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一
得知我要去漾濞參加采風(fēng)活動,生活在大理的鄭士樵的孫女鄭桐女士來電話,讓我?guī)c鳳慶的滇紅茶給她。電話剛掛,微信就接到了鄭桐女士的轉(zhuǎn)賬。我不敢懈怠,鄭桐女士喜歡滇紅茶中一款老口感的,也就是1938年馮紹裘先生創(chuàng)制的滇紅茶中最原始的滋味,已不多見了,好在滇紅集團還有少量生產(chǎn)。找到銷售科老魯,他告訴我,知道每年鄭桐都有喝這款茶的需求,所以特地保留著呢。說到鄭桐,鳳慶人很少知道,但說到她的爺爺鄭士樵,鳳慶上了年紀的人都十分清楚,就是這位家境殷實的從醫(yī)者,卻選擇參加修筑滇緬公路,為抗戰(zhàn)事業(yè)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1937年7月7日的盧溝橋事變,日本帝國主義向中國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略戰(zhàn)爭。接著又在8 月進攻上海。從此,全國抗日戰(zhàn)爭正式打響。日本海軍封鎖了中國領(lǐng)海,切斷了我國對外交通和國際援華物資供應(yīng),直接威脅著國家的存亡。在這嚴重關(guān)頭,國民黨交通部與云南省政府會商決定,修筑“滇緬公路”這條唯一的對外通道,以粉碎日本侵略者的陰謀。滇緬公路全長959.4 公里,翻越云嶺、怒山、高黎貢山等山脈;跨過漾濞江、瀾滄江、怒江等湍急的江河和無數(shù)深谷激流,工程異常艱巨,須完成土方1989萬立方,石方187萬立方。廣大民工在抗日宣傳的鼓舞下,日夜奮戰(zhàn)。在沒有任何動力機械的條件下,筑路民工用雙手和鋤頭、簸箕等簡單的勞動工具,在懸崖峭壁之上和深谷激流之中,挖掘開路施工。不僅要面臨敵機轟炸的危險,還要忍饑受凍,在河谷里飽經(jīng)酷熱與瘴瘧的折磨,有的人還為筑路付出了寶貴的生命。
由下關(guān)經(jīng)漾濞、永平、保山、龍陵、芒市至畹町的一段,全長553公里。全線都要勘測新建,工程任務(wù)艱巨。經(jīng)云南省政府統(tǒng)籌,責(zé)成公路局集中全省拔尖技術(shù)人才,在保山設(shè)總工程處,采取統(tǒng)一指揮,分段包干,將要新筑的線路分為:1、下關(guān)—漾濞;2、漾濞—永平;3、永平—保山;4、保山—龍陵;5、龍陵—芒市;6、芒市—畹町等6個工程分段,以爭取時效。滇緬公路下關(guān)至漾濞及漾濞至永平的兩段公路工程,若全由漾濞一縣承擔(dān),任務(wù)較重,難如期完成,勢必影響全局。據(jù)檔案記錄,當(dāng)時漾濞人口較少,1935年共有人口29751人,其中男性15440人,女性14311 人。修路中,當(dāng)時省撥經(jīng)費115 萬元(國幣),征用民工1.8萬人次,共出勤85.69 萬個工日,實作土方55.61 萬方。所有壯勞力和大部分老人、婦女都參加了修路。后經(jīng)云南省政府決定,將下關(guān)至漾濞中的一段分給順寧縣負責(zé)承修。即“自漾濞平坡下方圈橋起,經(jīng)金牛鎮(zhèn)、漾濞城至背陰箐止。長18.24 公里,路面寬7—9 英尺的這段滇緬公路工程。”順寧縣政府接到省政府的調(diào)令,當(dāng)即由縣組織“順寧縣助漾民工總隊部”,以鄭士樵任總隊長,負責(zé)指揮。以李立初、蔣紹韓二人為事務(wù)員,分工負責(zé)??傟犞?,以區(qū)設(shè)大隊,鄉(xiāng)、保設(shè)中、?。ǚ郑╆?。第一區(qū)設(shè)3個大隊(仿營級編制),由朱錦章、董楠才、李景和3 人為大隊長。第二區(qū)由吳正綱任大隊長。第三區(qū)由李鐘林任大隊長。縣政府建設(shè)局總攬行政與后勤等業(yè)務(wù)。
順寧縣總共三次共征集全縣各族民工8995名,組成筑路工程大軍。各自攜帶行李、糧食、工具,于1938 年1 月18 日起,到達漾濞工地開工,至1939年5月6日止,歷時一年零三個多月,共做工日34.8 萬個(包括大量后勤人員的工日)。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nèi),保質(zhì)保量圓滿完成任務(wù)。受到省政府及主管省公路局的表彰,總隊長鄭士樵獲得二等金質(zhì)獎?wù)乱幻?。英雄并非皆有光環(huán),更有鋪路石子般的無名和野草落入秋風(fēng)中的悄無聲息。然而,正是他們默默無聞的承載與犧牲,才令中國的抗日救國的偉大事業(yè)有了奮進的力量。
鄭士樵何許人也?通過多方查讀館藏資料獲悉,鄭士樵名顯楊,號笑我生,白族,父鄭得仁,號子安(原籍西昌),入贅大理楊氏。母名中和,后遷順寧縣城定居,生五男二女。鄭士樵居長,天資聰明,幼入私塾。清宣統(tǒng)三年(1911 年)畢業(yè)于順寧府立高等小學(xué),考入大理第二中學(xué),與后來成為著名翻譯家的羅稷南等人同班。畢業(yè)回鄉(xiāng),歷任初小教員,高小校長,縣中、省中、昆中等文史教員;教育局督學(xué),建設(shè)局副局長,糧政科長,駐保山滇軍步八團少校秘書等職。在國家面臨危難時刻,擔(dān)任順寧助漾民工總隊長。
鄭士樵奉委民工總隊長之時,正逢愛妻王氏病故不久,家里有老有小需要照料,但他公而忘私,毅然受命,按時帶領(lǐng)民工趕往漾濞工地,領(lǐng)受任務(wù)開工。鄭士樵只帶了一名隨從,在漾濞縣城租得一家普通的旅店住下,既是辦公的地方,也是飲食起居處。由于政府的補助遲遲不到位,鄭士樵與手下的廣大民工一樣,生活時時處于饑餓或半饑餓之中,他自己常以漾濞人做的鹵腐佐餐。艱苦的生活條件下,鄭士樵并不以為然,每天早出晚歸,來回走幾十里山路,到各段工區(qū)督導(dǎo)施工現(xiàn)場辦公。
鄭士樵不僅是指揮筑路的頭,還是保障民工身心健康的良醫(yī)。工地上一度流行瘧疾、瘴氣等危害,鄭士樵以中醫(yī)中藥,深入基層為廣大民工治病,同時普遍以大鍋藥的形式進行疾病預(yù)防工作。只要一有空閑,鄭士樵就到漾濞山間尋找草藥,按從醫(yī)的家父傳授的秘方與醫(yī)術(shù)煎制藥劑,保證了民工的健康。在他得知鄰縣工段瘧疾流行之時,馬上用自己平時備下的中草藥提前預(yù)防,對防止病毒的流行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有效地促進了工程進度。即便采取了許多措施,許多民工還是為筑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1943年下半年順寧縣7000名民工參加修路,步行8 天到達工地,剛到工地就出工勞動,由于勞動時間過長,勞動強度過大,加上生活條件惡劣等原因,重病或死亡者與日劇增。勐習(xí)鄉(xiāng)派去民工279 人,至11 月患瘧疾病達114 人,有的被抬送回家,有的死在了工地上。幫平鎮(zhèn)開工700人,開工20 天后就病倒300 多人,死亡10 余人,氣息奄奄者不計其數(shù)。但是,為了抗日,挽救國家,民工們?nèi)甜嚢ゐI,面對死亡的威脅,毫不動搖,堅持將筑路任務(wù)圓滿完成。
鄭士樵曾任大理同鄉(xiāng)會會長數(shù)年,并組成理事會,下設(shè)管事,將原太和寺改稱“太和會館”。民國中期,順寧茶葉貿(mào)易發(fā)達,各地客商來順城開號設(shè)店者眾,尤以大理白族同鄉(xiāng)居多。如永昌祥、復(fù)春和等字號及許多工、商業(yè)者,來縣城開設(shè)店鋪的各種行業(yè)都有,應(yīng)該說鄭士樵充當(dāng)了大理與順寧的經(jīng)濟使者和文化使者的身份。至于鄭士樵成為名醫(yī),主要靠他自學(xué)。他在任教之余,向醫(yī)書學(xué),向家父學(xué),終成名醫(yī)。同時,鄭士樵還是一名作家。除了寫作,還精詩、聯(lián)。他留給兒女傳家的著作手稿有:《笑我吟草》《笑我雜著》等。
由于史料記載有限,不能一一查找到每一位筑路中犧牲的民工,他們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留下,但英雄的事業(yè)永遠不會被歷史忘記。在查閱相關(guān)資料時,我記下了一位叫李光祖的民工。這個土生土長的順寧人,家境貧寒,知道自己被抽調(diào)為筑路民工,也義無反顧帶上家中唯一的口糧,扛起家中唯一的一把鋤頭,留下愛妻和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和筑路大軍踏上去漾濞的路。一去杳無音信,也沒有回家探親的可能,直到半年后筑路大軍返回,才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人。由于工地解散得很突然,沒有領(lǐng)到歸途路費,李光祖與他的民工兄弟們在8天返程的時間里,只能靠沿途乞討或采摘野果充饑。在過漾濞江時,遇上雨天江水暴漲,竹筏行到江心,險些被巨浪吞噬。李光祖等不到抗戰(zhàn)勝利就去世了,死時只有39歲。
從順寧征調(diào)的8995 名筑路民工中,有的是父子同上工地,有的是夫妻、母女甚至是一家三代同上工地,可以說順寧人是用血肉修筑出了滇緬公路漾濞段。正是由于在筑路過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漾濞人對滇緬公路自然也就有了特別深厚的情感——云南省境內(nèi)保存最為完好的一段37公里長的老滇緬公路路段,現(xiàn)今就在漾濞境內(nèi)。20 世紀60 年代,部分參與過筑路的順寧民工,曾回到過漾濞,有的是去祭拜死在工地上的親人,有的則是去感恩,沒有漾濞當(dāng)?shù)氐闹С?,那將使得整個任務(wù)的完成更加困難。20 世紀80 年代,我采訪過一位叫李小白的筑路民工,他聽說我剛參加完漾濞的采風(fēng)活動,激動地拉著我的手說:“漾濞有我很好的朋友,漾濞人太熱情了!”老人告訴我,他因拉土扭傷了腳無法上工,是當(dāng)?shù)匾晃幻窆け持业搅艘晃幻耖g醫(yī)生,給他治好了腳傷卻又分文不要。遺憾的是,晚年的李小白無法行走,但他一直都記著漾濞那位姓左的醫(yī)生。
沒有任何施工機械,完全靠人工一鋤一鉆,一挑一簍地筑成的滇緬公路,工程艱巨,但只用了9個月就修成通車,在世界筑路史上也是一個奇跡。滇緬公路原本是為了搶運中國國民黨政府在國外購買的和國際援助的戰(zhàn)略物資而緊急修建的,隨著日軍進占越南,滇越鐵路中斷,滇緬公路竣工不久就成為了中國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的運輸通道。這是一條誕生于抗日戰(zhàn)爭烽火中的國際通道。這是一條滇西各族人民用血肉筑成的國際通道,滇緬公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據(jù)《中華民國統(tǒng)計提綱》記載:滇緬公路三年運輸物資45.2 萬噸,而當(dāng)時所有的國際援助約50 多萬噸,九成以上都由南僑機工運到中國?;赝麃頃r路,人們會記起滇緬公路一路承載的使命,就不會輕易忘掉筑路民工們的奉獻。起初英國駐華大使館參贊到工地考察,對計劃一年時間修成的說法表示懷疑。公路于1938 年8 月31 日通車,令世界震驚。英國《泰晤士報》撰文:“只有中國才能在這樣短時間,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內(nèi)做得到?!泵绹偨y(tǒng)羅斯福獲悉滇緬公路通車的消息,特別電令當(dāng)時駐會大使詹森。取道剛落成的滇緬公路視察回國報告。詹森回國后發(fā)表談話:“滇緬路工程浩大,可同巴拿馬運河媲美,中國政府在短期內(nèi)宛成此艱巨工程……,全賴沿途人民的艱苦耐勞精神,這種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p>
漾濞縣的有關(guān)部門特意安排作家們重走滇緬公路。一群作家讓車子載著離開了縣城,在逶迤的山路上行走,人們有說有笑,仿佛將去參觀的不是抗戰(zhàn)遺址而是一處風(fēng)景。隨著車子顛簸,恍惚間我似是看見正在勞動的筑路民工,他們面黃饑瘦,卻仍然揮動著手頭的工具,在懸崖絕壁上一寸一寸開鑿著抗日的“血線”。
其實,作家們能看到的所謂的滇緬公路漾濞段,已經(jīng)無法還原那些恢宏而壯烈的場景了,只有幾尊雕塑與刻寫在一塊石頭上的記錄,訴述歷史的過往。雕塑略顯肥了些,食野菜干苦活的筑路民工哪有現(xiàn)在中年人的肚腩!返程途中,作家們一路上默然,與來時的氣氛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我也沉浸在講解員的故事里,雕塑里的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就有我鳳慶的老鄉(xiāng)。
二
清溪是從蒼山后背上流出來的,一路上,就只有跌坎與高坡,讓它跌落與摔打。從一處處高坎上砸下,形成無數(shù)瀑布,像是仙人掛上去的絲綢。那些密布在河谷的大大小小的石頭,都被柔軟的水磨去了棱角,柔軟的水可以制服頑石,我懂,卻不曾想到,石門關(guān)那一河的石頭會被水打磨成那個樣子。有些走著走著就不動了,石頭也會扎根,而順河望去,不是水在奔騰,而是一河床的石頭在洶涌。此刻,我看到石頭靜默,襲人的涼若有若無,卸下我從漾江帶來的燥熱,翁中之鳴,讓我陡然一驚,回音繚繞的深谷,我仿佛看到徐霞客先生須發(fā)皓白,正在亭子里補充日記。
雨季還沒有完全進駐蒼山,水的聲音依舊很輕,對著峽谷吶喊,回聲有某種金屬的質(zhì)地。再一次仰視,讓人吃驚的不是刀劈斧削過的石壁,是什么樣的刀什么樣的斧???把一座座山切得那樣整齊。一定切過數(shù)刀,壁上的印痕完全可以說明,第一刀切下,是作了停頓的,正好讓野蜂筑巢,然后再發(fā)力,第二刀停頓處,形成小小的平臺,馬上就有野芭蕉安身立命。一滴雨如果落下,一定沿著石壁跑得累了,還不到谷底的,竟然有一些鳥,就喜歡整天在石門關(guān)里里外外跟風(fēng)較勁。小道是沿峽谷鋪設(shè)的,其實,先前也有野羊出沒的路徑,像細瘦的血管,怎么也伸不到絕壁上去。除了鳥與蜂,蝶與空氣,能在絕壁上停頓的只有花香,除了云與雨,野草與荊棘,能在石門關(guān)上走動的,只有一個個黃昏與黎明。
拜訪石門關(guān),有兩種走法,上玉皇閣,在絕頂處俯視,只看到大地的遠,看不到自己的渺小,因此,包括我,更多人喜歡從石門關(guān)正門入,逆流而上。此刻,我感到一種壓抑,來自漸漸濃密水聲。涼風(fēng),從水面浮起,那是蒼山的體溫,拂面而來,牽衣離去。于回音繚繞中,一抹綢緞色的陽光打在懸崖上,那些崎嶇而粗獷的石頭,做著飛的準備。據(jù)說,靈藥長在崖上,每年都有采藥的山民試圖攀越,差不多站到蓑草籠罩的小路,就都只想著打道回府了。此刻,深谷游弋著花的清芬,似在某個夢里。顯然有過戰(zhàn)爭,或者一場武功高人的角逐,劍如雨下,著古裝的男子帶著紅顏奪路而逃。想來,彼時的谷底一定血流成河,而現(xiàn)在我能看到的,是翠影疊姿的意趣山水。亭子里婉媚的女子,正翻動手機,梳理著一路上采擷的風(fēng)景,而頭頂,仍然霞光漫射,一行鳥丟下呢喃,小塊的天,讓雨云密布。導(dǎo)游告訴我,雨季的時候進入石門關(guān),就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了,水聲黑壓壓一片,如果人少,甚至?xí)謶帜亍N彝耆梢詮哪切┍缓樗疀_得東倒西歪的石頭身上,想象得出大河奔流的情形,洪水中,從蒼山搬運下來的石頭在磕磕絆絆中,有些停了下來,有些隨水遠去。現(xiàn)在,我只能想象。我不管布谷鳥在崖上重演鳩占鵲巢的好戲,也不管這么陡峭的絕壁,陽光能不能爬穩(wěn)。
如果還找不到妥帖的詞,臨摹下石門關(guān)雄姿,那么可借徐霞客游記一用。300 多年前的某一天,旅行家徐霞客來到寺中,與僧人談及石門關(guān),知道徐是遠客,游歷了那么多名山大川,便說:你都不來,神仙不敢早到。第一天,是徐霞客自己去的,石門關(guān)綺麗的造型,讓他吃驚不小,心頭總有諸多疑問。第二天他便約上僧人,再去造訪石門關(guān)。游歷了石門關(guān),他同樣是感嘆,走過那么多地方,只有石門關(guān)讓他變得渺茫。當(dāng)日,除了感動,他沒有動筆,只到后來數(shù)日,仍然念念不忘,于是才寫道:“因矯首東望,忽云氣迸坼,露出青芙蓉兩片,插地,駢立對峙,其內(nèi)崇巒疊映,云影出沒,令人神躍?!痹谛炖舷壬媲埃乙颜也怀鲈俦冗@貼切的詞了,“青芙蓉兩片”,那是對峙的兩座山峰,在于云霧消散的時候閃亮登場,那不是石頭,而是青色的芙蓉,刀削的絕壁,只容一水穿過。
事實上,石頭就是蒼山兩扇巨大的石門,而建造如此景觀,恐怕只能扯到鬼劈神鑿上了。有時,神不開心,便扯萬丈濃霧,緊鎖關(guān)口,就是鷹也無法識別穿越,更不用說人。雄性的石門關(guān),卻有軟軟的景留你駐足。一是松間明月,從谷口流瀉,淋漓在絕壁,氤氳出一幅實景水墨畫,在這塊干凈的畫布上,品讀,便讀到石門關(guān)的嬌與媚、靈與魂。二是蒼山夕照。初升的太陽無論怎么切入,石門關(guān)均加以友好地拒絕。但夕輝,就能浸潤到石門關(guān)的每一根肋骨上。夕輝是上帝安排給眾神晚餐的燭火,此時,幽蘭微啟朱唇,神開始誦讀掛在蒼山的天書。
石門關(guān)制造陰影、寒涼、迷與傳說,讓一條河從胯下穿過。一個雨季的洪水,足以讓那些磐石人仰馬翻。徐霞客先生的游記里,我只讀到明月銀芒鋪展,風(fēng)為崖上的青草梳妝;我只讀到,那朵始終逗留在崖上的美麗云朵,不是太輕,而是它長滿翅膀。
三
赤裸著上身的先民,在磨制弩箭,陽光鍍在箭頭,然后趁月黑風(fēng)高出去,山坡是被大風(fēng)蹂躪的苦蕎,山頂是濃云密霧,一聲吼叫,夜都醒了三分,而先人,卻還要在寒風(fēng)中蹲守。獵獲歸來,村里的美女都要出來迎接,烈酒與砍刀,又在紅土飛揚處亂舞。這樣的畫面,濃縮在一塊蒼山的石頭上,在蒼山西鎮(zhèn)一個叫吃水箐的半坡,向我展開3000 多年前的先民,焦雷隱陷下,煙燎撲面的生活。
誰選擇這樣的石質(zhì),把采集的辛苦種了上去,雖然幾近模糊,我仍然可以看到,那雙女性的手,接觸野果剎那的芬芳。那朵笑臉,甚至比熟透的野果還紅。拉開的弓,有驚風(fēng)斗雨之勢。畫面不是須臾之工,作者也不是一二人吧。為饑渴而斗,沒有春日乘風(fēng)以登的詩人。穹蒼幽邃,先人以萬物為神,還有什么心情,觀覽山水。先人們懂惜墨如金的道理,不可能給三葉草安一個位置,讓雞飛蛋打這樣的事上臺面。狩獵是重要的事情,差不多都可以見得到比風(fēng)跑得還快的赤足,在山岰間緊如密雨。同樣,舞蹈的情節(jié)歷歷在目,也是這部崖畫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歷經(jīng)多少風(fēng)雨腌漬,我仍能讀出舞者腳踝上的塵灰,眉宇里隱隱的恐懼。
那不就是打牛坪嗎?牛一臉不高興,眼孔中掛著淚水,顯然是吃了主人的鞭子,聽話的牛,最后跟著主人回到村子,接下來有鋪天蓋地的農(nóng)活,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牛在蒼山西坡漫步,那回憶狀的臉色,讓我想到那些哲學(xué)大師,終其一生,也邁不過比牛腳印深的幾步。依舊是箭在弦上的出發(fā),那是生存的底氣,必須有獵獲的食物供給族人?;鸢烟蚱坪芎竦囊股?,叫春的獵物正享受著高潮之后的夢眠,這時是最好的時機,刀與矛、叉與斧一起上陣,誰第一時間捕捉到這精彩的畫面?沒有鏨與鑿,怎樣的書寫,才能劃破石頭的硬?
生活的場景,離不開房屋,那些干欄式的居所,全依賴茂林修竹,防水的蓑衣草作為建材。當(dāng)然,這概念性的記述,肯定沒法讀出法器與熱烈不已的酒水,不能看見舞者有內(nèi)容的眸子。一定有嬰孩的初啼,母親粗疏的小曲,這個家才像個樣子。勞動與舞蹈,在先人那里是相輔相成的,又是誰,把勞動從繁重的體能活動中分離出來,上升到愉悅心靈的東西。因為收獲,所以舞蹈,哪怕只是從戶外弄到一只兔子,只是在樹上摘到生澀的野果,舞蹈是慶賀,更是驅(qū)逐寂寞的招術(shù),繁重勞動之后的小憩。
梭標長矛箭戟是男人手中的武器,沒有星布的村落,間或有洞穴可發(fā)安身。當(dāng)現(xiàn)代人西裝革履地站在崖畫前,只能無奈地摸著自己臃贅的肚腩,不住地搖頭。
我看到一棵核桃樹,在秋天,一群人圍著它采摘。彼時,有杜鵑和人眉來眼去,野谷的苦蕎正分娩一場盛大的花期,男人舉著竹竿,女人背著竹籃,一定有孩子在核桃樹下嬉耍。這時,飽飲花蜜的蜂鳥,獻出幾句啁啾,天穹藍得剔透,遲開的杜鵑花萼一瓣一瓣地舒展。這樣的情景沿著蒼山西坡下移,就是今天雞茨坪人生活的一剪畫面。誰最先發(fā)現(xiàn)了核桃?已無從考究,但據(jù)《蠻書校注》(作者為唐朝人)記錄,“蔓胡桃出南昭,大如扁螺,兩隔,味如胡桃,或言蠻中藤子也”?!按笕绫饴荨?,說明果大;“兩隔”說明可取半仁,核果比較泡,內(nèi)隔不發(fā)達。這則史料說明,早在唐朝南詔時期,大理一帶已有個大、出仁容易的泡核桃出現(xiàn)。先人們以核桃充饑,他們收獲核桃的方式與今人無差,崖畫上的核桃樹,圍著人群,似是勞作,又像是為一樹熟透的核桃起舞,帶著浪漫的推理,想來彼時的先人,一定在為一棵豐收的泡核桃載歌載舞吧。
在這塊寬19.9 米,高8.25 米的巨石上面,居然有遮蔽風(fēng)雨的崖房,別看這簡陋的一小片天空,保護了崖壁上的畫,歷經(jīng)3000 多年風(fēng)雨,那些記錄,讀起來并不費勁。土黃色和朱紅色的線條,像畢加索信手拈來的手法,在長5.6米、寬4米,總面積22.4平方米的空間里酣暢淋漓揮灑。天馬行空的線條,組閣成無數(shù)個圖案,盡管風(fēng)化剝落及巖漿淋覆,我仍然看到那是人類的先祖,在點蒼山西麓生活的脈絡(luò)與軌跡。
歷史已經(jīng)翻到新的世紀,蒼山崖畫,掩卷,只有沉思。
四
云龍橋是茶馬古道上重要的一扣。
印著馬蹄的石頭,就是最厚重的文字,說著從前。從前,那些從普洱等地啟程的大馬幫,本來可以直達下關(guān),再沿北而上,聰明的商號老板眉頭一皺,便掐算出從漾濞經(jīng)過可省多少關(guān)稅,于是作為副道,一條茶馬古道便沿著漾濞江而行。拴馬樁長出一季又一季的香蕈與木耳,馬廄改做商鋪,那些茶商或大戶人家的門楣的浮雕,木質(zhì)的花朵已經(jīng)枯黃,但想象當(dāng)年,一定是水滴的玉,輝光普照。守舊的老人守著比他們年紀還大的居所,仍然在這條小街里買米洗菜伺候花園,然后在老街上背著手或抱著水煙鍋轉(zhuǎn)悠。有時候,寂靜的狗都不好意思嚷嚷,老人們聽著茶杯里的水噬咬茶葉的聲響,瞌睡一來,也就扯一小片陽光迷糊一陣子。等他們醒來,那頂嚴重變形的氈帽連同同樣變形嚴重的臉已被過路的相機收走,他們不管,你愿意聽,他們就講大馬幫的事,大馬幫的故事比漾濞江有來頭。
老街不乏殷實富裕的人家,全得益于茶馬古道,得益于云龍橋。上查三代,都可以查到衣錦還鄉(xiāng)的政要,但絕對沒有浮華靡麗的豪奢之人,敢視樸實與節(jié)儉為異物。這是老街的規(guī)矩吧。更多的人家做著本小利薄的營生,把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煙草、藥草、泡核桃摻和到交易中來?,F(xiàn)在我能看到的是脫縫的墻體,移出門外沐風(fēng)浴雨的舊家具。那眼水井出于安全起見已被一把大鎖看管,無法再從井里偷窺百年之前的星光與銀月。放眼望去,是依然騎在老屋上的脊獸,是斜扯著身子隨時想坍塌的牌坊。一些馬正馱著貨迎我走來,沒有鈴鐺與響鑼,也沒有哄得老馬聽話的小調(diào),這些馬就在附近完成公路不便處的運輸。它們應(yīng)該是“轉(zhuǎn)業(yè)”地方的大馬幫后代。
小巷是老街的枝杈,伸到哪里,都連著這個街的一戶戶原住民。與房主人不同的是那些擁擠在小院里的花卉,能看得出來它們的小情小緒,應(yīng)時開放,有攔都無法攔的決絕。有些花貢在桌臺,那是大戶人家的閑適擺設(shè),水煙筒立在一邊(讓我想到當(dāng)年立在老爺身邊的伺從),上等好茶即使不著一字也能知道它的故鄉(xiāng)在遠方,顯然是大馬幫頭送給主人的禮物,青花瓷碗里盛著蜂蜜與核桃,肯定是一種答謝。想象著客與主的寒暄與交流,一定有青澀的閨女,躲在綾羅帳中偷聽,那些發(fā)生在茶馬古道上的愛情故事。因此有許多這樣大戶人家看上去很乖巧的閨女與馬鍋頭私奔,大戶人家的老爺還在一個勁地懲辦管家的時候,閨女的信就已回到府上了。爹,要怪就怪你讓馬鍋頭成為座上客,就怪那些騙人的故事吧。許多年后,這些事都成了漾濞作家左中美寫的一本接一本書的內(nèi)容。
這是六月,青草抓著雨的衣袂在瓦當(dāng)上蔓延,干凈的石頭,也叢生出淡淡的苔蘚。積滿塵垢的油毛氈與石棉瓦隨意堆放,方木椽子和鋪排的瓦當(dāng),歸落在斷垣殘壁腳下。推開虛掩的木門,一下子現(xiàn)出空闊的大院,同樣是開得心花怒放的花朵,正一點點蠶食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帕?。陶罐樸拙的圖案,青花上挑得很細的紋理,深褐色的窗花上,幾只蜘蛛正吊臂練功。老屋彌漫著舊腐的氣味,一頂蚊帳差不多全是煙塵。
以為沒人,正準備轉(zhuǎn)身,一個怪怪的聲音傳來,接著是小狗睡意朦朧的亂吠。老人努力從一個海綿與彈簧均失去功能的沙發(fā)上起來,招呼我們坐下。說要泡家藏的普洱茶給我們喝。老人的普洱茶一定比他年紀還長幾歲吧,那是他父親留下來的,我們怎忍心喝下,于是婉拒。老式高八仙桌供著香爐、佛像、燭臺,顯然已很長時間沒打理了,恐怕只有日頭與月光輪番擦拭。老人是馬鍋頭的后代,和我們講述了他能吃得下三斤米飯的爺爺,說他能喝下兩斤白酒后還能把兩百多斤馱子穩(wěn)穩(wěn)地端到馬背上的父親,說他家馬的警覺。有一次一伙強盜前來行竊,正要解開茶葉口袋時,這匹馬突然嘶叫,盜賊嚇得屁滾尿流,逃得無影無蹤。老人話很多,有種一吐為快的味道,說他爺爺娶回了二房,那絕對是錯誤的一件事,家里的奶奶安分守己,拉扯著7個兒女,這不,二房進門,家運開始衰敗,管家?guī)е经h(huán)逃之夭夭,二房進門不到一年就被風(fēng)濕糾纏不清,他父親勉強撐起這個家,但到解放前一年,一場大火燒掉了所有的房屋。老人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這笑容一下舒張開了老人臉上纏得很深的皺紋,他說,要不是那場大火,他家早就是地主富農(nóng)成分了。因此,他得感謝那場大火,聽上去有點不近情理,但一想到大集體年代腥風(fēng)血雨的階級斗爭,沒有什么比地主成分更難受的了。老人的女兒都在外面工作,每年回來的次數(shù)并不多,老人習(xí)慣了自己過,他指指那只復(fù)又睡去的小狗,說沒事有它呢。
老街與云龍橋連在一起,不可分割。當(dāng)年為造這座橋,曾想過許多辦法,要跨過性格倔犟的漾濞江,找不到合適的橋墩點恐怕不行。僅名字,就有兩個版本的傳說。一說云龍橋基的地脈,是風(fēng)水先生從云龍縣的一支山脈牽趕下來的;另一說在該橋下游屢次修橋,均屢遭洪毀或火焚。后來,有一天清晨,人們見一帶白云冉冉,凌空綿亙于漾水煙波之上,如蟄龍橫江而臥,云舒霞卷,許久不散。村人以為天降云龍了,于是依江沿建該橋,故名云龍橋。
古老的云龍橋,連接起漾濞古驛,它是南方絲綢之路唯一幸存的一座鐵索橋。每天仍然有來往于兩岸的馬幫,演繹著另一出神話。我離開的時候,看見一群人正在橋頭祭祀,那些化為灰燼的碎屑在風(fēng)中飄蕩。他們與云龍橋有關(guān),與茶馬古道有關(guān),馬掌是這條路上環(huán)環(huán)相生的一扣,聯(lián)結(jié)起一段讓兒女倍受煎熬的記憶。
就要返回住處,又看見剛才交流的那位老人家。走起路,才發(fā)現(xiàn)他背駝得厲害,他也看見我了,說有話給我呢。就著街邊堆著的石頭,我與老人坐下來,他說他到過西藏,這一點必須給他記上。我掏出小本子,再問他什么時間去的西藏,他就語焉不詳了。
在漾濞發(fā)生的6.4級地震中,上街村、下街村及仁民街社區(qū)有800多戶群眾住房不同程度受損,其中近500 戶需要拆除重建。我們采風(fēng)的金星新村安置點就是災(zāi)后重建規(guī)劃建設(shè)的18個集中安置點之一,占地63畝,安置了72戶居民。人們已陸續(xù)入住,開始新的生活。有些念舊的老人還會回到老街,在自家的老宅里坐坐。
五
初冬的陽光灑在小院,與金色的苞谷攪到了一塊。大門好像才拆除,顯然要蓋更雄偉的,堆放在一旁的青瓦與紅磚上,側(cè)臥著一道紫銅色門框。李小用老人坐在木凳上,身子稍往后傾斜,這樣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老人家眸光里的堅毅。老人一手拿捏著的兩枚核桃,另一只手握著拐棍。拐棍經(jīng)常手握的地方已經(jīng)凹陷,像我父親使過的鋤把。在李小用家往東1公里處,就是著名的古核桃林,400多棵500年左右的古核桃組成了一個龐大的群落,在光明村繁衍生息了千年。
李小用老人今年90 歲了,仍然耳聰目明。得知我來自鳳慶,李小用激動地扔下拐棍,就要站起來。李小用的女兒一舟告訴我,過去一說到鳳慶,他就說要回去看看,年紀大了,說到鳳慶,他就只知道流淚。李小用告訴我,他在鳳慶做了7年嫁接泡核桃的活。我告訴他,鳳慶縣現(xiàn)在也是全國泡核桃大縣,泡核桃產(chǎn)業(yè)發(fā)展得好,農(nóng)民因為泡核桃脫貧致富,老人這才揩了揩眼角的淚花,再興高彩烈地說起他在鳳慶的往事。
90 歲的人了,卻還如此精神,這讓我感興趣起他是如何養(yǎng)生的,才能讓他在這個高齡還如此精神。村主任說,老人每天都會走一段路并在核桃園廣場的石階上坐一陣,再到古核桃林里轉(zhuǎn)悠,而每次回到家里手是不會空著的,要么拾一些柴禾,要么打一抱豬菜。除了醒眼的幾粒老年斑,李小用老人臉上仍然漾蕩紅潤。說到養(yǎng)生,李小用老人捋了捊額際的黑發(fā),像是有意讓我先看他那頭墨黑的頭發(fā)一樣,然后輕輕咳了一聲說:“像我一樣的老人在光明村很多”。接著他就舉例了,某人84 歲了,還可以用嘴咬破核桃;某人與他一樣翻了年就是90,開剝核桃只需手指輕輕一捏。答案仍未說出,估計是老人懂得吊胃口吧。在一旁的村主任點頭稱是,說可以到村委會的宣傳欄看那些高齡老人的情況。
李小用老人把兩枚把玩得像鍍了層蠟的核桃遞到我手上,微笑盈盈地說:“我的身體全仰仗這個干果,我們的幸福生活也是這個核桃?guī)淼摹薄9饷鞔迥敲炊?0歲以上的老人的長壽與古核桃是否有直接的關(guān)系沒有證據(jù),但確實是這些古核桃讓光明村生活發(fā)生了可喜的變化。當(dāng)然,已經(jīng)是90 高齡的老人了,光明村什么時候開始嫁接泡核桃,他已說不上來,但他清楚地記得,才14 歲,父親便帶他到古核桃林取枝條學(xué)習(xí)嫁接泡核桃。歲月把什么都磨去了,唯獨手上的那些刀傷越來越凸顯出來。
李小用老人一生可謂跌宕起伏,14歲時學(xué)會嫁接泡核桃,16 歲被派遣到鄰村幫助嫁接泡核桃,由于成活率高,小小年紀就已與全勞動力同酬。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憑一手好的嫁接泡核桃技術(shù)應(yīng)邀到了鳳慶縣,在那里一干就是7年。
對于往事,李小用顯然無法再有清晰的線索,怎么回憶還是理不清起伏的過往。是啊,人的大腦不過是一顆放大版的核桃,以為所有裝進去的都可以隨便領(lǐng)???有些往事已經(jīng)消解,有些過去已經(jīng)斷片。李小用老人盡管努力回憶,最后目光落到被嫁接刀削過無數(shù)遍的手指,就是那把刀一揮,青春飛揚到暮絲成雪,到頭來最親密的陪伴只是兩枚核桃。場景的轉(zhuǎn)移,時序的變遷,李小用把自己嫁接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但最終他還是回到光明村這一片古核桃林下,那些他從此處取下的枝條已在另一個緯度分蘗。他也說不清楚自己這一生嫁接過多少棵泡核桃了!想想,那時候的人真淳樸啊,李小用知道自己被選中到鳳慶支援泡核桃產(chǎn)業(yè),二話不說就整理行李。老伴苦苦挽留,他也無動于衷。當(dāng)時大兒子才14歲,正是上學(xué)的年紀,還一個勁地為父親的遠行高興呢,因為父親每次回家,總要帶點糖果。從家里出發(fā)到下關(guān)坐兩天的車,除了行李,李小用還帶了幾捆核桃枝條,那時沒有蠟封,沒有先進的保鮮措施,為了保證枝條到鳳慶仍能成活,李小用想出了用綿布包裹的辦法,一路上只要有水的地方,不管他有多渴,都得先給枝條添濕。
說到收入,李小用總感覺自己拿了太多而對國家貢獻太少了。在鳳慶,每天的補助為0.35 元,其中0.25元上交生產(chǎn)隊,為作記工分的條件,0.1元留做自己用,算是外出務(wù)工的補助吧。然而,讓他自己想不到的是,一去就是7年。每年嫁接泡核桃最佳時間是兩個月,余下的時間李小用用來對當(dāng)?shù)氐募夹g(shù)員進行培訓(xùn),同時他要負責(zé)起嫁接苗的后期管理工作。7 年之后,當(dāng)初到鳳慶的第一批嫁接苗已經(jīng)開始掛果,那些最先與他學(xué)習(xí)泡核桃嫁接的當(dāng)?shù)厝艘惨殉鰩?,盡管鳳慶那邊還一再挽留,有家公司甚至開出很高的條件,讓他入職,只要答應(yīng),他的名字后面就是每月讓人羨慕不已的固定工資。但李小用還是想回老家光明村。
當(dāng)李小用挑著行李踏進家門,大兒子已長成21歲的大伙子,可是因為只有愛人一人掙工分,李小用到鳳慶的7 年,幾乎每年都超支,得在年末分紅時拿出錢來補上。不管怎么樣,一家人見到李小用回到家里,再聽說不走了的時候都十分高興。特別是兄妹6人,紛紛從父親的背簍里拿到屬于自己的新衣服時,都覺得父親好偉大?。】墒且幌氲嚼钚∮秒x家7年里家里發(fā)生的一切,李小用的愛人又都哭成了淚人。為了還上超支款,她除了完成生產(chǎn)隊的勞動安排,還利用空閑時間給生產(chǎn)隊編繩子、打柴賣,核桃收后總有一枚兩枚被人遺落的泡核桃掛在樹尖,她冒著危險學(xué)會了攀爬大樹。好在,這時候,生產(chǎn)承包到戶,家里分到了19 棵泡核桃,勉強可以生活?;氐酱謇锏睦钚∮靡琅f忙碌,特別是每年嫁接泡核桃的季節(jié)。直到82 歲那年,老人才正式封刀,這時候他徒子徒孫已不可勝數(shù)。
這是初冬,我到光明,所有的泡核桃都脫光了葉子,露出極具個性的枝杈。那個穿紅衣的女人一直在樹下抻腰、壓腿、吊臂,分明就把這綠風(fēng)漾蕩的一隅當(dāng)自家陽臺了,在這里接受時間一分一秒的打磨與推敲。有個小女孩坐在一棵古核桃樹裸露在路邊的根筋上,手里翻看著《詩經(jīng)》,我不知道她讀到桃花灼灼還是蒹葭滿天,我感覺她已進入五千年前的一場場樸素而美好的婚戀現(xiàn)場,因為她的臉上始終有甜蜜與嬌羞的紅顏。當(dāng)她抬起頭,看著虬枝蒼勁的古核桃樹上那對正在交流的小鳥,我想起“愛人尚在,紅唇飽滿”這么一句詩,玩味之余,是韻味長足的咀嚼。古核桃林的位置比較獨特,站在這里,便可俯瞰全村,默默東去的河流,悄悄入云的山路。這里有原生態(tài)的人煙,將程序化的日子解綁,在古核桃樹下鋪開蓑衣,就會實現(xiàn)徹底地放松。
我手頭有村支書送的資料,羅列了這片古核桃林的實際身高、樹幅與胸徑,不用懷疑古核桃林的歷史地位。據(jù)史料記載:早在宋朝時,漾濞核桃就作為珍貴的禮品送進京城。當(dāng)然,核桃也是有生命的,隨著樹齡的增加,有的古核桃冠枝嚴重萎縮,有的則主干空心,還有的側(cè)根腐爛,它們都老了,專家們就是根據(jù)這些最終估測與研判得出這片古核桃林相對合理的壽年。每一棵古核桃都有主人,由于價格連年攀升,主人們花在古核桃樹上的精力也不小。樹樹早已刷了防蟲藥劑,白得耀眼,像穿著一條短裙。有人身手敏捷,在枝桿間修理枯枝。
在光明村,我遇到了一位從昆明來的游客,他告訴我:“漾濞讓他心心念念的不是發(fā)達的交通與美得讓人沉醉的蒼山西坡山茶花,而是光明村的核桃林,這不僅是一枚普通的堅果,還是他與光明的故事。”原來,這位游客是位職業(yè)畫家,5年前他曾到過光明的核桃林寫生,結(jié)果那天遇見到他有生以來最為狂暴的雷電天氣,正當(dāng)他在響雷聲中顯得非常緊張時,古核桃林旁邊的一戶人家熱情地讓他去避雨,而給他吃的就是核桃糖。大麥制作的糖漿,絲滑香甜,生津和胃;炒好的核桃仁清香而極富營養(yǎng),二者相拌,核桃變得更酥,糖漿顯得更甜。這位游客走時,提出要購買一些帶回昆明,結(jié)果那戶人家送給了他幾斤?,F(xiàn)在,這位畫家的公眾平臺,還掛著光明村核桃林的畫作,點開鏈接,是光明村逶迤的山路與好客的鄉(xiāng)親,是關(guān)于核桃林成片成片的記憶。
李小用的女兒一舟陪著我,在核桃林里轉(zhuǎn)悠,每一棵古核桃樹都有講不完的故事。老故事漸漸成為傳說,新故事卻是一棵古核桃與時下的光明村人生活抹不掉的牽扯。差不多高中畢業(yè),一舟就做起了核桃生意,說到光明古核桃,她除了感謝還是感謝,因為她只是一個收獲者,前人,包括她父親在內(nèi),都是栽樹的人,創(chuàng)造的人?,F(xiàn)在,光明村每年都有80多名會嫁接泡核桃的人遠走他鄉(xiāng),到貴州、四川等地幫助嫁接泡核桃,增加收入。
光明村的泡核桃一部分進入市場,一部分在當(dāng)?shù)叵?,為了提效增值,今年在光明村開辦了水洗泡核桃加工廠,一枚帶皮的泡核桃進去出來幾分鐘間,就已經(jīng)脫胎換骨,直接可以上包裝了。漾濞老街子的榨油房,早已解放了傳統(tǒng)榨油加工“石錘,砸碎,篩選,分離,鐵鍋水蒸,提油沫,文火精煉”等方式,同樣是一進一出之間,直接就有核桃油出來。
離開光明村時,李小用老人再次帶我去古核桃林。此刻雖然沒有綿密的葉子,但每一個枝頭都已現(xiàn)出芽苞,那是一種埋伏,只等春風(fēng)。在古核桃樹下,李小用老人像個孩子,總是伸出雙手這棵摸摸那棵摸摸,龜裂的核桃樹皮也一定感覺得到老人的體溫吧。風(fēng)一吹,每棵核桃樹的枝間都有笙一樣的嗚咽,與路上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的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李小用老人一定想得很多很多,我料想他一定想到他仙逝的愛妻,那個給他做好吃的飯菜,能將男孩教育得淳樸善良,將女孩調(diào)教得嫻淑溫柔的女人,一定也會覺得遺憾,因為特殊年代的他們總是聚少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