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斌斌
1
起先是沙沙響的雪粒兒,零零星星,后來夾雜著幾絲細碎的雪花兒,若隱若現(xiàn)。透過白色塑料薄膜窗口,慶慶還聽到陣陣西北風,像一群饑餓的野獸,發(fā)出駭人的號叫,撞得窗戶顫抖著,震得慶慶耳膜陣陣發(fā)疼。
喃喃念叨著阿彌陀佛的奶奶,剛剛將一大缽粉蒸肉端到飯桌上,誘人的肉香,讓慶慶不由吸了好幾下鼻子。桌上尚未擺好筷子,慶慶俯下身子,叼起一大塊軟乎乎的五花肉,燙得他連連吹氣。他吃完一塊肉,不由得喊了聲:“奶奶,桌子都擺滿了,還做啥菜呀?”
“今天大年三十呀,中午得吃團圓飯。你爸都出去一年了,說不定下午就會趕回來……咱家人再少,也得備好年飯呀!”
這是他和奶奶第一次在城里過年。
今年夏天,他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歡天喜地的奶奶放棄了鄉(xiāng)下的一切,陪他到七十里外的縣城讀書。
他兩歲那年,媽媽就離家不見了蹤影。他從小隨奶奶生活在鄉(xiāng)下,轉(zhuǎn)眼間就十五歲了。媽媽離家后,爸爸就四處尋找,聽人說媽媽在京城某酒店打工,前年又追尋到北京。爸爸一邊尋人,一邊打短工。
還好,爸爸還懂得做瓦工,有時蹲在高墻上壘磚,有時跟在別人后面做裝修工。東打一槍,西放一炮,像根輕飄的稻草般,四處飄浮,成了北漂后就干脆好幾年沒歸家了。
得知他考上縣一中那天,爸爸在電話里樂不可支,當即寄回三千元。前幾天爸爸打回電話稱,有錢沒錢,一定回家過年。
外面?zhèn)鱽砹阈堑谋衤?,那是一伙淘氣的孩子在樓下追逐時亂扔的鞭炮。慶慶又抓了塊粉蒸肉塞到嘴里,吃得滿嘴是油,雙手也沾滿了油。頭回在城里過年,沒想到如此冷清,這兒聽不到高一陣低一陣的鞭炮。
這個時候,不知林欣他們家是否也開始吃團圓飯了。他眼前搖晃起那個同班女同學帶有酒窩的笑靨。他邊思忖著,邊想起應該幫奶奶做點兒什么,就鉆入衛(wèi)生間里——那也是他們的廚房。因為無處做飯,奶奶只好學其他租戶的樣子,將衛(wèi)生間當作臨時廚房——做飯時是廚房,應急時是廁所。
慶慶躍到低矮的廚衛(wèi)門口時,正瞅見奶奶用鍋鏟把煎好的一條紅燒鰱魚放到盤子里。衛(wèi)生間朝外的風扇壞了一只,奶奶彎腰在煤爐上忙碌著,被四處彌漫的油煙嗆得不時咳兩下。慶慶也被煎魚味熏得打了個噴嚏。他趕緊捂住嘴巴,抓起一把新筷子,連蹦帶跳地擺放到桌上。
抬頭瞅了眼床頭上的小鬧鐘,還差十分鐘就是十二點了。除了風聲和頭頂上雪粒砸在石棉瓦上發(fā)出的沙沙聲,根本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他心里一陣難過,滿腹心事郁悶成窗外飄零的雪花。
看來,爸爸又趕不回來過年了。要知道,為了迎接兩年未歸的爸爸,奶奶這幾天每到下班時間,顧不得撿破爛,總往附近的菜市場跑。有時是天沒亮,有時是天擦黑,奶奶只能趁上早班或晚班的空隙去買菜,準備年貨。
說來也許沒人會相信,滿頭花白、手足早就有風濕病的奶奶,還是縣城的一名環(huán)衛(wèi)工。奶奶和同事輪流兩班倒,每天凌晨三點就得起來,上馬路工作到早上五點,中午休息一小時,大多就啃兩個饅頭。如果是周末,還得趕回家為慶慶做飯。每個月只有兩天假,就是逢年過節(jié)也不能多休一天。
奶奶今天上晚班。吃完團圓飯,又要扛著長長的掃帚去掃大街,直到晚上八點后才能回家。無論刮風下雨,天冷天熱,奶奶和那些大多來自鄉(xiāng)下的同事,每天總像陀螺一樣在兩班倒的時間之間打轉(zhuǎn)。
風聲和沙沙聲像此伏彼起的鞭炮。早過十二點了,爸爸的手機怎么也打不通。此時,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遠遠近近,都傳來親人團圓的祝賀聲、歡騰聲、碰杯的吶喊聲,一陣接一陣。
他拉開一半用塑料薄膜封緊的窗戶,外面陰霾密布,雪粒兒卷得像沙塵暴,根本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不忍看到奶奶滿臉的惆悵,輕輕地摟起那孱弱的肩膀,柔聲地說:“奶奶,菜都要涼了,我們趕緊吃飯吧。不是說,哪怕只有咱倆,也得好好過年嗎?”
奶奶哽咽了下,趕緊撩起衣角擦下紅紅的眼睛,終究沒讓眼淚掉下來。她晃動著身子,在孫子的攙扶下,唉聲嘆氣地坐了下來。慶慶瞟見,奶奶仿佛剛從夢里醒來,直愣愣地盯著滿桌的飯菜,不知從何下手。
慶慶趕緊提起那半壺姜絲可樂倒了兩瓷缸,這是奶奶剛剛煮好的。兩個掉了漆的搪瓷缸,也是奶奶特意從鄉(xiāng)下帶過來的。他舉起杯,撞下奶奶的杯子,大聲說:“奶奶,祝您新年快樂,健康長壽!”
奶奶舔舔干裂的嘴唇,挺了挺干瘦的身軀,把一綹灰白的頭發(fā)往后攏了攏,瞅著個子已躥得老高的孫子,兩眼一陣發(fā)澀,雙手抖動著,顫顫巍巍地舉起杯:“奶奶祝我的慶慶學習進步,考上好大學!”
慶慶心疼地盯著奶奶,想多說幾句,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嗓子像被啥堵塞了。他搛起一塊粉蒸肉放到奶奶面前,乖巧地舉起杯說:“祝奶奶身體健康。只要奶奶身體好,比啥都好?!?/p>
2
正和林欣手拉手在學校后面樹林里比賽背英語單詞的慶慶,迷迷糊糊中,陡然被床頭那只小鬧鐘吵醒。一陣接一陣,一聲又接一聲地,時間仿佛被凍僵了。他打了個長哈欠,這才聽清,吵醒自己的不僅是鬧鈴,更有外面的大風。北風又開始號叫了,一陣緊似一陣,叫得人頭皮發(fā)麻。他不由朝外喊了聲:“奶奶?!?/p>
這會兒三點了,奶奶早上班去了。
封閉的爐灶上,壓著的大水壺正絲絲地冒著熱氣。瞟見這暖烘烘的爐子,他仿佛看到奶奶溫暖的大手。他趕緊擰開小臺燈,將那斷了半條腿的小飯桌輕輕移到窗戶下。堆積如山的寒假作業(yè),還只做了十多頁呢。
因為被周圍的高樓擋住了光線,他們這幢低矮的房子大白天都得開燈。寫了兩個小時,慶慶累得頭昏眼花。他好想給林欣打電話,或是發(fā)條短信,可是他沒有手機。百無聊賴中,他瞅著床頭的小鬧鐘愣了半天。
下午五點了。他顧不上腰酸背疼,一會兒渴盼那個很思念但又模糊的瘦高背影,一會兒又不由牽掛起在外勞作的奶奶來。他一把拉開陳舊的窗簾,倏地一陣雪亮,像只調(diào)皮的狐貍,陡然躍進室內(nèi),刺得他兩眼瞇縫起來。外面的白色蓋過了昏暗的燈光,屋內(nèi)更加亮堂起來。原來外面早已是一片銀白了。
西北風一點兒也不愿意消停,刮得蒼穹愈加灰暗。盯著漫天亂舞的大雪,慶慶突然變得不安起來。雪下得越大,路愈難掃。
慶慶再也無心做作業(yè)了,眼前老搖晃著奶奶佝僂的背影,耳畔都是奶奶的咳嗽聲,像破鑼般,低一聲高一聲,像有一根鞭子抽著他的心尖。驀地,他產(chǎn)生出一種無法遏制的愿望,他想去找奶奶,幫奶奶掃雪!
今夜,哪怕給再多的獎金,他也不愿奶奶在大雪中勞作。他要找回奶奶,他要陪著奶奶!這固執(zhí)的念頭,此時對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竟是那樣的刻不容緩。
他扔下書本,裹緊羽絨服,扣好帽子,戴上手套,就像在路上聽到上課鈴聲那樣急迫。剛拉開房門,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轉(zhuǎn)身回到房間,抓起那只保溫杯,從封閉的煤爐上拎起正發(fā)出焦急哨聲的大鐵壺,手忙腳亂地灌滿開水。這大雪天,奶奶要是能喝上幾口熱水多好呀。
剛下到一樓,一陣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像無數(shù)條長鞭抽得他臉頰生疼。他著急這么大的風,這么大的雪,奶奶怎么掃得凈路面上的雪呀!他又想起了什么,急急返回家里,從門旮旯里拉出一只斷了半截把的舊鐵鍬,把保溫杯硬塞進羽絨服下擺的衣袋里,大踏步?jīng)_入飛舞的雪花中。
從出租屋到城西,路還真不近。他出門時已是黃昏,沒走一會兒,暮色隨著寒氣驟然而降。冬天的夜晚,本來就比平時來得要早。五點剛過,灰蒙蒙的天空陡然變得暗淡無光。如果不是愈來愈厚的雪倒映著銀白,也許黑得更快。
慶慶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此時紛飛的大雪,早由片片魚鱗變成了鵝毛。
一路上,奶奶微駝的背影、爸爸瘦高的身影,還有林欣嬌小玲瓏的倩影,像蒙太奇鏡頭,在雪花飄蕩中疊加翻轉(zhuǎn)。
3
奶奶他們負責城西幾條街道的衛(wèi)生。慶慶記得,奶奶在城西小學附近的三條街道,距他們一中有七八公里,距他們的出租屋也有兩公里。
剛開學不久,有一次周末,慶慶因為忘帶鑰匙,進不了屋,只好背著書包奔城西小學尋奶奶。那一次,他搶過奶奶的掃帚,幫著掃了好半天的大街才回家。
他和奶奶共用一部老手機,平時奶奶用,只有到周末,他才用來給爸爸和姑姑打打電話,或是悄悄地給林欣發(fā)發(fā)短信。
那只手機,是祖孫對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方式。奶奶正式到環(huán)衛(wèi)隊上班后,更少不了要與單位和同事保持必要的聯(lián)系。夜里,他還趁奶奶熟睡之機,偷偷地與林欣聊會兒天,說些有趣的事兒,更多的是討論學習上的問題。
在屋里只聽到風聲吼得厲害,到外面才知道大風不僅是在吼叫,更是在瘋狂肆虐。西面沖過來的,北面沖過去的,兩股寒風像兩支激戰(zhàn)的人馬,似乎要把街道兩邊的大樹小樹連根拔起,馬路上隨處可見斷裂的樹枝、倒塌的廣告牌。
慶慶縮緊脖子,將羽絨服的帽子捂得更緊,快步往前趕。步履維艱中,他氣喘吁吁,不多久就像喝了酒似的,全身熱乎乎起來。
慶慶拖著斷了把的鐵鍬,懷里揣著保溫杯,尋到城西小學門口時,額頭上早已汗津津的。他呵出一股長長的白蒙蒙的熱氣,將幾片飄下來的雪花沖散??闪钏l(fā)蒙的是,學校左右兩面的街道,除了白蒙蒙的一片,根本不見奶奶的身影。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手機是多么重要。如果有電話,自己可以馬上撥打奶奶的手機。即使是關(guān)機,他也可以通過奶奶那幾個很要好的同事——張奶奶、伍爺爺,還有李阿姨,他們肯定知道奶奶在哪兒。
慶慶頂著風雪,圍繞著學校的前后左右,重新尋了一圈,一路只看到路邊小山般高的雪堆,一座接一座,四周可見散亂的大小腳印,以及鐵鍬和鏟子留下的痕跡。
不用說,這肯定是奶奶他們不多久前留下的??墒牵┫碌锰罅?,馬路上,街道兩邊,很快又被大雪覆蓋,整個變成了一塊碩大的雪氈子。此時,別說是奶奶,環(huán)衛(wèi)工人的身影一個也不見。
在雪花飄蕩的暮色里,他看到傍晚是怎樣漸漸變成黑夜的,黑夜是怎樣愈發(fā)讓人沉迷的,寒風怎樣低一陣高一陣,天空上的雪花是如何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的。
冰凍早侵蝕透了厚厚的手套,令他兩手麻木生疼。他只好不停地換著手,不停地跺著腳,生怕丟了那斷了把的鐵鍬。
陰沉的路燈一只接一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亮了起來。瑟縮的燈光映著飛揚的雪花,像凝固不動的童話,又像他曾在夢中見過的奇跡。他所有的念頭,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那個佝僂的、令他心疼的橘黃色背影上。
隨著腳底下的嘎嘎聲,他知道自己離奶奶越來越近了。
4
慶慶抹了把堆在眼簾上的雪花,借著稀疏和慘淡的路燈光,遠遠看到前面那個十字路口上,一個橘黃色的背影正在挪動。
他奮力朝前跑去,大聲喊了聲:“奶奶,奶——奶!”
前面那個人影猶豫了下,顯然聽到了雪夜中的呼喚。對方拄著掃把,掉過頭來,靜靜地瞅著他。慶慶幾乎是連滾帶爬,不顧泥濘在腳底下發(fā)出呱唧呱唧的陣陣刺耳聲,踉踉蹌蹌地往前撲。
直湊到面前了,慶慶才看清那個幾乎要凍僵的雪人,是伍爺爺,一個六十歲的干瘦老頭兒。他常和奶奶是一個組的,都負責城西的馬路。慶慶見過他兩次,因此并不陌生。
伍爺爺揉搓著雙眼,好半天才認出是誰。他告訴慶慶,一個小時前,奶奶被臨時抽到城東青龍山公園去了,那里演出需要人手,這里只留下了他。
一坨積雪從身邊的樹葉上抖落下來,抖得慶慶一陣抽搐。
伍爺爺見他縮在羽絨服里戰(zhàn)栗著四處張望,咳幾聲,提醒他說:“傻孩子,這大雪天你還跑出來干啥呢。從這里到青龍山公園,有好幾里路呢。這大雪天,你可不要走過去,小心凍出毛病來,趕緊坐公交車去?;蛘摺?/p>
哆嗦中,他從懷里摸出十元錢,直塞到他面前說:“……你打車過去。咳咳,今晚的雪太大了?!?/p>
慶慶哪會收下呢?再說,自己懷里還揣著十好幾塊零花錢,平時一直舍不得動。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趕緊將衣兜里裹著的保溫杯掏出來,遞給被雪花點綴得像個圣誕老人的伍爺爺,一定要他喝幾口熱水。
伍爺爺也不客氣,一仰脖子,咕咕嚕嚕灌了一大口。末了,他指著東南方向說:“你從這里繞到前面十字路口,那里有公交站,三站就到了?!?/p>
慶慶瞧瞧灰暗的夜空,急急告別老人,拖著短把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趕去,拖拉出一陣飛濺的雪碴。他運氣不錯,剛拐過十字路口,就趕上了一趟公交車。
踏進公園里頭,迎面就是剛搭建好的表演舞臺,舞臺后面,十幾名緊裹橘黃色厚棉衣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黯淡的雪夜中,正佝僂著腰身打掃衛(wèi)生。他心頭不由一凜,張口就喊道:“奶奶,奶奶你在哪里呀?”
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抬起頭,瞅了瞅燈影中這個不安的少年:“哎呀,這不是于大姐的孫子嗎?這大雪天,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慶慶認出,那正是奶奶的組長李阿姨。
一個面熟但又想不起稱呼的老頭子,驚奇地喊道:“小帥哥,你是來找奶奶的吧?你奶奶跟著垃圾車,去前頭倒垃圾去了?!?/p>
另一個聲音叫嚷起來:“你奶奶下午一直在咳嗽,可又舍不得請假,勸她早回家又不愿意。俺們就讓她躲在垃圾車里,跟著司機去倒垃圾,還有半小時就可以下班了?!?/p>
話音未落,雪野里爆發(fā)出一陣快樂的笑聲。仿佛對他們而言,能提前一個小時下班,才是這個大年夜一種特殊恩賜似的。
慶慶膽怯而又執(zhí)拗地對李阿姨懇求道:“阿姨,能借您的手機給我奶奶打個電話嗎?”
“傻孩子,都七點多了,天這么冷,你還是先回家吧,奶奶很快就回去了?!彼f著,趕緊哆嗦地掏出手機遞過來。
令慶慶失望的是,他一連幾次撥打奶奶的號碼,那頭都只傳來一陣冷冰冰的語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5
已經(jīng)過七點了。八點整,春晚就要開始了。奶奶早就嘮叨,再怎樣忙碌,一定要看看春晚。一年到頭,總得有休息的時候。可是,奶奶此時還在工作的途中,他決定去垃圾站尋找奶奶。
他返身走出公園,一陣冷徹骨髓的寒風,刺得他的面頰火燒似的。頭暈目眩中,他在前面不遠處的那片耀眼奪目的銀白色中,似乎看到身著橘黃色環(huán)衛(wèi)服的奶奶,正拖著長長的掃帚,迎面朝他走來?;颐擅傻某σ怪校E著腰身的奶奶,像一塊堅硬的寶石,光彩奪目。
沒走多遠,他忽然想起自己連垃圾場在哪里都不知,只聽說在郊外,離這里至少有十好幾里。現(xiàn)在這天氣,根本不可能過去。他多渴盼自己有一輛車,哪怕是自行車也好。
佇立在雪夜中,十五歲的慶慶深切體會到,當一個人等待什么或是尋找什么的時候,時間是多么漫長而難挨!
白雪皚皚中,慶慶拖著短柄鐵鍬,像個持槍上戰(zhàn)場的士兵。他一手摸著懷中的保溫杯,踩著明一陣暗一陣的路燈,像茫茫銀白一樣,茫無頭緒。此時此刻,慶慶多么渴望能變成一片雪花,飛翔在夜空之中,盡快找到奶奶。
大風凄厲地呼嘯著,攪得這個十五歲的少年驚惶不安。在雪夜之中尋覓了好久,恍惚中,好幾次差點兒把那把斷柄鐵鍬給弄丟。眼見尋找奶奶無望,他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跑。
繞過那座堵著小樓的小區(qū),又一個小區(qū)??钢鴶喟谚F鍬,急急地穿過那條通往出租屋的狹窄小道時,他遠遠地瞧見,他們那幢低矮的三層小樓一隅,自己熟悉的那扇用半邊白色塑料膜遮蔽著的小窗戶里,透出一束明亮的燈光,像剛點燃的紅紅火焰,溫暖著這個凜然的除夕之夜,亦溫暖著他潮濕的眼簾。
他清晰地聽到,他們蝸居的小屋里正飄蕩出一陣快樂的歌舞,那是今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喜慶節(jié)目。他陡增力氣,朝著雪夜掩映的燈光迸出一聲:“奶奶,奶——奶!”
沒有人應答,回應他的是依然是一陣響徹雪夜的歌曲聲。拖著疲軟的腳步,沿著黑洞洞狹窄的水泥臺階,他急匆匆地爬上三樓,一把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屋內(nèi)、廚衛(wèi)間,都亮著閃閃發(fā)光的夜燈。按他們鄉(xiāng)下的習俗,從除夕之夜開始,直到年初三晚上,每個房間,哪怕是廚房廁所,一律要點燈,亮一夜的燈光,以討個吉利。
小廳里的飯桌上,擺著中午團圓飯時的剩菜。他發(fā)現(xiàn)年前新買的那只砂鍋,蓋得嚴嚴實實。裊裊的熱氣,正從縫隙間散發(fā)出芋頭圓子的獨特香味,絲絲縷縷,饞得他咕嚕地涌起一汪口水。他哪里還顧得上早已饑腸轆轆,手中的那只殘柄鐵鍬都來不及扔下,就撞得里頭的房門叮當響,一身汗,一身水,一身泥,氣喘吁吁,力不能支的他差點兒倒在地上。
房間里,墻壁上那臺小電視機上的春晚,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耀眼的電燈下,頭發(fā)凌亂的奶奶嘴角吊著長長的哈喇子,正發(fā)出呼嚕聲。身著橘黃色環(huán)衛(wèi)服的奶奶,上半身倚靠著床頭,花白的腦袋歪斜在疊起的棉被上。皸裂的右手懸在床沿,五個指頭幾乎都纏滿了分不清顏色的膠布。濕漉漉的、濺滿污泥的工作服都來不及脫下,屈膝伸到床外的那雙人造革的深筒靴子,被歡樂的屏幕映襯得閃閃發(fā)光。
他差點兒喊出聲,緊捂住嘴巴。他就那樣直愣愣地盯著蜷縮成一團的奶奶,聽到她的呼吸,高亢而起伏,蓋過窗外雨雪的沙沙聲,掩住了不遠處別人家熱鬧時掀起來的喧嘩聲。
大年夜的雪,2018年的第一場雪,在沙沙沙、撲簌簌之中,在奶奶高一陣低一陣的鼾聲中,變得愈來愈密了。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