑馬場,近觀了神仙吊酒的山峰石景,蓮峰云海的變幻莫測,再遇了千米海拔之上的映山紅……原本還要去更高處的藥王廟和玉女沐浴池,實在是天色漸晚,老李說留點想頭,下次再來。
回到老方家,我讓小丁去問問可不可以與老方談?wù)?,他說他又要做晚飯了。他屋里有我認(rèn)識的兩位書畫家的幾幅作品,都是山景山詩,很應(yīng)景。最讓我舒適的是,老方家所有的家居家什,處處一塵不染,這與老方的講究不無關(guān)系,很快我得到證實,“干凈”是這座峰的一個特征,來的去的尤其是留下的都得與之匹配。
直到晚餐后,大家輪流洗澡,我才得空與老方聊了起來,可是也只能聊到十點鐘,因為山上自行發(fā)電極其有限,余下的夜晚每屋都有一盞手提的太陽能小燈。在蓮花峰上,夠用就是最好的安排。
聽老方講老方家的故事,才是主題,才是重點。他點起一根煙,就那么邊笑邊談,詳略得當(dāng)。他說了很多,關(guān)于父親,關(guān)于家人,關(guān)于這座山。
最后他說:“很多上山的人問我蓮花峰怎么樣?直到前幾年,我才找到答案,這是一座十分干凈的山。四十多年了,無論是一家五口人在山上,還是我現(xiàn)在一年少則有兩百天的獨住,從來沒有見過兇獸擋道,從來沒有聽到過怪鳥鳴叫。風(fēng)再大,不落一石;雨再大,不成洪水;雪再大,不倒一樹。旱了,天上會飄來一片云,落下雨,山濕了,地透了,它便又飄走。這大概就是書上說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吧?!”
我們在山上睡了一宿,次日清晨邂逅了早年認(rèn)識的青陽攝影家吳先生,他為我們拍了合影,背景是老方家左邊靠山的大石,上邊鐫刻著四個楷體大字:如風(fēng)來去!
我們即將下山——如風(fēng)來去——老老方如是,他在山上又活了二十五年,七十五歲無疾而終,成為傳奇。我們蕓蕓眾生的人間世,何人何物又何嘗不是如風(fēng)來去?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老方不是,他是山是石、是樹是草、是水是茶,他是另一種傳奇,他不說,我能感受得到。
老方,名為忠良。一個洇透著厚家強國而又高尚愿景的姓名,是主旋律,有正能量——他配擁有這個名字。我還會來蓮花峰,要聽他講純粹的關(guān)于風(fēng)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