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焱
大舅愛唱戲,我喊他“戲迷”大舅。
“戲迷”大舅長年在地里干活,但膚色不黑,有些黃白。鼻梁高挺,深眼窩,眼睛不大卻很亮。高個子,肩背瘦、薄,腿細且長。走起路來,甩著一雙“外八字”的大腳,稍顯搖晃。即便這樣,也能看出一些他年輕時的帥氣。
“戲迷”大舅家屋后有一棵歪脖子軟棗樹。每天從地里干活回來,都會在樹下歇息一會兒??吹轿?,扯著嗓門喊:“三兒,你差點成了俺家的閨女嘍!”我對自己還在襁褓中,曾被好心親戚“建議”送人的事情,略知一二,并不詳盡,小小的心里一直存著委屈。大舅喜歡拿這事和我開玩笑,那委屈自然成了氣惱??次夷槤q得通紅,他哈哈大笑。我氣鼓鼓地跑掉,背后是他更大的笑聲。
他愛開玩笑,總讓我猝不及防。可唯獨大年初三,我喜歡湊到他跟前兒。這一天,家里的親戚都聚在大舅家喝酒。幾盅老酒下肚,氣氛熱絡了,不知誰喊了一句:“來一段哦!”大舅就像聽到號角的士兵,起身出列了。他用腿將凳子往后一撤,胳膊一端就拉開了架勢——老酒燥得身上發(fā)熱,喉頭發(fā)癢,沒有鑼鼓伴奏,他用手打起了鼓點。那一刻,他仿佛站在了戲臺上,完全沉浸于角色的悲喜之中。有著幾兩高度白酒墊底,那唱腔和韻味更足了,迎來陣陣喝彩聲。
大舅學戲很有些故事。聽母親講,離老家不到十里路的毫山村有一個劇團,隔三岔五搭臺唱戲。別說十里,就是十五里路,大舅長腿一邁也是要去的。在那個娛樂生活幾乎為零的年代,每次看戲都是大舅的節(jié)日。
困難時期,北邊受災地區(qū)逃荒的戲班子來到老家。這消息帶著彩色的翅膀,飛進了大舅心里。他忙完地里的活,撂下鋤頭不及擦把臉就往戲班子鉆。鑼鼓家什一敲,《拾玉鐲》《井臺會》……開唱起來。在高嘆低吟、逶迤綿綿的唱腔里,大舅心中的悲苦和喜樂被攪動了,胸膛中仿佛有按捺不住的洶涌波濤。
那是個家家生活困難的年代,兩個煎餅或一碗豆沫,就能學一段戲。大舅省出口糧,餓著肚子去學戲。學戲時,他還學會了拉二胡和打鼓板,二胡的如泣如訴,鼓板的鏗鏘有力,為他的“戲迷”世界又打開了一扇門。
大舅對戲曲著“迷”,但不成癡。他沒上過幾年學,卻知道臺上是角色,臺下是人生。放下角色,為人賢侄、為人父母、為人兄長,他都盡心盡力做好,無愧于心。
姥爺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家里重活累活大舅干得最多,農事不等人,大舅起早貪黑,毫無怨言地幫助我們搶種、搶收。直到母親通過招考有了工作,將我們姐弟戶口全部轉成城鎮(zhèn)戶口,才卸下這副擔子?,F(xiàn)在說起來,我們都深深感激那些年大舅給予的幫助。
大舅老年時,仍扛著鋤頭下地。冬閑,就和老伙計湊在村里活動室里,說戲排戲,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我的遠房表哥在北山上蓋了新房,為慶祝落成,從附近鄉(xiāng)鎮(zhèn)請來了名角唱戲。村里愛唱戲的都摩拳擦掌,紛紛到后臺化妝。表哥指著臺上一位老旦,問母親:“大姑,您看這位唱戲的是誰?”穿著戲服,化著戲妝,母親咋也看不出來。表哥又說:“大姑,您再仔細看看。”母親再一看,那一邁腿甩出“八字腳”的唱戲人——正是她的“戲迷”大哥!
那一年,我大舅八十歲。