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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我穿過的鞋子無數(shù),高跟、平跟,皮鞋、球鞋,低幫、高幫……五花八門,樣式迥異,然而最讓我懷念的還是母親親手納的花布鞋。
母親名叫付太容,16歲嫁給父親,務(wù)農(nóng)為生,育有4子3女。母親操持一家老小吃喝,下田干活,家里家外,拉扯著孩子們長大,送子女讀書識字,用她的雙肩擔負起家庭重任。
小時候,我們穿的鞋子全是母親一針一線做的,每年幾雙,夏有單布鞋,冬有棉花鞋。母親手巧,做的鞋子無論款式花樣,在村上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母親做鞋的細心和耐心是出了名的,她做出的鞋不僅穿著舒服,而且特別美觀。每次穿出去,人們都嘖嘖稱贊。
家里姊妹多,讓子女吃飽穿暖是父母的頭等大事,沒有多余的錢給兒女買鞋。天不亮,母親就下地干農(nóng)活,晚上我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母親還就著昏黃的煤油燈,給子女縫縫補補,納鞋底。我們究竟穿過多少雙母親做的布鞋,已記不清了。只知道那時兄妹幾人的衣服總是依序揀舊的穿,而布鞋卻一直穿母親新做的,母親更加辛勞,所有農(nóng)活、家務(wù)一樣不落的同時,還要擠出時間給我們做鞋。
母親做的布鞋,散發(fā)著鄉(xiāng)土氣息,是母親生命的一部分,伴著我們度過了那些苦寒的日子,一直溫暖著我的心。
每年大年初一,穿上新布鞋,要到隔壁叔叔嬸嬸家去炫耀一下,故意將褲管挽高,露出新鞋子,在叔叔嬸嬸“好漂亮的新鞋子”的夸獎聲中滿意而歸。遇上下雨天,總是提著新鞋子赤腳跑去上學(xué)。調(diào)皮的我們,沒多久就把新鞋子前面踢破,母親就找來花布或繡朵花兒補在破洞口,不同樣式的鞋子又讓我們嘚瑟一陣子。
大概在我七八歲那年除夕,全家吃了團年飯后,母親給每個兒女準備好大年初一要穿的新衣、新褲、新鞋,擺放在床頭,年味就在爆竹聲中鋪展開來??擅妹么差^還沒新鞋子,母親溫和地對妹妹說:“你乖乖睡覺,明早醒來漂亮的鞋子就在你床頭?!?/p>
夜深了,鄉(xiāng)村靜悄悄的,寒氣逼人。母親扎鞋底拉的線“呼呼”響著,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悅耳。妹妹的新鞋幫子還沒弄好,有一個鞋底才納了一半。我看著母親的側(cè)顏,溫和、專注、美麗,就著不太明亮的煤油燈,母親把愛貫穿在一針一線里。深夜的氣溫越來越低,母親時不時對著雙手哈哈氣,搓搓手……又提起針忙碌起來。雞叫時分我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母親正在比畫著上鞋子。初一大早,嶄新的鞋子擱在妹妹床頭,母親做到大天亮才把妹妹的鞋子做好。妹妹穿上新鞋子,高興得滿院子跑,清脆童真的笑聲在院子里回蕩。
難得有下雨天、冬閑日,母親就與同院子的嬸嬸們一起用筍殼(竹子生長時掉落的)剪鞋樣,根據(jù)自家孩子腳的大小,修剪不同的鞋樣,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滿滿一簍子,再用舊衣服及做衣服剩的邊角料一層層填起來。母親說是“填鞋底”,一次性趕制一二十雙,平時抽空就一針一線納鞋底。
納鞋底的線多是麻繩。母親用地里收獲的苧麻,打剝曬干后搓成小繩,細繩用于納鞋底、上鞋幫、扣邊,按用途不同而粗細不同。在小河邊的石頭上用棒槌使勁捶打搓好的小繩,蒸煮、晾曬、捶打,如此反復(fù),麻繩變得又白又軟,用著納鞋底最是合適。
納鞋底是一個細活,母親右手中指套個頂針,納一針就用頂針頂一下針屁股,再用牙齒咬緊冒出鞋底的針尖,然后用手指捏緊大針,順勢拉著那穿在針孔間的麻線,“嗖”地把線拉完,再用力拉緊,這樣納好了一針。母親納幾針就會將針尖輕輕地在頭皮間蹭幾下,整個動作嫻熟而優(yōu)美。一針下去,一針上來,線拖得呼呼響,鞋底納上不同的花樣。我愛端個小凳子坐在母親身邊,幫忙遞個剪刀或拿個線,母親嗔怪地說,一邊玩兒去。我并未離開,有時就安靜地看母親忙碌,或是在旁邊與妹妹玩母親用邊料做的毽子。
姐姐出嫁那年,為了趕制“嫁妝”,母親與姐姐白天干農(nóng)活,夜晚填底、納鞋。嫁妝做法就比較精致,漿子打好鞋底樣后,全用白色布填料,鞋底納了各種花樣,鞋幫子用黑色燈芯絨或繡了鴛鴦、梅花的紅布、藍布等做成。
姐姐成親那天,加上給新郎的、公公婆婆的等20雙鞋子在米篩里一溜兒擺開。賓客們嘖嘖稱贊主婦和女兒心靈手巧,不時教育同來的年輕小姑娘“學(xué)著點,將來尋戶好人家”。
姐姐出嫁后,左鄰右舍有女兒要出嫁,都來請母親去幫忙。母親從打漿子開始示范,“你看鞋幫腳面部分要剪成倒幾形”,母親一邊剪,一邊說,特別是鞋幫的邊要扣好、線要細、針腳要密、長短要均勻、扣在一條線上,才美觀、漂亮?!吧闲本椭v究了,如果沒個好手藝,鞋幫兒就會上偏,穿著難看,也不舒服。母親手把手教她們“上鞋”,每上兩針要比量一下,讓鞋幫與鞋底相應(yīng)位置對應(yīng),避免前功盡棄。
我穿的第一雙“膠板鞋”,一塊七毛錢,那是1981年初春,我的大哥哥給我買的,讓我一下找到了現(xiàn)代生活“時髦”的感覺。窄窄的線型,黑黑金絲絨面,白白的底子,穿在腳上漂亮,整個人精神十足,天晴下雨都舍不得換下來。于是,我開始追求時尚,不再想穿母親做的布鞋。其實“膠板鞋”不保暖,有次上學(xué)底子打滑,我還摔了一跤,磕破了膝蓋,我咬著牙沒有吭聲。
后來參加工作,物質(zhì)生活逐漸豐富,商店鞋子琳瑯滿目。
我走進高樓林立的城市,每天踩著時髦卻生硬的高跟皮鞋,“噠噠”地走在水泥路面上,穿梭在人群之中,一雙腳被锃光發(fā)亮的皮鞋打起泡,磨成厚厚的老繭。近年,因膝關(guān)節(jié)疼痛,漸漸不敢再穿高跟鞋,滿街尋購柔軟的鞋子,讓我懷念起母親納的松軟的花布鞋。
母親終究是年歲大了,不再做鞋子。兒女會給母親買皮鞋、北京布鞋穿。母親時不時還會翻出那些舊鞋樣,仔細地在日光下摸摸看看,多皺的臉上舒展開絲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